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碑樓路·李航的書房

十多年前，在李航二十歲生日聚會上，堂哥李刻送給他一把星辰牌木吉他和一本介紹搖滾樂隊的厚書《搖滾圣經》。李刻叮囑堂弟要愛惜這件樂器，它是單板琴，價格超過千元。李刻希望堂弟業(yè)余時間能學習吉他彈唱，不要總想著吃喝玩樂，他說彈吉他會帶來優(yōu)質的獨處時光，享受獨處可以令男人由輕淺變得深沉。李航沒有聽進去，他不喜歡獨處，難以靜下心擺弄吉他，他的青年時代里除了聚會、泡吧便是旅行。邁入中年后，李航變得深沉了，這與他交友有關，也與他旅行途中的種種感悟有關。十四年來李航有兩位朋友離世，四位朋友借錢不還從此絕交，他在旅途中邂逅了多位女友，其中一位曾隨他到泰安生活了八個月。

李航的星辰牌木吉他立在書房一角。十多年過去了，李航的吉他造詣與二十歲生日當天保持著相同水準，左手可以按緊Em和弦，右手勉強能夠彈撥53231323。多年來，由于室溫變化和隨意擱置，這把星辰牌木吉他琴弦打品、生銹，琴頸變形，底部還有幾處磕碰。用李刻的話說，每彈一下，都能感覺到它在罵人。不過，李航并不在意這些，吉他于他而言僅僅是件擺設，放在書房里可以提升文藝氣，會讓初次到訪的女友誤以為他是個文藝青年。李航家境優(yōu)越，他的書房低調奢華，書柜、酒柜、冰箱、音響、沙發(fā)一應俱全。書房北墻上掛著一幅裝幀典雅的十八世紀荷蘭《圣經》收錄的世界地圖，地圖分為四個圓形切面，左右兩側的大圓分別是東西半球，上下兩端的小圓繪出了兩極，地圖四角畫著四個不知名的貴婦，她們或站或坐，神態(tài)安詳。地圖是李航在麗江古城游玩時花高價買回的紀念品，當時他莫名其妙地走進了一家古玩店，店內裝修考究，檀香裊裊，皮膚白皙的女店長坐在藤椅上擎著煙桿優(yōu)雅地吐煙。李航的心動了一下，在隨后的半小時里花四千元買下了這張世界地圖以及一件金蟾造型的酸枝木木魚。

李航的酸枝木木魚擺放在書柜第三層，這個高度便于他隨時把木魚取出來敲幾下。木魚旁邊有件精致的圓木烙畫，烙畫以火為墨，烙出了麗江古城風景。李航的烙畫原本有兩件，書柜里這件烙著木府樓閣和拱橋，另一件則是農舍和水車。二〇一三年秋，李刻喬遷新居。李航為堂哥溫居，進去紅包和水車烙畫。李航的兒子調皮，烙畫被他用馬克筆涂了顏色，并在水車上畫了幾個蹬車的小人。

第三層書柜里除了紀念品，還擺放著二十余本書籍，較為顯眼的是《中國電影史學》《搖滾圣經》《風流與強權，一個真實的埃及艷后》《大海與撒丁島》《萬物簡史》《曾國藩家書》等等。李航沒有看紙質書的習慣，他最近一次讀紙質書是在五年前。那天恰巧是“涅槃樂隊”主唱科特·柯本離世二十三周年紀念日，微信公眾號里有許多文章追憶柯本的一生。李航不明白這位外國搖滾歌手為何這么受關注，他翻了幾頁《搖滾圣經》，書上寫著：“涅槃”將朋克、后朋克（Post Punk）和獨立搖蒗（Indie Rock）流行化，并且以前所未有的勢頭將這些另類音樂推到了主流聽眾面前，直接引發(fā)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歐美流行音樂界的另類熱潮。李航沒有看懂，目光直接掃到了文末：一九九四年四月八日，他在自己的家中自殺身亡。最后這段文字令李航心頭一震，他最好的朋友、發(fā)小閆旭棟也是在四月八日自殺的。閆旭棟的四月八日比柯本晚了二十年，他因患白血病，不堪忍受病痛將自己吊死在蒿里山的一棵柏樹上。生前，閆旭棟與李航曾有過約定，兩人要互當伴郎，并在對方結婚當日送一件出乎意料的禮物，讓好友當著新娘的面打開包裝。

閆旭棟自殺前夕曾與李航通過電話，在電話里閆旭棟表現(xiàn)得積極樂觀，聲稱要戰(zhàn)勝病魔，康復后與李航一同吃烤串看世界杯。李航不是球迷，對世界杯不感興趣，他故作興奮地說：我最近特別迷足球，世界杯一想就來勁，到時咱倆一塊買足球彩票，買五千塊錢的，不管誰贏錢不管贏多少錢，咱都平分。閆旭棟發(fā)給李航的最后一條信息特意選在了凌晨兩點，趁所有人熟睡的時候。他不希望李航勸說他活下去，他僅僅是道別。閏旭棟在信息里回顧了兩人交往的點滴，最后一句話是：沒能給好兄弟當上伴郎實在是人生的遺憾，來世咱們還做發(fā)小、做兄弟。閆旭棟的突然離世改變了李航對人生的許多看法，短短幾天，他變得深沉了。李航不再對借錢不還的朋友耿耿于懷，果斷刪除了他們。他覺得人生苦短，開始時不時地考慮婚姻。

閆旭棟去世兩年后，閆旭棟的姐姐閆夢雯約李航在茶館見面，給了李航一個包裹嚴密的小木箱，箱子上寫著：李航新婚之日親啟。李航問箱子里裝著什么。閆夢雯說：除非我先離婚，咱倆再結婚，我才能告訴你。李航驚訝閆夢雯居然知道約定。閆夢雯說他倆的約定所有人都知道。李航問為什么現(xiàn)在才拿過來。閆夢雯說她辭職當天打開了弟弟留給她的箱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轉交給李航的東西。李航一驚，問姐弟倆還有約定？閆夢雯說：是啊，我這邊是辭職了才能打開，說實話，確實出乎意料。

閆旭棟留給李航的箱子存放在酒柜最下層，李航至今未婚，箱子也就一直沒有打開。李航的酒柜上擺放著琳瑯滿目的白酒和洋酒，工作之余，李航愛到酒柜前喝一杯。他站在那里，取出酒瓶，在方口杯里倒入兩到三指酒液，一飲而盡。每次喝酒前，李航總會琢磨箱子里的新婚禮物到底是什么，他想到過影集、書籍、球星簽名足球、穿過的足球鞋、大量現(xiàn)金、古董、玩具、育兒用品、印第安人的頭蓋骨、充氣娃娃、高科技產品、八十年代的高科技產品、上學時的寒暑假作業(yè)本、一塊黑板碎片、學校操場上的泥土、閆夢雯的私人日記、結婚戒指、伴郎服裝、有年份的泰安老酒、一副閆旭棟的自畫像、手槍、指南針、瑞士軍刀、存錢罐、與三葉蟲化石泰山石大汶口黑陶泰山玉有關的泰安工藝品、舊光盤、磁帶、價值不菲的連環(huán)畫，總之他想了很多。李航覺得最靠譜的猜測，應該是箱子里裝著另外的箱子，而那個箱子什么時候打開，交給自己還是什么人，他完全沒有概念。李航時常想到天昏地暗，只得一口飲盡烈酒。唱完，他有所覺悟，猜想閆旭棟或許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始終陪伴在自己身邊。

岱宗大街·張家友的琴行

岱宗大街西段，在小雯音樂學校與學增印務、泰山小黑羊餐館、紅太陽電池專賣店之間夾著個面積不大的門頭。門頭上有“滾石琴行”四個大字，店里鋪著木地板，墻上嵌著琴架，各種吉他掛滿在架子上。除了收款臺和吉他，琴行正廳西墻邊還立著個貨柜，貨柜頂端有個玻璃杯。杯子是琴行老板張家友早年的合伙人王大海留下的。王大海曾在某年某月某日用玻璃杯泡過一杯清茶，泡完他忘了喝，還陰差陽錯地將它放到了貨柜頂上。這件事，張家友從不提醒他的合伙人，但會告訴進店的朋友們。朋友們心照不宣地守住了這個秘密，興高采烈地看著茶水慢慢改變顏色，看它越來越像一泡陳年老尿，幻想王大海喝下去會七竅流血。那段時間，甚至有泰安周邊縣市區(qū)的吉他愛好者們專程來看茶杯。

大家都在等，充滿好奇地期待著看到王大海發(fā)現(xiàn)茶杯后的表情。不知不覺十五年過去了，王大海早已與張家友分道揚鑣，但他留下的玻璃杯卻始終擱置在柜頂。如今，每當張家友不忙的時候，他會與前來拜訪的朋友們坐在夕陽可以照到的椅子上吸煙聊天。時間過去這么久了，張家友與朋友們不再談論茶杯，可每當大家聊完一個主題，卻總會下意識地看看貨柜頂上，繼而在對視中會心一笑，仿佛那個玻璃杯里裝著他們最有意思的青春。

開元路·季謙的臥室

季謙臥室的床為東西走向，床頭緊貼東墻，墻上掛著一幅放大版黑白照片，它幾乎占據了整個墻面。照片的原片拍攝于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日，照片的主角，時任古巴工業(yè)部部長的切·格瓦拉足蹬軍靴，手握煙斗，坐在古巴共產主義青年團成立兩周年的會場主席臺桌子上發(fā)表講話。兩天后，這位來自阿根廷的古巴工業(yè)部部長，背上沖鋒槍，趕赴了據圣安德魯斯導彈基地最近的瓜內鎮(zhèn)。季謙不曉得照片背后的故事，他對格瓦拉的了解僅限于讀過一本關于格瓦拉青年時期的《摩托日記》。季謙把這張照片掛在床頭，源于他喜歡格瓦拉的名言：讓我們面對現(xiàn)實，讓我們忠于理想。除此外，季謙還覺得格瓦拉自帶時尚元素，從勞力士“黑水鬼”廣告到安迪·沃霍爾的波普化藝術加工，格瓦拉在肘尚界已經成為某種象征。

