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初買房的時候，柳小江兩口子馬不停蹄地走了很多樓盤，走得精疲力盡，也看花了眼，猶豫再三，還是下不了決心。一是買房是一家?guī)状说拇笫虑?，一點馬虎不得；二來始終沒有滿意的，不是戶型不合適，就是環(huán)境看著鬧心。有的樓盤，老婆滿意了，柳小江卻感覺少了點什么。有的樓盤，柳小江認為湊合了，老婆卻找了一大堆毛病。按說，這些都不是什么大問題，環(huán)境差點，回到家后基本上不出門，又有多少時間去關心周圍的人歡馬叫。戶型不合適的借口也很勉強，如今的設計很人性也很科學，怎么著都比較契合當下人們的需求。問題在于，一出手就是小一百萬元，這些錢可是兩口子省吃儉用的全部積蓄啊。平時，連買一把小白菜都要討價還價，買一個幾千元的電視機，都得跑遍全城的商場反復比較，什么時候一次性花過這么大一筆開支？以前沒有，相信以后也不會有。因此，兩口子對于還在卡里無聲無息躺著的這八十幾萬元，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家里怕飛了。每時每刻都在小心翼翼地護著，隔一兩天都要拿出來看看?？粗粗?，老婆就疑惑了：“老柳，我怎么都想不通，這卡里能夠裝下八十幾萬元？”柳小江連忙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他們一直住在岳父母家里，沒有少揩老兩口的油，如果讓老婆的弟弟妹妹知道他們存有這么大一筆錢，還不定會說出什么閑話來。岳父、岳母的退休金雖然不高，但是講生活，也完全綽綽有余。他們節(jié)約一輩子，生活中處處省吃儉用，難道每一個月的養(yǎng)老金補貼了你們？如果沒有補貼，你們怎么會有這么多積蓄？柳小江拿過銀行卡，手微微顫抖，掂了掂，說：“重！”這張小小的銀行卡就是全家的身家性命，兩口子把密碼都分成了兩節(jié)。前三位老婆掌握，后三位挪小江掌控，相互不通報，保密。因為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當看到柳林路有一個名為“城市山水”的樓盤后，柳小江的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下，便不由分說帶著老婆直奔而去。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巨大的牽引力，在這個城市，“柳”姓很少，有一條以柳為姓的路，自然特別親切，如同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等到了才知道，這個樓盤建在郊區(qū)，周圍全部是農(nóng)田，田地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剛下過雨，道路泥濘。老婆孟麗說：“老柳，這地方太偏了！”柳小江卻興致勃勃，帶著少有的亢奮，說：“就是它！”

主樓已經(jīng)封頂，一些工人正在做著收尾工作。到售樓處，柳小江問：“可不可以看看現(xiàn)場？”售樓小姐笑容可掬，隨即滔滔不絕：“哥，你隨便看，我們這樓盤，不是吹，買到就是賺到，不相信，等兩年看，你自己都會佩服今天的決策……”

柳小江就帶著老婆爬樓，來到二樓，一看戶型，就喜歡了。這樣的設計很大氣，分了三個區(qū)域。餐飲區(qū)包括廚房、保姆房、餐廳、衛(wèi)生間。休閑區(qū)有很大的客廳，擺上沙發(fā)后，還可以放一些健身器材。從休閑區(qū)到就寢區(qū)，有四步梯子。這個區(qū)域有書房一間，衛(wèi)生間一個，主臥、次臥各一間。

老婆孟麗也感嘆：“這設計太好了！”

柳小江再往上走，一樓一樓看過來，直到六樓。站在窗前，外面是綠油油的莊稼，不遠處就是郁郁蔥蔥的西山。這個時候，雨后天晴，太陽掛在西山頂上，頓時，西山煙霧繚繞，如同仙山。

