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將近20攝氏度，她的周圍飄懸著淡黃色的落葉。這大約是在春季，女孩想。

男孩跟在她身后舉著攝像機，為了拍攝，動作幾乎成了偷拍的變態(tài)。他呼喚她時，她轉(zhuǎn)身笑得很燦爛。她的笑像春天那樣和煦溫暖，不似夏天般熱烈燦爛，也沒有秋天的溫柔傷感。

男孩喜歡唱歌，尤其是21世紀初的一些慢節(jié)奏的經(jīng)典老情歌，所以他舉著攝像機，邊走邊唱著：

請允許我塵埃落定

用沉默埋葬了過去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

才隱居在這沙漠里

該隱瞞的事總清晰

千言萬語只能無語

愛是天時地利的迷信

哦

原來你也在這里

“好奇怪，”她轉(zhuǎn)過身后倒退著行走，并向男孩發(fā)問，“這邊的葉子為什么冬天的時候不落，偏偏要等到春天才開始飄落？”

“這里是福州啊。”男孩回答道，“雖然不知道具體的品種是什么，不過應(yīng)該都是亞熱帶常綠闊葉林，這種樹木冬天本身不需要靠落葉度過，但春天卻需要換掉老葉，才能生長出新葉?！?/p>

“嗯。”女孩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她開始玩起地上堆積著的落葉，踢、劃拉，嘩嘩的響聲，樂得咯咯笑。男孩舉著攝像機看著她，笑的沒那么春天，笑的有點傻。

時間慢慢流逝，很慢很慢。天上的太陽一點一點地挪動位置，她身下的影子也在隨之一點一點地挪動角度。她身下的影子不僅在變換角度，也在拉長，拉長，然后和周圍逐漸昏暗的光線失去差別。男孩思考了幾分鐘如何止住太陽的移動，但沒想出來，只好作罷。男孩也不確定，他聽到的那句“下次再見啦”是來自哪個方向，發(fā)生在什么時間。

男孩坐倒在落葉堆積的地上，打開攝像機的記錄。漫天的落葉紛紛揚揚，真的很美，美的像他的夢中情人一般，而整整四個小時的錄像只有落葉，和他自己的歌聲，沒有半個人影，有點遺憾。當然，也沒有她。

啊

那一個人

是不是只存在夢境里

為什么我用盡全身力氣

卻換來半生回憶

若不是你渴望眼睛

若不是我救贖心情

在千山萬水人海相遇

哦

原來你也在這里

男孩唱完歌，收拾好手上電量不足的攝影設(shè)備，起身回家。

二

從童年起，女孩就很愛這片樹林。雖然不知道是什么種類的樹木，但這不影響她在這里獨自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美好的春天。這里的春天是會落葉的，落葉不是零零碎碎的一兩片，而是稀里嘩啦鋪滿整片視野范圍的落葉雨。她總喜歡在落葉中玩耍，讓葉子落在她的肩膀、額頭，在地上的落葉堆中嬉戲。踢、劃拉，嘩嘩的響聲，每次都能讓女孩樂得咯咯笑。

漸漸地，每年春天到這片樹林里玩耍在女孩心中成了一件充滿儀式感的事情。她會為這一季耐心等待，盛裝打扮。福州的春天可能不到一個星期，女孩的衣柜里最多、最華麗的永遠都是春裝。

這片森林少有人經(jīng)過，雖然沒人欣賞，但她還是想將這片獨屬于她的秘密花園拍攝下來?！傲糇骷o念吧”，女孩自言自語。攝影師和攝像機就存在于她的腦海中，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讓他出現(xiàn)并為自己拍攝，她時不時在腦中翻回這些攝影鏡頭，再用回憶將其加倍美化。

于是，在那年之后，獨自在樹林玩耍的女孩多了一個攝影師，他總是跟在女孩身后，舉著攝影機，記錄著女孩的動作。開始他總是沉默不語，時間長了，女孩偶爾會問他些問題，他也按部就班地回答。又過了幾年，女孩不向他問話的時候，他就會自顧自地唱起歌來，都是些女孩只在記憶深處隱約記得的、很老的舊時代流行曲。