季謙的雙人床是張普通的雙人床，長一點八米，寬一點五米，材質為金絲胡桃木，床頭板除了幾條橫線再無其他裝飾。隨便在任何一個家庭不怎么寬裕的中老年臥室或者一個有著三十年房齡的老舊出租房里都會看到一張這樣的床，它不動聲色地躺在地上，披著更替的四季，慢慢衰老。按說，季謙的臥室里不該有張這么土氣的老床，但它偏偏就在這里，與床頭的格瓦拉巨照，與對面墻上的斯伯丁迷你籃球筐組合在一起，猶如一塊承載著舊時光的自留地。季謙的女友宋佳常說：快把這張床處理了吧，和臥室完全不搭，怎么看怎么別扭。季謙回答：它帶給我幸運，絕對不能搬走。

季謙大學畢業(yè)后曾在南方闖蕩，因遭遇變故返回泰安發(fā)展。不久，季謙的姥爺突發(fā)腦出血去世，季母與兩個哥哥平分家產。在處理老人遺物時，眾人建議把舊家具拉到日貨市場變賣。季謙從小備受老人疼愛，執(zhí)意留下了西屋里的這張雙人床和一個寫字臺。姥爺家的西屋光線充足，小時候季謙常在這間屋子里跟姥爺學毛筆字，聽他講《聊齋漢子》，因而對這兩件家具懷有特殊感情。季謙將家具運回租住的小區(qū)，在床抽屜鋪著的報紙下面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張銀行卡，卡上貼著他的出生日期。季謙得到了十五萬元遺產，他交付購房首付，在岱岳區(qū)買下了一套面積不大的住房。運回的寫字臺季謙也曾反復檢查，他在柜門和抽屜里沒有再次發(fā)現(xiàn)姥爺的愛。新房面積有限，寫字臺很快便被移到了負一層的儲藏室里。季謙的女友宋佳在整理儲藏室時常說：那里的老寫字臺多占地方啊，快點處理了吧。季謙回答：等我有時間了，好好檢查幾遍再說吧。

宋佳是個有整理癖的女人，自從搬來與季謙同住，她每周都要把季謙的住所從頭到尾整理一遍。臥室里除了床，還有個整體衣柜，這給了宋佳用武之地，她不厭其煩地把衣物搬出來再移進去，做各種歸類，有肘按照季節(jié)，有時按照色彩，再不然就是按照衣物的新舊程度。宋佳每周都會買新衣服，每周也會洗衣服、收納衣服，季謙每周總有一個晚上或者一個周末黃昏是在床上的衣物堆里躺著，他邊看宋佳樂此不疲地整理衣柜，邊將掛著彈簧繩的斯伯丁迷你籃球一次次投入籃筐。球偶爾會反彈回來砸在宋佳的腦袋或者肩膀上，她“啊”一聲，不滿地看著躺在床上的男人，撲過去，撓他的癢癢肉。兩人在床上亂作一團，最終以歡愛收場。

臥室的飄窗上放著幾盆綠植，這是宋佳唯一不經常改變擺放位置的物品。除此外，窗玻璃上還吸附著十余個毛絨玩具，它們是季謙和宋佳去商場購物時順便在抓娃娃機里收獲的戰(zhàn)利品。抓娃娃每次兩元，成功抓取的比率為二十比一。抓娃娃機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由臺灣傳入大陸，是目前市場存量最大的無人設備，并逐漸發(fā)展為IP+線下娛樂+新零售的結合產業(yè)。季謙時常勸告宋佳逛商場不要抓娃娃，娃娃機的概率由商家控制，玩這個不合算。季謙說歸說，一旦抓起娃娃來比宋佳還要失控。窗上的娃娃們分為了兩個陣營，季謙和宋佳將各自的戰(zhàn)利品吸在窗戶兩側。其中季謙最喜歡的娃娃是“善良的夏吾冬”，季謙覺得夏吾冬聰明機智，不僅躲過魔鏡還拒絕與公主結婚，自由自在，令人羨慕。而宋佳最喜歡的娃娃則是哆啦A夢，她曾說；哆啦A夢值得依靠，可以幫人實現(xiàn)任何愿望，我從小就愛琢磨它口袋里的東西到底該怎么分類。宋佳說這番話時，季謙盤腿坐在床尾，盯著坐在古巴共產主義青年團成立兩周年會場主席臺桌子上發(fā)表講話的格瓦拉，思忖自己的現(xiàn)實與理想分別包含了什么，該如何分類。他想了一會兒，沒有完全區(qū)分開。

校場街·宋偉的客廳

進入秋天后，宋偉再次裝修了客廳。裝修工程量不大，主要是增貼壁紙、更換家具和處理舊物。裝完，客廳煥然一新，充滿時尚元素。新?lián)Q的幾件家具購于光彩大市場，此外還新增了一個博古架。博古架顏色較深、做工精美，整體被設計成瓶形，意即平安吉祥。

在原計劃里，宋偉并沒打算添置博古架，他去居然之家挑選壁紙時正趕上某商家處理滯銷品，原本標價萬元的雞翅木博古架僅售兩千九百元。宋偉心血來潮付了全款，等架子運進客廳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買了件多余的東西。博古架立在影視墻旁邊，空蕩蕩的與整體風格非常不搭調。為減少突兀感，宋偉在架子上放了些擺設，幾盆綠植、幾本武俠小說、三四瓶紅酒、兩塊石質欠佳的泰山石、一個八音盒和一套咖啡虹吸壺組合。經他這么一擺，博古架愈發(fā)顯得不倫不類。宋偉致電商家咨詢退貨，得到的答復是：大減價商品售出后如無質量問題概不退換。宋偉在電話里與對方爭辯，翻開購買合同，發(fā)現(xiàn)商家確實注明了退換貨事由。接下來的幾天，他開導自己博古架物有所值，用一周時間慢慢適應了客廳布局。

架子上的武俠小說是柳殘陽作品《雷之魄》，本書講述了俠客衛(wèi)浪云叱咤武林的故事，小說開頭是英雄救美，結尾是衛(wèi)浪云與被救美女終成眷屬。這套四卷本武俠小說是宋偉初中時從同學手中借的，之后一直未還。宋偉平時極少讀書，學生時代借閱該書是因為開頭有段女主角遭遇采花大盜的描寫。博古架上的泰山石屬于價值較低的皮子石，皮子石對比模糊，易于造假，故沒有收藏前景。八音盒與咖啡虹吸壺是宋偉結婚時買來的，目的是增添生活情調。新婚第一年來偉夫婦擰過十余次八音盒發(fā)條，至于虹吸壺，宋偉始終未能讀懂說明書。

宋偉裝修客廳是想與前妻復婚。秋季過半，前妻和兒子走進客廳后對房間的變化感到莫名其妙。兒子去書房玩電腦，隨手帶過房門。宋偉坐在麂皮絨沙發(fā)上，一邊撫摸沙發(fā)扶手一邊鄭重其事地提出復婚。前妻耐著性子聽了通宋偉對生活的新感悟，冷淡地說：別再做無謂的努力，你這人不適合結婚，既然離了，就別犯第二次錯誤。我現(xiàn)在的生活挺好，希望我們以后盡量不要打攪對方，這個話題也不要再提了。前妻說完，宋偉的心尖上升起一股涼意，他辯解：你以為我就這么想和你在一起嗎？我無非想讓孩子生活得好些。前妻說：現(xiàn)在的初中生都早熟，他雖然有點內向但適應能力很強，你不用多為他考慮，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了。前妻說完，拿起外套起身出門，臨走前又說了句：你要是沒空送他，明天下午我自己來接。

宋偉沉默地坐著，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博古架上。廚房里有他精心備置的食材，主臥室的新梳妝臺上還蒙著蕾絲蓋布。他本打算午餐時開瓶紅酒，醒酒器和高腳杯早已清洗干凈，他想開的紅灑在博古架第三層，現(xiàn)在它不僅在第三層，還在宋偉心里。在那里，它被摔得粉碎。

虎山東路·劉凡的客廳

劉凡目前使用的客廳是租住房客廳。二〇二一年夏天，劉凡的女兒劉子曦考入山東省泰安第二中學，為方便女兒上學，劉凡夫婦通過網絡在二中附近租下了這套學區(qū)房。房子面積不大，建筑面積九十平方米，房租為三年十一萬元，需一次性付清。簽協(xié)議當天，劉子曦心疼地對父親說：爸爸，這邊的房子租金真貴，要不我還是騎車上學吧。劉凡拍拍女兒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知道租金貴就更應該好好學習，不然咱們這十多萬就打水漂了。劉子曦認真點頭，表態(tài)：我一定刻苦學習，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然后買套學區(qū)房，不操心孩子租房上學的事，然后幸福地安度晚年。

劉凡的租住房在八樓最頂層，客廳采光好，兼具書房功能，正北面的窗子可以遙看泰山風景。窗前擺著個長條沙發(fā)，沙發(fā)貼近暖氣，冬季到來時躺在上面非常舒適。從沙發(fā)擺放的位置來看，可以推斷劉凡是個有情趣懂生活的人，沙發(fā)末端放有茶臺、茶餅，這代表著他隨時可以坐起來美美地喝杯普洱。沙發(fā)的另一端是立式空調和胡桃木書架，由于空調出風口必須上調，所以機頂上放著個中型卡通布偶，它的作用是壓住空調防塵布，不讓它在冷風或者暖風里隨意瓢動。胡桃木書架分為六層，最底層的抽屜用來收納雜物，頂端擺放紀念品和家人照片，其余四層存書。擺在書架最上方的照片包括：劉子曦和母親的藝術照、學生照、全家福。其中全家福最為顯眼，照片中的一家三口身穿紅色中式服裝，喜慶地靠在一起迎接新年。紀念品數量不多，儀為三件。最左邊的是件小鳥泥哨，這種泥哨學名“陽谷哨”，它由黏土燒制而成，發(fā)明者是陽谷縣農民李保。中間的擺件是劉凡的好友司馬堯出國帶回的禮物，一個陶罐造型的打火機。打火機高約十公分，罐體采用了黑繪藝術，畫面中有兩個人物，分別是希臘英雄阿喀琉斯和埃阿斯，他們正在彎腰下棋。第三件紀念品是劉凡在臺兒莊旅游期間購買的紀念撲克，當時景區(qū)不僅出售紀念撲克，還有臺兒莊大戰(zhàn)紀念酒、紀念火機、紀念明信片等多種紀念品供游客們選擇。其實書架頂層原本還有個膠皮大黃鴨玩具，不知什么時候它掉到了書架下面，再后來，它被收回書架，塞在了幾本社會學圖書上方。

