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上,如果要問理發(fā)師有幾種類型,大概有三種,一種為別人悲傷,另一種為自己悲傷,還有一種是在兩種間擺渡。不論悲傷與否,老白屬于第三種,手撫來者的頭,平剪揮舞,刮嚓、刮嚓,撫清紋路的崎嶇,老白心想,他怎么的可算是算命人了。
老白用牙剪感受生活的熱烈與憎惡,能斷定來者人生的旋律,在潔白、透明的咸水街,老白只有一項弱點:他的女人。平常,他叫她“楊梅”。
對判斷他人命兆,如果說有經驗所得的話,自從“楊梅”中風,有個陡漲的過程。“楊梅”中風后,討要一杯水咿咿呀呀,連叫過去接屎接尿也是,老白的耳朵就開始是有放大功能的天線。耳朵里全是圖畫,一直寫寫畫畫的,它們讓他小心,也讓他比撫摸的腦殼更具預言性了。而如果每一個心靈都有一塊面具遮掩的話,充當老白面具的是一塊米白絨。自從女人“楊梅”中風后,老白堅定地認為,中過風的人已經不是自己,她的魂飛了,到了瓦楞上、街衡間,唯獨不再屬于她自己。而且,她的面相定會可怕,哪怕是根木頭,恐怕也不成樹形,所以老白需要這塊面具。
老白的理發(fā)店是臨街門店,“楊梅”就躺在后屋的床上,與門外飛速的寶馬、奔馳這些死物不同。在店與后屋之間,他需要這樣一塊米白絨,來消除帶給顧客的恐慌。絕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不去理睬米白絨布,他忙得一度想招個年輕助手。唉,人手太少。人來人往的街上,理發(fā)店多的是,這條像把筆直尺子的咸水街常住人口里,找他的人還是那么多:大至老人,小至稚童,有小市民,例如環(huán)衛(wèi)工人老黃;有退休干部,例如副處的大老陳;有年輕女孩,例如愛和他說笑的莊曉夢。
在咸水街,老白是新式剪發(fā)師,他不是鎖進柜子里的老剃頭匠,他修剪的發(fā)型時尚、風潮,每到晚上,老白都在研究發(fā)型,像《美發(fā)態(tài)度》《米娜》都看。老白愛琢磨,像搞導彈發(fā)射、時事里高度關注的芯片研發(fā),新的念頭存留腦門里,就像驢打滾、牛蹚水,激烈碰撞,他贏得了涉世未深的青年、追求時興的婦女的集體選擇。剃個頭,以前四塊、五塊,現(xiàn)在收七塊,夠便宜了,還不夠啜碗面,周邊的理發(fā)師都是十五二十的,于是,只要走到咸水街上,總有一天會來到老白的剪刀下。他和顧客對話也便順其自然地開始:“哪里工作?”顧客想抓頭,看起來捉襟見肘,老白的牙剪停下:“別動,動,傷頭了?!钡阮櫩头砰_,顧客說:“小日子挺難過,就在周邊混著呢?!崩习渍f:“找媳婦沒?”顧客說:“唉,沒?!崩习妆銢]再吭聲,他很認真地對待理發(fā),對于別事,他寄以希望的是手下的剪刀,希望它能給來者帶來短暫的歡愉。
這不等于他置之不理。
十五年前,那還是“楊梅”剛中風的時候,那年的大年三十,外面的太陽像面銅鑼,照得街上彤紅,燒磚窯一樣亮堂。到了傍晚六點,老白想歇口氣了,準備打烊,將理發(fā)的白圍布收集起來去洗。他剛揭開那塊米白絨,就進來人了。學生樣,文質彬彬,背個包拖了個拉桿箱,箱子暗紅、陳舊。
來人說:“理發(fā)?!崩习讻]愣一下奔了過去。第一筆剃刀開始,老白問:“哪里去?”“回鄉(xiāng)。”小青年不好意思地回答。“在哪兒貴干?”“大專畢業(yè),在旁邊鋼鐵公司打雜,咳,還沒轉正呢?!币粏栆淮痖g,十八般武藝用上,舒舒坦坦,神清氣爽,直到最后一刀從脖梗后收刀,用毛刷拂掉碎發(fā),小青年問:“多錢?”老白說:“五塊?!蹦贻p人從皮夾里掏出張五元,皺皺巴巴。
老白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緊接一愣,樂呵呵地說:“算我請客,快收起來?!彼庀聡级度稈斓揭录苌稀?/p>
“哦,大過年的,不好吧。”青年很低聲地說了聲“謝謝”,馬上做出一件驚人的事:他從背包里掏出兩個烤紅薯,熱烘烘的,他要給老白。
老白收下了,青年一走,熱淚滿眶的他反過頭來對著后屋囁嚅道:“楊梅,人家打工呢,定許沒找準媳婦,這年頭房價飛起,你說找媳婦容易嗎?”