兩口子在每一個房間仔細地看，難以置信的是，每一個房間采光都特別好，哪怕衛(wèi)生間、廚房、轉角這些容易忽略的地方，都做到了光源充足，就像建在山巔的玻璃房，越看越愛不釋手。這樣的房子，就像是專門給他們定制的一樣，孟麗說：“老柳，都說久坐吃好面，果然不假，就這樣定了！”跑了一個多月，兩口子難得地達成了共識。

來到售樓部，柳小江皺著眉頭說：“這房子嘛，造型看著還可以，就是環(huán)境太差，還沒有電梯，走著費勁，還有，位置偏了，生活設施也不配套……”售樓小姐笑容可掬地做了回復，她的態(tài)度超出了想象，她的語氣不緊不慢，帶著朗誦的表情，讓人入腦入心。她說：“大哥啊，以后這樣沒有超過八層的樓房，基本上就不容許建了，沒有電梯，會少多少物管費，住幾十年，體自己算算能夠省多少錢？目前來看，位置是有一點偏，但是，超市、公交車都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年底都能夠實現(xiàn)自由出行自由選擇。公交車去市中心也就八站路，二十來分鐘的事情，到中心醫(yī)院，十來分鐘就搞定，你說方便不方便？住在其他樓盤試試，你能夠開門見山嗎？沒有吧，看得見山水，解得了鄉(xiāng)愁，是現(xiàn)代人最難能可貴的居所?！?/p>

售樓小姐始終笑瞇瞇地看著柳小江兩口子，滿是耐心。她知道，到了客戶故意挑毛病的時候，也就離成交不遠了。

果然，被售樓小姐朗誦得迷迷糊糊的老婆開腔了：“那也得少點價吧，買賣都有討價還價的！”

售樓小姐問：“全款還是按揭？”

老婆看看柳小江，她拿不定主意了。

柳小江故意問：“全款怎么說？按揭怎么算？”

售樓小姐在計算器上按來按去，隨即，故作神秘地把計算器推到柳小江面前：“如果全款，我可以做主，按這個總價給你。如果按揭，就是另外的事情了！”孟麗伸頭來看，這個數(shù)字完全在他們的接受范圍內。

柳小江說：“全款，再少兩個點子！”售樓小姐很為難的樣子：“大哥，我做不了主，我得請示老總！”柳小江不由分說的霸氣：“你請示，如果行，我們馬上簽合同，如果不行，我們再去市中心那個樓盤簽，我不相信，離了張屠夫，還得吃帶毛豬！”說完，他就拉老婆，一副要走的樣子。

售樓小姐仍然笑瞇瞇地答：“大哥是個急性子，看得出來是一個耿直人，沖你這性格，我做主，再少一點八個點子，老總罵起來，我認賠！”

話說到這份上，他們就簽了合同！

二

晚上回到家，才八點過。柳小江有點迷糊，晚上和兩個朋友喝酒，感覺喝的時間并不短，匆匆忙忙地分手，沒有想到，還這么早。到家就忙著上廁所，這是喝啤酒的通病。柳小江并不喜歡喝啤酒，菜吃不了幾口，幾杯啤酒下肚，就老有尿意，他是一個一喝就通的人，具體能夠喝多少，沒有真正試過。朋友都稱之為“啤酒王子”，以前，柳小江是喜歡喝白酒的。后來，聽說喝白酒出事的多，身邊就有那么一兩個，一桌人都跟著受累，既傷了感情，還賠了金錢。因此，聚會的時候，他就喝啤酒了。怎么說，喝啤酒也沒有白酒的危險性大，大不了多跑幾趟廁所。