書架的四層藏書種類繁雜，第一層擺放著工具書、醫(yī)書以及與鐵路有關的圖書、筆記本；第二層是經史子集和文學書，比較顯眼的是一套記錄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大師群體命運劇烈變遷的史詩巨著《南渡北歸》，關于這套書，好友趙君曾建議劉凡買套宗璞的《野葫蘆引》對照閱讀；第三層擺放著《中國少年兒童百科全書》、“哈利·波特系列”、《中國歷史常識世界歷史常識》等圖書；往下一層是社科類、歷史類、心理學等各類書籍，此外還塞著大黃鴨浴盆玩具。

大黃鴨是劉妻孫慧蘭特意買來鼓勵女兒刻苦學習的道具，她從雜志上得知：一九九二年一艘貨輪途遇強風暴，致使裝有兩萬九千只浴盆玩具鴨的貨柜破裂后墜入大海。十五年后一支由小黃鴨組成的“艦隊”漂洋過海，終于抵達了目的地美國海岸。它們象征著堅忍與執(zhí)著，孫慧蘭認為這種精神應該被女兒借鑒到學習上。大黃鴨買來后先是在劉凡原住房客廳的電視柜上擺放了一陣子，之后的路線依次是劉子曦書房里的書柜－書桌－書桌抽屜－書柜頂上的雜物箱－儲藏室－窗臺－陽臺－浴室－洗手盆抽屜－陽臺－電視柜－劉子曦書房里的書桌－租住房儲藏室－租住房電視柜－租住房劉子曦書桌－租住房窗臺－租住房空調頂－租住房書架頂層－地板－書架第五層。巧合的是，如果將租住房書架設為終點，將兩套房子里的房間視作北太平洋暖流、南北赤道暖流、日本暖流和阿拉斯加暖流，再將儲藏室和空調視作加利福尼亞寒流、秘魯寒流、西風漂流，那么孫慧蘭買回的大黃鴨在完成一組“洋流”循環(huán)后將最終抵達目的地。膠皮大黃鴨在劉凡家待了五年，其游歷時間為渡海大黃鴨的三分之一。雖然它被所有人完美地忽視了，它的秘密也無人知曉，卻依舊沿著精神軌跡執(zhí)著地到達了彼岸。

每到周末，上午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劉凡通常會去運動場踢球、跑步，鍛煉身體。吃過午飯，劉凡喜歡窩在租住房的長條沙發(fā)上讀書、喝茶、玩手機、盤手串或者打開壁掛電視看會兒老電影?？蠢哿耍е鴤€海綿寶寶靠枕小瞇一會兒，醒來時他會下意識地看向窗外。遠方，雄偉的泰山山脈猶如一艘巨大的渡輪巋然不動地屹立在天地之間，而那些層層疊疊的居民樓則像一簇簇被時光風干的浪花，凝固在大船四周，在斜陽欲落的壯麗圖景中，劉凡體驗著瞬間與永恒。

天燭峰路·石玉勇的儲藏室

石玉勇的儲藏室中等面積，雖然四周環(huán)繞著儲物架，但依舊無比凌亂。儲物架上放置著大小不一的各類紙箱，箱子里裝著舊衣物、舊家電、兒童書籍、裝修房子剩下的木板、地磚、早已過期的刷墻涂料、用過少許太陽能介質液的介質液桶、童車、蚊帳、涼席、淘汰的廚房用品、空茶葉盒、雨靴、接觸不良的手電筒、接觸不良的臺燈、接觸不良的出租車燈箱、露著銅絲的接線板、發(fā)黃變形的工藝晶、車衣、桃木劍、舊車燈、方向盤套、結婚照相框、一整套的盜版四大名著、塑料噴壺、工藝花盆、打氣筒、臺式電腦鍵盤等等。這些雜物并非有序地擺放在紙箱里，它們通常是被隨手放進去，越積越多，從箱子里滾出來，亂糟糟地碼在四周，最終生成了一副雜亂的儲藏室圖景。

儲藏窒的中間區(qū)域摞著幾箱冼化用品、金泰山酒、銀泰山酒、汾酒、瀘州老窖，此外還有些擠在一起的食用油、大米、面粉等等的基礎食材。儲藏室相對整齊的區(qū)域是西邊的兩個儲物架，其中一個儲物架上摞著七八套未拆封的新生兒服裝盒、二十多個盛放換季舊鞋的鞋盒。另一個儲物架上擺放著石玉勇的收藏品和對他有意義的東西。一個人造革舊沙發(fā)和一個老式落地燈緊貼著儲物架。在石玉勇的生活中，大部分樂趣都與這一小片區(qū)域有關。

石玉勇常說自己是個沒有童年的人。每當石玉勇對朋友們說起兒時經歷，聽者都會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沉默著舉起酒杯。石玉勇是計劃外的孩子，剛出生便被父母過繼給了大舅。石玉勇五歲那年大舅去世，舅媽改嫁前將石玉勇送回父母身邊，并要走了兩千五百元撫養(yǎng)費。石玉勇有兩個哥哥，他回家后父母不疼不愛，兄長們也不待見他。他在親人眼里是個多余的人，因為他，石家損失了兩干五百元現(xiàn)金，這筆賬要記在他身上。

石玉勇讀初一肘因家中住房緊張，他的臥室由客廳轉入了儲藏室。儲藏室面積狹小，除了雜物只能勉強放入一張自制的小床。剛開始，小床還能供石玉勇正常休息，等他進入青春期后，小床便無法完全容納他了。為了能在睡覺時不讓身體的一部分懸浮在空中，石玉勇只得斜躺在床上。那段時間，每當石玉勇在幾何書本或者幾何試卷里看到一個加了對角線的長方形，都會下意識地想到自己。他失神地盯著對角線，猶如盯著一位殊途同歸的老朋友。后來，無論石玉勇上網易聊天室、搜狐聊天室、QQ還是聯(lián)眾，他都會將“堅強的對角線”作為網名。他的網名在那個年代非常另類，許多人主動加他好友，他們想知道這個網名的寓意。石玉勇欲說無言，只得編造，有時他說：對角線很直從不彎曲；有時他說：對角線可以切分多邊形，比每一條邊都長。

初中畢業(yè)，石玉勇選擇了技校。他學習汽修專業(yè)，畢業(yè)后先是當了幾年學徒，之后貸款開了家面積不大的修車行。石玉勇工作非常賣力，過日子也省吃儉用。他埋頭苦干十余年，用辛苦錢在城郊按揭買下了屬于自己的住房。買房當天，石玉勇喝醉了，他攥著老同學沙木的手說：人生沒有不公平，只要肯吃苦就能過上想要的生活。那天，在座的同學們紛紛勸他少喝，大家勸歸勸，卻不約而同地全都喝多了。

二〇一三年下半年，石玉勇提前還清了房貸。同年，他經人介紹認識了日后的妻子劉麗芳。二〇一四年六月十三日，石玉勇借著二〇一四年世界杯開幕式的熱鬧勁，與劉麗芳舉行了新婚典禮?；檐嚶愤^龍?zhí)堵防夏甏髮W時，正趕上泰安市楹聯(lián)藝術家協(xié)會、泰山文化協(xié)會舉行的“楹聯(lián)藝術教學基地”掛牌和《泰岱文心》集首發(fā)儀式。望著彩虹門上的條幅，向來缺乏文學情懷的石玉勇抒發(fā)感慨，不自覺地說了兩句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龍?zhí)堵飞蠈β?lián)，下聯(lián)是：財源大街接新娘。他還想說橫批。伴郎提醒他，在婚車上不能說話。

婚后不久，石玉勇有了對雙胞胎兒子，他每天辛苦工作，為幸福生活—如既往地奮斗著。隨著孩子們不斷成長，家庭開支日漸增加，劉麗芳時常提醒丈夫要在老人那里爭取屬于自己的部分利益，她說：你也是親生的。石玉勇記在心里，逢年過節(jié)總想找機會與父母談談。石玉勇的父母因老宅子舊村改造在粥店街道過駕院社區(qū)分了套房子，加上他們在三里社區(qū)的住房共計兩套房產。石玉勇的父親對石玉勇的打算心知肚明，某次過年他在飯桌上說：以后這兩套房子，老大老二各一套，我們有十來萬存款，到時候留給老三。劉麗芳對老人的分配非常不滿，事后拒絕帶著孩子去老人家過年。石玉勇對老人許諾的遺產并不熱心，他是個習慣了自力更生的人，覺得父母能想到自己已是知足。只不過，酒桌上老人的那番話卻使他在親人之間左右為難。因為房產的事，石玉勇與妻子產生了疏離感，劉麗芳的不滿情緒常時不時地表現(xiàn)出來，令他坐立不安、心煩意亂、無能為力。

石玉勇的儲藏室成了他心靈的庇護所，每當吃過晚飯，他總會在儲藏室的沙發(fā)上坐一會兒，打開落地燈，在柔和的光圈里欣賞或者把玩他的收藏品。這些藏品是他多年來在文化廣場淘來的，大件是三四塊石質一般的泰山石、兩塊品質一般的泰山玉以及他奠名其妙收來的兩件根雕。至于小件則五花八門，有幾十件之多。石玉勇對泰山石研究不深，他收藏的泰山石多為皮子石，石面模糊，對比也不強烈，唯有石形還能勉強說得過去。其中石玉勇最喜歡的一塊泰山石帶有人形圖案，他為石頭取名為“石敢當”，為了體現(xiàn)這塊石頭與眾不同，石玉勇還特意在上面披了塊紅布。石玉勇喜歡石頭源于他的姓氏。不過，自從二〇一九年省里多部門聯(lián)合發(fā)文禁止泰山石交易后，石玉勇就再未購入新石。石玉勇收藏的小物件大都與童年回憶有關，他有幾件淘來的鐵皮玩具和木頭手槍、幾盒玻璃球、兩個他從來完不成變形的機器人、十多輛火車盒小車、一套塑料七巧板、一小筐黑乎乎的塑料插塑、一把沒有刀鞘的小銅刀、幾十張邊角嚴重磨損的拍畫。這些舊玩具猶如一把把打開童年光陰的鑰匙，他曾以旁觀者的身份注視著它們在同學手中大放異彩，如今他依舊是旁觀者，擎著紋路里總有污漬的大手，好奇而又笨拙地把玩它們，在逃避中窺看遙不可及的童年。

石玉勇從不整理其他區(qū)域的雜物，他知道如果儲藏室煥然一新，他與妻子的隔閡將會進一步加深。對他來說，沙發(fā)附近的這塊自留地已經足夠。他在沙發(fā)上小坐一會兒，賞完藏品，抬頭看看房頂，心中總會響起孩子們的腳步聲。

