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在飛機上讀《費馬大定理》，一段時間也不會超過三個人，一年大概不會超過十個人。想象這十個都是什么人，有一個像我這樣學中文的高考數(shù)學只考十幾分的人嗎？如果有，出于什么古怪的原因？會比我更古怪？想象這個假定的人是很有趣的?！顿M馬大定理》被希爾伯特列入“二十三個問題”之一，在折磨了人類三百五十多年后，終被一個叫懷爾斯的人證明。我想，如果他剛剛在腦子里證明了卻突然成為植物人，比如不慎在浴室滑倒，深度昏迷，成為植物人，人類等他醒來要等多少年？這是我在飛機上讀這本書的原因嗎？事實上在飛機上閱讀《費馬大定理》是不可能的，因為在家也不可能，但我還是出門時帶上了它。在飛機爬升到三千米之上，它作為“天書”恰如其分，隨著飛機升高越來越如是。它僅僅作為閱讀的儀式，一種類似寺院的儀式，合掌與祈禱我認為都是有意義的。

還有一件事也有趣，登機前幾乎無限空曠的停機坪上，突然來了天文數(shù)字的蜂群。蜂群以我們準備登機的飛機為中心，團團起舞。擺渡車已到飛機前，我們卻不能下車，等了足足一小時，來了紅色救火車，許多機場小車，許多人。救火車向漫天蜂群灑水，試圖將蜂群趕走。我在擺渡車上看不見蜂群，因此開始不知怎么回事，以為飛機有故障?？偹憧梢韵萝嚵?，我問現(xiàn)在場維護人員怎么回事，曰：“蜂群?！蹦蔷吞婀至耍骸叭舴淙嚎勺柚癸w機起飛，那還不是經常的事？”曰：“以前從未有過，這是破天荒第一次?！蹦蔷透至耍y不成因為《費馬大定理》？不知它們共同定義著什么。多輛紅色救火車的高壓水槍還在灑水，起了作用，驅散不速之客，但仍有少量蜜蜂不肯離去?？战阍跈C艙口使勁撲打，但我進艙時親眼看見有蜜蜂飛進機艙。非常奇怪的是，一到機艙里，蜜蜂便神奇地消失了。我擔心它們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然而一路上都沒發(fā)現(xiàn)一只，直到飛機到達州機場降落，也沒有一只蜜蜂下飛機。達州到目的地通江，一個同樣陌生的地方，要兩個多小時的高速車程，我不知道蜜蜂是否將同我一起到通江。我想既然它事實上已變成了神秘之物，超現(xiàn)實之物，就沒有什么不可能的。不過如果我說時時都感到它的存在也是不實之詞，某些存在并非是要你時時都感到，正因為如此才叫存在。

剛下飛機我就見到了李浩，我一見到李浩并沒馬上想到李浩可能是一只蜜蜂，或者我也是。我當時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并一再強調地提醒自己我到了巴山蜀水。這個詞由來已久，如果拆開來，蜀水我倒是到過不少，比如岷江、嘉陵江、漢江、大渡河，但大巴山卻還沒見過，飛機上有過一瞥，火車或穿過其間，但不落地是不作數(shù)的。巴山、蜀水密不可分，沒在巴山中見過蜀水，就不能說見過蜀水。這次不同了，兩小時高速竟一大半都是穿越巴山，都是隧道，忽明忽暗，一節(jié)一節(jié)，節(jié)奏很快，簡直像漫長的長笛，一路彈指吹奏。誰說大自然沒有音樂，有了隧道就有了音樂。巴山都不算高，但也不矮，植物全覆蓋，有山必有水，一節(jié)節(jié)笛孔所見是像山一樣綠的水，城市也都在山中、江邊，開門見山，窗外即水。而且不是遠山遠水，是近在咫尺，就在酒店下面，就是傳說的通江。車上時通江一直在晃，明明滅滅，這時完全靜下來，在酒店十三樓窗前俯瞰，恰好透過大玻璃正對江面上的一道白煙似的攔水，一道永不升起的白煙。影影綽綽的白鶴在白煙上起起落落，仿佛是升起的白煙，但很快落下和煙還是不同。遠處平靜的江面上看不到鶴，只在這道自然攔水的煙上飛來飛去，仿佛升不起來的煙波是鶴的樂隊，是它們的夢幻。那么白鶴本身已是夢，仍在追逐夢？紀念夢？春祭？斯特拉文斯基俯瞰過煙上的鶴？飛機、高速公路、酒店十三樓是同類事物，我真的是否在地上？打開上面的玻璃窗，江風襲來，山風襲來，一回事哪里說得清？但我還是多少感到了真實……那道白煙，攔水——布拉格老城的伏爾塔瓦河也有一道攔水，只是那是人工的，由斯美塔那的音樂驅動，純粹波動，沒有鶴，即沒另一種維度，這里是自然，所以來了鶴，鶴即中國？我走神了。然而如此近地隔著馬賽爾·杜尚的大玻璃沒法不走神，就是說通江攔水如果我不親手觸一下，比如像卵石一樣攔一下江水，我就覺得會辜負了鶴。