每年春天，女孩，樹林，他跟著，直到春天結(jié)束。女孩會時不時打開腦海中的攝像機，看看當時記錄下的畫面，聽聽他的歌聲。

直到今天。女孩仍然希望男孩來到這里，但他沒有出現(xiàn)。或者，男孩不希望再見到她，又或者，他們已經(jīng)分離了。從直覺上判斷，應(yīng)該是后者。模糊、謹慎，點到為止，不過分糾纏，這種“游牧時代的社交”，讓她感到些許遺憾。

女孩查詢了一下自己周邊的人，有十二萬六千三百七十一個，可惜的是，沒有那個男孩。既然沒法見到那個男孩，那就得再找些什么人來交流。慘痛的歷史教訓讓大家都深刻地認識到，心理健康很重要，過分或過淺的社交都會對自我造成巨大損害，每天起碼要和一兩個人說說話才行。

萬一在之后的漂泊中再遇到他呢？這么想著，女孩走出了樹林。她還是不太希望在這片樹林里見到第三個人，這樣，關(guān)于這片樹林的回憶，就能成為她和男孩確認彼此的憑證。

離開淡黃色的樹林，女孩來到一個巨大的藝術(shù)館前。選在這里，只是因為她想起男孩是個攝影愛好者，或許這里會有他的同好。

走進藝術(shù)館，女孩直奔攝影展，她希望能見到一個足夠?qū)I(yè)、足夠熱情的人，來向她介紹攝影作品的美妙之處。

女孩如此想著，并且不出意外的，在攝影展廳內(nèi)遇見了一個可愛的大企鵝，正叉著腰，貼在照片前仔細端詳。

“哦！你來啦！”企鵝發(fā)現(xiàn)女孩進入展廳，興奮地向她招手，“我等你很久了，我一直想找個對攝影藝術(shù)有熱情但無知識的朋友聊聊天?！?/p>

女孩很自然地走到企鵝身邊，看著企鵝正在研究的作品，向他問道：“為什么非要限定是無知識的？真正的愛好者或多或少都會學習些相關(guān)的技巧吧？”

“那種我見的多了。”企鵝伸出它的細胳膊，在鼻子前扇動，做出一副臭不可聞的表情，“見的足夠多就會開始厭煩，張口閉口都是打光、切線、比例、焦距這些東西，與生俱來的審美已經(jīng)被這些東西徹底蓋住了?！?/p>

“比如說，”企鵝比畫著，指向面前的這副巨大的照片，“從這里面，你看到了什么？”

圓形的照片上，數(shù)以萬計的人類大腦漂浮在液體中，彼此卻又相互保持著一點恰到好處的距離。女孩盡可能以企鵝所說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審美”欣賞這副攝影大作，但今天的情緒讓她只能想起自己與那個男孩的分離。

“這應(yīng)該是我們社會物理層的實拍吧？”女孩描述著，“退去軀干的人類大腦，在營養(yǎng)液中生活和幻想，彼此通過溶液中傳導的電信號交流，就像我們兩個現(xiàn)在這樣?！?/p>

“沒錯，但你還有一些需要發(fā)現(xiàn)的。給個提示，數(shù)數(shù)這張照片里有多少個人？”

多少個？女孩抬起頭，沒有看到照片的最高處，左右也分別延伸到了她的視線范圍之外。

“如果你用密度和面積大致算一算，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大概有十萬個大腦?！逼簌Z直接為她說出了答案。

女孩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正好是我們在同一個時間段有機會交流到的人的數(shù)量極限?！?/p>

“所以，這幅實拍攝影作品的名字就叫作《生活的一切》，畢竟，在某個瞬間，你能獲取的消息極限就是這十萬個腦袋，你所接受的所有信息，都是由這些腦袋提供的?！?/p>

“當然啦，十萬只是個大概的量級，就像我現(xiàn)在只有……我看看，嗯，只有八萬兩千四百二十二個人可以連接上。你呢？”

“十二萬六千三百七十一。”

