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天空下》是路也2021年出版的一部詩集,憑這部詩集,路也獲得了第八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詩集《天空下》將日常事物自身奧秘、靈魂和光輝還給事物,釋放出“理性認知”拘囿之外的物之靈魂,使得這部詩集獲得了惝恍迷離的藝術魅力?!疤炜障隆北旧砑词且粋€容載萬物的空間,也可看作是可不負載一切的存在之境,這樣,天空——天空下——天空下的事物,都納入在詩中,呈現(xiàn)在詩中,事物互生互證與詩歌互文互釋的纏繞間,生成了路也別樣的空間詩歌美學。
關鍵詞:《天空下》 路也 空間詩學
“天空下”這個方位性的意象,來源于“天空”的賦予,接駁于地上的事物,有著靈性的自由和實體的依托?!疤炜障隆睘槁芬驳脑娞峁┝艘劳泻统休d,而“天空下”本身也自成意象。
一、“天空”及“天空下”的詩學意義
路也的這部詩集命名為《天空下》,她認為“天空”擺脫大地上所有煩擾與設限,成為自由的征象:“鷹把自己當英雄,飛至天空的腳后跟/全力以赴地奔向空蕩和虛無”。她仰望天空,當目光與日月星云交匯,心底的情緒和經(jīng)驗被激活,成就了超脫于物象的自由感、空蕩感、虛無感。
“峪谷”既是天空下的實存空間,也有天空的“他者”意義。詩人記述了自己在峪谷行走一天的生命感知。“兩旁崖壁森肅,上億年記憶/隱含著司芬克斯的臉/抬頭望見天空卸下/云朵和深淵”,詩人置身峪谷,驚嘆于這里的深邃、邈遠、肅殺。被吹落的紅葉、孤懸的柿子、晾曬著的玉米,這自然界的一切枯榮有序?!拔蚁蛴壬暾?一天往返,在瀑布旁休憩/我向峪谷申請/寬恕之心和遺忘之力//宇宙還在那里,不會被拆遷/想到群星燦爛,想到滄海桑田/所有的痛苦都釋然”詩人為現(xiàn)實的繁雜境遇所困所擾,試圖從峪谷這里乞求“寬恕之心”和“遺忘之力”,峪谷給了詩人心靈上的巨大觸動:人類置身其中的宇宙長久地存在,具有永恒性。而仰望天空看到耀眼的星群在浩瀚的宇宙中閃爍,峪谷在上億年的歲月中經(jīng)受了滄海桑田,個人的生命置于其中,只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埃塵。地上的可見的現(xiàn)象轉頭成為空幻,個人所有的痛苦在永恒面前實在是無足輕重。從宇宙反觀自身,詩人由此獲得了與宇宙同一的無限感,用無限來觀有限,“所有的痛苦都釋然”。
“天空”是人類仰望無限的切近中介,也是溝通起從“形而下”到“形而上”意義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鮮紅的一輪,獨自狂歡/鮮紅的一輪,從大海中昂首闊步地走出/一無所有又無所不有,鮮紅的一輪/要升上天庭,要做王//頌歌響起,波濤彈著琴鍵/霞光快跑,快跑,直到天空的拐角”,這是路也在詩歌《海上日出》中所描繪出的景象:鮮艷、磅礴的紅日有著王者的姿態(tài)和氣場,帶領霞光迅速占領了整個蒼穹,波濤披著霞光上下翻騰,仿佛在為這一刻彈奏輝煌的樂曲。“面對如此磅礴的上升/我所有的悲傷,都不值一提”,詩人與“海上日出”在目擊中獲得了互換,以自我觀“我所有的悲傷”簡直是難以逾越的巨大痛苦,但從日出負海艱難上升的角度來看,自我的悲傷又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
