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國是五代十國時期存在于江南的一個割據(jù)政權(quán)。后梁開平元年(907),錢镠被封為吳越王,太平興國三年(978)忠懿王錢俶納土歸宋,吳越國歷三世五王,凡七十余載。吳越國與當時的前蜀、后蜀、吳、南唐、楚、南漢、閩、南平及北漢,被合稱為“十國”,均屬于唐宋之間的短暫政權(quán)。這一時期,戰(zhàn)亂頻仍,政權(quán)更迭頻繁,獨處于江南一隅的吳越國奉行“善事中國”“保境安民”的政策,由此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百姓安居。于千年之后的今天回望,吳越國在亂離之世延續(xù)中華文明、賡續(xù)文脈傳統(tǒng)的擔當和作為尤為引人注目。唐宋之際是中國歷史上儒釋道“三教合流”的關(guān)鍵時期,從唐至宋,社會經(jīng)歷了深刻變革,而吳越國正處于唐、宋兩個重要王朝之間,其精神氣質(zhì)和文化風貌承唐啟宋,這在中國古代文化發(fā)展史上具有突出地位。
一、以儒家文化為立國之基
唐朝在立國之初,便確立了儒學治國的基本政策。有唐一代,朝廷在政治上十分重視儒學,唐太宗李世民曾言:“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盵1]創(chuàng)立于唐代的科舉考試,以儒家經(jīng)典作為考試科目,可見儒家思想乃是其治國的根本思想。然而,唐代不同的皇帝對儒釋道三家態(tài)度有所不同。李唐王朝立國之初,尤尊道教,武德八年(625),唐高祖李淵下《先老后釋詔》曰:“老教、孔教,此土之基;釋教后興,宜崇客禮。今可老先,次孔,末后釋宗?!碧铺诶钍烂窦次缓?,下《令道士在僧前詔》,亦崇道而抑佛。此后的高宗李治、中宗李顯、睿宗李旦等唐代統(tǒng)治者都提倡佛教,武則天亦曾下《禁僧道毀謗制》曰“佛道二教,同歸于善,無為究竟,皆是一宗”[1],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了佛道之間的紛爭,但在佛道地位問題上始終存在歧見,如憲宗稱佛經(jīng)是“真理”,武宗卻稱佛教是“千古禍源”而發(fā)動滅佛。整體來看,有唐一代思想界內(nèi)部,雖然呈現(xiàn)出“三教合流”的發(fā)展趨勢—既有佛家“以老解佛”,道家“以佛論道”的互相交融,也有儒家“援佛入儒而排佛”的論爭交鋒,但儒家的重要地位毋庸置疑。
五代十國時期,各地軍閥紛紛稱帝改元,試圖與中原王朝切斷政治聯(lián)系,延續(xù)千年的儒家文化思想因此受到嚴重挑戰(zhàn),唯獨偏于東南一隅的吳越國堅定認同并捍衛(wèi)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的觀念,其基本承繼了唐代的政治思想特質(zhì),且尤為重視儒學。第一代國君錢镠,雖最初以軍事才能顯名,但其亦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稍有余暇,溫理《春秋》,兼讀《武經(jīng)》”[2]。錢镠生前尤其強調(diào)對宗室子弟進行儒學教育,其彌留之際所作《遺訓》(即《武肅王遺訓》)第一條就希望子孫“心存忠孝,愛兵恤民”,第十條又教導子孫要“紹續(xù)家風,宣明禮教,此長享富貴之法也。倘有子孫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便是壞我家風。須當鳴鼓而攻”,強調(diào)“百姓安而兄弟睦,家道和而國治平”,并告誡當政者要“寬嚴并濟,舉措得宜,則國家興隆”[3]。從錢镠的遺訓中可見忠孝仁義、民為重社稷次之、順天應時等儒家思想對其有著深刻影響,而根據(jù)歷史記載,其后的幾位吳越國君也基本遵循了他的訓誡和教誨。
吳越國第二代國王錢元瓘“少嬰軍旅,尤尚儒學。事武肅王孝敬小心,未常有懈”,史載其“好儒學,善為詩,使其國相沈崧置擇能院,選吳中文士錄用之”[4]。第三代國王錢弘佐“初嗣位,尚少,溫柔好禮,恭勤政務,發(fā)摘奸伏,人不敢欺”[5]。第四代國王錢弘倧“以禮法繩下,宿將舊勛,不甚優(yōu)禮”[6]。吳越國最后一任國王錢俶更是深受儒家文化影響,據(jù)其墓志記載,其“以稽古之訓而為政,非六籍不任,非五常不履”,以六部儒家經(jīng)典作為治國理政的主要思想基礎(chǔ),并“服膺而行則罔弗詳備,惟仁執(zhí)心以義應物”[7]。
吳越國三世五王始終把儒家思想作為主體意識形態(tài),施行“保境安民”政策,使經(jīng)濟和文化繁榮發(fā)展,百姓生活富足安寧,最終“納土歸宋”,實現(xiàn)了政權(quán)的平穩(wěn)過渡,使江南地區(qū)避免了兵燹之禍。