“哦喲，看來你還很年輕嘛，不像我們這些老家伙，大腦皮層都疲勞到不行了，哈哈?！?/p>

企鵝自嘲地笑一笑，將女孩引到下一張照片前。

“這張，你需要從多個角度來欣賞。動起來，才能看到它的全貌?！?/p>

于是女孩順應(yīng)著企鵝的話，繞著面前的照片走動起來。這幅作品不大，不像之前那幅望不到邊，但從不同的角度看到的內(nèi)容各有差別。從左到右，景色漸漸變幻：男耕女織的田園風光、煤渣漫天的蒸汽工業(yè)、車水馬龍的內(nèi)燃機革命，再到空氣中處處彌漫著人類肉眼不可見的電波信號的硅電時代。這是人類文明經(jīng)歷過的一切，再往前，通過一片巨大扭曲的蘑菇云之后，又開始重復(fù)。只是第二次重復(fù)略有區(qū)別，農(nóng)業(yè)時代中多出了大量的塑料和合金金屬，工業(yè)革命的驅(qū)動力也由煤炭變成高純度的酒精。再往后則是循環(huán)，幾次循環(huán)之后女孩走到了最初的起點。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照片是環(huán)繞在一根石柱上的。

“這算是……人類文明簡史？”女孩問道。

“呃，基本算是?！逼簌Z回答，“不過這幅作品的名字叫作《破繭成蝶》（未完成），重點在‘未完成’上。”

“你是指少了最后一步——人類離開地球進入星際時代嗎？”

“沒錯，之所以未完成，只是因為目前它的狀態(tài)還僅僅處在人類的幼年期，還在文明的發(fā)展和自我毀滅中反復(fù)?！?/p>

企鵝拿起放在展柜上的一個長柄手電筒，打開光束照向未完成的《破繭成蝶》，琥珀質(zhì)地的外殼被光線穿透，顯露出其中一個如嬰兒胚胎般跳動著的奇異有機體。

“等到這里面的小東西發(fā)育完全，他就會擠爆外面的照片，降臨世間——破繭成蝶嘛，這時候才算完成?！?/p>

“這個東西，是什么生物？”

“不知道，沒人知道。據(jù)作者說，這個胚胎的發(fā)育過程是高度光敏的，我們站在這來回走動的行為，就會讓它受到的光照不均勻，擾動發(fā)育過程。所以，沒有人能知道它最后會長成什么樣子，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它生長的所有變量都來自我們——作品的欣賞者?！?/p>

女孩突然明白了這位攝影師的用意，說道：“就像人類文明一樣，對吧？”

“沒錯！看來你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了作品的精髓了！”企鵝興奮地拍著手掌，發(fā)出皮膚撞擊的悶響，“好了，既然這樣，那這幅作品的一切價值都被你參透了，沒必要在它身上多浪費時間，我們來看最后一幅。”

說著，企鵝拽上女孩的衣角，將她拉到展廳的角落，那里只有一張平淡無奇的照片，沒有巨大的尺寸，沒有特殊的外形，就只是很簡單的，一個女孩在金黃的樹林中行走，空中凈是金黃色的落葉。

“這算是……傳統(tǒng)攝影？”女孩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的場景對她來說有些過于熟悉了，“攝影技法和寓意的返璞歸真……是這樣嗎？”

“從流派上來說，這種攝影技法叫作指針攝影。”企鵝解釋道，“有些人很喜歡，有些人很討厭，有些人直接拒絕承認他們是攝影藝術(shù)中的一部分。因為它本質(zhì)上并不是一張照片，或者說它根本就不是以物質(zhì)的形式存在的，因為它僅僅只是一串代碼?！?/p>

“一串代碼？”女孩看向玻璃框內(nèi)的照片，無比真實。當然，虛假的真實本身并不難實現(xiàn)，但問題在于，它的意義何在呢？

想要拍攝一張這樣的樹林風景，太簡單了。

“你有學過基本的電腦編程語言嗎？帕斯卡爾？C++？或者之后的自然語言指令？”企鵝突然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

