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李檣近20年的文學敘事，兼具奇幻寓言與現(xiàn)實書寫的深度。他運用虛構(gòu)與想象力，創(chuàng)作出富含哲理的“生存寓言”及“奇幻志異”小說，同時，也不乏直接取材生活的現(xiàn)實作品。其敘事風格豁達寬柔，洋溢著“詩性感覺”，表達純粹動機、輕松狀態(tài)與自由精神。李檣的詩歌與小說間存在隱性的“自我對話”，二者切換自如，形成渾然天成的文學體系。他擅長捕捉生命細節(jié)與人性幽微，通過詩性語言傳達對人與世界關聯(lián)的深刻探問。作品中，李檣展現(xiàn)出藝術自覺與強烈生命意識，運用濃郁詩學意味的語言，在描繪小人物日常時，隱藏對命運與人性的深刻思考。這些思考不僅觸動人心，更促使讀者反思自我人生處境與靈魂掙扎，展現(xiàn)了其文學敘事的獨特魅力與深度。

關鍵詞 李檣小說；詩性感覺；人性哲思；自我對話

近20余年來李檣的文學敘事，有著廣闊的維度。當下時代，人們在理性邏輯追逐的單線思維下，容易忽視和遺忘生活層面上的荒謬、曲折、混沌性和偶然性，而這些才是人類存在的本相。一定程度上，在《去鄰國需要經(jīng)過一片山林》《造夢師三部曲》《花園三部曲》等帶有奇幻性質(zhì)的寓言小說中，李檣用充滿哲思的調(diào)性，于敘述中精心設置時空結(jié)構(gòu)，層層鋪設懸念，預制文本“迷宮”。其在現(xiàn)實思維和生活經(jīng)驗之上，借助想象和虛構(gòu)創(chuàng)造的“寓言性”，超越了世俗常規(guī)的理性邏輯，是對“現(xiàn)代理性”驅(qū)逐了曲線、復雜、混亂和歧義后的反思。這表現(xiàn)出他對另類題材領域的開掘和對新現(xiàn)實、新問題的關注，我們在其中能夠感受到李檣的敘事“野心”和日益開闊的文本格局。而在“奇幻寓言類”文本之外，題材和主題滲入社會生活許多層面的現(xiàn)實書寫，同樣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小說有著兩種看似相悖、實則相通的取向：一方面，依靠虛構(gòu)和想象力，創(chuàng)作出一批“生存寓言”及“奇幻志異”小說；另一方面，創(chuàng)作了大量直接取材生活、飽蘸日常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類作品。李檣不斷地在自我博弈中獲取描述生活和存在世界的可能性。他的一些作品，在看似平常的生活故事里，卻不是簡單交疊現(xiàn)實的若干層面，而是依靠具體情境和生活表象下的暗涌潛流。由此，我們看到了李檣在這類現(xiàn)實題材敘事中的騰挪和靈動。他真誠地對話現(xiàn)實與人性，其文本呈現(xiàn)出豁達寬柔的敘事風格，具體表現(xiàn)為一種難能可貴的美學特質(zhì)——“詩性感覺”，即寫作者動機的純粹、狀態(tài)的輕松和精神的自由，字里行間流露出自然、流暢和詩性，故事?lián)u曳多姿，文本細節(jié)豐富，有著異彩紛呈的內(nèi)在韻致。