不過我倒是不用急，無論如何我已到了江邊，就在江邊，遲早一指入江。此前在大堂，李浩就從行囊中取出來之前給我寫的字，交給了我。我也給李浩寫了字，我們完全可以說在通江畔換墨，只是彼時我還不知鶴的存在?，F(xiàn)在想在大堂一如在江邊，我們也是鶴？而且我們的換墨行為并不比鶴復雜，一樣單純，飛來飛去。臨行前，李浩囑我給徐曉亮寫幅字：魁星。但凡有人跟我要字，我都感到神奇，幾乎有種孩子式的興奮和緊張，好幾天都躍躍欲試，怕不知自己會寫成什么樣。于是也向李浩求字，好像如此一來李浩也會像我這般快樂。結果李浩又跟我要字，讓我受寵若驚，我們這是怎樣的單純？鶴與鶴之間也不過如此。我向李浩要的是“天·藏”二字，因為前不久李浩剛在一篇非同尋常的文章中，提到我的這部寫西藏的小說，我覺得讓他寫這兩字恰如其分，相當于紀念。同樣問李浩給他寫什么詞兒，李浩說隨意。想來想去，想到了老子的“非常道”三字。“非常”兩字不好寫，遂寫了一個大大的“道”，落款提道“非常道”，兩者呼應，越發(fā)覺得像是李浩。我從來沒把“道”字寫得這么有感，寫得粗壯飛翔，像一只大鳥。非常像質量很大、起飛很重的李浩。此時，我在十三樓窗前，面對下面的鶴，展開李浩在大堂給我的真跡，發(fā)現(xiàn)我和李浩并非同時代人，另一個李浩向我走來。另一個時空：李浩手書大大的“天·藏”二字跨越時空，像唐代的飛行物，兩邊是呼應并對稱的小字唐楷。小字更見功夫，一筆一畫，仿佛“天·藏”兩個大字是一座寺院，兩邊小字是匾額，構成了一個立體空間。就在十三樓窗下，面對白煙飛鶴，我不禁在手機上寫道：“李浩是真功夫，楷書之古樸罕見，有穿越之感，而我這‘道’所謂漢隸反倒不古，很現(xiàn)代?！卑蠢碚f楷體本為現(xiàn)代印刷漢字所取，競讓李浩寫出古意，實在不像先鋒派小說家李浩。那么李浩身上有多少個李浩？我實在不知道。有個電影叫《百變神偷》，李浩也可稱“百變李浩”，拿神偷做比喻不太恰當，但李浩才不在乎這個。

晚間，胡竹峰至，包倬至，黃土路至，李寧至，并非一起，而是參差，單蜂，嚶嚶嗡嗡舉杯，第二日酒醒便一眼又看到鶴。原來沒掛窗簾，無須掛，床上即可見陽光隨風掠過樹梢，江水清淺，稍有一起伏便成一道煙。早晨比黃昏看那道煙更清晰，鶴有七八只，翅好像比黃昏倒更緩、更悠，即使落煙上也可分出。沒有比早晨更透亮的時光，一切都透亮，樹都是光。