“以前在學校里有，學過一點點，但也就只有一點點，基本知識而已?！?/p>

“指針本質(zhì)就是一串地址、一個門牌號，它沒法知道地址里面的住戶是什么樣的，它只能告訴你調(diào)用它的程序，‘喏，就在那里面，自己去拿’，僅此而已?！?/p>

“那按這個說法理解，這種所謂的指針攝影，就是固定指向某一個地方的風景圖嗎？聽著和監(jiān)控攝像頭沒什么區(qū)別?！?/p>

“不不不……”企鵝連連搖頭，“它指向的并不是外在的區(qū)域。別忘了‘調(diào)用參數(shù)’的是誰——看到這幅作品的你的眼睛啊。指針攝影的代碼內(nèi)容指向的真正目標，是你的大腦皮層，你的記憶模塊，它告訴你的視覺神經(jīng)，面前要看到的‘景象’，就是你大腦中某個區(qū)域的記憶?！?/p>

“你的意思是，這場景本來就在我的腦子里，它只是把它調(diào)用出來？”女孩大概明白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每個人看到這幅作品的內(nèi)容都不一樣？那你看到的是什么畫面？”

“嘿！別這樣！”企鵝在鼻尖扇動著扁平的手掌，再次做出一副臭不可聞的模樣，叫道，“這種問題嚴重侵犯個人隱私，小姐，下次可別問這種問題了?！?/p>

“抱歉，我沒有意識到這……”意識到自己冒犯了對方的女孩急忙道歉，卻發(fā)現(xiàn)企鵝已不見蹤影。顯然，被冒犯的瞬間他不再想和女孩待在一起，于是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瞬間斷開了。

身邊突然空無一人的感覺讓女孩有點失落，她并不太喜歡企鵝喋喋不休的解說，但一下子失去了交流對象這件事情本身就讓人不太舒服。

女孩環(huán)顧四周，龐大的空間里，只有這幅指針攝影和她共處。女孩回味著所謂指針攝影的含義，靈機一動，將手伸入相框中。手指輕輕一勾，便輕而易舉地將這張照片取了出來。

既然它是一串代碼，那么也意味著，它具有無限的可復(fù)制性，真品和贗品的區(qū)分也毫無意義，自己復(fù)制走一份，對它來說也沒有絲毫影響。

出乎意料的，女孩拿在手上的東西并不是一張照片，而是朵淡黃色的花，花上掛著一個小小的便簽，“花語即舊世紀的指針”，落款是一串碎方便面一樣的文字，應(yīng)該就是這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果然，藝術(shù)家們總喜歡用大家看不懂的東西作為自己的名字。

由于身上沒有合適的口袋，女孩干脆把這朵花插在自己的頭發(fā)里，就這樣頭頂著攝影展最深處的名作，離開了這個地方。

三

天氣漸漸變得炎熱，接近熱帶的區(qū)域不再宜居，更多人選擇將自己的活動范圍設(shè)置在緯度較高的區(qū)域。

季節(jié)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僅有的共同體驗，雖然離開了繞著恒星轉(zhuǎn)圈的行星，但舊時的四季變遷卻深深埋入每一個人的潛意識中。盡管每個人對季節(jié)的認知和時間的流逝感各不相同，但在這個所有人類大腦共同構(gòu)建的缸中世界，四季成功輪轉(zhuǎn)了起來，而且是最經(jīng)典的地球溫帶的四季。

在這個夏天，某一片區(qū)域的攝影愛好者們幾乎都被一個頭上插著淡黃色花朵的女孩拜訪過幾次，她對指針攝影格外感興趣。在一位年輕的攝影導師那里，她得到了許多關(guān)于指針攝影的學習資料，將她頭上的那朵淡黃色小花中暗藏的代碼解鎖，重構(gòu)，一行一行探明其中的功能，甚至耐心地標上了詳盡的注釋。為了明確代碼指向思維區(qū)的模塊內(nèi)容，她又開始學習腦科學，了解大腦模塊中的結(jié)構(gòu)與功能。她發(fā)現(xiàn)那只企鵝告訴她的東西過于簡單了，人類大腦根本不是簡潔明了的抽屜，一格歸一格的分門別類，而是一團糾纏在一起的亂麻。指針攝影指向的只是其中的一個線頭，至于線頭的另一端連接著什么，還需要順著它細細溯源。