麗景路·楊樹萱的衣帽間

楊樹萱認為一套理想的住房必須要有理想的衣帽間。為此，她對主臥室不斷進行改裝，直到它失去了大部分臥室功能，以全新的格局實現(xiàn)了主人對理想住房的追求。與此同時，楊樹萱睡覺的地方也由主臥變?yōu)榱烁迸P，多出來的一張床被裝修工人搬入閣樓，放在了一個多功能跑步機的旁邊。工人放床時楊樹萱正在卷瑜伽墊。卷完，她略作猶豫，琢磨是否該將墊子帶去樓下。她將手輕按在卷筒上，注視著工人們緩緩走出房門。楊樹萱的老同學李刻曾問：這么折騰不嫌麻煩嗎？為什么不把閣樓直接變成衣帽間？楊樹萱回答：閣樓本來就是衣帽間，現(xiàn)在它是我的第二衣帽間，我理想的衣帽間不僅空間要大，還得便于出入。

新衣帽間有三個整體衣柜，它們占據了三面整墻，柜門上有專門設計的代表著春夏秋三季節(jié)的圖案，分別是一棵剛冒新芽的樹、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以及一棵落葉紛飛的樹，打開柜門便可看到各式各樣的時裝，這些衣物檔次不低，多半是國際名牌，風格從田園風、瑞麗風、百搭風到歐美風、民族風、波希米亞風無所不包。楊樹萱熱愛時裝，衣柜里的每件衣服她都清晰記得價格和購買地點，她將自己視為糖果，而她的服裝則是用來包裹曼妙身材的糖紙。主臥室的改造工程包含衛(wèi)生間。原衛(wèi)生間也就是現(xiàn)在的副衣帽間木門上雕刻著第四個圖案，它同樣是樹，光禿禿的樹枝下面還刻著個憨態(tài)可掬的雪人。打開房門，數量龐大的羽絨服和皮草隨處可見，此外還有近百雙女鞋和十余個大小不一的高級旅行箱。楊樹置喜愛皮革，認為皮革可以體現(xiàn)成熟女人優(yōu)雅高貴的氣質。對此，她經常遭到李刻批判。李刻說：你把動物穿在身上太殘忍了。楊樹萱回敬：覺得殘忍，那你干嗎吃肉，干嗎穿皮鞋？哪天等你吃素，只穿布鞋了再來開導我吧。

一年中，李刻會有十余次到楊樹萱家拜訪，每回他都是帶著酒氣深夜前來。兩人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上學期間關系密切。李刻找楊樹萱聊天，目的是找一個可以繼續(xù)喝二場叉比較舒適的地方。楊樹萱是獨身主義者，李刻上門，她樂于接待，她曾聽一個野路子風水先生說獨居女人的房間里要偶爾填充些男人氣，不然會陰氣過重，對健康不利。她信賴李刻，知道他即便喝得爛醉也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每當兩人待在一起，總會聊些往事，從青年路聊起高中生活，然后再聊聊老同學的近況，某某人第四次結婚，某某人在國外賭場工作，某某人回母校當了老師。有時楊樹萱也請李刻為她分析新男友的性格或者真誠度，李刻的答復是：你又不打算結婚，只要不當第三者，對方不和你借錢就行，分析來分析去其實沒什么意義，誰和你在一起終究只是過客而已。楊樹萱最近一次與李刻聊男人是在六月末，她新認識的男性朋友司馬堯是位成功商人，溫文爾雅又談吐不凡。楊樹萱的姐姐經營家族企業(yè)，生意上有楊樹萱的股份，楊樹萱在投資城市綠化工程時認識了司馬堯，兩人吃飯泡吧，交集慢慢多了起來。通過翻看聊天記錄，李刻建議楊樹萱與新朋友的關系點到為止。楊樹萱追問原因。李刻說：不是說這哥們不好，你看看這聊天記錄，明顯是在故作高深，有些雞湯話一看就是復制粘貼的，不信你百度搜搜。楊樹萱不服氣，百度了一下，果然搜到幾句原話。李刻繼續(xù)說：他只是和你玩玩曖昧，賺錢才是目的，雖然你不愁錢，但別把做生意和感情混為一談，做什么事就講究什么事的規(guī)則。說完，李刻喝酒。楊樹萱在沉默中認真考慮起了自己的年齡。

楊樹萱已過暮春之年，雖然人到四十但身材和相貌卻與三十歲出頭的少婦沒有太大差別。楊樹萱崇尚素顏，參加各類社交場合只化淡妝，她精通服裝搭配，對自己的顏值也很自信?？傮w來說，楊樹萱是個喜歡眾星捧月又相對單純的女人，她不結婚出于對婚姻總懷有恐懼感，害怕婚后生活中的一系列變化。生產、家務、不自由、身材走樣、激情缺失、冷暴力、離婚率，這些都是她恐婚的源頭。她的一個個男朋友首尾相接，在她人生中留下了一段段愛情故事。對此，李刻曾這樣形容：在你愛情的軌道上，男友們就像火車皮，有的裝油，有的運人，有的拉貨，每個車皮里都有不一樣的東西，你們共同組成了一列開往春天的列車。

新衣帽間的窗前立著穿衣鏡、梳妝臺和實木電腦桌書架，它們并排擋住了窗戶。電腦桌上放著筆記本電腦、音響、臺燈、針線盒，桌子上方的書架只有兩層，第一層擱置雜物、藝術等級證書、干花；第二層擺放著臺歷、首飾盒和一張藝術照合影。照片中有六個女人，是楊樹萱與她的閨蜜團。六個女人統(tǒng)一身穿白色婚紗，她們均為獨身主義者或者曾經的獨身主義者，穿婚紗照相是為了表達單身新娘這個主題。如今六閨蜜已經很少來往了，當年拍照只是一時心血來潮。電腦桌旁是楊樹萱的淺棕色瑜伽墊，它斜倚著桌沿很像一截被砍伐的樹干，由于缺少了“根”和“樹枝”，瑜伽墊呆頭呆腦地斜靠在那里，仿佛正在構思著一個關于綠葉的故事。

龍?zhí)赌下贰ざ实霓k公室

董攀的公司“零零壹車行”位于龍?zhí)赌下方贿\汽車園北區(qū)，公司建筑屬于定制集裝箱板房，單間面積二十四平方米。辦公室共有兩間，租房后董攀將內部打通，一間自己使用，另一間由工作人員辦公。公司的大院里停放著七八十輛二手車，它們根據種類有序停放，價格從上百萬到幾千元不等。如果用無人機航拍，很像港口上出口汽車海運裝箱前的場景。

在董攀的辦公室里，最引人注目的當屬窗邊的海報墻。墻上的主角多為搖滾樂手或電影明星，海報整體色調偏暖，有濃郁的懷歸風。美中不足的是因業(yè)務需要，墻壁正中心貼著張瓜子網二手車代理廣告，這張綠色廣告頁遮住了蒂姆·羅賓斯的下半身和史蒂夫·范肩膀以上的部位，打眼望去仿佛蒂姆·羅賓斯正從一個綠箱子里彈出來，或者史蒂夫·范在演奏時發(fā)生了安全事故。海報墻正下方擺著個皮沙發(fā)，沙發(fā)上放著把星辰牌木吉他。吉他購于農大南門滾石琴行，董攀買琴時，琴行老板張家友鄭重承諾，老朋友學琴一概免費，老朋友買琴享受九十九點九九折純金會員價。董攀有吉他基礎，學琴四個月便熟練掌握了幾種常用的節(jié)奏型，一年后他開始彈奏古典名曲。每當敲定一筆生意，待客人們離開，董攀都會心情愉悅地坐在沙發(fā)上彈吉他。彈奏時，他雙目微閉，神情放松，跳動的音符穿過窗子，均勻地落在二手車與板房之間的空地上，猶如一枚枚透明的種子，將一個二手車商的音樂夢植入了大地深處。

沙發(fā)前面是個方正的實木茶幾，茶幾上擺放著茶臺和茶具，董攀喝茶并不講究，給客人泡茶大都用一次性紙杯，茶具的意義僅限于擺在那里裝裝樣子。茶幾另一端是個造型簡約的科技布沙發(fā)，兩個沙發(fā)不匹配，當地人一看便知是五馬市場淘來的二手貨。辦公室另外的區(qū)域在理論上是董攀的辦公區(qū)，陳列著老板桌和老板椅，這兩件家具同樣也不配套，與待客區(qū)的沙發(fā)和茶幾由同一輛單排車運送而來。董攀使用老扳桌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各地收車，如果客戶上門，董攀便和對方坐在茶臺兩側洽探業(yè)務，獨處的時候他倚在皮沙發(fā)上彈吉他或者用手機編輯視頻段子。

董攀的形象非常適合拍攝視頻段子。他個子不高，光頭蓄須，表情自然時像趙傳，表情專注時很像徐錦江。董攀的賣車小視頻在抖音上非常火爆，為他擴大影響提升業(yè)績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這些段子非常機智，比如：“25、V6、后驅、上次見到這么經典這么有情懷的車，還是在上次?！薄耙话四晖緲反笃咦柗Q沙漠之王，比同級別的路巡要便宜三分之一，開著它殺顏良誅顏良過五關斬顏良，難道不香嗎？”幾年過去了，視頻段子讓董攀成了網紅，零零壹車行每天都有粉絲上門，董攀的營業(yè)額直線飆升，半年前他開了分店。

作為泰安知名二手車商，董攀的成功并非偶然。他曾有過極度黑暗和痛苦的歲月，在人生低谷他沒有失去信念，相信付出與堅持終將換來想要的生活?？嚯y磨礪了他的意志，放平了他的心態(tài)，所以在辦公室老板椅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人生是一碗水。一碗水是螢攀的處世哲學，他認為人生有高潮便有低谷，要客觀看待，用心端平。這幅書法作品是十多年前董攀在東關大集購得，當時他站在寫書法的老者身邊，遞上一支將軍煙，耐心還價。老者說：我雖然不是書協(xié)會員，但字寫得不比書協(xié)會員差，再加五塊，我多給你寫幾個字。董攀說：我不是有錢人，二十塊錢足夠我一天的生活費，字不用多加。老者聽罷，接煙夾在耳后，默默鋪開宣紙。有時，朋友們來董攀辦公室總忍不住提醒，字掛在身后不好，會走背字兒。董攀則說：從公司開業(yè)它就在那個地方，我走了十多年的背字兒，掛在那里正好是負負得正，人生是一碗水，走背字兒也不見得就是壞事，其實機遇都藏在一個個困境里。初次說這番話時，董攀還不由自主地拿過吉他，思忖著彈了幾組分解和弦，仿佛在為自己的經典語錄配上一段雖然延時卻意蘊深遠的背景音樂。

