20世紀70年代,年輕的張煒發(fā)表了平生第一件作品——詩歌《訪司號員》。盡管此詩鮮為人知,但從題目也可想見當時的少年意氣。大概從那時起,張煒便開始了詩的旅途。雖然后來他的創(chuàng)作以小說為主,寫出了巨量的虛構作品,但是詩歌卻像護身符一樣無可替代,成為隱現(xiàn)在數(shù)千萬文字中的珞珞之石。張煒不僅追求一種詩性的寫作,而且陸續(xù)出版了多部詩集和長詩,讓我們看到他不僅是功業(yè)卓著的小說家,更是以詩為志業(yè)的詩人。他在“成為詩人”的棘徑上走向了遙遠和闊大,也在自我放逐的途中收獲了燦燦詩篇。
張煒熱愛曠野叢林,其詩亦復自在儼然,高古而曠達。他精于短制,且工于長詩,像《皈依之路》,直到《不踐約書》《鐵與綢》,便是擁有十幾個章節(jié)的大型長詩。最近,隨著第二十三部長篇小說《去老萬玉家》的問世,張煒又寫出了一千二百多行的長詩《愛琴海日落》。他像一位心事浩茫的隱身畫師,召喚了無數(shù)來自第四維的夢幻泡影,繪出了一幅打破時空的重彩長卷:從神話時代、軸心時代到數(shù)字時代,從圣人的故鄉(xiāng)、東方半島到愛琴海、倫敦、都柏林、北美,從莎士比亞書店、愛爾蘭的面包店到滄州的草料場,從西方的盲詩人到東方的小詩人,以《尤利西斯》到那首不朽的古謠,從奧德修斯到利奧波德·布盧姆,從五斗米先生到荒原先生,從詹姆斯,喬伊斯到張煒……這是一首包羅了英雄與大盜,衰人與看客,弒父者與申冤者,山海巨妖與占星家,希臘浪子與中國云煙,鵝毛筆與雞眼刀,以及酗酒、通奸和無頭案,騙術、意淫和狂歡的冒犯之詩。
《愛琴海日落》衍生于那部令人生畏的浩瀚“天書”,顯然也有一個看不見的門檻,想要入其堂奧,肯定不會像應付流行讀物那樣簡單。如果不了解相關背景,不具備相應的文學素養(yǎng),即便能夠頑強地通讀全詩,恐怕也只能淺嘗輒止,大體明白詩人是在借人家的酒杯澆自家之塊壘,至于詩的整體意蘊及其幾乎無一字無來處的用典、互文,大概也只能對面不識隨它去了。這樣說來當然不是為了“勸退”部分讀者,所謂詩無達詁,對于《愛琴海日落》當然可以有千萬種不同的讀法,每個人都可以讀出自己的“堂奧”,畢竟,如此龐然大物一經(jīng)誕生就已不可規(guī)約,即便作者本人也要放棄它的“最終解釋權”,作為讀者大可不必帶著頑固的考據(jù)癖去挖掘所有枝節(jié)的微言大義。但是鑒于這部長詩確乎基調(diào)晦匿,頭緒紛雜,提前做一點押題的功課大抵不算多余。所以我們不妨充當一個幾無勝算的冒險者,試著能否觸發(fā)愛琴海里的熱核反應。
《愛琴海日落》源自喬伊斯的長篇小說《尤利西斯》,或者干脆就是一部詩體的讀書札記。所以,解讀此詩的關鍵就是《尤利西斯》,如果讀過《尤利西斯》或是了解它的基本內(nèi)容,至少可以掃除《愛琴海日落》的大半障礙。比如,《愛琴海日落》的三個章節(jié)(“都柏林”“口訟”“回家”)即對應《尤利西斯》的三部分(喬伊斯初稿的小標題分別為“忒勒馬科斯”“尤利西斯的漂泊”“回家”),詩中所說“從碉樓出走的人”就是《尤利西斯》第一部分的主要人物斯蒂芬,他所租住的“碉樓”便是位于都柏林灣海灘上的一座廢棄的炮樓“馬泰婁”。《愛琴海日落》所說“用十八小時走完一條史詩長路”,也就是《尤利西斯》所寫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十八個小時斯蒂芬、布盧姆、莫莉等人在都柏林的日常生活。喬伊斯之所以宣稱他寫的是以色列和愛爾蘭兩個民族的史詩,正是因為他從平庸的市井小民身上看到了一種不自量力的英雄主義,他用反諷的方式以毒攻毒,在絕望的荒原上找到了回家的方向。張煒看到了喬依斯苦心孤詣的無畏和無力感,也看穿了《尤利西斯》所暴露的“現(xiàn)代主義的陳詞濫調(diào)”。因此,《愛琴海日落》不止在形式上是對《尤利西斯》的一種戲仿性的背刺,更深的用意則是借此審視所謂現(xiàn)代主義神話自身不可調(diào)和的種種悖論。