路也的“天空下”具有強大的統(tǒng)攝力量,詩中的所有事物都帶上了“天空”的性質。即便是渡口、峽谷、小山、園子,這些天空下的空間以及附著在其上的樹林、桃花、信號塔、發(fā)電風車等,它們屬于大地,也屬于天空,這些無限中的有限存在,使得路也詩中的事物獲得不被時間、空間所拘囿的永恒性?!短猩健芬辉娭校凹炔粚俟耙膊粚俟?除了上蒼,它什么也不信”,太行山這個巨大事物,在路也詩中成為時間之外、邏輯之外、認知之外的“非人化”存在,它屬于天空、宇宙,但它依然信“上蒼”,在這里,“上蒼”也無非是人的自我意識的無限擴大和延展。這種無法確然把捉而又端呈活現(xiàn)的事物的把握,賦予路也的詩迷人魅力以及無限闡釋的可能。
整本詩集的題目叫《天空下》,容易使人想起“日光之下無新事”的古老訓導,而路也卻要倔強地寫出生命新質、生活趣味。在時間的痕跡上,在萬物靜穆中,生命的尊嚴就是詩的尊嚴,詩的自由也是生命的自由。
二、天空下存在者蘊含生命整體性
天空下的事物,盡管紛繁蕪雜,但在“生命”的意義上,都獲得了感知和表達。不論是野菊、桃花、松林、青檀等植物,還是海豚、貓、鷹、牛等動物,都具有生命的渾整性,即使是山澗、露臺、海浪、墓地,也帶上生命的相關性。路也生于濟南南部山區(qū),山上的植物、動物陪伴過她的成長,自然與這些活物有著親人般情感。她曾在采訪中說道:“每當我看到一棵草,向別人請教這種草的名字,對方不知道,卻一定要回答‘它叫野草’,我就很生氣。這棵草是有名字的,跟一個人一樣,有學名、有乳名、有筆名,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叫作野草,那就等于說人類也沒必要稱呼彼此的名字了,都叫‘男人’‘女人’‘中國人’‘外國人’‘男生’‘女生’‘工人’‘教師’算了。這樣做,實在是不夠尊重?!盿詩人把自己融于萬物,把自己當作萬物之一,不再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待萬物為芻狗。重新探尋人與自然關系的路徑,不僅是生態(tài)視野的調整,更是一種詩歌路徑的調整:路也將自然界中的每只動物、每株植物都看作是與人類有著同等地位的存在。這一點在《木梳》一詩中有著鮮明的呈現(xiàn),“在那里,我要你給我起個小名/依照那些遍種的植物來稱呼我/梅花、桂子、茉莉、楓楊或者菱角都行/她們是我的姐妹,前世的鄉(xiāng)愁?!痹娭邪选拔摇迸c“植物”的名字互換,不僅體現(xiàn)了物、我在世的互認,還體現(xiàn)了作者詩歌寫作的“內(nèi)向性”——“著力于如何讓一個異在的世界成為屬己的世界”b。
在《寄自峽谷的信》中,這里的巨石、青苔、水洼都彰顯著地球的“偉大記憶”,置身其中,能讓人忘卻這世上任何煩擾?!皪{谷”里有原生的自然,也讓詩人抵達自我靈魂深處,找尋到了純粹的自我之境。詩歌《小山坡》中,詩人在一個尋常的午后仰臥在小山坡,“陽光在我的上面,我的下面,我的左面,我的右面/我的前面,我的后面/陽光愛我”,不僅陽光愛“我”,衰草也愛“我”,整座小山都愛“我”。清風、云朵、藍天、喜鵲,都令詩人感到欣喜,詩人通過這首小詩,透露出了她在荒野之中尋覓到的自適感、歸屬感、幸福感。
《落地窗》一詩所呈現(xiàn)出的景象:草木用各類方言在漫談/一枚黃瓜葉子擋住了/兩粒西紅柿的仕途/茄子在翻起的領口后面,在斗笠下/憋紫了勵志的臉/陽光愛瓢蟲,瓢蟲愛鵝絨藤/蚯蚓在把地球整改/被花粉蒙了心的蜜蜂/正從一朵梔子飛向一朵茉莉。詩人將黃瓜、西紅柿、茄子等尋常蔬菜賦以生命情態(tài),展現(xiàn)出炎炎夏日園中的蔬菜被清水澆灌后的蓬勃向上的生長,生動鮮活地對園中小蟲的動作予以用情的凝視,以幽默的筆觸書寫它們的活力,使得這些動植物的形象躍然紙上,其小小軀體中所蘊含的巨大生命力也得以彰顯。