緣江而行，深入重巒疊翠，只有到了真正的鄉(xiāng)間，才算到了真正的大地上。山中水邊，綠得見不到一點石頭，泥土，幾無莊稼，不論山多高都被綠所覆，以致山什么顏色完全不知。和北方不同，和南方也不同，同時兼北方之勢、南方之翠，便是大巴山。山是這樣，水自然也不同，山不高，水也不大，但比南方清，比北方透，霧都獨立，時時升起一煙，一切翠得那叫一個綠，綠得那叫一個翠，幾至山就是水，水就是山，這才叫真正的巴山蜀水，那種靈透是任何一地都沒有的。據(jù)說晚年黃賓虹入川，風格為之一變，水墨大長一境。據(jù)說，1933年，在一次寫生途中，突然遇雨，瞬間被淋成落湯雞，但老黃卻不躲不閃，甚至情不自禁，反倒坐于石上，凝神山水空蒙，聆聽自然。黃賓虹生于江浙，哪兒沒見過山雨空蒙？獨非坐于巴山之雨？什么讓其醍醐灌頂？顯然不僅是山，也不僅是水，是整體的山水綜合，有詩為證：“潑墨山前遠近峰，米家難點萬千重。青城坐雨乾坤大，人蜀方知畫意濃。”此時我與胡竹峰正坐在“入蜀方知畫意濃”的“梧桐聽雨”之半山庭院觀看巴山蜀水，品茗論道，一如古人。自人巴山蜀水以來，每人都不僅僅是現(xiàn)代人，都“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都被大空間、大時間籠罩，此時若有雨，我們大約也會不躲不閃？而今人張棗也是來到巴蜀才寫下“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名句。我與竹峰因故脫離眾人先行乘車到了“梧桐聽雨”半山，雖與竹峰初次謀面卻相談甚歡，待下得山來，手機上有札記：“大巴山中，庭院，與八四年的胡竹峰聊‘新散文’、京味、反京味，七十年代之史前，我與石頭的關系就是我與時代的關系，從散文《城與年》到小說《城與年》?！仓挥心憧梢詫懛淳┪缎≌f’，雖角度不同，但十分心儀這話。沒人這么寫過書，也沒人能寫，竹峰很肯定地說。這是上午從王坪半路上退下來的事，現(xiàn)代社會就是這樣，昨天你還在甲地，今天就在完全不同的乙地，見到不同時代的人，時間太快，空間也快，沒法不發(fā)生一種量子糾纏?！?/p>

竹峰，江南才子，徽人，目深靈動，一如其文，正映了眼前山水。

午后繼續(xù)山行，真巧，說著說著就下起雨來。據(jù)說天氣預報最不準的就是巴山蜀水，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年黃賓虹是這樣，現(xiàn)在依然如是。說來也難怪黃老爺子枯坐雨中不走，雨中山水，又頗不同，一切都動起來，幻起來，可觀，可想，可以雨為簾。有雨必有霧，有霧必有露，有露會有什么？硒?！拔笔莻€經常出現(xiàn)卻依然披著未知外衣的詞，不知別人如何，反正我一直不確知其意，盡管我沒少買過富硒大米。就算我是一個讀費解的《費馬大定理》的人，不知道硒也不奇怪，百度了一下這個知識點的硬度，還是讓我非常吃驚：“硒，非金屬元素，符號Se，晶體硒能導電，可做半導體晶體管、光電管、計算機磁鼓、玻璃著色材料。”太硬核，完全不符合我買富硒大米的印象。接著讀稍懂：“硒分為植物活性硒和無機硒兩種，植物活性硒通過生物轉化與氨基酸結合而成，一般以硒蛋氨酸的形式存在?！焙唵握f，硒就是蛋氨酸，氨基酸的一種。硒露哺育了一切，如銀耳、山茶，就是說巴山夜雨不僅開藝術新境，也開生命新境，見證科學與藝術兩翼。然取天地之精華也并非易事，一個前提條件是得富含精華，就是說硒除用于芯片自然是天地精華，當我在陳家河凝視著大腦溝回般的銀耳，在海拔1300多米的羅村“提”一芽一葉、一芽兩葉、一芽三葉時，有些詞語自然浮現(xiàn)：天生霧，霧生露，露生耳，活生生于天地間。事實上，當陳家河的銀耳剛剛于天岡木上生卅就像“露”。在云霧中的銀耳菌棚內，我看到一截截立體疊加的天岡上一個個凝固的“露”冰清玉潔，晶瑩剔透，展開的亦如珊瑚，如人早年形成的大腦。

