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書編修的過程中,時常浸淫了“以志存地”和“借志自顯”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明朝南京尤為典型。較北京而言,明朝南京是從京師地位隕落的陪都次中心,中央與地方尊卑等級及其衍生的不同政治待遇懸橫在南北二都之間。而較其他地域行政單位而言,明朝南京又擁有著與京師相同的行政機構與政治象征,在南北分野的歷史語境下,天然成為南士心目中的精神皈依與文化代表。留都建制使得南京擁有編纂職官志書的政治條件與要求,而人文淵藪的地域文化傳統(tǒng)更使其方志纂修事業(yè)蔚為大觀。南北地域的差異化與政治對抗性的交橫綢繆,使得明代南京志書的纂修呈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意圖。本文主要以明中晚期南京地方所修志書中的序跋為研究對象,考察其中體現(xiàn)的纂修心理及其文學隱喻。
一、明代南京志書中所涉主體的場域變化
明朝建立后,為強化國家一統(tǒng)和天心歸漢的意識觀念,中央政府高度重視志書修撰工作,多次下詔纂修各級志書,并頒行了詳細的體例與內容規(guī)范。明代南北兩京所修地方志書種類繁多,據(jù)相關學者統(tǒng)計,南京存有地域志20部,包括南畿通志2部、南京都城志5部、應天府志1部,應天府所轄縣縣志12部;另南京官署修有職官志書35部。北京存地域志10部,包括順天府志2部,轄區(qū)志8部;另北京官署修有職官志書31部。[1]出于明確的學術目的和有限的探查手段,明代兩京志書存佚現(xiàn)狀的考察無法囊括無遺,但可以推論的是修志現(xiàn)象在明代兩京的眾多領域中廣泛存在,且其撰修年限大多處于嘉靖至萬歷間,數(shù)量與時域的重疊,不免增進了南北二京以志爭勝的觀感。作為明代政治與文化中心,收集與編纂相關資料不僅反映了城市身份的特殊性,也是對其歷史和文化成就的一種官方認可與記錄,以此加強二京在明王朝城市框架中的顯赫地位。而南京國都形象在志書中的塑造與明廷的文化意圖及其政策調整密切相關。
作為明初首都與隨后的陪都,南京各地方資料的保存整理一直備受明朝統(tǒng)治者關注。遷都之后其核心關注度雖遭下降,但地域威望尚存。弘治以降,南京修志之風昌興,嘉靖、萬歷、天啟三朝臻于鼎盛,志書數(shù)量宏富、體例精嚴、類別多樣。從志書所涉對象場域變化而言,明初南京因獨尊地位,享受著超凡的地域考量與政治資源,此時南京志書的編纂也多帶有肇基立本、宣耀新政的政治謀慮,由明政府組織推行,志書記載也多超出南京的地域范圍,具有籠覆全局的核心意味。正統(tǒng)以下,地方屬性加強,場域逐漸細化,乃至一山一寺、郎署一司皆有專志。修纂人員的身份類型亦逐漸多元,包括留都官員、地方名賢、南監(jiān)生員和應聘修志者等不同群體。這一演變趨勢表明,隨著正統(tǒng)年間南北二京政治地位的定準,從京師跌落的南京有著提高地方聲望的文化用意[2],也彰顯了明代南北分野與爭勝的時代背景下,作為南部核心的南京文化實力的益增與彰顯。藉修志行為以存名于世,既是場域得以明確沿革運轉的客觀需求,同時也是鄉(xiāng)賢與游宦群體乃至專職修志者對所涉場域的倚重及借此顯耀聲名心理的展露。