金山路·丁雨珊的臥室

丁雨珊的臥室陳設簡單，只有一張水曲柳實木床、一個定制衣柜和一個翻蓋式迷你梳妝臺。臥室里沒有床頭柜，床邊的墻上嵌著壁燈，壁燈的搖臂可以折疊兩次。飄窗上放著靠枕和繪有百合圖案的瓢窗墊，靠枕旁邊有本阿爾巴尼亞作家卡達萊的《夢宮》，書露出了上半部分，它被壓在一個打開的筆記本下面。筆記本上記錄著丁雨珊的夢境。

出門前在電視上看到了通緝令，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青年，他的樣子很英俊，通緝令上說這個男人是殺人兇手，于是我記住了他的長相。我來到大街上，逛了幾家服裝店，不知什么時候我在商店的落地窗外看到了他，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很害怕，躲開他的目光，假裝不在意地從后門離開了。我來到另—條街，發(fā)現(xiàn)他一直跟著我，盯著我，他從懷里慢慢掏出了刀子。大街上的人很多，我開始跑，他在后面追趕，我喊了幾聲想讓路人阻止他。有人中了一刀，彎腰捂著肚子。我害怕極了，拼命地跑著，可他就是緊追不舍，我穿過馬路跑向另—個街區(qū)，跑來跑去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圍著服裝店附近打轉。我要死了，或者說我意識到我不久會死去，被他追上是遲早的事，而我體力透支得厲害。男人在笑，他的牙齒很白，像白森森的刀刃，我?guī)缀醵寄芨惺艿截笆状倘松眢w的感覺了。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死亡應該是未知的，現(xiàn)在卻被我知曉，很可能就在幾分鐘以后。關鍵時刻，一輛出租車停在前面，我摔倒了，爬起來沖進打開的車門里。我失魂落魄地要司機師傅趕緊開車，司機轉過頭，是那個男人。

風從窗外不斷地吹進來，筆記本翻頁，依舊是丁雨珊的夢境。

在夢里我擁有了一個奇怪的本領，可以飛行一段距離，飛得特別高，然后再緩慢地落下來。我去任何地方都是飛著去，不用乘坐公交、打車、坐地鐵。如果途中降下來，我必須醞釀一段時間，然后再慢慢起飛，越飛越高。我夢到要去朋友家做客，我從紅門公交站起飛，天陰沉沉的，風推著我飛到了陰云上面，在高空里極度自由，我輕飄飄的，和個氣球差不多，視野極為開闊，看著城市和大地，心里特別激動。其實天空也不見得就是陰天，傍晚了，所以天空的顏色要暗一些，風很大，但我到了必須降落的時間，我還是降下來了。我降落到了金山公園最后面的山坡上，我記得小時候這里有零星的孤墳，我很害怕，松林黑乎乎的，天色很暗，月光照在松林里。我把身體大張著，讓自己像個船帆，等風蓄積滿了好離開這個地方。

丁雨珊有記夢的習慣，目前已經記錄了三本夢境日記。丁雨珊把她的夢出售給一個兼職心理學醫(yī)生，醫(yī)生象征性地支付酬勞，通過記錄還順便為丁雨珊治療抑郁癥。其實醫(yī)生是口腔科主治醫(yī)師，擅長口腔內科，口腔修復和正畸。他本身也是抑郁癥患者，為擺脫困境，自修了心理學。醫(yī)生對丁雨珊的治療中有一項是運動療法，醫(yī)生認為運動產生多巴胺可以有效緩解抑郁。兩人經常相約登山，每個周六他們從紅門走到經石峪，一路上都在沉默，這主要是一周未見有些生分。等到了經石峪，他們會在附近的亭子里坐一會兒，吃黃瓜或者西紅柿，然后結伴下山。下山路上他們說說近況，以及一些相互鼓勵的話。不過，兩人產生抑郁的內核，彼此卻從不談及。丁雨珊大學時代曾遭遇性侵，而醫(yī)生在五年前目睹了家中煤氣泄漏，妻女身亡。這些往事猶如一把命運的刀子，早已將他們的心臟一分為二?；蛘哒f他們的過去是一把刀子，而他們無非是兩具由血肉之軀組成的刀鞘。

佳苑路·迪拉瓦·阿南德的臥室

迪拉瓦·阿南德來自巴基斯坦的拉合爾市，他是山東第一醫(yī)科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六年制留學生。學業(yè)結束后，阿南德被安置在附屬醫(yī)院進行為期一年的跟班實習。阿南德非常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美食，夢想在實習期內找到一位中國媳婦，從而取得在中國的永久居住權。業(yè)余時間，阿南德愛好讀書、音樂、研究歷史，他的這些愛好均與泰安有關。在阿南德的臥室里隨處可見與泰安相關的書籍和工藝品，每當結束一天的工作，阿南德最愜意的事情便是坐在書桌前，邊聽山東呂劇《王定保借當》，邊用電磁爐煮罐子茶。煮完，他端著茶杯美滋滋地喝茶，還時不時地跟著唱詞搖頭晃腦地叩打著桌面。

阿南德的臥室陳設簡單，家具只有衣柜、書桌和一張實木單人床。書桌的墻上貼著張放大版青年路黑白照，照片拍攝于七十年代末期，地點是青年路南段十字路口，拍攝者為泰安市著名攝影家姚群生。從拍攝角度看，攝影師當時所處的位置應該在百貨大樓某層，他由南向北用鏡頭記錄下了青年路在改革開放初期的縮影。照片里的青年路密密匝匝地擠滿了路人和自行車，一條貼有“恭賀新春”四個大字的橫幅橫跨在照片正中心，巧妙地等分了全景。條幅以北，人群十分稠密，市民們聚集在路中央采購年貨，濃郁的春節(jié)氣息油然而生；條幅以南為路口近景，穿越馬路的行人令原本緊湊的布局又呈現(xiàn)出開放態(tài)勢。阿南德非常喜歡這張照片，時常拿它與《清明上河圖》進行比對，他思忖畫面中的建筑和路人，幻想他們人生中悲歡離合的故事。

書桌上擺放著書籍和紀念品，其中書籍占了約有一半的區(qū)域，書目包括醫(yī)學類書籍和體現(xiàn)泰安特色的文史資料，此外還有幾本文學書，分別是四大名著和徐志摩詩歌選。紀念品有十余件之多，且都是小件，它們擺放在一個迷你博古架上，一眼望去便可叫出名字的有泰山玉章料、石敢當擺件、魚形術雕以及兩個袖珍葫蘆。博古架的最上方擺放著一個核桃木雕刻的巴基斯坦塔模型，該塔又被稱為獨立塔，坐落在巴基斯坦拉合爾市，是巴基斯坦國家身份的象征，塔身高七十米，四周的斜邊代表著巴基斯坦的無限種可能。阿南德將這件紀念品放在博古架的顯要位置，表達了他對祖國的熱愛和思念之情。獨立塔的旁邊是一輛色彩絢麗的卡車模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卡車彩繪藝術在巴基斯坦卡拉奇風靡一時，如今在該市有數萬人從事卡車彩繪工作，阿南德的弟弟阿迪爾便是一位卡車彩繪師。阿南德畢業(yè)當天，阿迪爾為哥哥寄來了親手制作的卡車模型以示慶賀。兩件藝術品旁邊擺放著阿南德一家人的合影，照片上的阿南德身穿長袍，被大家簇擁在正中心，他雙眼含笑，滿面春風。

靠近書桌外沿擺放著一本由山東省地圖出版社出版的《泰安風物》，書旁是本打開的記錄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地摘抄了泰安方言知識。部分摘抄如下：泰安人讀前響、中響復韻母時動程小，往往把前響復韻母讀為單韻母。如ai讀成e；把中響復韻母uai讀成后響復韻母ue。普通話韻母ai的有些音節(jié)在泰安方言中有不少讀作ei，如把拆chai讀成chei，白bai讀成bei。這段話后面緊跟著阿南德用紅筆列舉的詞匯，伯伯（北北）、蘿卜（蘿背）等。在方言詞匯特殊詞部分，阿南德摘抄：受不同社會心理的支配而產生了一些特殊詞。如“花生”，泰安話叫“長生果、果子”；“拍馬屁”，泰安話叫“舔腚”。在“舔腚”后面，阿南德還用紅筆補充了“舔腚溜溝子”。

阿南德學習泰安方言是為了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地道的泰安人。平時，他與同事或者患者交流總會時不時地插幾句方言，比如：你夜辣后晌（昨天夜晚）喝酒喝多了嗎？眼珠子都是直地；去茅房你打（往）那邊走。阿南德的泰安方言拉近了他與市民的距離，每當有人聽到這位巴基斯坦準醫(yī)生說出標準的泰安話時，先是一愣，接著便喜笑顏開地向他豎大拇指。阿南德享受被認可的感覺，工作之余越發(fā)沉入地研究起了泰安文化與泰安方言，他想做一個泰安通，在青年路買套房子，以泰安市民的身份漫步在綠樹成蔭的大路上。

溫泉路·司馬堯的家庭影院

司馬堯的豪宅是復式結構，由于面積大房間多，其中一間屋子被他打造成了家庭影院。影院奢華高端，組件包括：愛普生CB-L1515S投影儀、PERSONA 3F落地音箱、芝華士影院沙發(fā)、麥迪哈雷按摩椅、烏金木實木酒框，加上隔音設施和燈光系統(tǒng)，總造價近六十萬元。閑暇之余，司馬堯愛在彩院里消磨時間，有時他坐在芝華士沙發(fā)上喝兌水芝華士威士忌，有時他躺在麥迪哈雷按摩椅上玩手機游戲。他一個人待在房間里，不看電影也不聽音樂，影院對他來說僅僅是間重金打造的屋子，他待在里面如同一位對閱讀不感興趣的主人待在自家藏書頗豐的書屋里，至于為什么，他解釋不清，只能含混地將其歸納為一種想要的感覺。