沒有開燈，屋里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頭仍然有點眩暈，但是精神卻亢奮著，這個時候，恰恰是“酒至微醺，花兒半開”的狀態(tài)，從廁所出來，頓時感覺輕松不少。他就來到窗前，看風景。以前的菜地早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小區(qū)、學校、超市。樓下的馬路上，有不少的士在奔突。斜對面的那家串串小火鍋，仍然有人在大聲喧嘩，酒戰(zhàn)正酣。售樓小姐說得沒錯，這里果然應有盡有。柳小江慶幸，自己選了六樓，雖然對面也建了房屋，與這邊房屋的高矮差不多，但是隔了一條馬路，拉開了距離，因此看著卻還矮了那么一點點。從對面的房頂望出去，剛好是西山的半山腰。山頂?shù)拇笮蹖毜?，在燈光的作用下，顯得金碧輝煌。

柳小江看了一會兒，就打開電視。覺得無趣，又關了。

他慢條斯理地洗漱，剛好九點，上床。

躺在床上，月光就灑了進來。天花板暖融融的，大紅被子的顏色反上去，給天花板增添了一層暖和的光。老婆是不喜歡這樣睡覺的，她要把厚厚的窗簾拉嚴實，再開著床頭燈，這樣看起來光線差不多，在柳小江的心里，兩者完全是大相徑庭。不知道怎么的，許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緣故，他特別喜歡月光。記得初中放暑假、農(nóng)忙假的時候，稻谷收獲到院壩里，他就特別喜歡守場，躺在涼席上，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月亮把大地照得透亮，這個時候的世界和白天完全不一樣，究竟怎么個不一樣，柳小江說不出來。他感到，夜晚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搬來這里，他才明白不一樣的地方——白天沒有月亮！他喜歡月亮那柔柔的光。

好了，半月前老婆去省城了。兒子大學畢業(yè)在省城找到了工作，且單位不錯。老婆連忙趕了過去，幫著租房打掃房間、添置必要的家具和生活用具。老婆的意思，要在省城至少待半年。好在柳小江單位有食堂，一日三餐不用發(fā)愁。老婆才走的兩三天，柳小江還不太適應，進屋就是空蕩蕩的房子，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第四天，他就感覺到了“飛”一般的享受。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朋友喊喝酒，他都能夠準時到達。以前可不行，老婆會刨根問底：“和哪些人喝？”有時候，柳小江回到家，又接到朋友電話，老婆就會發(fā)火：“還喝？劉二娃不是喝酒賠了幾萬元？你怎么沒有耳性……”柳小江低三下四地解釋：“我們只喝啤酒，沒得事！”老婆不喜歡喝酒，聞著酒味就發(fā)嘔，這樣幾次后，老婆就睡兒子的房間了。但是，家里老婆在，他的心里始終還是有所顧忌。喝酒到家，連忙洗澡。特別是喝啤酒吃火鍋，那味道就像長在身上一樣，怎么感覺都有。后來，柳小江明白了，不是沒有換洗衣服，也不是沒有洗澡洗頭，而是呼出的氣味，這樣的氣味一旦散發(fā)在空氣中，就仿佛到處都是了。再加上柳小江喝酒后喜歡抽煙，這樣的混合味道就更加難聞了。

現(xiàn)在多好。柳小江躺在床上，點燃一支煙，老婆走后，他把煙灰缸從書房移到了床頭柜，任何時候醒來，都可以為所欲為。最讓他高興的是，根本不用再拉什么窗簾，就讓空氣、月光、陽光與外界合二為一。因為周圍還根本沒有什么房子，也沒有什么人能夠窺視到房間里面的事情。外面的月光早已經(jīng)亮過室內，為別人從外往里看，做了朦朦朧朧又不易察覺的掩飾。

柳小江睡不著也沒有打算睡著。喝啤酒的后遺癥就是，他還得上三次廁所。有時候自己都不明白，比如，在單位自己明明白白喝了幾大缸子茶水，坐半天都可以不去衛(wèi)生間。而有時候只喝了兩瓶啤酒，去了幾次廁所，明明排出的量早已經(jīng)超過了喝進去的量，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的積蓄。還有，自己的腸子是不是沒有一點彎彎拐拐，不然，喝兩杯跑一趟廁所，怎么解釋？通了嘛，啤酒就是過一下路。有時候，柳小江也想，老婆說得不是沒有道理，那些喝了去吐，吐了又喝的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既然要吐，還喝什么？既然都喝到喉嚨管了，還喝是為了什么？特別是那些喝白酒的人，醉得撞墻，晚上回到家吐得昏天黑地，還喊胃痛，自己一身臭氣，一個家也不得安寧，別人一喊，又屁顛顛地跑去，為哪樣？