明前的歷史語境中,南京的城市記憶遍帶六朝的茍全浮媚,“唐宋以來凡是有關南京的詩詞佳作,幾乎無一不是從六朝歷史汲取靈感”[3],立身之朝的短命喪亂給予這座城市一種遭詛的迷幻底色,故而改變固有的金陵國都形象成為明初朝野自覺的文化實踐。明初文士的帝都書寫普遍氤氳著一種今非昔比的感慨,以一種置身歷史與國家整體的博大視野,在古今對照中暢言當下國都的宏偉雄邁,進而憧憬新朝遼闊慷慨的未來,折射出政權鼎革下時局與觀念孱入文本的表現(xiàn)。延及后期,失去了京師的地理光環(huán)及其所系優(yōu)待,南京志書深化了對地方性的考量,出現(xiàn)了大量的志體著錄。相比京師各衙門的中樞之尊,自有國史掌錄,南京各衙署普遍有著“考實缺然莫紀,將懼故老之凋夷,而見聞之漸佚”[4]4的文獻散失而至身名無存的幻滅感,修志成為明職守、備征信,附名以播揚億萬斯年的不朽文化事業(yè)。涉志部門中,除留都各部、院、府、寺、垣、司大抵都有專志外,其涵蓋對象還下移至次級行政單位,乃至部院所轄營造廠司,如《明南京車駕司職掌》為南京兵部四司之一的車駕司專志,《南船記》載錄龍江都水分司所造船只事宜,《龍江船廠志》則為明代著名造船工場南京龍江船廠的專志。地域類志書的修纂同樣呈現(xiàn)出細化下沉的態(tài)勢,現(xiàn)存明代南京轄區(qū)地方志主要成書于嘉靖、萬歷兩朝,其中既有《金陵古今圖考》《南畿志》等存留帝都考量的體量宏視之作,亦有《獻花巖記》《棲霞小志》《牛首山志》等存意于一山一寺乃至一景致的限區(qū)之作,空間縮小背后是地域特性的加強,借山水景物以名地望的意圖愈加明顯。兵、工兩部所轄廠司職官資料的編撰與明中后期戰(zhàn)患襲擾江南不無聯(lián)系,而南京山寺點地志書的出現(xiàn)則與明中葉后江南整體文化聲量日益隆盛及其派生的頻繁文化活動密不可分。凡此諸種,皆指示著在觀念構造和時局動態(tài)上,以南京為核心的江南地理模塊與文化象征正在重新回歸首要地位。遷都之后蟄伏的南京,在嘉、萬年間日益尖銳的社會和民族矛盾之中,逐漸振起,間接催生了眾多滲入個人之思、建構地方話語權力的志書。
二、地同時異:舊都余暉的時代色彩
志書編修的目的之一在于知沿革、明始源,歷時對比也為志者所著意營構。南京志書在古今參照中自覺以突出當下為旨歸,時代色彩依附并形塑著城市的氣性與評價,遠距的六朝與近距的明初同時參佐著當下,投射在中晚明文士對于南京的感知中。
以明初的顯耀為中心,六朝南京的浮艷偏安與中晚明的沉落不甘依稀取得了某種呼應,對應著南京形象的正與變。在地理志書中,序記者刻意凸顯了南京的一統(tǒng)國都屬性,營造出圣朝首化上地的地理優(yōu)越,意欲振衰起弊,滌除六朝遺想。如焦竑在給〔萬歷〕《上元縣志》撰序時,即明言“上元,古金陵,自諸葛武侯稱為天府之國,孫吳是始都焉。六朝嗣起,文物勃興,而規(guī)摹建立,未離偏霸。至我太祖高皇帝,藉江左之力,奄甸六合,定鼎于斯。雖一再世徙都北平,而二京竝建,與豐鎬爭烈,非復六朝之舊矣”。雖極力喧顯南京的功治,但帝權的抽離使得沉寂的六朝印象得以復發(fā),“宇內人士齒及敝,動以東晉六朝目之,而來游來歌者,尚拾昔人慨嘆之余唾……今不曰豐芑之遺休,而曰六朝之故習;不曰《卷阿》之余韻,而曰江左之流風,此非仆之所敢知也”[5]。