司馬堯是位成功的商人，生意上順風順水。與他相比，妻子張曉蕙更是位成功商人，為了掙更多的錢，她常年在國外經商。一年中有三百余天，夫妻倆分居兩地，通常他們每月會打兩到三次電話，內容涉及：各自公司近況、老人身體近況、兒子在國外讀博近況、國內外天氣近況等等。四十歲之后，司馬堯對風月場的關注點發(fā)生了變化，對異性的興趣由肉體轉移到了情趣上?？梢哉f，司馬堯在本質上是一個充滿了好奇心的人，這方面可從近期與他交往過的幾位女性朋友身上得出結論——他先后交往了一位愛下盲棋的女士、一位愛用塔羅牌指引生活的女士、一位愛收集時裝愛吃毛蛤蜊面的女士。通過交往，司馬堯知曉了下盲棋的特殊記憶法、塔羅牌寓意、服裝穿搭以及毛蛤蜊面與墨魚面同為威尼斯的著名美食。與不同的女士交往，形成了司馬堯千奇百怪的知識儲備，他將這些知識循環(huán)運用到風月場上，附加心靈雞湯，從而展現(xiàn)自己溫暖、睿智、深不可測的一面。

比如，在與愛收集時裝愛吃毛蛤蜊面的女士交流時他說：你看這層毛蛤蜊的擺放是不是很像一個倒吊人？倒吊人在塔羅牌中代表順應環(huán)境，等待命運的安排，適時自省。你不必為時裝晚到一周而犯愁，定制工期延長是因為它高端、復雜、精細，不同于流水線速成品，我認為在等待期間不妨靜下心來感受尚未擁有它的日子，最美好的得到往往都潛藏在得到的過程中。他說完，女士眼中閃爍著動人的光輝，女士問：你怎么想到這些的？司馬堯回答：我時常通過下盲棋來思考生活，下盲棋最重要的階段在開局，開局不能急，要慢，要屏蔽一切，之后才會一馬平川。其實，下盲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學會在深沉與冷靜中體察生活接下來的每一步。

出于生意需要，司馬堯每周會出入各種酒局，從高檔會所到路邊攤，他與形形色色的合作伙伴保持并加深著友誼。在酒桌上，司馬堯表現(xiàn)得真誠而又豪放，時常將一句話掛在嘴邊：生意嘛，就是生命里感謝有你，在合作中共同實現(xiàn)人生的意義！不過，他說歸說，在心底卻從不把這些人當作朋友，私下里還會把某人稱作“某老狗”或者“某死摳”。商海浮沉多年，司馬堯很會看人。相應地，他也就極為珍惜與老朋友之間的情義。在司馬堯身邊有兩位特別重要的朋友，一位是他的發(fā)小劉凡，另一位是他曾搭救的落水者白宇軒。影院裝修之初，劉凡和白宇軒送來紀念品裝點新房，司馬堯很高興，將它們擺在了酒柜的顯要位置。

酒柜里收入的第一件紀念品是輛奔馳300SL W196Fl合金汽車模型。該車設計師是大名鼎鼎的魯道夫·烏倫豪特。烏倫豪特是英德混血兒，一九〇六年生于英國倫敦，成人后到德國定居。二戰(zhàn)期間，烏倫豪特在蓋世太保的窺視下研究汽車引擎，不知道是不是高壓生活對腦回路產生了特殊刺激，他將DB603飛機引擎技術運用到了汽車發(fā)動機上，從而助推奔馳車一路飛升。車模價值不菲，時價近萬元，贈送人是白宇軒。十五年前，白宇軒逃課到虎山水庫游泳，因雙腿抽筋差點送命。當時司馬堯正在游船上求婚，為了搭救落水者，慌亂中將婚戒掉入水庫。他的義舉贏得了白宇軒的敬重，自此后兩人成為生死之交。作為富二代汽車發(fā)燒友，白字軒并不知曉汽車背后的故事，也從沒聽說過魯道夫·烏倫豪特。白宇軒贈送車模的原因只有一個，它是閑置品且價格昂貴。

酒柜收入的第二件紀念品是劉凡送來的黑陶葫蘆瓶。它的原產地在泰安市大汶口鎮(zhèn)。大汶口鎮(zhèn)是大汶口文化的發(fā)源地，歷史悠久，孕育了璀璨的人類文明。這件葫蘆瓶造型拙樸，打磨精細，是劉凡十多年前參加工會舉辦象棋聯(lián)賽時贏得的獎品。劉凡在火車站上班，多年來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從值班員一直千到了中層領導。泰安高鐵站興建前，每遇春運司馬堯都會拜托劉凡幫客戶弄幾張緊俏的車票，如果實在搞不到票，就把關系人送去餐車補票。劉凡為人厚道，性格溫和，生活上知足常樂。每周無論多忙，司馬堯總會擠時間約劉凡到家中小酌幾杯，兩個老友有時談天說地，有時不發(fā)一言自斟自飲。偶爾，白字軒也會帶著酒肴到司馬堯家參加聚會，他不勝酒力，半杯白酒下肚便得在沙發(fā)上小瞇一會兒。每當白宇軒睡醒，無論多晚，總會看到兩個老大哥仍在對飲中追憶往昔。他插不上話，為了緩解無聊，只得走進影院打開投影儀和落地音箱，打算找兩部感興趣的影片觀賞。但事與愿違，影院各項設備調試復雜（這方面司馬堯也不懂，他最近一次觀影是在影院建成當天，且由工人調試），他是急性子，擺弄一會兒便失去了興致。為了再度緩解無聊，白宇軒只得來到酒柜前把玩柜子里的物品。他摸摸自己贈送的車模，彈彈劉凡搬來的陶瓶，掃幾眼滿是外文的洋酒，之后打開酒柜最下層的桓門尋找感興趣的物件。

柜子里滿是雜物，幾摞九十年代的電影光盤壓在一臺淘汰的影碟機上面。影碟機旁邊塞著兩個滿是浮灰的陶瓷天鵝，這對擺件曾被張曉蕙擺在酒桓上層，不知什么時候又被收納在了柜底。此外，還有四個老舊的麥克風、十多張卡拉OK唱盤、成功學書籍、云南干花、桂林香水、津巴布韋硬幣收藏冊，以及尚未拆封的看上去像是隨手塞在里面的《紅酒品鑒DVD》《世界風光DVD》《心靈與氣質DVD》《古典名曲二百首》《神奇塔羅DVD》等等。

擂鼓石路·李刻的陽光房

李刻的陽光房主要用來待客。李刻的妻子徐信不喜歡李刻與朋友們在客廳里聊天，他們不僅嗓門大，影響孩子學習，還不停地吸煙，把家里弄得煙霧繚繞。每當李刻的朋友來家中拜訪，李刻總會站在門口迎接，他家的閣樓是外置樓梯，電梯可以直達頂層。

陽光房本是閣樓的西露臺，建成后采光效果很好，西南兩面墻均由落地窗組成，房頂安裝了德高瓦，冬暖夏涼，堅固耐用。陽光房安裝之初，幾位安裝工由于業(yè)務嫻熟，作業(yè)期間全然不顧忌安全隱患。為此，徐倩與工頭吵了一架，要他們務必綁好安全繩，以防萬一。徐倩是個急脾氣，說話語速快叉表情嚴肅，聽她講話像被說教。工頭把臉一沉，氣呼呼地說：我們干了十多年，心里有數，綁繩子很麻煩，會影響安裝進度，你別口口聲聲為我們好，我知道你是怕出事連累你家，我們得趕緊千完，下午還得去另一家。徐倩說：誰家裝陽光房都把安全擺在首位，你們要是不綁繩子，就別干了。兩人話趕話，令爭吵不斷升級。最后工頭一揮手，示意手下停工。李刻見狀，忙把妻子勸到樓下，他掏出香煙散了一圈，對師傅們說：大家都是專業(yè)老師，別和女人一般見識，抽支煙歇歇，咱們還得繼續(xù)干下去。片刻后眾人繼續(xù)安裝，李刻提前設定了鬧鐘，待鈴聲響起，他裝作接聽電話的樣子大聲說：忙著呢，在裝陽光房，什么？你說什么？你家裝空調的工人墜樓了’哎喲，怎么這么突然，報警了嗎？說著，李刻快速走出門外，來到樓下客廳喝茶看報。半小時后等他再度返回閣樓時，發(fā)現(xiàn)兩名高空作業(yè)的工人都牢牢綁好了安全繩，工頭站在露臺的正中央，側轉著身子，故意避開了李刻的視線。

李刻為人機智、情商高，陽光房建成后許多擺設都體現(xiàn)出他智慧的一面。比如，他收藏的幾塊泰山石，每塊都是石中精品，早年間購買時賣家均開出天價。為了讓石頭降到心中理想價位，李刻會時不時地委托朋友去攤位上詢價，在還價時把價位不斷拉低，之后他適時出現(xiàn)，給對方報出合理的價位，從而達成交易。李刻不是愛占便宜的人，他開出的價格準確、公道，避免了因價格虛高而多花冤枉錢。泰山石禁止交易后，李刻的興趣點轉移到了壽山石章料上，他有幾位西泠印社的朋友，每年會邀請他們來泰山采風。期間，象征性地給些潤刀費，請朋友們?yōu)樗氖詹仄纷逃∥摹?/p>

除了泰山石，陽光房里還有幾盆大個頭的綠植，它們立在窗邊，為房間增添了一抹綠色。陽光房的中心位置垂掛著歐式復古吊燈，吊燈的正下方是張曲美餐桌，餐桌上擺著塊竹筏造型的烏金石茶臺，荼臺很重，且使用率不高，更多的時候它只是被用來敲擊幾下，供客人們聽聽悅耳的金屬聲。每當朋友來陽光房聊天，李刻會用大茶杯泡荼待客，他怕麻煩，大茶杯的好處是至多添加兩次開水。曲美餐桌對面立著兩個博古架，架子上擺放著工夫荼茶具、酒壺、酒杯，經史子集、文玩類書籍、裝有毛筆的筆筒、筆洗、墨汁、徐公硯、一件烙有農舍和水車的圓木烙畫、一臺古董級錄像機和一臺新科牌影碟機。博古架旁邊有根白蠟棍，它沒有什么用處，放在這里僅僅是為了供李刻懷舊。