二、推崇佛教,廣興佛寺
吳越國統(tǒng)治者崇信佛教。唐末五代,佛教文化的中心向南轉(zhuǎn)移,其標志就是禪宗的南遷。吳越諸王以杭州為中心,大力提倡佛教,使該地區(qū)逐漸成為佛教的一大中心。
錢镠一生篤信佛教,據(jù)《宋高僧傳》記載,錢镠奉佛,與禪僧洪諲關(guān)系密切。洪諲初見錢镠,對其言曰:“他日貴極,當與佛法為主?!碧普炎诰案6辏?93),“吳越國王尚父錢氏奏舉(洪諲)登賜法濟大師”。后來,錢镠“故奏署諲師號,見必拜跪,檀施豐厚,異于常數(shù)”。錢镠還通過不同途徑吸引各地高僧來杭州,“僧侶者,通于術(shù)數(shù),居兩浙,大為錢镠所禮,謂之國師”。錢元瓘襲吳越國王后,雖在位時間不長,但其崇佛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史載其“創(chuàng)建龍冊寺,請怤居之,吳越禪學自此而興”[1]。錢镠與錢元瓘父子對佛教的推崇,促進了佛教文化在江南地區(qū)的傳播。
錢俶同樣是虔誠的佛教信仰者,史載其“每遣使修貢,必羅列于庭,焚香再拜,其恭敬如此”。他在治理吳越國的過程中,修建了很多宗教寺院—“嘗慕阿育王造塔之事跡,以金銅金鋼造八萬四千寶塔,中藏《寶篋印心咒經(jīng)》,廣頒施之”。錢俶把佛經(jīng)刻印成卷,在吳越國境內(nèi)廣泛傳播,“前后造寺數(shù)百,歸朝又以愛子為僧”[2],同時大量搜集散失的佛教經(jīng)卷,甚至不惜代價,派遣使者前往高麗、日本等相鄰國家求取經(jīng)卷,其崇佛可見一斑。
吳越國統(tǒng)治者崇信佛教,因此在治國理政中亦受到“慈悲寡欲”“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等佛教思想的影響,如“赦境內(nèi)租稅”,“下令每歲租賦逋者悉蠲之,仍歲著為令”,“境內(nèi)大旱,邊民有鬻男女者,命出粟帛贖之,歸其父母,仍令所在開倉販恤”[3],諸如此等良政善治常見諸史籍。整體而言,吳越國統(tǒng)治者均溫和持中、寬以待民,七十余年間基本沒有頒行過偏激嚴苛的政令,這與佛教思想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乃至錢俶最終作出“納土歸宋”的決定,一定程度上也與佛僧的影響有關(guān)。有研究者認為,最初吳越國內(nèi)部對是否“納土歸宋”存在分歧,錢俶最終在“天竺大士”的“神啟”下作出決定,“忠懿王將內(nèi)附,決于天竺大士,夢大士以彩繩圍繞其宅,歸宋之意始定”[4]。陳瓘的《智覺禪師真贊并序》則認為,錢俶的這一決定來自永明延壽大師臨終前的勸諭:“圣宋之興也,錢氏重民輕土,舍別歸總,用師之勸誨也。”[5]兩說從不同側(cè)面指出錢俶“納土歸宋”的決定與佛教之間的聯(lián)系。
吳越國經(jīng)過錢氏幾代人的治理,不僅經(jīng)濟繁榮,社會安定,佛教也興盛發(fā)展,如靈隱寺、凈慈寺、六和塔、雷峰塔均興建于這一時期,這直接推動了東南地區(qū)佛教文化的多元發(fā)展,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三、大道垂恩,蒼天降佑
吳越國的幾代統(tǒng)治者也十分重視道教。錢镠在發(fā)跡過程中,得到過道士的大力支持,其執(zhí)政后推行崇奉道教的政策,興建宮觀,常行齋蘸。天柱山乃道教圣地,但中唐以后屢遭兵燹,逐漸衰落,“然自兵革薦興,基址多毀,況茲幽邃,豈暇修營”。錢镠上奏唐王朝,請求重修天柱道觀,道觀修成之后,其作文記曰:“今也仙宮岳立,高道云屯,六時而鐘磬無虛,八節(jié)之修齋罔闕,有以保國家之景祚,福兩府之蒸黎。镠今統(tǒng)吳越之山河,官超極品。上奉宗社,次及軍民,莫不虔仰神靈,遵行大道時也。”錢镠對道教的推崇,振興了唐中期以來日漸衰落的道教,在中國道教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五代吳越國王的投龍簡,無論是出土的實物,還是投龍簡的拓本和相關(guān)文字記載,均十分豐富。投龍儀式起源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唐代尊崇道教,此儀式尤為盛行,其中以武則天、唐玄宗的投龍活動最為著名—武則天曾在嵩山投下除罪金簡,唐玄宗則向南岳衡山投下祈求長生不老的銅簡。五代各朝均沿襲唐制,其中吳越國錢氏諸王在投簡方面的規(guī)??胺Q歷代帝王之最。吳越王所投簡的簡文較長,除極個別在150字左右,余均為200字以上,內(nèi)容詳盡。相較于唐代皇帝多為個人的某一事而投簡禱告,吳越錢氏投簡所求多是國泰民安、國運昌盛、攘除災異等國家大事。例如,錢镠在《投龍文》中自稱“大道弟子、天下都元帥、尚父、守中書令、吳越國王錢镠”,并云“自統(tǒng)制山河,主臨吳越,民安俗阜,道泰時康,市物平和,遐邇清晏,仰自蒼昊降佑,大道垂恩。今則特詣洞府名山,遍投龍簡,恭陳蘸謝,上答元恩”[1]。吳越錢氏諸王在杭州、越州、蘇州等地的水府山洞中投放了大量金龍和銀簡,祈求其軍隊和民眾能得到神靈的襄助與護佑,這既反映了吳越國統(tǒng)治者的治國愿望,也可見道家思想對吳越國軍事、政治、文化的影響。