學習中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氣溫慢慢爬升到頂點，又慢慢落下。秋天到了，是人們心中真正落葉的季節(jié)。

女孩再次活躍起來，在不同的人群中頻繁交流。但這些人不再是攝影愛好者，而是一些極限運動愛好者。

“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再行動，小姑娘?！币粋€禿頭的壯漢嚴肅地提醒女孩，“人類退化掉感知器官不是沒有道理的，物理層只需要留住大腦，剩下的一切都是給你平添風險?！?/p>

“風險是難免的，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鳖^上插著淡黃色小花的女孩平靜地回答。

“你就算是退回到物理層也沒用，你不像我們這些老頑固，你沒有留住眼球和耳膜，在物理層你沒法感知任何外界信息。”

“我聽說你們?nèi)ψ永镆灿泻芏嗄贻p人，他們有辦法，我了解過?！?/p>

“那些是外接人造器官的，比我們這種保留原生器官的老頑固還危險，除了物理層的自然損耗之外，還需要付出很大的精力和代價抑制排斥反應(yīng)?！?/p>

“那就給我搞一套，那種外接的器官。”

“嘖，又一個活膩了想找刺激的小年輕?！眽褲h嘴上嘲諷，神情卻有些無奈，“雖然你不可能不知道，但我還是有做最后警告的義務(wù)。進入物理層是嚴重違反心理健康手冊的行為，如果你的精神狀態(tài)被認定為會對他人造成危害，你將會被打上‘不宜接觸’的標記，這意味著你幾乎到死亡之前都沒法和其他人類個體交流了。你確定愿意冒這個風險嗎？”

“我已經(jīng)嚴格按照心理健康手冊活了四十二年?！迸@個問題早有準備，“如果繼續(xù)按照心理健康手冊生活，我很快就會不太健康了?！?/p>

“四十二歲?！眽褲h聳聳肩，“小年輕?！?/p>

之后，他便沒有再與女孩進行任何交流，只是為她準備好一副外接器官的訂單，送到她的大腦所在的位置，并按照設(shè)定連接上她的視覺神經(jīng)。

說來詭異，人類花了幾十萬年進化出用以獲取外界信息的感官，卻又花了幾百年時間擺脫它們。更詭異的是，少部分的人類，正如此刻的女孩，又要通過技術(shù)手段，將艱難進化得到又艱難擺脫的復(fù)雜玩意兒重新接上。

人造眼球連上女孩的視覺神經(jīng)束的瞬間，女孩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眼前多出了一幅景象——光頭壯漢的工坊在她眼前，同時，一片深藍色的半透明液體中，像海洋中無數(shù)漂浮著的人類大腦也展現(xiàn)在她的眼前。人造眼球并沒有像人類的自然眼球那樣霸占女孩大腦中所有的視覺神經(jīng)，而是為她原本使用的營養(yǎng)液電信號留下了一半，確保她還能接收到人類社會的共通信息，不至于在茫茫海洋中迷失自我的社會人認知。

隨著人造眼球而來的，還有一個小型的移動設(shè)備，能夠允許她不再隨著營養(yǎng)液洋流被動移動，可以主動控制自身移動的方向和速度。

人造眼球的設(shè)計非常靈活，可活動范圍遠超固定在眼眶中的自然眼球。女孩試著轉(zhuǎn)動了一下視角，將眼球翻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對準自己：一個被保護膜包裹著的人類大腦，其表面因人造眼球自帶的燈光反射出肉色的光芒，因為加裝了移動設(shè)備，所以女孩的大腦被放置在一個半封閉的圓盤中，可以通過控制圓盤邊緣噴出液體的力度和角度控制自己前進的方向。