白蠟棍是李刻上小學時得到的。李刻自幼喜歡武術，曾在泰安市青少年宮習武兩年。小學三年級暑假前夕，班主任在課堂上宣布：有沒有想學猴拳的，學的舉手。李刻帶頭舉手，與班里的二十多個男生加入了“猴拳隊”。事實證明，“猴拳隊”只是班主任和大家臆想出來的，學校動員男生報名，目的是為第六屆泰山國際登山節(jié)開幕式選拔學生演員。于是，一九九二年夏天，李刻與舉手的同學們共同經歷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個暑假。報到當天，李刻興致勃勃地趕到學校操場，待人員到齊，教練上的首堂課是隊列和軍姿。大家都很迷茫，不明白學猴拳為什么還得像軍人那樣。他們的迷茫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星期，一周后大家開始彩排陣型，陣型訓練需要不停地跑來跑去，其無聊程度不亞于隊列。一個月后，孩子們每人領到了一根白蠟棍，所有人都很興奮，以為期待已久的猴拳終于要開始了。很快，他們便再次集體失望，猴拳招式只有七八個簡單動作，并且還要配合陣型反復演練?？傊?，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李刻沒有昏天黑地地玩耍，未能看上心儀的動畫片和少兒劇，他和同學們在大熱天里頂著太陽裹著臭汗，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跑圈、舞棍，莫名其妙地苦練了整個假期。臨近開幕式，籌備方為“小猴”們每人發(fā)了套猴服，大家穿上倍顯精神。一九九二年九月七日，李刻和同學們演完開幕式節(jié)目后，激動地振臂高呼，許多人還灑下了熱淚，他們興奮不是因為登山節(jié)開幕式順利舉辦，而是從此后再也不用彩排了。

時光轉瞬而過。如今，每當李刻看到博古架旁邊的白蠟棍時總會百感交集，他既哭笑不得又備感榮幸。為一段不知所以然的彩排經歷哭笑不得，也為有幸參加一場具有特殊意義的盛會感到自豪。當年，這群不怕苦累、不講條件的“小猴”猶如一朵朵無名的小花裝點了雄偉的泰山，在歷史的坐標上貢獻了極為珍貴的暑假。

五馬街·范力虎的廚房、衛(wèi)生間、陽臺、儲藏室

如果范力虎還活著，那他極有可能會在近期把廚房徹底打掃一番，除去爐灶上厚厚的油污，再將窗臺附近裝油鹽醬醋的玻璃瓶一次性更換掉。進入十月份，范力虎曾問魯玉蘭什么時候領證，得到的答復是：你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我叫兒子過來吃頓飯，把咱倆的事明開。

魯玉蘭比范力虎小三歲，退休后在東湖廣場教廣場舞。范力虎對魯玉蘭一見鐘情，時常用面包車幫魯玉蘭運送設備，一來二去兩人成了朋友。魯玉蘭覺得范力虎老實本分，在泰安又有住房，交往半年便與他發(fā)生了關系。之后，范力虎提出同居，魯玉蘭嘴上答應著卻沒有完全搬過來，每周只在范力虎家住上兩到三天。

范力虎的廚房空間狹小，櫥柜和油煙機都是打折處理的低端品。范力虎在櫥柜上切菜或者在水槽里刷豌都得彎著腰，他有腰肌勞損，腰一不舒服他就罵櫥柜推銷員，罵完推銷員再罵自己，后悔當初不該貪圖便宜，買了尺寸不合適的家具。

廚房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分別是墻、櫥柜和油煙機、水槽和窗戶、門和菜架子。廚房的地面上是范力虎的尸體。范力虎死于心梗，他臉色煞白，左手捂著胸口，右手伸展在瓷磚上。如果居高臨下為他拍張黑白色的半身像，那么不明就里的人打眼望去，會誤以為范力虎要么在朗誦，要么在做自我介紹。尸體的上身穿褐色毛衣，下身是條泛白的棕色西褲，西褲的襠部被尿液漫溫，形成了一片不規(guī)則的圖案。由于范力虎是突然死亡，生前正在廚房里炒雞蛋，此刻西墻邊的油煙機和爐灶還開著，炒鍋里的雞蛋已經炭化，盡管油煙機的聲音很大，但刺鼻的焦煳味依舊在屋子里蔓延著。

**********

范力虎的衛(wèi)生間比廚房更加狹小，面積僅為廚房的一半。打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老舊的蹲坑式便池，為便于起身，旁邊還特意安裝了可以抓住發(fā)力的把手。便池右側立著個長方形木板，它的作用是洗澡時蓋住便池，不讓蓮蓬頭噴下的水珠落入便池再飛濺到洗浴者身上。便池的左側放著潔廁劑、廁刷、皮搋子，它們擠在一塊，盡量塞在墻角的下水管道后面。便池前方左側是洗手槽和浴鏡。洗手槽非常簡陋，整體就是個水泥臺子。浴鏡比洗手槽也好不到哪兒去，它是面普通的正方形鏡子，被幾根鋼釘固定在墻上。

衛(wèi)生間光線黯淡，給人以壓抑的感覺，即便打開燈，這種壓抑感也不會減少多少。所以，范力虎習慣摸黑如廁。因為一旦他在這種環(huán)境里照鏡子，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經服刑的歲月。十九年前，范力虎因強奸罪入獄，受害者是個剛上大一的女學生。衛(wèi)生間的門板上掛著兩排毛巾，上面一排用來擦主人的上半身，下面一排用來擦主人的下半身，每排各有兩條，暖色系毛巾為魯玉蘭專用。此外，魯玉蘭還有條毛巾，它一直在陽臺上掛著。衛(wèi)生間的洗漱用品均擺放在水龍頭旁邊，水泥臺子下方摞著四五個大小不等的塑料盆，最上面的塑料盆里印著鴛鴦圖案。

**********

自從范力虎與魯玉蘭建立戀愛關系后，陽臺的一半區(qū)域便成了魯玉蘭的第二工作室。她在北墻上安了條把桿，每當看書累了，就在把桿上壓腿或者扶著它做幾組舞蹈動作。陽臺光線充足，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溫度適宜，魯玉蘭在陽臺里讀廣場舞教材、整理教案、修改學員課時或者縫縫補補，她忙活得不亦樂乎，有時連水也頎不上喝。范力虎在家時總會把茶杯端到陽臺，要魯玉蘭休息休息，喝點水再忙活。魯玉蘭總說：先放那兒吧，我一會兒唱，忙完這點兒。

陽臺的另一半區(qū)域用來洗衣服和晾曬衣物，墻邊壘著水槽，水槽旁邊是臺老舊的海爾牌洗衣機。窗臺光禿禿的盆景上常年貼著幾雙鞋墊。范力虎是汗腳，他人生的第一雙香薰鞋墊還是魯玉蘭買的。鞋墊買來后范力虎沒有注意包裝，待中午頭在面包車里打盹時忽然聞到了淡淡的幽香，他查找了一陣子，最后發(fā)現(xiàn)是鞋子里傳出的香味。范力虎拿著皮鞋聞了聞，心中滿是甜蜜。不過，香薰鞋墊的香味并不持久，至多能維持十天左右。范力虎覺得香味是否持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件小事上感受到了魯玉蘭對自己的關心。

如果范力虎還活著，那么儲藏室也是他近期打算整理的地方。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極度凌亂，各類生活雜物、破爛貨滿登登地占據了空間，猶如一片混亂的沼澤。門邊碼著八九個編織袋，袋子里裝著范力虎從東湖公園撿回的飲料瓶和易拉罐，此外還有他在工地上偷的夾扣和廢舊金屬。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個編織袋子里藏著幾十件女士內衣，這些內衣同樣是范力虎偷的，偷盜地點分別是民巷、校園、工地、寫字樓樓頂。范力虎偷回的內衣本來被收納在床頭柜里，充當他意淫的道具。自從魯玉蘭住進來后，內衣便被范力虎移人了儲藏室。在范力虎生前的半個多月里，他時常琢磨該怎么處理這些內衣，舍不得扔又不能暴露，他一直沒有想到兩全的辦法，內衣也就一直裝在編織袋子里，被幾摞舊報紙壓在了下面。

溫泉路·宋佳的臥室

與季謙分手后，宋佳改變了居住環(huán)境，先是處理了大批舊物，接著又招幾件家具捐獻給慈善機構。此外，她還將季謙拉人微信黑名單，并讓孩子為她取了新網名。宋佳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個多月，為住房節(jié)余出許多面積，現(xiàn)如今她的家空蕩、簡潔，很像破產后的光景，她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學會斷舍離，從而為生活打開一扇新門。

宋佳的臥室只保留了衣柜、床和梳妝臺。床頭柜、五斗櫥、單人沙發(fā)、按摩椅以及各類擺件均被處理一空。衣柜里是少量的衣物和被褥，梳妝臺上擺放著一瓶出門前才會噴兩下的香水。宋佳毅然決然地做出改變，為的是在記憶中把與季謙相伴的日子清零，她本以為前男友會令她托付終身，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非是一廂情愿而已。

失戀令宋佳消沉。為調整狀態(tài)，業(yè)余時間找些事做，她參加了市作協(xié)舉辦的公益寫作班，打算嘗試著寫點東西以排解內心的失落?；顒又兴龅剿蝹ァ．敃r宋偉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整堂課他抱著肩膀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如果不是偶爾眨了幾次眼，宋佳還以為他是個面癱患者。課間，宋佳去樓道接開水，發(fā)覺宋偉正站在走廊的拐角處吸煙，兩人四目相對，不知為什么，宋佳主動朝他點了點頭。宋偉沒有回應，熄滅煙蒂，轉身離開。宋佳第二次遇到宋偉是在市政廣場，她去市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室遞交入會申請，路過廣場時看到宋偉正同先前講課的老師坐在長椅上。宋佳記得老師名叫趙君，那堂課結束后，她主動加了趙君的微信，想在課余時間單獨請教寫作技巧。見宋佳走近，趙君主動起身問候，他只知道宋佳的網名，以為網名與筆名相同，便說了句：你好，瓦基麗老師。宋佳說：趙老師好，我叫宋佳，這個網名是孩子用我手機玩游戲時取的，他玩的一款游戲里有個角色叫瓦基麗女武神。宋佳話落，宋偉突然笑了。宋佳面帶慍色地看著宋偉，問：有這么好笑嗎？說這番話時，她想到了宋偉在樓道里的失禮。宋偉解釋：別誤會，我沒有取笑的意思，你家小孩可能與我兒子玩了同一款游戲，他打游戲時我總聽他嘟噥什么女武神。宋佳說：你這人話還真不少，我原以為你不愛說話呢。宋佳說完，趙君詫異地看著兩人，不解地問：你們認識？宋偉沉默片刻，說了旬：算是吧，你講課那天，我坐在后面等你。趙君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說：是你找我喝酒那天。