作為小說家的李檣，也是作為詩人的李檣。在他的詩作中，對世間萬物充滿詩性的觀察能力和細膩感悟無處不在。兼具詩人與小說家雙重身份的寫作者定然有著與眾不同之處，如韓東、楊黎、魯羊、朱文、巫昂等。正如李檣曾在創(chuàng)作談提到的：“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不管他寫詩與否，承認詩歌與否，終將無法否認他文體中暗藏的詩性。詩歌和短篇小說幾乎可以是一體化的文體，它們在各方面都可以達成互通，沒有界限?！盵1]讀李檣的詩歌和小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他的文學書寫中，兩種文體間有種“自我對話”的隱含結(jié)構(gòu)和切換自如的率性而為。這表現(xiàn)在小說有時會引用詩歌文本并融入情節(jié)發(fā)展之中，有的小說內(nèi)容和詩歌作品甚至是基于相同題材的不同文體表述。此外，他的詩歌與小說還存在著同題異質(zhì)的彼此生發(fā)、延展。比如詩歌《我想有個女兒——給李小疼》《夢見女兒——給李小疼》和短篇小說《活生生的女兒》，其中關于女兒李小疼展開了一系列夢境與現(xiàn)實的辯證與駁難。再比如《交叉小徑的花園——給博爾赫斯》等致敬博爾赫斯的詩歌，與短篇小說《長椅空談》中制造“我”與博爾赫斯跨時空的相遇和對談等，通過運用文體的“自身互文”，一位作家的不同文體創(chuàng)作就形成了一個彼此呼應、渾然天成的體系，作家之“本我”也得到連續(xù)、整體的表現(xiàn)。而這或許也可以部分解釋李檣的中短篇小說“詩性感覺”的由來。由于詩歌寫作的精神風度，使得他的小說始終貫穿一種熱愛生命的真誠、超越世俗的詩意，以及拒絕規(guī)訓，原始而奔突的自由情懷。我想，在李檣的書寫中，詩歌中那些無法承載的情感和記憶，正是通過小說的形式來完成的。他的小說和詩歌一樣，總有一種情感內(nèi)蘊氤氳蔓延，于波瀾不驚、氣定神閑的敘述中直抵人物內(nèi)心深處和世界存在的內(nèi)部。

具體來說，李檣小說的“詩性感覺”，首先表現(xiàn)為他以豐富的細節(jié)，捕捉具象的生命情狀和人性幽微，探問人與世界的關聯(lián)，從而建立起人物與現(xiàn)實對話的可能性。李檣在小說中似乎格外關注普通女性平庸的生活、脆弱的情感、無力經(jīng)營的婚姻、殘酷的職場狀況，并從中捕捉女性內(nèi)心深處不易察覺的情感波瀾。《燈火闌珊處》中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茉莉和梔子，看似清亮、閑逸灑脫，內(nèi)心卻彷徨而無所依傍。代號“七”的年輕女服務員的“無名”職場狀態(tài)，有的只是無奈的職業(yè)微笑；在酒吧混夜場的十三妹，卻連一次精神暢想都是奢望。在細小的悲歡中，小說讓人物的外在生存處境與內(nèi)在精神困頓產(chǎn)生摩擦與碰撞，展現(xiàn)出都市女性在現(xiàn)代社會中生存的酸楚和尷尬、悖謬的處境?！度漳荷n山遠》中被“無愛”婚姻圍困的恩俏，一方面不得不承擔家庭的倫理責任，“喪偶式”養(yǎng)育女兒，另一方面又要兼顧社會職業(yè)分工，挑起生活的重擔，放棄了對自我主體的自由追尋。小說由此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女性在家庭、職場中的艱難與無奈。這些短篇基本上是從人物自身的動作出發(fā)，通過日常敘事，捕捉和還原了女性在當下社會的典型困境。而李檣筆下的其他人物，同樣也逃不脫世俗之下各種人生的困頓，《空山不見人》中空山對人事的倦怠、空虛、恐懼，找不到日常的意義，飽受焦慮、抑郁、失眠的困擾。在一次野外釣魚時，空山意外發(fā)現(xiàn)荒野中的一處命案兇宅，迫使他不得不思索起自己的境況?！稛艋痍@珊處》中，烏城和北京的對照性隱喻，內(nèi)含著不同人生選擇中饒有意味的懷想，幾位都市青年男女的命運遭際，在愛情角色的錯位中，折射出現(xiàn)代人的情感悖論。就像看似灑脫的瓜子午、猴子，面對情感問題上的無解，是他們無法看透情感本相的體現(xiàn)。不論作者本人是否意識到，小說在描寫現(xiàn)代社會和人的異化的同時，都有一個無處不在的“自己”，就像他詩歌中那個時刻在場的“我”一樣，逼迫出個體內(nèi)心世界面臨的混亂失序，暗示著處于劇烈變動時代中的個體與外部世界之間難以相洽，遭受著無所適從的精神幻滅和生命能量衰減的真相。