江水如帶，攔水如煙，離開的這天早餐時，同止一堂的王章文聊了一會兒徐曉亮。王章文是成都十大律師之一，卻在和他做“在世界文學之都與文學大家面對面”，已做了十五期，我竟然毫不知情。之后，我一個人去了攔水。我一只鶴便飛走了，或許它們一直在等我，它們完成任務便走了。那么現(xiàn)在我就是鶴，我站在卵石上一指入江。我曾碰過納木湖的水、冰島的水、比勒陀利亞的水、尼斯的水、尼羅河的水、查爾斯河的水，它們都流到過我的掌心，放大了我的掌紋?，F(xiàn)在凝視著手中三天的通江之光，時光紛至沓來。事實上每一次新的水，都會喚醒所有過去的水，所有過去的水向我涌來。我雖不會像佛教徒一樣醍醐灌頂，但會掬起一捧水凝視掌紋，同時傾聽水，將手機的錄音功能打開，錄制江水聲，就像聲音生態(tài)學家戈登·漢普頓。在著名《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中，戈登·漢普頓教會了我分辨水的聲音，在此前之前我只知道籠統(tǒng)的水的聲音，譬如這道攔水過去我只能籠統(tǒng)地聽到嘩嘩這個聲音?；\統(tǒng)是我們的習慣，天人合一是我們的習慣，大與空是我們的習慣。我們很少分辨比如河左岸與右岸的聲音有何不同，一邊岸陡峭，一邊岸舒緩，水聲其實非常不同；我們不關注水流過大的卵石、中的卵石、小的卵石有何不同，流過巨石、不規(guī)則的石，流過大樹、小樹、樹枝、落葉、朽木。事實上水聲都有細微的差別，甚至樹的斜度、靠邊還是擱淺、密度、稀疏，聲音都非常豐富。戈登·漢普頓甚至說，你挪動一塊卵石、一塊木頭，水聲馬上就會不同，那時候簡直像彈奏江水。我們有過一個人做過戈登·漢普頓做過的事嗎？我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方面太發(fā)達了，但事實上小事物里的世界甚至更大，只是我們從不習慣，也沒想過打開小事物。

戈登·漢普頓是美國的大自然錄音師，建有聲音博物館，光這兩個名稱就很震撼我，我從沒聽過，但是一聽就多有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哪怕就算不從科學實證，僅就文章文學而言，那種差異是怎樣的寶藏？戈登·漢普頓在美國奧林匹克國家公同霍河雨林一個一平方英寸的地方建立固定傾聽點，傾聽錄制四季、周邊一切自然的聲音，他寫道：“你最近聽過雨聲嗎？美國西北部的大雨林，無疑是聆聽雨聲的好地方。我在‘一平方英寸的寂靜’聆聽過雨林的聲音。其實雨季的第一種聲音并不是濕淋淋的雨聲，而是無數(shù)種子自聳立的樹上掉落的聲音，很快跟隨而下的是輕柔飛舞的楓葉，它們就這么靜靜地飄下，宛如冬日驅寒的毯子般，覆在種子身上。但是這場寧靜的交響樂只是前奏而已，等強烈暴風雨的前鋒抵達后，就可聽到震撼人心的演奏，這時每一種樹都會在風雨交加的樂聲中，加入自己的聲音。在這里，即使是最大的雨滴也可能沒有機會撞擊地面，因為高懸在頭頂三百英尺處的厚密枝葉與樹干，會吸收掉許多水分，一直要到這些高空海綿變得飽和之后，水滴才會再度形成與掉落，撞擊較低的枝丫，再如瀑布般墜落在會吸收聲音的厚密樹苔上，接著輕輕掉至附生性的蕨類上，然后‘撲通’一聲無力地滑進越橘類的灌木叢里，再重重打在堅硬結實的白珠葉上，最后無聲地壓彎山酢漿草如苜蓿般的細致葉片，滴落地面，無論日夜，在雨停后，這場雨滴芭蕾，總會再持續(xù)一小時以上。”