看起來不錯。女孩在意識層低頭，看了眼身上穿著的樸素長裙，瘦小的身軀和另一片視野中半裸的大腦重疊在一起，這是現(xiàn)代人為數(shù)不多的雙重自我審視的機會。

移動設(shè)備的控制器就在她意識層的手上。女孩試著推動手中控制器的搖桿，相對應(yīng)的電信號從她的大腦皮層傳出，順著營養(yǎng)液被導入物理層移動設(shè)備的接收端。圓盤的一端開始吸入液體，另一端噴出，過程中產(chǎn)生的反作用力讓女孩的大腦開始逐漸加速，朝既定的方向移動。但還是有延遲，但這套簡陋的設(shè)備能順利運行就已經(jīng)足夠了。

就這樣，女孩開始了她的尋找之旅。物理層的她套著笨重滑稽的設(shè)備，意識層的她頭戴內(nèi)藏代碼的淡黃色指針花朵，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曾經(jīng)相遇又各自漂向不同方向的那個男孩。

當然，看著一個個光溜溜的大腦是絕對沒法認出他的，女孩給自己接上人造眼球也僅僅只是為了辨識方向，避免撞上別人而已。真正搜尋的方法在意識層中——女孩回到了最初的那片樹林，會在春天落葉的、曾經(jīng)和男孩共同享有的那片秘密之地。她靜靜地坐在地上，并且向外發(fā)出她精心設(shè)計的接觸訊號，等待著響應(yīng)。并且她能肯定，只有那個男孩愿意響應(yīng)這份獨特的接觸訊號。

秋天持續(xù)了很久，最后一個季節(jié)遲遲不肯來臨。女孩在搜尋的旅途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當她和某一個人在物理距離上足夠近的時候，她就能隱隱約約感知對方所生活的意識層世界。多半是距離過近，彼此的電信號即使不做特別的識別對接也能影響對方。但這種不做處理的原始信號對每個人來說都各不相同，在女孩偶爾目睹的世界里，紅不是紅，綠不是綠，所有的顏色都以某種別扭的方式呈現(xiàn)，聲音也被高度扭曲，無法聽清其中的內(nèi)容。這是人類之間生理層上的細微差別，是不靠外在感官或者信號處理手段就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是季節(jié)。

對溫度的感知是人類少有的能夠彼此互通的感知，畢竟它并不像視覺、聽覺、觸覺那樣的信號需要辨別，它只會以最古樸的方式告訴人類大腦，舒服，或者不舒服。

拜溫度所賜，女孩只能模糊地判斷季節(jié)的變遷。秋天真的持續(xù)了很久很久，女孩直到模糊搜尋之旅中的時間概念的時候，才慢慢感受到溫度的降低，降到每接近一顆大腦，就有可能被一股涼意侵襲。

搜尋之旅中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用來思考。因為冬天到了，所以女孩不可避免地想到地球時代的季節(jié)。對于原生態(tài)的人類來說，共同的季節(jié)體驗反而是不可能的，因為地球上下兩半?yún)^(qū)域的季節(jié)變化相反。但為什么到了游牧時代，大家卻可以如此難得地將季節(jié)體驗統(tǒng)一起來呢？

女孩努力地回想，似乎一些歷史記載視頻有提到過，在游牧時代早期，人類剛剛以裸腦形態(tài)離開地球，還會將所有人的意識通過中樞連接在一起，共同舉辦一些集體活動，例如音樂節(jié)、運動會。其中最被重視的，就是慶祝地球又繞著太陽轉(zhuǎn)了一圈，即使他們已經(jīng)離開地球。

據(jù)說，那些先祖?zhèn)優(yōu)榇酥匦滦抻喠私y(tǒng)一的歷法，調(diào)整了中樞的季節(jié)設(shè)置，讓全人類可以在同一時刻迎接新年的到來，共同慶祝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并試圖以此來構(gòu)建某種游牧時代的文化，通過群體歸屬感來解決日益頻發(fā)的心理疾病。