他開玩笑呢,一為逗她,為她開智,他夢想有這一天;二為證明自己的心態(tài)年輕,讓自己力圖像外面跳廣場舞的人一樣。他永遠記得女人年輕的時候,他很久沒叫女人真名了,女人真名叫袁梅,聽起來像是“楊梅”,后來他就叫她“楊梅”了。那邊沉寂幾秒,發(fā)出“咿咿、呀”,沉悶兩聲像從抽屜里發(fā)出來,證明“楊梅”明白他意,老白心滿意足地說:“大過年的,待會兒見,也許還有人呢?!?/p>
2
初八早晨,新一年開張,有“楊梅”的里屋里,手機響了。老白去接:“老白,我要燙發(fā)!”打過電話來的是那個莊曉夢,莊曉夢來理發(fā)總是提前預約?!昂眠?!”老白快活地回答。
莊曉夢來店里做頭發(fā)護理有些年份了,不過特意記起還是近兩年,來理發(fā)的人里,其實女性只占極小部分,莊曉夢是其中唯一記住的。近來咸水街上開啥店的都有,老白越來越抓不準人的來處,老白問過莊曉夢名字來頭,她回答說:“莊子的‘莊’,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曉夢’,一句話,莊曉夢?!?/p>
莊曉夢年輕,長有一雙水涔涔的大眼睛,老讓老白想起年輕時的“楊梅”。老白不知道她的職業(yè),也不清楚她住的地址,莊曉夢從來不提。老白不認為莊曉夢是一張白紙似的女孩,老白心里繪莊曉夢起了個名字,叫“水晶女孩”。
莊曉夢喜歡上老白這兒來做頭發(fā)護理,修劉海,做染發(fā)、卷發(fā)什么的,她來得頻繁,近的半個月一次,她大概是把老白當成御用理發(fā)師了。年中有一次,她修理完畢后,對著鏡子打量了一番,然后神秘笑著對老白說:“老白,你是什么,你知道嗎?你是魔力剪刀神,奧利給。”
“奧利給?”
她傻笑,一聽方知她給他起了諢號,老白也笑。
莊曉夢喜歡虛擬生活,日常生活里愛用網絡語言,一聽便知。
這回,莊曉夢來得早,老白也沒多想,她說要燙發(fā),老白戴起淡藍色的薄膜手套,她要做卷發(fā),老白給她先做頭發(fā)護理。莊曉夢在玩手機,咔嚓、咔嚓,橫倒豎歪地拍,背景是燙發(fā)用的飛碟。其聞,莊曉夢沒有和老白說話,女孩竟然能成為一個老男人的剃客?這大概也是她最糾結的地方之一吧。
老白做完了發(fā)型,莊曉夢不玩手機了。“謝謝?!彼苡卸Y貌地說,她沒有和老白說太多的話。
老白說:“莊曉夢,不客氣,再來哦?!?/p>
莊曉夢背著包就走了,這簡直令老白有點困惑。老白能想到的是,莊曉夢很可能有事在身,大過年的,大家都忙。
老白燙發(fā)總共花了兩個多鐘頭,做發(fā)時,他老在想老伴曾經是正常人的時候。現(xiàn)在,老白一天只能這樣過:理發(fā)、吃飯,照顧米白絨后面的女人,獨自曬曬太陽,看看街上的老人打打牌下下象棋,這都沒有“楊梅”的份。
曾經,老白的女人“楊梅”在廠里叫“袁剪刀”,不言而喻,這是綽號。女人回城后在一家國營剪刀廠上班,她做了三十年的剪刀,專門安裝剪刀的銅箍眼,一分鐘能裝銅箍眼四十二件,拿起放下,那個利落,所以廠里叫她“袁剪刀”。直到智能化機床從德國泊來,才把她的記錄打破。十五年前一個傍晚,廠里電話緊急通知老白,說“楊梅”在裝銅箍眼時,從高腳凳上摔下來了。老白是在醫(yī)院病床上見到“楊梅”,她的手顫抖,下頜顫抖,眼眶也顫抖,老白再也受不了這樣,從那時起,他下定決心,他要親自服侍“楊梅”。