自漢代起,儒家思想成為中國歷代王朝的主流治國思想,然而在佛教傳入中國后,儒釋道三家之間的地位和關(guān)系因時代不同而發(fā)生變化,由此引發(fā)紛爭與沖突,如歷史上就曾發(fā)生過“三武一宗滅佛”事件。儒、釋、道出現(xiàn)合流趨勢是在唐代,至北宋時期,“三教合流”大致完成,而處于唐宋之間的吳越國,正是“三教合流”關(guān)鍵的過渡時期。吳越國統(tǒng)治者三教并重,這在錢俶所作《宗鏡錄序》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
詳夫域中之教者三。正君臣親父子厚人倫。儒吾之師也。寂兮寥兮視聽無得。自微妙升虛無。以止乎乘風馭景。君得之則善建不拔。人得之則延貺無窮。道儒之師也。四諦十二因緣三明八解脫。時習不忘。日修以得。一登果地。永達真常。釋道之宗也。惟此三教。并自心修。[2]
錢俶認為儒、釋、道各有特色,都是修心的必要課目,這一認識協(xié)調(diào)了有唐以來三家互爭長短高低的糾葛,對促進“三教合流”具有重要意義。
通過上述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吳越國幾代統(tǒng)治者均深受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并將之貫徹于治國理政中,從而使吳越國在亂世中能夠?qū)崿F(xiàn)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穩(wěn)定發(fā)展,最終完成“納土歸宋”這一壯舉,為中華文明延續(xù)、文脈傳承作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
[1] 吳兢撰,謝保成集校:《貞觀政要集?!肪砹腥A書局2003年版,第331頁。
[1] 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九十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83頁。
[2] 錢文選輯:《錢氏家乘》卷六,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140頁。
[3] 錢文選輯:《錢氏家乘》卷六,第141頁。
[4] 歐陽修撰,徐無黨注:《新五代史》卷六十七,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41頁。
[5] 吳任臣撰,徐敏霞、周瑩點校:《十國春秋》卷八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41頁。
[6] 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一百三十三,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774頁。
[7] 吳建華:《吳越國王錢俶墓志考釋》,《中原文物》1998年第2期。
[1] 贊寧:《宋高僧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10頁。
[2] 脫脫等:《宋史》卷二百三十九,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3907頁。
[3] 范坰、林禹:《吳越備史》,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36頁。
[4] 吳任臣撰,徐敏霞、周瑩點校:《十國春秋》卷八十二,第1182頁。
[5] 陳瓘:《智覺禪師真贊并序》,張津等纂修《乾道四明圖經(jīng)》卷十一,清咸豐四年(1854)徐氏煙嶼樓刻本,寧波天一閣藏。
[1] 錢镠:《投龍文》,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一三〇,第1309頁。
[2] 錢俶:《宗鏡錄序》,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一三〇,第1311頁。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