不過之后數(shù)百年慘痛的歷史教訓告訴我們，他們找錯了方向。構(gòu)建群體是舊時代人類不得不做出的妥協(xié)，是對難以撼動的物理層生活的屈服，是逼迫人類社會中少數(shù)個體做出犧牲的暴行。裸腦人想要復(fù)刻這些行為，無疑是自找不痛快，而唯一合理的解釋只有愚蠢的路徑依賴。現(xiàn)在，人類已經(jīng)學會了保持彼此之間必要的距離，這才是維護自身心理健康最大的良藥。

而此刻，女孩正打算無視這一歷史教訓，她要去尋找一個人，因為一朵花。這朵花的花語，即這段指針代碼的最終指向是：#真正渴望的 #必要的 #愚蠢的 #不愿離開的 #必須找回的 #有益的瘋狂。

女孩確信，讓男孩拍下這張照片，就是她“有益的瘋狂”。

四

冬天稍縱即逝，溫度很快就開始回暖，春天要來了。

女孩希望趁著春天過去之前找到他，但沒有成功。夏天還是不可抵抗地來臨了，又是一個漫長的夏天。女孩的大腦走過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距離，可惜的是，除了少數(shù)負責維護物理層設(shè)備的機器人之外，不可能有人真正看到她，哪怕他們剛剛擦肩而過。

到了秋天，女孩開始思考，自己的冒險行為到底有沒有意義。所謂“有益的瘋狂”，是不是已經(jīng)徹底得到了滿足，該回歸正常的生活了呢？或許她早就經(jīng)過了男孩的身邊，又離開了。畢竟，就他一定會回應(yīng)自己的接觸訊號這一點，也僅僅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

一時的心血來潮持續(xù)一年時間，女孩還沒有停下，這仿佛成了一種生活的慣性。意識層的她也不再頭頂花朵傻坐在樹林里等待某個人了，而是慢慢回歸了曾經(jīng)的日常生活。

她發(fā)現(xiàn)這趟無意義的旅程并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她見到了許多他人的意識世界，而且是不加處理的色彩錯亂、色溫異常、聲音扭曲的原始信號。女孩有豐富的素材支撐她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專攻原始神經(jīng)電信號在他人大腦中的呈現(xiàn)方式。這無疑會是一個生僻但精妙的創(chuàng)作角度，女孩自信自己能以此創(chuàng)作出許多震撼人心的作品，畢竟，這是人類最底層的差異。她打算將其命名為：無符號。

春夏秋冬，春夏秋冬。女孩將她的想法進行了實踐。也因為創(chuàng)作的需要，女孩始終沒有結(jié)束自己在物理層的旅行。她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人造眼球帶給她的雙重視野，并幾乎認為這就是她大腦的一部分了。同時，她也不再執(zhí)著于發(fā)出“只有那個男孩才能響應(yīng)的接觸訊號”，而是廣泛地接觸了各式各樣的人，展示她的作品，詢問他們的感受，并且對比他們意識層信號處理前后的景象差別。這種行為每一次都能給她帶來別樣的欣喜，女孩已經(jīng)愛上了這份工作。

雖然找到那個男孩已經(jīng)不是她的第一目標，但如果真的再次遇到他，會是怎樣的場景呢？或許自己會向他展示這朵指針攝影的小花，然后他會表示驚訝；或者他也會掏出一朵同樣的作品，告訴她兩人的故事和想法都一模一樣；又或者他早就忘了曾經(jīng)的樹林，只認出自己是這些年興起的原始神經(jīng)信號流派熱潮的發(fā)起者，來向自己索要簽名……

女孩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法預(yù)測他的行為和反應(yīng)。說到底，自己真的了解他嗎？回想起那個男孩，許多記憶都已經(jīng)模糊。女孩努力地回憶，最后只能想起他常唱的那首歌，在重逢時，或許還能再聽他唱起。

啊

那一個人

是不是只存在夢境里

為什么我用盡全身力氣

卻換來半生回憶

若不是你渴望眼睛

若不是我救贖心情

在千山萬水人海相遇

哦

原來你也在這里

至于相遇的季節(jié)，在女孩的設(shè)想里，總是剛剛離開寒冷的冬季，又不像夏天那么炎熱，或許大約在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