我們有過這樣的文字嗎？《古文觀止》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如果沒有戈登·漢普頓這樣的凝視與傾聽，怎么可能有？這不是寫作的問題。但說到底又怎么不是？因為必須承認這就是散文，前所未有的散文，美文，美到這些文字就是許多眼睛、許多耳朵。戈登·漢普頓被稱為“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而此刻我是這道攔水的晟好的傾聽者嗎？可能除了鶴，我真的就是。我挪動了一個卵石，改變了方向，形成了一個新的漩渦，新的低頻類似黑管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卵石下面的水聲，比漫過卵石的聲音要豐富許多，細微得多，流到密密麻麻的小石頭子簡直像鳥叫，嘁嘁喳喳，嘁嘁喳喳，在大小不同的露出一點點頭的卵石淺灘上。我忘我地傾聽，用戈登·漢普頓的耳朵，甚至戈登·漢普頓的眼睛。就在某一刻，我看到一只鶴落在我附近，就一只。要是一群我不稀罕，一只就不同，難道我就是它？作為鶴，我想起《費馬大定理》有一段我似乎可以讀得懂的文字：“一個特殊的數(shù)，似乎操縱著彎彎曲曲河流的長度。愛因斯坦第一個提出，河流有一種走出更多的環(huán)形路徑的傾向，這是因為最細微的彎曲，就會使外側的水流變快，這反過來造成對河岸更大的侵蝕和更急劇的轉彎。轉彎越急劇，外側的水流就越快，侵蝕也就越大，于是河流更為曲折。然而，有一個自然的進程會中止這種紊亂：漸增的繞圈狀態(tài)的結果，將使河流繞回原處而最終短路。河流將變得比較平直，而環(huán)路被放棄，形成一個U字形湖。這兩種相反的因素之間的平衡，導致河流從源頭到卅口之間的實際長度，與直接距離之比的平均值為π?！?.14，這是一種怎樣的眼睛？散文？

并不是豐水期，而且已是暮春，巴山蜀水的淺灘小徑上有許多野花。我過去不認識花，現(xiàn)在借助掃一掃認識了許多花，這使我的回程慢了許多。我看到了白千層、問荊、鉆葉紫菀、細葉芒，北方不易見到的花。有的光是名字就特別有意味，比如“問荊”這種花?！皢柷G”的根莖呈黑棕色，主枝為綠色，側枝柔軟纖細，那么問問“問荊”什么呢？知道了花的名字，就可以同它們一路對話了。

我離開后，到了彩虹橋上，看到鶴回來了。它們俯沖，點水，落于石上，或不落下，只是點著水忽扇翅膀。我找那只曾與我在一起的鶴，回到十三樓站在窗前繼續(xù)找，我認準有一只就是，但隨即消弭于別的鶴中。

泰山之約

泰山頂上能看見黃河嗎？有人說能看見，站在玉皇頂，夕陽西下，舉目西北，可見到黃河金帶。那么能否看見曾有一個人漂于金帶之上，順流而下？日前有媒體說在山東某處拍到泰山、黃河同框，曰：“東望日出，西望河源，泰山黃河，首次同框?！蔽业奶?，要是早四十年，說不定能拍到我呢。