沒有人知道老白那天是半夜里回來的。他帶著妻子從醫(yī)院回來時,路上除了有狗叫,就只有一兩只散養(yǎng)的雞在零碎囈語,他不斷地跟她說話,她毫無反應。老白明白女人不再是以前的女人,他害怕讓街坊們知道,與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女人成了這樣,等于他老了,徹底地老了。他把自己遮掩起來,他只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理發(fā)師,他只想自己像一塊木耳,長在時間的黑暗里。
對于老白的女人,咸水街的人有很長的時間沒見過了,都沒想到老白藏著掖著。老白不算神秘的人,來店里的很多熟人卻都不清楚他的日常生活、他的前半生,也不去想老白為什么會悲傷。他們想,老白每天給人理發(fā),樂呵呵的,一個天性樂觀的人,家里絕對不會出現(xiàn)事情的;他已經讓顧客弄得這么忙,如果再發(fā)生點事,忙得過來嗎?這猜想的前提是老白很忙,大家都很忙。
一切都很平淡,整條街上的人都沒去猜老白家的事,當然也可以這樣認為,都沒有猜中,包括善于觀察的莊曉夢。
莊曉夢走后,老白本來想打烊去照顧“楊梅”,沒想,大老陳來了。
大老陳要剃須剪鼻毛,而且,大老陳很喜歡聊天。
全套服務完畢,大老陳坐在轉椅上問:“哎,你說老白,你認為,女人是什么?”
大老陳大發(fā)感慨,探討起男人和女人的哲學問題,繼而討論新聞里的紅顏禍水,說起對社會的危害,大老陳還四周轉了下頭,加快語速地問:“老白,你女人呢?”
老白知道他退休前是主管紀律的干部,在此前提下,大老陳想得到的答案無外乎是“女人是老虎”“美女是猛獸”“太平洋對岸,美麗的蝴蝶扇一下翅膀,這里就滔天海嘯”。大老陳想得到對方肯定而生動的答案。
大老陳在等著回答,他把老白當成了信任的人,要知道,這個世上,已經很難有人讓大老陳信任。
老白淡淡地回答道“她啊,在家休息?!彪S后,他沒有再說半個字。
“休息好啊,好比那個桑葚熟時滿地落,月落烏啼霜滿天,酸吧,哈哈?!?/p>
大老陳機警地大笑,拿起收音機走出門去。
3
自從上次燙了卷發(fā),莊曉夢很久沒來,老白心里一直掛記著。兩三個月后,春意盎然,莊曉夢來了,那天,她是來剪一個平常的發(fā)型,沒有預約。
莊曉夢進來時,陽光正爬在梧桐樹上,樹看起來斑駁,上面像爬滿了螞蟻。莊曉夢低頭進來,頭戴小小的鴨舌帽,手拎黑色的單反相機,一進老白的店,坐下來就說:“渴。”
“你是記者?”老白認真地睨她一眼,看著她的相機,笑了。
“老白,哪里?!鼻f曉夢笑了,她在那沒完沒了地說起來,“你還不知道我呀,以后告訴你,我就玩,到處跑,剛上山上去呢?!?/p>
“現(xiàn)在的人啊,真能瘋啊?!崩习子中α?。
“呵呵,老白,我說你能不能給我一杯水,你自己喝的就行,渴得要命……”
老白盯了一眼三米外的地方,朝縱深處看。莊曉夢在盯著他的眼睛。老白的手沒有停,他又看了下外面,街上有一個吃年糕的男孩,朝這邊走了過來。男孩的后面是報刊亭,那里賣瓶裝礦泉水。
老白說:“慢著。”老白出門去了,莊曉夢驚愕地坐在屋子里。她在屋子里咔嚓、咔嚓,等老白回來,她看到老白的手里有了一瓶礦泉水。
“請你的,有冰的喝了對腸胃不好,喝吧。”老白面帶笑容,見莊曉夢靠近米白絨,忙招呼她,“快過來。”
“我肯定是要掏錢的,你說這熱起來了,一定是我請你才對。”莊曉夢說,她鬼魅一笑,“老白,晚上喝酒如何?我請你!”