睡不著就耍手機?，F(xiàn)在的手機抖音可好玩了，說什么的都有。柳小江只看不評論。畢竟在文化館工作，大小也是一個文學輔導干部，他的劇本，在本市還是數(shù)得著的。幾臺大戲一排演，就奠定了他在文藝界的地位。在外面，別人得尊稱他一聲“柳老師”，基本覺悟還是有的。網(wǎng)絡上的東西，真假難辨，不能人云亦云，不能信謠傳謠，鑒于此，他只喜歡轉發(fā)一些可笑的視頻到朋友圈。有一個小視頻很有趣，是一只貓在扯窗簾，還順著窗簾往天花板爬，配音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既像是唱，又像是說：“我媽三天沒有打我了，感覺整個人飄了……”柳小江順手轉到朋友圈，并配了幾句不倫不類的“此刻感想”——無畏讓小貓飄了，啤酒讓我也飄了。

他把手機摔在床上，又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再看朋友圈，百分之八十的好友點評：“繼續(xù)”“沒喝好”“還差幾口”“沒喝到位”……

柳小江搖搖頭，笑了！性情中人啊，不是酒中仙，誰解其中意？老實說，他的多半能夠稱為朋友而后來成為真正朋友的，都是好酒之人，美其名曰“志同道合”，巧合的是，喜歡文藝的人，也大多喜歡酒，還動不動拿“李白斗酒詩百篇”來作為勵志。試想，老婆不喝酒，她怎么理解喝酒的樂趣？

手機微信響了，柳小江拿起一看：“扯拐犟，我還在喝，出來繼續(xù)喝！”

“扯拐犟”是柳小江的微信名。發(fā)微信來的是“煙雨”，當然也是微信名。這個煙雨是寫散文的，柳小江有印象。她的散文寫得清新脫俗，很有一些古詩詞的功底。因為自己是搞舞臺戲劇的，免不了要在古詩詞上下功夫。不然，借古的人物就只能杵在舞臺上當啞巴。第一次讀到煙雨的文章，是在本市日報的副刊，他就很吃驚，猜想這個煙雨可能應該和自己的年齡差不多，或者應該更老一些，后來，在一次市文聯(lián)組織的采風活動中見了面。很讓柳小江吃驚，煙雨竟然比自己年齡小那么十來歲。更加讓他吃驚的是，她居然還是酒中女漢子，白酒、啤酒來者不拒。在喝酒的時候，她的目光就經(jīng)常性落在柳小扛臉上，奇怪的是，不論相距多遠，柳小江總能夠適時接住煙雨的目光，像是心靈感應一樣。短短的三天接觸下來，他們不但成了微友，還成了朋友，因為古詩詞的緣故，似乎比其他人還多了那么一點心靈相通。

柳小江客氣著：“喝暈了，上床了！”

煙雨：“一會兒轉臺后，發(fā)定位給你！”