據(jù)說黃河與泰山有著不解之緣，只是四十年前漂在黃河上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自古有“河岳”之稱，不知道《詩經》“懷柔百神，及河喬岳”說的是周王為安撫天地眾神，到了黃河與泰山祭祀，山川百神都來分享。不知道《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記載：“高祖初定天下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辈恢罎h《泰山記》曰：“黃河去泰山二百余里，于祠所瞻，黃河如帶。”不知道古時黃河自青藏高原流到華北平原，本該徑直入海，不想泰山巍然矗立，于是一通擺尾，北奪海南入準水，如同尼羅河造就了古埃及文明，黃河為一擺尾也造就了華夏文明。第四紀冰川結束，冰河融化，華北平原幸有泰山盤臥426平方公里，安瀾大洪水時代。為何神州獨尊泰山？原初記憶代代流傳耳。一種文明顯然光有水不行，還要有山，金字塔、天國花園都不頂用，那么還有像黃河與泰山這樣有著不解之緣的文明嗎？只是四十年前我漂在黃河金帶上什么都不知道，問題也在這兒，什么都不知道，為何人生第一次遠行選擇泰山，邂逅黃河，可真是邂逅，差點兒就漂流到海再無相見之日。

1982年，我二十山頭，大學四年級，幾個同學結伴第一次遠行即奔往泰山，我不能說這有點史前行為，但文化人類學家對此應有解釋，是古老的血液有記憶。那時物資匱乏，一次出行須精打細算，北方登山看悔的最佳目的地就是青島，而這也是我們身上的銀子最遠抵達之地。不知現(xiàn)在還有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火車票三日內有效，只要三日內到青島中途可隨便上下。當然了，一旦下了車再上車就沒座了，只能站著。我們不在乎站著，人年輕，根本也坐不住。但三日內真得抓緊玩。濟南無疑是第一站，泰安是此行中心必說了，第三天大海。計劃堪稱經典，7月19日晚如約到達濟南，第二天游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準備晚上九點二十分重新登車到泰安，夜登泰山。在千佛山“遙望齊州九點煙”時，我們才知黃河在濟南邊上流過，我的天，濟南還有黃河？我們真是太無知、太赤子了，黃河瞬間所激發(fā)的興趣絕不亞于泰山。

黃河不在市內，在洛口鎮(zhèn)，乘市郊車三十分鐘即可到達，這時在千佛山是下午三點，距晚上九點二十分的火車還有六個小時。黃河和泰山我們從未想過可以一起看，一時有點靈魂出竅，此后發(fā)生的一切都已不完全由我控制，由誰我不知道。三十分鐘后，一輛紅色公共汽車把我們帶到洛口，遠遠地第一眼看到黃河。

第一眼黃河仍是心中的黃河，符號的黃河，哪怕事實上并非如此，但我仍然不顧事實久久地凝視著黃河，當我緩過神兒，看到很多人站在淺淺的黃河水里，我非常吃驚、費解：這么淺？過了河中間還有很多人挽著褲腿蹬水，黃河寬廣、平緩、淺，我的同學張洪斌竟然已游到黃河對岸，在岸上向這邊招手。我退回岸上，快速脫掉衣服，穿著內褲向河心走，開始渡河。我開始仰泳，漂起來，看著天空，枕著黃河，順流而下。黃河鐵橋就從我臉上面劃過，我想到了詩，卻沒有語言，算了，還是渡河吧，我想，結果翻過身，黃河已不一樣。以黃河鐵路橋為界，黃河開始轉彎，大河轉大彎我不知道。

沒過橋時，目測對岸不過五十米，在橋下一伸腳還能夠到河底，過了橋，我決定加速渡河，結果對岸反而越來越遠，好像在往后退。我大惑不解，一下緊張起來。我看到一艘駁船從我身后駛過，船上人向我揮手，我還以為向我打招呼，也還揮了下手。對岸越來越遠，我真是太無知了，直線居然變成弧線，圓，右前方忽然白花花的，仿佛是城墻，又仿佛是體育場，再看，右岸現(xiàn)在反倒比左岸遠了許多，我突然明白了，這是黃河大拐彎，我在三角區(qū)內，白花花的大壩！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根本渡不過去，甚至也難以回到右岸，終于明白那人為何向我揮手——那是擺手，讓我回頭是岸！