此外，這類現(xiàn)實題材小說中的“詩性感覺”還體現(xiàn)在語言的詩性氣質(zhì)。小說語言的“詩性感覺”究其根源，來自于故事之外升騰出的“意味”，它觸動著讀者想象和理解關乎人世、萬物的現(xiàn)實。在近作三部曲《擬古三題》中，李檣別有深意地以古詩句為題，通過對“語言詩性感覺”的倚重和構(gòu)筑，在小說中演繹著“古題”的現(xiàn)代意味闡釋?？梢哉f，正是通過這種設置，使得小說始終貫穿著古典美學的影子，敘事情境有著直觀的畫面感，傳達出作者對理想生活形態(tài)的浪漫情懷和詩意探尋。無疑，文學往往是一種聲音、色彩、氣味的感官傳達，《燈火闌珊處》中公園的月光燈影、《日暮蒼山遠》中街巷迷離的燈火、《空山不見人》中郊外的空曠寧靜，都凝聚著生命縫隙中的種種細碎與柔情。具體到這種“詩性語言”，首先就表現(xiàn)在長短句的結(jié)構(gòu)安排上，在營造想象性場景時，極具力量感的短句搭配舒緩長句，使得搖曳多姿的畫面、詭譎奇幻的場景、存在世界的虛擬象征，帶來敘述的自由度，充分發(fā)揮漢語語言的美感和“意味”的魅力。例如這些句子：“太陽已經(jīng)下山，原先稀薄的暮色越來越濃，滑向夜的深淵”；“月亮漂浮在黑魆魆的山頭上，滿眼的白月光和朦朧夜色，前方已是燈火闌珊的城市”；“只有晚風浮動山毛櫸葉子的聲響”，在語感、語調(diào)、聲韻等方面都達到和諧的境界。小說還在描摹和渲染情境、烘托人物情緒時，使用富有隱喻意味的意象群組合而成的長句，推進畫面的即視感和抒情的高潮時刻。從某種程度上說，小說語言本身就顯示了李檣敘事的智慧和技巧，無論是荒誕寓言還是日?，F(xiàn)實，文本內(nèi)外傳達出來的語言“詩性感覺”，都潛藏著生活有序與無常的鮮活肌理?？柧S諾認為：“當我開始在白紙上寫黑字時，語言才是起決定作用的：首先尋找一個與視覺形象相等的表達式，再看它是否符合既定的風格，最后使之逐漸變成故事的主宰?！盵1]他的小說由此超越了短篇篇幅之限——正是因為“感覺”無形無蹤地蔓延，彌散在文本的各個角落，演繹出語言的“詩性感覺”與故事情節(jié)之間的互融共生，語言蘊藉的張力帶來人物關系、心理變化等細部的純粹和動人。從引用古詩詞作為題目開始，《擬古三題》就已經(jīng)營造出一種“詩性感覺”氛圍，為小說想要表達的亙古不變的人性主題，尋找到了氣息相合的表演空間。那關乎世相不可言喻的語言“詩性感覺”，鋪排出文本的妙義橫生、意味深遠，這正是詩人身份的作家所特有的。從這個角度看，李檣所提供的生活經(jīng)驗和小說的藝術魅力，不僅是故事本身帶來的，更是訴諸了美學理想的不同文體間交融的藝術感覺帶來的。