蘆花是我國北方秋季水邊上極其普遍的一種植物,它們常常成片出現(xiàn),將遼闊的原野打造成白茫茫的一大片。《蘆花》一詩對一支支蘆花給予關注。它們在秋風中飄零,那么孤獨,大風無情地吹刮,蘆花們卻像在迎著風奔跑,它們是這原野中孤獨的逆行者?!巴nD,彎腰,傾倒,伏倒,朝同一方向歸順/它們仿佛在奔跑/不但沒有成阻力,反而加快了風速”,這既展現(xiàn)出滿地蘆花的堅韌,也呈現(xiàn)出了生于荒野的植被們生生不息的品格。
路也在對于動物的關懷中,獲得了異在世界的屬己存在。在《母親節(jié)》一詩中,關注到了一只流浪貓“阿花”:“多日不見,親愛的阿花/你走過籬墻,步態(tài)比先前雍容/全無去年冬天霧霾里的幽怨//四只毛絨球跟在你身后/在豆棚瓜架下歡快地滾動/其中兩只已經(jīng)開始/練習爬樹”。相隔一個春天,舊相識阿花已經(jīng)發(fā)生身份上的變換,成為了母親,它在流浪途中,未因自身的弱小困于求生,而是“沒有耽誤青春”,完成了生命的繁衍。世上任何一位母親,都沒有“容易”二字可言,詩中寫道:“兒女跟隨你去流浪/踏上偉大征程,在通往自由的路上/風雨兼程”。阿花今后要繼續(xù)承擔作為母親的重任,在流浪的途中獨自照顧后代,櫛風沐雨、披荊斬棘,這也展示出流浪貓阿花作為一個生命個體所擁有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路也的詩歌關注到了每一個或是尋常或是微小的生命,用低伏的姿態(tài),用無我的凝視,在自我與物的靈魂互換中,看見它們之中所蘊含的強大力量,這種生命力量,超越了自體局限,成為一切有生命者的生命力的映現(xiàn)。
三、用“行走”激活“空間”的“屬己性”
“在路上寫詩”,在空間疊加與時間的重合中穿越,一度是路也寫詩的方法,這種方法也給路也豐厚的精神回報,那就是——詩自己呈現(xiàn)自己。
路也矚目于渡口、火車站、高速公路、航站樓等,寫下了《火車一路向北》《那飛機上的人》《高鐵穿過秋天》這種動態(tài)的“行走”。自己的故鄉(xiāng)、陌生的異鄉(xiāng),歷史上杰出作家的故居、墓地和遺跡,都曾留下她的生命駐足和深情的凝視。路也在接受采訪時曾言:“旅行能夠讓久存心底的一些情緒和經(jīng)驗被重新激活,精神的地平線被打開來,生命中潛藏著的沖突和蒼涼,會突然被激發(fā)出來并得以釋放?!眂路也的行走,激發(fā)起她“潛藏著的沖突和蒼涼”,在行走的路途中,因體驗改變而重獲生命體驗和心靈的慰藉。
路也的鄉(xiāng)野生活體驗,為她留存了許多美好又獨特的記憶。她在詩歌《童年的河谷》中記述道:“你出生的房子,石頭緊繃/跟蹤那些顯露和退隱的星星/你上過的小學在柵欄后面/有一個獨自的領空/你在池塘邊釣梭子魚的時候/抬起頭望見打谷場,場上堆著谷捆/小動物窸窣其中”。歲月變遷,那些在故鄉(xiāng)度過的日子,那些如貝殼般絢麗的、有趣的日子也都隨風而去了?!拔ㄓ斜粚懙膭游锸切腋5?,你離世后/它們繼續(xù)活著/你的童年完好無損/在這河谷之中,躲過了時間的追緝”,狐貍、鷹、烏鴉、云雀……這些河谷中的生命雖然最終也都會離去,卻能夠因詩人的詩之言說,獲得了永在性,在文字中為它們留下不朽的身形體量。如此,即使時光逝去,也能有事物可以追憶。