“我的心一下慌了，怎么辦？”1982年7月20日，我的當天日記，“大壩橫在右前方，這里水勢湍急，漩渦滾滾，我極度恐慌，人生第一次出現(xiàn)死的念頭。”我哪里是在游，簡直是被黃河裹著走，被漩渦或者說死亡推著走，我因死的恐懼反而異常鎮(zhèn)定，沒有比死亡更鎮(zhèn)靜的：我向越來越清晰的白花花的體育場般高大的大壩游去，上天保佑，別把我漩進漩渦！

時間慢慢過去，天已暗下來，我不知道已在水中多長時間，大壩越來越近了?！吧刮伊α勘对?，”日記寫道，“大壩已在眼前，然而黃河水勢越到大壩越洶，好像無法上岸，但如果錯過大壩，順流而下，后果將更不堪設想！”越接近大壩我越心急，突然感到腿肚子一抽，我大驚，心說壞了，要是在這里腿抽了筋非得一命嗚呼了不可！我急忙停止了蹬水，把腿部完全放松，聽其自然，還好，沒抽筋。我開始極端謹慎小心地劃水，動作盡量輕松自然，身子緊貼水面，這時我看到大壩盡頭凸出一塊觸角，我知道如果這里不能上岸，我就徹底完了。好在我離它也就十幾米了，很快，我奮力一搏，一只手扒到了一塊石頭——陸地的第一塊石頭！我拼命地抓住了它，用盡最后一日氣，終于爬上了岸。

黃河太仁慈了！我絕不是說反話，是真的仁慈，讓我躲過多少死亡？多少個漩渦？每個漩渦都可能讓我不知所終。但因為有泰山之約，黃河把我送上了岸。但泰山遠遠地看著金帶上的一個朝圣者，只是那時我完全不知黃河與泰山有著凝視的關系。多年以后，因為一個文字活動我和扎西達娃到了濟南，扎西達娃在怡香闊有個飯局讓我參加，他的一個黨校的朋友請客。“黃河下面潛藏著無數(shù)條河流，它是無數(shù)條河流疊在一起的河流?！边@位在東營黃河邊長大的朋友說，黃河底部起伏不平，有許多坑洼，造成黃河局部流向紊亂，旋渦、暗涌特多，千變萬化。言外之意，我從那兒上來不可思議。

沒什么不可思議的，泰山在召喚。當晚九點二十分登上去泰安的火車，兩小時后開始夜登泰山?！笆c多到泰安，下了火車，沿公路到了泰山底下，一點鐘開始登泰山。夜登泰山沒有星月，四周一團漆黑，什么景點也看不到。一道飛泉在前面嘩嘩地響，前面兩人（同學）在離飛泉不遠的山道上停下。我們用手電一起向那道小瀑布照射，電光之下，泉水自山巖上跌落，嘩嘩閃著白光，不知是誰提議弄壺泉水一飲，于是我把手電交給旁的人，拿起水壺，小心地下了山道，沿著突兀的巨石，向山泉爬去。不一會兒到了泉水路前，她們給我遠遠地打著手電，我一手攀著巖壁，一手把水壺伸到飛流處，耳邊泉聲震響，水花四濺，弄濕了我的衣裳。待我回到山道上，大家喝著清冽的泉水，繼續(xù)上山。過了南天門，小憩片刻，很快我們就攀上了玉泉頂。五點十分，太陽從云的海平線上露山頭來，鮮紅鮮紅地冉冉升起，那么從容不迫，所有的眼睛、相機都對準了太陽，啊，人類最崇拜什么？”1982年7月20日的日記很神奇，全然是渡完黃河之后的一段泰山小夜曲，我的太陽，它如此溫柔又輝煌地留存在日記中，簡直是與黃河大拐彎的奏鳴與對話。

四十年后，2023年10月16日，一早我又站在王皇頂上，看到同一個日出，同一支夜曲。有人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我不這樣認為?；蛟S四十年前我這么認為，但四十年后我認為我看到的仍是四十年前的太陽，我看到四十年前的人漂在渡光粼粼的金帶上，而四十年前除了太陽我什么也看不見。四十年后我看到“懷柔百神，及河喬岳”，看到第四紀冰川，水中的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