老白“哼哧”下,想笑,他一直在猜想這鬼精靈女弦的真實年齡,可是,他含糊了,猜不透,他覺得自己遇到了難題。
“喝酒的話,你爸不會掛記?”老白一副慈祥的面孔。
“我沒有爸了。真的?!?/p>
“幾歲時候?”老白很久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即使是跟大老陳、推手推車打掃衛(wèi)生的老黃。
“三四歲吧。具體我媽沒說,我媽帶著我,她以前就來這里?!鼻f曉夢低著頭。
這讓老白頗有些感觸,他想起“袁剪刀”,不動聲色地,他瞥了一眼那塊米白絨。
“是咸水街嗎?我沒印象,我應該認識呀?!?/p>
“不是。我媽從鄉(xiāng)下過來的?!?/p>
“鄉(xiāng)下,然后呢?”
“她一直供我到大學,后來她陪我留下來了,我讀的大學也不好啦。”
“別動。”
日頭高照,一問一答中,吃年糕的男孩站在了店門口。
男孩往玻璃里看,他在聽他們高談闊論。老白見到男孩,手揮了起來說:“走,走,別聽別聽。”他出門驅趕了好一陣,莊曉夢在店里繼續(xù)噼里啪啦地拍照。
男孩走了后,老白回到店里,他簡直有點迷糊,他第一次驅趕客人,哪怕他只是一個孩子。陽光還是爬在梧桐樹上,一動不動,有些斑駁。等他回到店里的時候,他心想莊曉夢今天怎么這么有耐心跟他說話。
隨著時間的拖延,他擔心起他的“楊梅”或許有險情,轉念一想,又覺得好笑。天熱了,他給這個客人剪下的發(fā)量超過往常的一倍。其間,莊曉夢上了一次衛(wèi)生間(當然用的是街上的公用廁所),給老白燒了一次水,遞了回梳子。莊曉夢唯獨沒有去靠近米白絨。她知道那里可能是禁區(qū),雖然老白沒有明說。
“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xiàn)在,老白叔是不?”莊曉夢把老白叫為“老白叔”。
老白沉默著,沒有應答,他已經準備好工具,換上一塊新的白圍布,準備給莊曉夢弄弄劉海。今天的莊曉夢和他以往認識的莊曉夢不同,但這樣的莊曉夢反而更贏得他好感。
“我要靠自己,真的,老白叔?!鼻f曉夢繼續(xù)說。
老白動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給莊曉夢弄完了頭發(fā)。他說:“哦,我不清楚你啊,有對象嗎?”
“魔力剪刀,你說呢?”
老白沒有正面回答,他有些緊張地問:“后來你回過老家嗎?”