再者,因為《尤利西斯》的結構、內(nèi)容乃至人物設置都與荷馬史詩密切照應,所以解讀《愛琴海日落》當然也無法繞開《奧德賽》。《尤利西斯》把斯蒂芬尋找精神之父比作荷馬史詩中的忒勒馬科斯尋父,以布盧姆在都柏林一天的游蕩呼應奧德修斯在海上的十年漂泊,以莫莉的不貞對應佩涅羅佩的忠貞不渝。張煒則把《奧德賽》的經(jīng)典情節(jié)分解到了《愛琴海日落》的詩行中,從奧德修斯遭海神波塞冬詛咒,到最后回家清理門戶,其間獨眼巨人、風神(“裝入紙袋的颶風”)、女巫喀耳刻(“英勇的槳手兄弟就變成了豬”)、女妖塞壬等神話人物皆曾登場露面,和《尤利西斯》中的凡夫俗子共同構成了一個人神雜糅的詭譎世界。聯(lián)想到張煒青少年時期曾有過多次流浪的經(jīng)歷,他對《奧德賽》和《尤利西斯》的漂泊故事當會感同身受,那個孤身冒險的漂泊者未嘗不是詩人的一種自我投射。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愛琴海日落》不僅和《尤利西斯》《奧德賽》兩部虛構文本形成了顯明的互文關系,而且借助這兩部作品展開了穿越時空的多重對話。從創(chuàng)世紀的神話時代到全球化時代,從古典主義(喬叟、莎士比亞)到現(xiàn)代主義(喬伊斯、艾略特、龐德)再到后現(xiàn)代主義(“垮掉的一代”凱魯亞克),從東方圣人(孔子)吟唱的負手之歌到西竄的詩人(布羅茨基)宣揚的極端的個人主義,從北美的荒唐訴訟到騷簍子的欺世大言,從《詩經(jīng)》、《楚辭》、李白、杜甫、陶淵明到“東方的小詩人”,從戴上桂冠的“淪落之人”到奉上祭壇、背負冤情的“我”和“我們”,《愛琴海日落》神游于古今中外,以開闊的眼光和共時性的多聲部表達,構建了一部恢宏繁復的人類文明憂思錄。借由極端古怪的“愛爾蘭人”,最后的信使終于擂響了最后的鐵皮鼓,不僅擊碎了“文明的偽飾和全部邪惡”,而且以其“絕望之歌唱”觸發(fā)了濁浪排空的轟鳴。
《尤利西斯》于1918年開始在美國先期連載。這個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反抗常規(guī)的文學怪胎,尚未出版就因“有傷風化”獲罪受罰,成為無法面世的禁書,直到1922年才在英國初版印行了一千冊。喬伊斯像是有意與讀者為敵,他在七百多頁英文文本中還夾雜使用了拉丁文、法文、希伯來文等三十多種語言,還在煩冗瑣碎的敘述中植入了無數(shù)的機關典故,甚至還以幾十頁不分段不加標點的方式玩出了“意識流”的新花樣。這種“嘲弄讀者的勾當”果然飽受詬病,心理學家榮格當年就曾倍受煎熬,卻也不得不承認:“作為一件技巧性的藝術作品,它一方面是一個地獄般的可怕怪胎,另一方面卻又光彩照人。”《尤利西斯》的反叛姿態(tài)及其創(chuàng)造的“反向性藝術”正是以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摧毀”擁有了超越時代的價值。雖然統(tǒng)領全書的主調(diào)是徹底無望的虛無,但是“喬伊斯作品的一切否定,一切冷血,一切怪誕與可怕,一切陳腐與荒唐,都是值得稱頌的積極價值”(榮格《(尤利西斯):一個獨白》)。理查德,艾爾曼則在1959年出版的《喬伊斯傳》開頭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nèi)匀辉趯W習做喬伊斯的同時代人?!爆F(xiàn)在早就時過境遷,對讀者和作者而言,《尤利西斯》都已是一部“過時”的作品,卻不知誰還能鼓足勇氣去做喬伊斯的同時代人?誰還能耐下心來咀嚼這部難以下咽的百年老書?
幸好,張煒用渾厚雄偉的長詩《愛琴海日落》回應了“單調(diào)乏味”的《尤利西斯》。盡管張煒也是不嫌繁難地大量鋪排、用典、思辨,在詩里藏下了無數(shù)等待破解的迷津,但是那種周流不息的悍勇之氣卻足以和天地萬物精神往來,足以支撐犯險者“翻過苦難的大山”,贏得“他的黎明”。詩里一再出現(xiàn)的“悍勇的冒險者”“困厄的英雄”“失意的郁郁而終者”“樸素的保守主義者”“活在四維空間的異人”等非主流的平凡英雄,或許正如尤利西斯之于喬伊斯,如同喬伊斯之于張煒,這些喬伊斯的同時代人,或許正是敢與整個“反世界”殊死對抗的“現(xiàn)代之王”。可以確定的是,哪舊元敘事風光不再,仍舊有人接續(xù)《尤利西斯》,而且還有大海用波浪寫下落日的悼詞。
2024年6月1日
(趙月斌,教授,現(xiàn)居山東濟南)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