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背后茹苦含辛。《落梅吟》所有演員恭敬加持京劇表演先賢精華,川人心眼得到審美陶冶,京劇風致得到惦記。
看京戲,總有種力量襲來。臨危不懼的眼神、英武矯健的身手、通透敞亮的唱腔、氣宇軒昂的儀態(tài)、振奮明麗的音樂、鏗鏘激越的鑼鼓……所有的一切構成京劇表演獨到、剛強之美學氣質,其酣暢淋漓的視聽快感,常常導致京劇表現內容成為附屬,以至于呈莊重威嚴品相的帝王將相戲仍是京劇表演藝術的最佳承載主體。時至今日,京劇的傳承發(fā)展,其新創(chuàng)作品,是延續(xù)以往模式,形式決定內容,配備對應表演風格的帝王將相戲,還是立足表現內容,逐步創(chuàng)造新程式?
應該說,京劇表演藝術的固有風格已發(fā)展至飽和狀態(tài),越是飽和精美,就越容易阻礙發(fā)展或豐富,就像理論建構,后續(xù)者若只是繼承或傳揚,就不會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世相是豐富多彩的,人物亦是千姿百態(tài)的,觀眾口味是多樣變化的,放棄內容第一,適配遷就表演,真的有益于京劇的傳承發(fā)展嗎?
由成都市京劇研究院創(chuàng)作出品的京劇《落梅吟》便做出了內容上的探索。該劇細膩、溫婉,如江南夜雨余韻綿長。該劇塑造了為愛癡迷的梅表姐形象,梅表姐顧大體、守本分的性格又為她癡迷情愛帶來煩惱,其九曲十八彎情思在傾吐和吟唱間盡情彰顯。如此,一首繾綣的情思曲,配合京劇表演的剛毅品格,一個柔,一個剛;一個曲,一個直;一個儀態(tài)須信誓旦旦,一個儀態(tài)須柔媚委婉,給京劇表演帶來新活力、新空間。然而,京劇《落梅吟》卻沒有拓展與內容一致的曲柔表演,而是一如既往承襲以往表演的高昂與強勢,所有在場觀眾都沉浸在京劇表演藝術視聽快感的愉悅體驗中。
這是一個喜憂參半的訊號。喜的是,在遍布川劇的天府之國開出京劇新枝《落梅吟》,這不得不說是一次突圍的成功。成都市京劇研究院院長、中國戲劇獎梅花表演獎獲得者劉露接受采訪時說,越是觀眾不了解京劇的地方,她就越有義務去普及和傳承。顯然,創(chuàng)演京劇《落梅吟》,劉露是所愿皆得的??磩⒙端茉斓拿繁斫阈蜗?,你會欣賞到京劇青衣由內至外的美。其一是京劇青衣的扮相美,黑亮發(fā)髻、青色褶子、綠襖披肩簇擁著一個含蓄端莊、雍容華貴的梅表姐形象,十分賞心悅目。再一是京劇青衣的唱腔美,劉露在演唱方面,很注重裝飾字腔之韻味。她十分尊重京劇以字行腔的原則,吐字清晰有力,抑揚頓挫,句讀分明,既沒有拘泥于字,又沒有拘泥于腔,而是讓字與腔在音樂海洋里如膠似漆,靈活轉換。每一個字出口由字頭自然轉到字腹,然后根據板式的不同,調動字頭、字腹、字尾所對應的胸腔共鳴、腦腔共鳴或是鼻腔共鳴,音韻合乎規(guī)范;而且她的發(fā)聲穩(wěn)定,音質勻凈,無論是旋律點上的長音,還是旋律密集極富變化的短音,都干凈透徹,穩(wěn)定厚實,高中低聲區(qū)協調統(tǒng)一,讓人體味了音韻美。此外,她還講究氣息貫通,如“碧桃樹恨無果一場虛空”里 “空”的演唱,高低音區(qū)跨度大,音色音程變化豐富,需要拖很長來展現,演唱難度很大,而劉露卻是一口氣唱完,氣息舒展自如,控制力強,旋律線條連貫自如,圓潤、精確、華麗,讓人感心動耳。都說京劇語言在歌唱,確如是說。