這次偶遇令宋佳與宋偉互加了微信。他們加好友并非出于好感，而是覺得對方是奇怪的人，并由好奇產生了進一步了解的想法。之后兩人陸續(xù)見過幾面，情人節(jié)當天，宋佳收到了宋偉寄來的玫瑰。

初次登門拜訪，宋偉吃了一驚。他在宋佳的客廳里轉了幾遭，詫異地問：怎么整間屋子里只有一個沙發(fā)？宋佳對宋偉的反應絲毫不感到意外，輕描淡寫地說：我不看電視，也不在客廳吃飯，放一個沙發(fā)足夠了。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了片刻，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氣氛略顯尷尬。宋佳說：要不去臥室坐會兒吧，那里方便些。兩人走進臥室，宋佳坐在床尾，宋偉拉過梳妝鏡前的椅子坐下，兩人面對面地看著對方。宋偉說：你真是有個性的女人，居然生活得這么簡單。宋佳說：這年紀了，沒必要讓生活太復雜，只要衣食無憂還圖什么？宋偉說：你還不到四十歲，心態(tài)卻跟老年人一樣。宋佳說：我也小女人過，離婚、失戀，總之我都想開了。宋偉不再說話，起身走到床邊，將宋佳抱在懷里。

宋佳與宋偉的婚禮計劃在來年春天舉行。此前，宋偉執(zhí)意要宋佳搬去與他同住，還一再強調特意更換了家具。宋佳拒絕多次，耐不住未婚夫的軟磨硬泡終于答應下來，她將住房掛在網上招租，在房屋簡介里只寫了一句話：祝愿租房的朋友，有情人終成眷屬。

樂園街·趙君的書房

趙君的書房坐北朝南，除了門窗，其余的墻上立滿了書柜。書柜打眼望去有十幾個之多，且高至房頂。為方便取書，趙君特意從光彩大市場買回了一架折疊梯，折疊梯收攏在書房門后，藏在那兒，像一截豎著的鐵軌，或者一個正在捉迷藏的高個子男孩。趙君的幾位好友不曉得書房里還有個折疊梯，趙君不在書房待客，朋友們來趙君家也很少走進書房，趙君巨大的藏書量讓他們壓抑，這種壓抑往往與他們不讀書有關系。如果兩位朋友同時進入書房，其中一位會對另一位說：咱倆太無知了，居然有這么多書沒聽說過。如果一位朋友趁趙君在客廳擺弄茶具的時候恰巧走進書房參觀，他會輕輕開一下書柜門，隨后再虔誠地關上，懊悔自己把時間用在了吃喝玩樂上。沒有人會認真琢磨趙君是如何夠取書柜最頂層的書籍，通常他們都以為是踩著椅子去做這件事。

趙君的書桌和椅子是同系列家具，居然之家“名士簡歐”系列。兩件家具都是實木材質，重量很大，不容易挪移，硬邦邦的，坐上去也不舒服。所以，作為寫作者，趙君從不在書房里寫作。他也不在書房讀書。書房對趙君來說，僅僅用來存儲書籍。在趙君的十多個書柜里面，有兩個書柜是加厚書柜，可以容納兩列書并排豎在同一層框子里。這兩個書柜放置了諾貝爾文學獎和中國四大獎獲獎作家的作品。在它們對面的兩個書柜里擺放著沒有獲諾貝爾文學獎和中國四大獎作家的書籍，這些書雖然未獲超級大獎，但趙君對它們的喜愛程度甚至超過了對面的書籍，比如：弗蘭茨·卡夫卡的全部漢譯版作品、詹姆斯·喬伊斯的全部漢譯版作品、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全部漢譯版作品、保羅·奧斯特的全部漢譯版作品、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全部漢譯版作品、北島的全部作品、阿乙也就是名為艾國柱的作家的全部作品等等；此外還有一些異態(tài)小說，比如：《作品第一號》《人生拼圖版》《四街坊》《哈扎爾辭典》等等。在沒有獲諾貝爾文學獎和中國四大獎作家作品書柜旁邊陳列著一個專門放置古典名著的書柜，它旁邊依次是專門放置民國時期作家作品的書柜、推理小說作家作品的書柜和存放哲學、歷史、戰(zhàn)爭、心理學（這些是一個書柜）等書的書柜；在加厚書柜的右側分別是存放經史子集的書柜和存放詩集的書柜，在加厚書柜的左側是存放簽名書的書柜，這些簽名書作家有許多是趙君的老師或者文友，比如：張煒、譚踐、王宗坤、劉玉棟、趙月斌、李國彬、王秀梅、魏思孝等等；在簽名書書柜旁邊是專門存放期刊的書柜，期刊包括《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當代小說》《青島文學》《湖南文學》《清明》《青年作家》《泰山文藝》等等，作為寫作者，趙君時常在上述期刊發(fā)表小說或者詩歌。

在趙君書房北面，也就是門后藏著折疊梯的那面墻上有四個安裝著天藍色書柜門的書柜。這四個書柜里存放著趙君從網上拍賣會或者泰安市文化廣場淘采的絕版書，這些書價格昂貴，網格本包括：《誰能在俄羅斯過上好日子》《古羅馬戲劇選》《安徒生童話選》《克雷洛夫寓言集》《耶路撒冷的解放》《怎么辦》等等；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包括：《空中飛行員》《細雪》《好伙伴》《探險家沃斯》等等；世界文學名著文庫包括：《莎士比亞喜劇選》、《莎士比亞悲劇選》、《金瓶梅詞話》、《米德爾馬契》（上下冊）、《紅樓夢》（下冊）、《王爾德作品集》等等；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叢書包括：《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英雄挽歌》《蒂博一家》《人鼠之間》等等。不過，這些書系趙君每一類都未集全。

天藍色書柜門是后期加裝的。之前，這四個書柜均為開放式書柜，未安裝柜門。二o-五年秋天，趙君的好友龐勇依照他設計的圖紙免費為書柜加裝了玻璃門，此舉是為了防塵。龐勇在泰安市高新技術產業(yè)區(qū)經營家具廠，他的家具材料采用了紅橡木和黑胡桃木。二〇一八年上半年，龐勇的家具廠因達不到泰安市環(huán)評標準，將廠址遷入了東平縣。依舊是二〇一八年上半年，龐勇的家具廠因達不到東平縣環(huán)評標準，未能運營。安裝新型環(huán)保設施需要投入五十余萬元資金，龐勇資金運轉困難，幾經思忖，他變賣了家具廠設施。第二年，龐勇由家具行業(yè)轉入軟飲代理界。他的轉型很成功，加上本人誠信經營，能吃苦，生意逐步做大，輻射了泰安周邊多個城市。龐勇為趙君安裝的書柜門美觀、結實、耐用，唯獨一個門把手因為鉆孔略大，造成了螺絲釘滑絲，把手松動。這件小事趙君多年沒有解決，原因之一是趙君總忘。再者，等到趙君記起來時，他會喝著龐勇定期寄來的軟飲感慨：老朋友已經沒有家具安裝工人了。

趙君的書柜除了存書，還存放紀念品。紀念品擺在書列前面，林林總總，有百件之多，包括趙君兒時的小玩具、趙君兒子不玩的小玩具、趙君兒子的手工小制作、趙君妻子孫綺虹學生時代的小物件、一些壽山石章料、一些與泰山有關的小工藝品、一些八十年代的舊物、照片、小古董等等。

在小玩具里，幾個G1版變形金剛是趙君的心愛之物。其一是挖地虎戰(zhàn)隊，因為挖地虎戰(zhàn)隊組合的大力神尺寸太高，所以它們以工程車的樣式被拆分擺放。九十年代初期，一套挖地虎戰(zhàn)隊在岱宗大街二輕工業(yè)大廈的售價是一百四十八元，而趙君父親的工資僅為二百三十余元。為得到這件天價玩具，趙君足足攢了半年的零花錢，以每天兩角錢為記，半年來趙君共攢下三十余元，這些錢放在挖地虎戰(zhàn)隊身上，大致等同于現(xiàn)在買套房子的首付。好在恰逢過年，趙君得到了可以支配的十五元壓歲錢，于是趙君有了達成夢想三分之一的本金。趙君的爺爺是位機關干部，見孫子在大年夜為一件玩具魂牽夢繞，癡望著二輕工業(yè)大廈的方向，便不顧家人反對，于大年初七帶著趙君走進了商廈。出乎意料的是，挖地虎戰(zhàn)隊由于價格昂貴無人問津，降價二十八元。離開二輕工業(yè)大廈，趙君抱著心愛的玩具走在青年路上，光禿禿的法桐樹在冬陽下伸展著滄桑的胳膊，路上鋪滿了積雪，積雪里摻雜著鞭炮的碎屑和煙蒂，趙君的棉鞋“闊吃闊吃”地踩在積雪上，他覺得踩雪聲無比動聽，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這么成功過。

趙君書柜里的另一件變形金剛是狂派情報官聲波。聲波是霸天虎中出場最多的配角，旗下?lián)碛谐蓡T眾多的直屬部隊——磁帶軍團。聲波變形為一部藍色索尼Walkman卡式隨身聽。一九八四年索尼公司生產了第一臺Walkman，而一九八四年也是變形金剛動畫片誕生之年，第二年日本在與美國的貿易戰(zhàn)中屈服，被迫簽訂《廣場協(xié)議》，此后日元兌換美元的比例大幅度提升，嚴重影響了日本的出口業(yè)，日本國內投資環(huán)境日漸蕭條。成年后，趙君在對變形金剛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這部動畫片包含的國際元素極多，帶有濃郁的反戰(zhàn)情緒，以正邪兩派人物為例，正義方汽車人大都變形為民用車輛，而反派霸天虎大多變形為戰(zhàn)爭機器，唯有聲波變形為一部日產隨身聽，由此可見，動畫片創(chuàng)作者在對聲波人設上是帶有隱喻的。趙君的這件變形金剛是與同學交換所得，當時趙君付出的代價是十本《超時空猴王》，該作是粱挺博士為弘揚詠春拳系創(chuàng)作的功夫及科幻連環(huán)畫冊，共計四十三冊，每冊定價一點七元，大缺本為第三十冊《魔水晶》，全套線上拍賣超三千元。趙君得到的聲波并非全品，配套的磁帶戰(zhàn)士團里只有一只少了—根后腿的機器狗。

趙君的書房連接了他的過去與未來。每當趙君站在折疊梯上，他總感覺時間猶如一列環(huán)形列車，在他四周沉默地呼嘯著，徐徐而來緩緩而去。

（冷火，青年作家，現(xiàn)居山東泰安）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