柳小江沉默了。那次采風活動之后，私下小范圍還見過幾次，都是喝酒。到了酒場，大家的情趣高漲，好像人人都是“山門歡喜進屋愁”的主。就柳小江本人而言，確實更喜歡在酒場與酒友相聚。當兒女長大，父母身體尚好的時候，就是他們這種年齡段的人的空檔期。平時工作上的煩惱也不方便說，家長里短更加沒有了興趣，談理想的朋友越來越少，在所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中，生意伙伴說翻臉就翻臉，多年賭友為了幾元錢的糾紛，說不來往就不來往，可能也就是酒友最為牢靠了。人少，就吃串串或者冒菜。人多就吃火鍋。菜品不講究，啤酒是一定要一件一件囤著的，看著就有氣勢，這樣的酒客，也是最受老板歡迎的。事實確實如此，柳小江觀察過，基本上他們這一桌都是最后離場的。而每一次喝酒，煙雨也總能夠堅持到最后，酒桌上有這樣的女酒友，無疑給大家打了雞血，喝了吐，吐了又來，樂此不疲。“如果不喝醉，就是對酒的最大不尊重”基本上成了至理名言。這樣鬧著，酒越喝越多，真正醉的人，卻越來越少。大家成了“酒精考驗”的老特，如假包換。

煙雨喜歡古詩詞有多少人知道，柳小江不清楚。每次喝酒，都不涉及這個話題。而她喜歡酒，卻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似乎她自己也活得比較高調。她的朋友圈發(fā)得最多的就是古詩詞和喝酒的場景。特別是喝酒的圖片，簡直可以用五花八門來形容：有在小餐館喝酒的，三兩個小炒；有在火鍋店喝酒的，周圍喧鬧如同集市；有在歌城喝酒的，一手拿話筒一手拿瓶酒……這樣的照片一組一組的，照片中，煙雨的小臉紅撲撲的，正好襯托出“酒至微醺”的效果。不僅如此，往往會配上一句——兩臺，醉了……

看來，今天晚上，煙雨有點醉意了。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第幾臺？按時間來說，應該還是第一臺，煙雨在電力公司當一個中層干部，今天不是周末，據(jù)她說，平時工作很忙的，忙得家都顧不了。開始，老公和孩子還有意見，后來，就適應了她在家庭的缺位。正因為如此，八小時之外，煙雨才活得這么自我。

“嘀嘀嘀”，微信響了：“金嗓子808”，隨之而來的是歌城定位。

四

煙雨的酒友很多，有那么一兩次，柳小江去了，可是，在座的多半不認識。這樣的酒局，對于柳小江來說，有點不適應，畢竟在體制內待久了，對于那些奇裝異服，或者文身，或者很具個性的發(fā)型，有點心理抵觸。因此，再有人約酒的時候，柳小江就會多問一句：“還有哪些人？”人到了這個年齡，需要做一些適當?shù)娜∩?，更需要有一個正確的選擇。追求的朋友也不在乎量大了，有那么幾個談得來、聚得攏的就可以了。但是，這些冷靜在煙雨面前似乎失去了抵抗力，就像癮君子，聽不得那個“酒”字，比如今天晚上，本來躺床上耍手機好好的，就因為自己發(fā)那個“飄了”的視頻，被煙雨看見了，就又引發(fā)了酒癮，自己是不是真的還差那么幾口，說不準。但是，自己現(xiàn)在想出去，卻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柳小江也說不明白，此刻自己迫切地想出去，是還想喝幾口，或者就是想見見煙雨。心里糾結，行動卻在出賣自己。他迅速地起床，看看表——九點半，這個時間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當然，也正是城市夜生活剛開始的時候。臨出門的時候，他又有點猶豫不決。

煙雨：“來沒？”

微信一來，柳小江的態(tài)度就果斷了，看來，煙雨并不是有口無心、假模假樣地喊喝酒，他馬上回復：“出發(fā)了！”

下樓后，就有這么巧的事情，一輛空的正緩緩駛來，柳小江招招手：“師傅，金嗓子！”

師傅回答：“好的！”坐上車，街上正是人歡馬叫的時刻，沿途都有吵吵嚷嚷的酒客在做著打的手勢，柳小江感覺，這才是城市該有的樣子。平時劇本里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大上，只與精神有關，基本上和生活無涉。作為凡人的他，游走于兩者之間，此刻，他的心里已經(jīng)脫離劇中那卿卿我我的哼唱，明顯側重于滿街的燈火輝煌。