其他次要角色,均有華彩。比如表現覺新至誠至情的唱段戲,我見扮演者字腔聲情并重,吐字大方,行腔樸實,令聽者起敬。再如飾演黃媽的老旦,她點醒瑞玨時的演繹,將一個偏男性化京劇老旦演繹出來。她不僅沿襲“真嗓”演唱,還承繼了老生清越、剛勁之風,吸收了青衣瑰麗端莊之韻,唱腔蒼勁、高亢、柔潤,情愫飽滿,一個自強不息的老年女性的氣質與神韻躍然臺上。再如飾演琴的花旦,一段安撫梅表姐的唱段表演,用了表達幽怨、纖細情感的南梆子,且她語調流利、聲音清脆、步法輕盈、身段婀娜,一個秀俏柔媚的花枝形象呈現出來,表演富有動感,等等。
燦爛背后茹苦含辛?!堵涿芬鳌匪醒輪T恭敬加持京劇表演先賢精華,川人心眼得到審美陶冶,京劇風致得到惦記。散場后,聽觀眾交流感受,原來京劇這么好聽,表示很滿足。而這何嘗不是在觀眾群體中普及京劇欣賞趣味的一次拋磚引玉呢?如今社會,要培養(yǎng)觀眾對中國戲曲的關注和興趣,著實不易。前不久,著名劇作家羅懷臻結合中國戲曲現狀,解讀了中央領導提出的“傳承發(fā)展”理論觀點,認為中國戲曲亟須在觀念、文本、情感、技術等方面開掘現代意識,以契合現代城市的建設、現代劇場的形態(tài)和現代觀眾的審美??梢?,爭取現代觀眾對中國戲曲的喜愛,絕非易事。今天,京劇《落梅吟》讓成都觀眾愛上京劇,只能說明京戲表演韻味豐厚、京劇演員傳承扎實、川人京戲積淀少等因素,這是地方性、階段性的成功。但一時的喜歡不代表永久的喜歡,《落梅吟》激起觀眾對京劇的興趣,預示著觀眾對明日的京劇有更多期待,成都市京劇研究院來到了一個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的關鍵點,一個更高的目標在前方招手。
憂的是, 《落梅吟》的程式、扮相、唱腔方面,由于《落梅吟》主要表現纏綿哀婉的情思抒詠,那么,陽剛情態(tài)便與劇本旨意不符,形式與內容稍顯斷裂,有些語不達意。整場演出,表演的剛和劇本的柔沒有相融,且剛的表演蓋過了劇本的柔,我有時甚至忘記劇本存在。比如黃媽“老婆子虛度春秋五十零……還不如就在渾水里獻殷勤”唱段,表現黃媽欲去還留的兩難內心糾結,但其演唱情態(tài)依如寶刀未老的退伍女戰(zhàn)士在虔誠表態(tài)。再如琴“雖說你與大表哥有緣無分……玨嫂嫂看待你暖肚暖腸”唱段,表現突出是知心姐姐式的勸導撫慰,其舉止情態(tài)該端莊得體,可她的花旦式演唱,給人輕飄之感,喪失了內容的莊重性。還有唱段傳遞是幸福的憧憬、愁思的抒發(fā)、自責的徘徊,還是掂量的躊躇、憤懣的吶喊、燒眉的焦急等內容,表演者一律給人面容堅定、嘴唇上揚、從容自信的既視感。假若關掉音響,去掉字幕,僅憑演員演繹,則難辨認角色情態(tài),是喜是憂,是甜是苦,是怒是羞,等等。因此,面對京劇優(yōu)秀傳統(tǒng),《落梅吟》表演如何做到剛柔相濟風格,不僅繼承傳統(tǒng)表演風格精華,還要著力傳神人物的塑造,這是編劇和表演,不得不攜手思索和正視的課題。黑與白相遇,會成灰;藍與黃相遇,會成綠;剛與柔相遇,會成什么?會有怎樣貼切的劇情和人物呢?當然,這一場攻關十分艱難,但倘若下沉戲曲內涵技藝海量寶藏中,搜索查找、取舍借鑒、減法加法、重組配對成功了,那就意味著豎起了一道嶄新的里程碑,會收獲載入史冊之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