這種拾取昔人感慨陳論的語調損害了明朝建國之初對于南京形象的修復和重塑,其中既有固有偏見的作祟,亦與時代風氣密切相關。弘治而后,以鹽政為代表的財政制度改革加之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催生江南高度繁榮商業(yè)活動的同時,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士人風氣?!敖裰舳迹瑤讋諈⒂谠?,猶古保釐也。紈繡羅谷是之自出,俗鮮由禮,猶古世祿也。都人士又偽以率之,亹亹談道義,其實戚戚營利欲。嗚呼,盍亦內省乎哉!”[6]宦民對于物質利益的熱衷,使其對道德事業(yè)的追求減弱,加之政治的腐化與偏離,使得南京那種“都將盛德熙文治,殊俗全還太古風”[7]恢弘盛蔚的帝都氣質愈發(fā)減淡。故而匡正南京的當下風氣、補正形象成為志書纂修的重要目的之一,聚焦南京的帝都身份而彰顯奠基意義成為中晚明地志序記文本的主要敘述策略,如應天屬縣的志書敘述中,“矧高淳王化首沐之地,尤不可無”[8]“矧古棠京輔沖衢,其關系視他邑尤重”[9]“江浦,畿南首善邑也”[10]等言論比比皆是。在為南京屬地確立“王化先地”典像的同時,序記者的改化筆觸溯及六朝,增進了南京的地勢優(yōu)越及其體脈沿承,“夫建康古稱帝宅,孫吳、東晉、宋、齊、梁、陳以及南唐,雖皆偏安割據(jù),實亦京輦神皋。況我皇明天啟造鎪,冠履夷夏,豈望氣者而后知哉?”[11]8文本存敘與鄉(xiāng)民仕宦的自耀心理,共同營造并維護了南京承傳有序的帝都偉像。
不同于地理志,職官志書的序跋文本在描述南京官署時并沒有前朝疇類用以比較,其所參考的對象只有同代的北京各衙署。而南京官署的創(chuàng)制及之后南北并列的體制本身即是新朝對歷史之嘲的強勁回護,六朝綺麗偏狹的不堪也就未曾引起職官志者的思慮。遷都之后南京游離于權力邊緣的特殊地位,摻合著明中后期思想激變及黨爭迭興的時代特點,使得追溯源統(tǒng)以抬尊地位成為留都官署志應對落寞處境的敘述選擇。“圣皇奠基創(chuàng)制之所”,是職官志序跋作者對留都衙署的經(jīng)典造像,洪武、永樂二朝隨即成為志者于煊赫世系中的日常慕想。“二百六十年以來,東朝秉元良之度,庶寮盡輔導之職,皆二祖貽謀之善也。即繼此而百千萬世,前星長耀,羽翼惟良,皆二祖之烈也。如是而二祖黨日開府設僚、創(chuàng)制立法與諸臣之遺言遺事,詎可不為昭揭之”[12]462-463。明初歷史充當了留都各衙署的要位,昭揭二祖功業(yè)也就成為明中后期南京職官志書標榜的核心要義。在對職署權力空間演變的敘述中,序者圍繞著追憶開國奠制展開了對往日隆盛的遐想,進以抬尊本部權位。標榜創(chuàng)制沿革意在明晰留都官署職權所在、所尊,這種憶古自重的心理狀態(tài),與明中期興起復古主義思想浪潮更唱迭和,化作志書序跋鏈接明初與其時的敘述關鍵。留都官署志序跋由此構筑了各衙署的顯赫底色:
昔我高皇以虎臣定天下,至于立綱陳紀,恢皇王之化條,則亦惟是文學耆碩之英是咨是度。暨乎文皇,委重滋甚,心膂之寄,非是不畀焉,所謂以武克,以文寧者也。是以我朝一代之治,沨沨雍雍,有漢之質,無漢之陋,有唐之文,無唐之靡,疇其贊之,斯亦儒彥之效也已。[13]