“嘿嘿。”曉夢笑了兩聲,她走出門去,又回過頭來狡黠一笑,說,“老白,天天快樂?!?/p>
好個狡猾的女子。老白笑了,他發(fā)現(xiàn)眼窩里閃出淚來,他怎么擦,還是在老氣橫秋的臉上,他干脆不去擦了。他想不清是為他自己,還是為剛才莊曉夢所說的童年。他喘平了聲息后,進門看了看“楊梅”。
4
莊曉夢在很多地方發(fā)布了老白的照片,自從“魔力剪刀”的諢號誕生,莊曉夢發(fā)現(xiàn)自己越發(fā)喜歡上這個老頭。這樣的人還在咸水街,真是太“奧利給”了。照片都是她偷偷拍的,其實,莊曉夢一直想搞懂老白掩藏的生活。
通過剪輯、回憶、拼接,聰明的莊曉夢漸漸知道了老白的隱私。她第一次看到老白那塊米白絨布的后面,她同情老白。她把偷拍照發(fā)表只有一個目的——或許老白需要關心,她能想到的是這樣。
老白不知道這些。他在等莊曉夢,可是,她又有兩個多月沒有回來。隨著天氣越發(fā)地熱,老白總是想起,他后悔起怎么不問清莊曉夢住的具體地址,即使是莊曉夢打來的電話,他也搞不清楚是不是莊曉夢,因為她的手機號碼經常改變。
夏天里炎熱的一天,大老陳來了。
他不是來理發(fā),大老陳前兩天剛從他這邊走出去。
“呵呵?!贝罄详惗硕苏刈谏嘲l(fā)上,那套沙發(fā)頗有些老舊。
見他笑,老白不明白含義,在忙活的他轉過頭來,這時,大老陳說:“你好,老白。”
老白朝他笑了兩下,問:“剃須?”
“沒有?!贝罄详惔髌鹄匣ㄧR,掏出手機開始翻動,自言自語地說,“老白呀,我是把你當知音了,可你,看看,唉。圖片是我小兒子告訴的,他是警察,你是知道的,上次他開車送我過來,我還讓你給他剪了頭發(fā)?!?/p>
大老陳把手機大屏幕對準老白。
老白一看就慷了,手里的剪刀差點掉地。
他看見了莊曉夢。粉白黛綠的背后,那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女孩面孔。他還看見了自己,忙著剪發(fā)的他。他看見了米白絨!看見了米白絨后面的老伴“楊梅”那張像木頭的臉。她嘴張著,像口水井一樣盯著屋檐下的陽光,標題就叫《面具》。
“這個女孩,你知道她吧?唔,你肯定知道。這女孩,她不是一直在那兒嗎……咳,昨天,我兒子突然拿給我看。我一看,不是老白嗎?老白倒是你……”大老陳“嘿嘿”兩聲后,沒有說下去,他本來想再多說點,看了看外面的咸水街,沒有說。
老白沒說話,他的手臂在抖動,手心微微出汗了。
大老陳說完就走了。
大老陳走后的第二天,街道辦事處的人過來給老白送了兩包大米、一桶油。隨后老黃也知道了老白背后的事,老黃總是停留在他店門口那里往里面張望,平常打掃衛(wèi)生時給他打掃得干凈一點。
老白的手變得顫抖,他不好拒絕,可是他不得不拒絕。他沒有怪莊曉夢,只是現(xiàn)在,他變得特別安靜,而且理發(fā)時不再說話。他努力發(fā)揮耳朵的作用。
忙碌著,忙到冬末,終于有一天,他停下來了,周邊寂靜無人,大半個小時過去,連一個客人都沒有?,F(xiàn)在因此情況,他變得恐懼,在他幾十年來的職業(yè)生涯中,白圍布停下來超過半個小時,絕無僅有。
真的沒有人。這天真是怪了,當放下剪刀,站在屋子里,他像一只老鼠,或者膽小的麻雀,瞪著大小眼往外張望,又想,或許已經過了傍晚六點。他緊張地朝外望了望后,朝里面那塊白絨布看了下。在這不太冷的冬天,咸水街上除有過往車輛,已經超過二十分鐘沒有人出門了,而過往車輛是不會對他接下來的行為感興趣的:他已經小心翼翼地推出來了輪椅,讓女人出門。
他決定逃奔。
一定要逃脫這里!在咸水街,他連想法都是第一次產生。自從回來咸水街的第一天,他就在想從此與它休戚相關了。
5
“呀!”的一聲,老白的“楊梅”似乎聞到即將發(fā)生的事,見到黃昏的夕陽,她興奮地叫起,那是第一線陽光刺進眼瞼里后發(fā)出綿軟而舒服的鳴叫。
老白不敢出聲,他掖好女人的棉襖,蓋起白絨布。就這樣下去吧,哪怕一分鐘也好。兩人就在臺階的下沿半米處,享受著夕陽。仿佛夕陽是雪,他們被雪遮掩起來,其他人頓時找不著了。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還是沒有人,兩人迎著夕陽最舒服時,女人突然發(fā)問了:“下雪了嗎?”