的士駛入濱江大道，風景截然不同。再沒有了城市的喧鬧，如果從空中往下看，柳小江認為，的士就像在月光下爬行的蝸牛，懶散而自由自在。對岸的高樓鱗次櫛比，在燈光的作用下，如同海市蜃樓一般，以江水為分界線，這樣的景致被復制成了兩份，一個在地上，一個在水里，與仙境無二。

金嗓子歌城的霓虹燈閃爍著，隔著老遠都能夠看見。柳小扛卻有了迷茫：自己這樣匆匆忙忙跑來，不就是見一面嗎？怎么見，他卻有點手忙腳亂，大老遠打的跑來，握手？問好？然后再各找各媽、各同各家？

他發(fā)微信：“我馬上到了！”

沒有想到，煙雨正在歌城樓下等著，見著柳小江，煙雨飛撲了過來，一個大大的擁抱。煙雨身體的熱氣迅速傳遍了柳小扛全身。一瞬間，讓他無所適從，對于身體的大面積親密接觸，這還是第一次。

柳小江輕聲問：“喝多了？”

煙雨一個大撒手，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柳小江：“沒有，是一個姐妹過生日！”

煙雨的臉正對著柳小江，她呼出的熱氣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清香和暖意，與平時的酒味道完全不同，一般來說，酒液經(jīng)過腸胃后，再呼出來的氣有一股酸腐味，是很難聞的，而煙雨卻恰恰相反。這樣的氣味很有沖擊力，一下子把柳小江的大腦襲擊得一片空白。

柳小江木木地，接下來的事情，就完全按著煙雨安排的劇情走了。煙雨說：“小姐妹過生日，你上去打個招呼我們就走！”柳小江順從地回答：“當然，江湖規(guī)矩我還是懂的！”既然來了，沒有不打招呼就走人的道理。

808房間已經(jīng)是鬼哭狼嚎，見柳小江進來，一時間就啞了聲音，音響也關了，寂靜無比。柳小江如同撞人了一個陌生的領地，所有人都看著他，把他置于聚光燈之下。清醒過來的柳小江，在心里嘆了一聲，草率了！好在煙雨及時拿著話筒給大家介紹：“這就是我們著名的戲劇家柳老師，大家歡迎！”十來個男男女女熱情鼓掌：“歡迎歡迎！”于是，歌聲繼續(xù)響起。

按照柳小江的處世原則，也是酒場上的江湖規(guī)矩，行客拜坐客，英雄拜豪杰，柳小江率先敬酒。他端著啤酒杯，在喧鬧的氛圍中，給每一個人敬了一杯。有點茫然地坐下來，看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這些人在三十歲上下，在他的眼里還是孩子。他所不愿意接觸的文身、染發(fā)、奇裝異服全部都在現(xiàn)場。這讓柳小江有那么一點點說不出來的滋味。見他這樣的神情，煙雨說：“謝謝，你可以先走！”柳小江借口喝多了，向大家拱手，也沒有人挽留，趁機走出了歌城。

回到家剛準備開門，煙雨的信息來了。

“在哪兒？”

“到家了！”

“為什么不等我下來？”

柳小江迷糊了，認真回憶，離開歌城時，煙雨是不是交代自己在樓下等著，在他的印象中，好像就是說了一句“你可以先走！”照這樣理解，就算沒有說在樓下等著，也包含了“等”的意思，沒有想到，自己暈暈乎乎的，一下來，就打的回家了。

“喊你來，就是見個面，沒有喊你這樣喝酒，還每個人一杯地喝！”煙雨的微信帶著一絲責備。很顯然，她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這信息明顯帶著不淺的醉意。

隨即，她發(fā)來一條不由分說的信息：“回來接我！”

柳小江頓時陷入某種亢奮，真的是酒壯英雄膽，信息問：“接你去哪兒？志宏大酒店，可好？”

手機沉默。

“啥？”后面跟著六個“驚訝”的表情包。

稍后，她又補了一句：“再找地方喝酒，單挑！”