寫英國一個小火車站《約維爾小站》,寫異國層累的歷史滄?!短┪钍亢印罚瑢憽罢f夢話只能用母語”《小城故事》,寫“歐亞大陸”深處的《蒼?!?,這些為路也提供了“陌生化”的空間體驗,在此被日常固化的感知活泛起來,即是一種深刻的孤獨,如在《小城故事》中以復沓回環(huán)的一個聲音做結:“在小城,啊在小城/我和我自己在一起”。作為個體的孤獨,被這異鄉(xiāng)小城照拂,只有“自我”和“自我”的分離感中,才能體味到“我和我自己在一起”。這個異鄉(xiāng)的空間,不能提供庇護、陪伴,也因此,才能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路也認為當下文學“卻忽視了人與自我的關系、人與大自然的關系、人與宇宙的關系、人與上帝的關系。”d但另一方面也需要看到,路也在異鄉(xiāng)空間中,也體味到自己在一個超越日常的更大的寬慰中,在《空曠》一詩中,最后落腳到“神不在任何地方,又無處不在”。《那飛機上的人》中寫道:“那飛機上的人啊,從亞洲開始入睡/在歐洲,在北極上空做了一個小小春夢/一直睡到北美,把大地忘得干凈”。詩人不歇地行走在路上,從中獲得的經(jīng)驗讓她能夠更加坦然地面對內(nèi)心的沖突和困境,也讓她的心靈得到了溫柔的撫慰與治愈。
“死”是生命意識中的另一個迥然有別于“生”的空間。對于生死觀的處理,是一個詩人哲學思考的集中體現(xiàn)。路也出生后,相繼經(jīng)歷了外祖母、外祖父、父親的離世,他們的離開給詩人精神上帶來巨大打擊。路也曾談到自己寫作的源頭是恐懼,源于童年的恐懼,這種恐懼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便是外祖母的離世,幼時的她目睹這樣陌生、令人恐懼的場面,而這種場面在生命之中一次次地重復,便加深了她對死亡的畏懼。后來,她創(chuàng)作出《心臟內(nèi)科》《你是我的親人》以及《下午五點鐘》,在這些詩中,她一遍遍地重寫疾病和死亡。路也認為自己通過書寫這些困境,得以擁有里爾克式的態(tài)度:面對、看清、說出、寫下……最終是為了超越。詩歌《陪母親重游西湖》中,詩人能淡然地寫下“那時父親還在,指點江山”“父母圍在身旁,我的疼痛里有故鄉(xiāng)”,透露出詩人對于親人的離世難以釋懷;而詩歌《永別》中,詩人寫道:“在你彌留之際,我就不去探望了/你不喜歡人來人往/我不是醫(yī)生,也不是牧師/無力回天”。詩人向我們傳達了她鮮明的生死觀:“每一個人都是將死之人/所有冬天只是同一個冬天”。通過行走、通過目擊、通過對“死”在意識上的容納,這樣路也就把異己的空間實現(xiàn)為屬己的空間。
詩集《天空下》中,“天空”作為 “天空下”的他者而存在,從而使得 “天空下”所含括的形而下的事物,獲得了“天空性”,從而被賦予了形而上的性質。但路也無意于做一個田園詩人、生態(tài)詩人、自然詩人,她真正于直觀的興味甚至都不再是天空下的事物,而是“天空下”作為存在的呈現(xiàn)。在言說的不可言說性上,路也開展了一個當代詩人的真正工作——在虛空中活化出存在的靈魂,不停息地在存在與虛無兩岸間不斷往返。在“天空”—“天空下”互相映射的空間詩學中,用詩活脫出自我意義的不斷消解以及自我意義的不斷生成,以此來克服“意義貧困”的時代沉疴。
注釋:
ac黃尚恩、路也:《發(fā)生在內(nèi)心里的對話,使人永不寂寞》,《文藝報》2023年1月13日。
b叢新強:《論路也詩歌的“內(nèi)向性”及其詩學精神》,《百家評論》2017年第5期。
d路也:《我的樹》,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34頁。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