聲音綿軟無聲,像不存在,但畢竟真真切切地從空中抖落出來,老白欣喜若狂。
“天亮得像蛤蟆叫,咣啦,咣啦?!彼f。
“咿啊,是嗎?是這樣嗎?”
女人如從初醒的睡夢中沉沉地醒來。
“你不信,改天叫水晶,我給理發(fā)的莊曉夢發(fā)張照片給你看——頭發(fā)尖子都曬透明了,今年不興抹發(fā)膠?!?/p>
聽到“曉夢”,白絨布后面小聲地應了聲,像一抹被刀割斷的馬鬃,要來堵住老白的嗓子眼。女人像一盞枯燈重燃了,聽到聲響,老白掉淚了。他一直在琢磨女人從此與白絨布相伴的原因,他并不清楚女人“楊梅”怎么中風的,但自那以后,他知道與畫夢有關,后來,他也一直在尋找。
他興趣盎然地說:“走?!?/p>
“咿?!?/p>
“夢?我們今天就出去看看,按那女孩兒說的?!?/p>
又是一聲:“呀?!?/p>
夕陽隱退了,天很快黑下來,好像就十多分鐘的事。月亮上來,兩個人在月光底下行走。月光像白色的牛乳,把周圍的房子洗了一遍,它們變得透明。真是安靜呵。與平常不一樣,對于咸水街來說,它們空靈起來,沒有雜碎念,沒有水桶的磕碰,他倆似乎在樹杈與墻壁上行走,而不是在磨砂路上。路上就像有人放著《安魂曲》,老白突然間不是老白了,仿佛一切不歸人和略人都不存在,或者因他倆在月圓的夜晚出游而避行。
老白好像戴了夜視儀,在視線所到之處,他驚訝地看清了弄里的房子,他尋找到了所有人,那叫莊曉夢的女孩的租房里有她母親遺像,她正戴著耳機聽著歌,在電腦前寫著什么,激揚地回辯著。在電腦前的莊曉夢總是那么陶醉,他似乎讀懂了叛逆女孩的一點。他看到了滿臉溝壑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老黃,老黃蜷曲在老舊的床上,他輾轉反側,沒有酣然大睡,他肯定是為兒子而焦心。前些日,老黃的兒子在邊境地帶賣玉石出了事,老黃沒敢向親戚朋友聲張,而在他那臨時搭建的“籠中房”——陽臺上的小木屋里有口鳥籠,里面有只不眠的畫眉,在籠子里踱步,學著人話般哀鳴,而老黃那位悲傷的夫人在黑暗的客廳里迷茫地看著電視劇。大老陳在喝一瓶陳年花雕,聽著激揚的《說唐傳》,抬頭閉目,對著夜空寂寞而孤獨,似乎為他深奧而現(xiàn)實的哲學問題傷神。
他們都是灰色的潔白的世界里最快樂的人,在悄無聲息、折射出像琥珀一樣的色彩,在醇熟的夜晚,他們恬靜如初生的嬰兒——老白知道是幻覺,他推著輪椅帶著女人往前走,當走過十字路口,走過那座黑色的石頭橋,能看到一艘白色的船,像他重回城里時工作過的紡織廠里晾曬的白練,船上簡直是有盞大燈,它那么醒眼。老白心里嚅囁了下:像白絨布。這時,老白想起世界上的理發(fā)師,他喃喃道:“我屬于第三種?!睆碗s的情緒讓他百感交集,后來他豁達起來,女人的腳尖輕輕敲擊橋面,他們像白色的飛機,朝橋那邊飛去。
河邊,那里有一長串公司,再走就是到女人原來工作的剪刀廠,現(xiàn)在它已被本市一家著名剪刀老字號企業(yè)合并。女人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然而,她好像忘記了,他們輕松地掠過去了,白絨布隨之輕微飛起。
他們一直往前,所到之處水霧散去,驚起寒鴉,直到路的盡頭,如今,他們要逃離咸水街!