柳小江的心怦怦怦地直跳，感覺到了自己的動機不純，見煙雨不再糾結這個，連忙解釋回復：“我的意思，大酒店的大堂可以喝茶醒酒！”也隨之跟了六個“尷尬”的表情包。

五

前后不過一個小時，柳小江再次來到金嗓子。然而，沒有看見煙雨在樓下等著。這讓他猝不及防，拍了金嗓子大門的照片發(fā)去：“人呢？在哪兒？”

半天才傳來語音：“你在哪兒？”煙雨帶著睡眼惺忪的醉意，讓柳小江的心里一顫。

柳小江往旁邊走，在一棵大樹下看見了煙雨。她坐在休閑椅上，埋著頭，像是打瞌睡。柳小江愣了一下：真是喝多了。怪不得，還鬧著喝酒呢？還單挑，這不是酒蒙子嗎？越喝多的人越不承認喝多，還鬧著繼續(xù)喝，逮著誰是誰。以柳小江以往的經(jīng)驗，喝到這樣程度的人，已經(jīng)是“天下都是我的了”，遇著了，最好言聽計從，莫惹，不然對方會把幾句車轱轆話翻來覆去說幾個小時，你還必須得裝著在認真昕。這也是酒蒙子的典型標志，在柳小江的喝酒生涯中，也是最發(fā)怵這樣的人。炳雨是不是這樣的人，柳小江沒有把握。

他喊了一聲：“煙雨！”

煙雨抬起頭，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帶著一點壞笑：“我就知道體會回來接我！”煙雨踉踉蹌蹌站起來，柳小江連忙伸手去扶，煙雨順勢倒在了他的懷里。今天是今年以來最熱的一天，氣溫達到了二十八攝氏度，加上兩個人都穿著短袖襯衣，熱烘烘的肉體就挨在了一起。頓時，讓柳小扛的頭發(fā)都豎立了起來，大腦瞬間缺氧，隨即身心反應強烈。他把煙雨緊緊地抱在懷里，正欲用嘴的時候，煙雨一推，用拳頭捶著柳小江：“走，找地方再喝！”

柳小江清醒了，嚇了一跳。顯然，煙雨已經(jīng)有些微醉，并沒有到自己想象的醉態(tài)，這樣的狀態(tài)，就基本上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步了。

柳小江牽著她，以免她摔倒，好言相勸：“我送你回家吧，都快十一點了，咱們另外找時間喝，今天晚上就算了！”

煙雨停下，眼神定定地看著他：“你——你怕啥？我都——都不怕，還早，再喝點！”一個不走，一個要送，雙方僵持了一會兒。煙雨不言不語，眼神迷離地看著隔一條馬路的江景。柳小江有了主意，說：“不如我們轉轉濱江公園，你稍微醒醒酒，然后送你回家！”煙雨搖晃了一下腦袋，沒有否認，默默跟著他。柳小江左右看看，沒有車輛，兩個人晃晃悠悠跨過公路，就是濱江公園。

這里原來是一片蘆葦?shù)兀瑤啄昵埃藿I江大道，便建成了濕地公同。月色正好，公周賞心悅目。不遠處的高樓大廈，披著一身金光閃閃，倒映在江面，如在夢境。有細微的江風吹來，人也為之一振。來到這里，煙雨似乎清醒了不少，還拿出手機拍照，說：“好美?。　?/p>

公園里，有三三兩兩的情侶依偎在椅子上，也有一些中老年人在悠閑地散步。兩個人在江邊走了一圈，柳小江感覺清醒不少，然而，心里的那一種萌動卻越來越強烈。他學著別的情侶樣子，拉著煙雨坐在休閑椅上。此情此景，柳小江只想吟詩一首，無奈，大腦亢奮卻空無一物，怎么都組不了句。沒有想到，煙雨卻細聲地隨口吟唱——