這類帶著“詩性感覺”的現(xiàn)實題材小說，顯示出有著藝術自覺和強烈生命意識的李檣。他在敘事中調(diào)動有著濃郁詩學意味的語言能力；在內(nèi)在精神向度和寫作信仰層面，也潛隱著他活躍的感官世界、充滿智性的詩性情懷和敘事耐心，小說的“抒情哲理性”油然而生。好的小說，堅實的物質(zhì)外殼和事實層面的邏輯論證必不可少，但作家扎根于詩性理想的魄力，也是文本能夠滲透情感內(nèi)蘊、具有靈魂騰躍空間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不過李檣對此又是警惕的，他絕不過分放縱和雕飾情緒與文字，而是始終落腳于人物自身的動作。通過“表象”還原“真相”，顯然是李檣鐘愛的表達方式?！度漳荷n山遠》講述一位出租車女司機和誤入犯罪歧途的年輕人驚心動魄的幾個小時。小說前半部在有限的時空轉(zhuǎn)換場景中，處理人物和事件發(fā)展是迅速的、激烈的，我們感受到了被脅迫的緊張和危險，敘事具有強烈的沖擊力；后半部分則是沉重平緩的，當放下戒備之心和激烈對峙后，我們感受到人性相通的善意和溫暖。李檣在面對原子化碎片時代中人物的消極身心狀態(tài)時，能夠在平庸的生活場景中精準有力地捕獲觸動人心之處。這些在疲軟中點燃的感性層面上的瞬間火花，顯露出小說真誠熱切的精神力度和飽滿度，以及寫作者沉潛、細致入微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而這正是具有現(xiàn)實主義深度的小說創(chuàng)作萌發(fā)乃至旺盛前的一段序曲。這一組“古題新作系列”小說，抽絲剝繭般地將諸如人性的孤獨、曖昧、迷失、冒險等精神癥候?qū)訉觿冮_，并牽出引人遐想、意味深長的故事。盡管現(xiàn)代性的桎梏讓日常生活處于普遍異化狀態(tài)，但李檣顯然意識到世俗日常并非一潭死水，而是蘊含著反抗異化的潛在力量。就像無論是列斐伏爾還是海德格爾，他們論述日常生活意義的指向仍然是超越普遍異化狀態(tài)。在列斐伏爾看來，“一方面日常生活確有壓制性和暴力特征，另一方面，又尚存一些非工具理性和非功能主義的空間，諸如身體、感性、欲望等。因此，日常生活帶有壓制和反壓制的雙重可能性，并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包含了復雜的矛盾和多重可能性。”[1]正因如此，李檣在洞悉和勘察存在秩序后，尋找解決人性倫理沖突和現(xiàn)實悖論時，沒有放任平凡小人物的沉淪和墮落，而是賦予他們反抗絕望的勇氣和對抗異化的激情，所以我們在小說中同樣看到了各種對抗日常生活異化的精神力量，人物對自由和生命的執(zhí)著追尋和人性質(zhì)樸的情感?；诶斫獾尼屓缓屯?，李檣用力發(fā)掘著日常生活的理想詩性成分，飽含與讀者感同身受的關切和善意，使得小說敘事呈現(xiàn)出飛升的浪漫情懷和詩性品質(zhì)。《空山不見人》中面對難以超越的命運困境，李檣試圖撫慰和復位人物的心理和精神，就像釣魚甩出的完美拋物線，和扔掉的沙發(fā)椅拋出的美妙弧線，都是主人公超越庸常、抵抗抑郁癥慣性的自我拯救；《燈火闌珊處》中的人性偏執(zhí)和情感迷失，都在結(jié)尾那句“謝謝你的宵夜和美酒”中消失殆盡，缺失的溫情似乎都于一瞬間回歸，人物內(nèi)心重歸平靜、靈魂忽然澄明；《日暮蒼山遠》中恩俏對走向歧途的年輕人齊康的關心，最終讓他收手，小說恰恰在這人性良知的迸發(fā)中，展示出生命最初也最本質(zhì)的善和光亮，我們也從中看到了弱者間相互撫慰的一種可能。

李檣在自己所摯愛的小說、詩歌文體組成的文學語境中，以多變的敘事姿態(tài)和文本策略，窺探著人性和生存的“此在”甚至“彼岸”。讀者既能感受到飄忽不定、敞開無限可能的奇幻寓言敘事，也能看到世俗現(xiàn)實中小人物背負的精神重擔和時代難題，而在這些作品沉靜的語詞背后，還隱約流淌著一條“詩性感覺”的哲思溪流，使得李檣無論是在奇幻寓言的荒誕故事中，還是呈現(xiàn)小人物日常生活的庸庸碌碌中，都隱藏著關于人物命運和人性悖論的思索。那些在平淡敘述中展開的波瀾不驚的故事，也常常讓讀者掩卷深思自我的人生處境和靈魂掙扎，領悟到最是庸常生活的細節(jié)一瞥，帶來精神和心靈上的同頻共振。

【作者簡介】

劉名揚：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實習編輯 韓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