再往前,就到市花園門口。
市花園剛開業(yè),用籬笆做圍墻,晚上沒有打烊,最重要的是免費。他倆進去了,挨著的是花圃,還有駱駝園?;ㄆ阅抢镆郧笆抢习缀团顺淼牡胤?,現(xiàn)在花圃的花更加齊全了,除了本土木芙蓉,還有法蘭西玫瑰,意大利雛菊,旁邊還貼著“瑪格麗塔”西洋名的簽條。到了駱駝園,園子里有一名老園丁,他正用刷子給駱駝刷著駝毛,旁邊有只瞌睡的小駱駝。當小駱駝瞇眼看著外面的熹光,像地球初次誕生的那樣,光芒擾動,萬物安然,人們的動作都慢起了半拍,世上所有的窺視都停頓了。
“老白?!迸饲逍讯辛Φ卣f,指著那只跪著瞌睡的小駱駝。
到此,他們的步伐戛然而止。他突然明白了啥是夢,畫夢就是“劃”開夢而已,夢本來就存在。老白發(fā)現(xiàn)找到了——原來是尋找他們自己:女人不只是剪刀廠里的“袁剪刀”,她是愛美的女人,愛大自然的女人——也就是她只叫“袁梅”。
“謝謝你,我的楊梅。”
他厭惡“袁剪刀”這個名字,當他說“我的楊梅”的情話時,夫人臉上出來紅暈,那是慢慢蕩出來的。而后,老白笑著,殊不知咳出了滿臉的淚。
6
真是極不尋常的夜晚,老白利用晚上帶著他的“楊梅”出來三四趟了。
后面一天,莊曉夢跟一個男人上了一輛高級轎車出門后,老白就一直沒有在夢中找到過她,他也把所有注意力都轉到花圃那邊去了。他愿意用城市的花圃迷失自己,那里姹紫嫣紅的,哪怕大冬天,各種顏色的花朵也在溫室里綻放,花朵讓“楊梅”興奮極了,在這里能提早看到還沒來的春天。
直到有一天,大老陳過來。
大老陳不是來理發(fā)的,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奇的秘密。那天,大老陳拄著拐杖過來,站在老白的店里,對著墻壁,這里敲敲,那里也敲敲,好像是想揭開老白掩藏的所有面具,像退休前在單位里做紀律檢查一樣,然后,他抬起頭對老白說:“老白,你行啊?!?/p>
“行什么行。”老白很平淡地回答。
“你說你,十多年,街坊都不知道,做事情就要正大光明,你說嘛,老白!”大老陳好像生了氣。
“你說得對,可我是嗎?不過,你說得也對?!崩习字缓糜`著臉笑。
“好了,我知道你了?!贝罄详惖墓照瘸匾恢?,他又幽然地說,“我?guī)Я艘话玫钠斩?,沒事就泡點茶喝。眼看要下雪啰?!?/p>
大老陳丟下茶就走了,老白連謝他都來不及。
大老陳的憑空指責讓他泄氣,顯然大老陳是刻意來找他談話的。
自此后,老白再也沒有和“楊梅”傍晚出行,老白想著大老陳突然到來,心口里很是異樣,擱哪里都不舒服,后來他干脆就不想了。
他不再需要夜晚出行,有天晚上睡著的時候,他給自己畫了一個夢:他夢到小鹿。小鹿從林子中出現(xiàn),在粉色的梅花叢里。鹿與梅花的畫面,還有青青小草,印象真好。他是一個農夫,小鹿抬起腿,看著鋤草的他微笑??匆娦÷沟臅r候,老白笑了,旁邊的女人也笑了。
——這是他們的早年生活。在回咸水街前,他們在國有農場養(yǎng)梅花鹿,“楊梅”是插隊,負責給母鹿保育和給小鹿喂奶。老白后到,二十多歲時挨了罪后輾轉到了農場,他得沒日沒夜地給鹿割草。后來,他們在農場結婚,沒有生養(yǎng)小孩,就完全把農場的小鹿當后代了?,F(xiàn)在,難怪“楊梅”一見到駱駝就叫,腦子不好使的“楊梅”一定以為看到他們以前養(yǎng)的鹿,看見以前的他們自己了。