繁陰枝上數(shù)花落，但隔深窗皆寂寞。

只是強吟未敢吟，多愁新約不成約。

故情何必故人催，俗子須將俗事擱。

好酒桌前三萬杯，拜君醉語風姿綽。

柳小江努力在大腦里思索：這是誰的大作？杜甫？李白？白居易？在什么情景下寫的？他把關鍵詞和作者姓名搜索了一番，好像都不是。正在冥思苦想的時候，煙雨卻笑了：“想啥呢？我隨便作的！”

柳小江不得不佩服了，他盯著煙雨，煙雨也正好在看他。煙雨的眼睛水汪汪的，柳小江卻感覺到了喉嚨發(fā)緊發(fā)干，情不自禁抱住了煙雨。煙雨不躲不閃，喃喃自語“多美的月光?。　?/p>

柳小江把顫抖的嘴唇湊上去，煙雨卻別過了臉，留下右側頭部給他。柳小江再也控制不住，不住地親吻著煙雨的耳朵和頭發(fā)。正在柳小江不顧一切瘋狂的時候，煙雨卻掙扎著站了起來，像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啊”地一聲驚叫，渾身電擊般戰(zhàn)栗。

柳小江也愣住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突然嚇著了她，破壞了一切。

煙雨毫不猶豫地推開柳小江，瞬間像換了一個人，不帶感情地說：“不要你送，我回了！”她邊說邊向公路跑去，丟下柳小江一個人傻傻地杵在原地。望著江面，江面泛著粼粼波光。再看看天空，天空潔凈如洗。滿天的繁星移動著、閃爍著，有無窮的變化。只有月亮安靜如初，靜靜地照著大地。

煙雨奔跑著，由于是上坡，她的背影略顯佝僂，帶著微微的顫動和抽搐，像是背著什么在負重前行。柳小江的心突然就痛了一下，狠命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畜生！”“啪”的一聲脆響，驚飛了幾只夜宿的小鳥，他放開腳步，向煙雨奔去。

六

失魂落魄的柳小江回到家，居然有種驚魂未定的感覺。摸摸胸口，還在怦怦直跳。今天晚上的一切，來去匆匆，如夢如幻，讓人根本來不及細想，就突然地發(fā)生了，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柳小江越想越不踏實，如果真發(fā)生那啥，暴露后身敗名裂是小事情，毀壞的卻是兩個家庭，搞不好還會出人命。不管哪種情況，對雙方來說，都是致命的。在公園里瘋狂，自己在明處，誰也難以保證樹蔭下、花叢中沒有熟悉的目擊者。誰也保證不了，目擊者不傳出去。這樣一想，柳小江感到了后怕。后怕的還有，煙雨是在醉酒的狀態(tài)下離開的，她的醉到了什么程度，柳小汀說不準，但喝了不少酒，是確鑿無疑的。等自己追上馬路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她的蹤影，電話不接，微信不回。真生氣還好辦，自己認個錯，保證以后再不這樣，至少人沒事就好。她是打的走了，還是被什么人接走了，如果是后者，后果將不堪設想。真出了什么事，通過調取微信，警察第一個找的就是他。因為煙雨的最后微信聯(lián)系的就是他，在出事前，最后見面的人也只有他，歌城的人可以作證。就算你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了。

柳小江連忙再發(fā)微信：“我很后悔，保證下不為例，對不起！”跟著發(fā)了三個“拱手”的表情包。

煙雨發(fā)來一個“害羞”的表情包。

柳小江稍微心安，沒有出什么大事，又問：“你去哪兒了？”

“回到家了！”

柳小江徹底放心了，但還是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放心，沒有誰會知道的！”

過了很久，炯雨才回復：“月亮……看見了！”連發(fā)六個“驚恐”表情包。

柳小江：“？？？”

再無消息。

柳小江輾轉反側，望向窗外，月亮還是老樣子，靜靜地掛在空中，向大地灑下柔和的光，如同長者的目光，溫暖而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