老白不再出門,是不想讓別人來查看他的生活。世上的生活有很多面具,對于他來說,他的面具一直在轉移,他的面具是他的臉、是他的情話,他需要美的臉龐、美的情話,它們是美的,就像存活在天上一樣,是快活的,永久的。
老白回憶起以前他說的話,笑了一下,收好剪刀,收好米白絨。
又是一個年頭。莊曉夢回來了,大年初八,她給老白打電話,老白的電話沒人接,莊曉夢趕過去,她本來想年底時來的,卻拖延了。她到老白理發(fā)店前,看到理發(fā)店的門口有紅對聯(lián),卷簾門上卻貼了張白紙,紙上手寫著門店轉售。
這過年時期,老白離開咸水街,暫且還沒有人注意。
見到不復存在的理發(fā)店,莊曉夢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撕心裂肺,她在街上哭得很大聲。莊曉夢的到來變得透明,老黃趕了過來,詢問是怎么一回事,老白又是怎么一回事,莊曉夢沒法說清楚。
莊曉夢從來沒有這樣哭過,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哭自己還是哭老白,最后,她停止哭了,好好想了想。
誰也沒去理睬莊曉夢。懂咸水街的人都知道,他們說莊曉夢是沒心沒肺的人,她和母親早早地來了咸水街上,自打她母親永遠留在咸水街后,她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真是自暴自棄……
大年初一,老白悄悄離開了咸水街。
對于老白來說,他能預算到別人的命運,卻沒法預測到自己。除夕的那個晚上,老白早早落睡,前一天落枕,睡前他敷了下脖子,所以睡得很快,他很快滑入了夢中。夢里,他一直往前回憶,等看見一個女孩,他看不清面目,直到她轉頭笑,才認清是年輕時的“楊梅”。
他想了很長一陣,才認出那是四十多年前的除夕,那天,他準備從咸水街出發(fā)去農場找“楊梅”,窗外的天從往昔的紅黃轉為含著雪的涔云,甚是好看。在泥濘的汽車站,他和一位等車的老人發(fā)生著交談:
老白問:“您看要下雪嗎?”
老人說:“天定的事,很難測定?!?/p>
老白問:“我看,也許馬上要下了呢?!?/p>
老人說:“那正好,瑞雪兆豐年哪。”
老白說:“對我可是大麻煩?!?/p>
老人問:“你去哪兒?”
老白說:“我要趕去農村,和我愛人一起。”
老人說:“回家好。”
老白后來說:“好的,我要走了。”
老人說:“一路小心?!?/p>
老白說:“老伯,新年快樂。”
老人說:“大年快樂!”
老白夢醒時是六點,驚奇的是,外面果真飄著雪,洋洋灑灑。不知怎的,有東西壓迫得胸悶,特別厲害。
老白沒想去先叫醒“楊梅”,他準備貼完春聯(lián)再說。貼完春聯(lián)回來,他才對后屋里輕輕呼喚了下。昨天晚上,他剛給她換洗,穿上了大紅衣裳,到了明天,就是新年,他要退休了,這原本就是他打算退休的年份。呼喚完后,他向她問候,說,新年好??墒牵笪堇镆恢睕]有應答。他叫了一聲、二聲、三聲,緊張地去后屋里看,看著后屋的床上,他明白了,那里很安靜,老白含著汩握起女人的手,嚅囁著,他問起來:“楊梅,請再給我開一次花結一次果,這個要求不為之過,你再這樣待我一次,如何?”
(葉臨之,作家,現(xiàn)居浙江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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