我高皇帝定鼎南服,張官置吏,首設吏部,以綱紀百僚,其委畀最重,而操柄最一也?!儆嗄陙?,列圣代興,作求世德,亦惟是監(jiān)于成憲,詎能舍茲豐芑舊章,而他有徵信。[14]21-22
凡志籍所載,皆高皇帝經(jīng)緯之法,法至于今弗廢,即大圣人之精神,歷于久而彌新,豈止符司為然哉?[15]
相比于地理志書翻覆舊相、涂抹陋見的序論方式,官署志書所刻畫的留都各部以憶本固初的方式承留帝都余望,其所賡續(xù)的治政意義成為序者書寫的加意之處。參輔圣治、存載經(jīng)緯之法等印記是序者對留都官署的主要抽繹,拓展了志書文本的異代價值,“俾后之習掌故而考憲章者知所自云”[4]10。“昭建制”與“明源演”,以超越時空的立論,重言留都官署關涉緊要的地位之尊。在其刻畫之下,遺留于中央權力核心之外的南京各部司,仍然以一種主動的方式參與到政治話語權的爭奪中。
三、南北爭勝:留都形象的地域之思
不同于歷史形象給予這座城市的今昔之慨,當下南北權柄偏固的現(xiàn)狀更能引發(fā)留都士宦的悵然別思。在中晚明南京志書的序跋文本中,“在南”是作者對所處地域的特質感知,并貫透在其對南京形象的刻畫中。作為一個方位名詞,“南”所指代的不僅是地理劃分上的帝國南部,也指代了被閑置的政治單元及其所衍生的思想心態(tài)。留都各部衙所修官署志,志名之中“南”“舊”“留”等字眼比比皆是,“曰南者,對北而言”[12]463,刻意營造了一種“宦南”心態(tài)。遷都之后,南北政治格局逐漸穩(wěn)固,兩地士人的心態(tài)卻隨之逐漸失衡?;卤闭邔α舳技捌淙温毠賳T有著自然的心理優(yōu)越,言語中時常流露出對南任的不屑與清嘲。兩京權重對比中,南曹職事的清簡被過度刻畫,并在這種偏頗認識下愈加被輕視否定,乃至有臣子奏議裁撤南京官署,[16]一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意味由此形成。在北京語權強勢的威壓下,部分留都士宦進而形成一種自動調和、欣于閑逸的豁達?!昂擦致氂H地近,世人艷慕以為神仙。至南掌院,無朝參侍從之勞,兼山水文酒之樂,又仙中之尊且逸者。居之者或以養(yǎng)望,或以藏拙”[17]。這種隱逸心理的生成既是個人心性的展露,亦是地域處境使然,由此可見南曹閑冷的認知并行于南北官員間。
雖有隨遇而安的達觀之見,但面對南冷北熾的地域差異,南京志書還是普遍采取了一種自重的敘述態(tài)度,序跋作者對其“根本重地”身份的標舉同然一辭。遷都作為南北分野的癥結所在,被地、職兩種志書反復提及,“太宗遷鼎于燕,而仁皇、宣皇猶以儲君監(jiān)國。迨至英圣,始改順天為京師,以應天為南都,臺省并設,不改其舊,夫豈能忘惟艱之業(yè)哉?”[11]12序者重在強調南京所代表的創(chuàng)始意義,以之沖抵北遷對南京的聲望打擊,并試圖彌合遷都所導致的地域級差。在地理志書修飾下,兩京分峙的地理格局成為本朝曠絕一世的制度安排,即所謂“南北儷壯,陋眡豐鎬,劣觀關洛”[18]。以周、漢并設兩京自擬,南京地志試圖在歷史語境中尋找立論依托,將南京拔高到與京師同等的話語權位上,“兩都并建,周漢以來皆然,而孟堅、平子恒原本極命,潤鴻業(yè)而寫懷思,豈不知國體之固然。夫亦卜瀍定鼎,有不世之奇,而一代之休明,咸發(fā)祥于根本之地矣乎!夫其地重,則事不得獨輕”。
經(jīng)過地志序者的反復申說,“重地”不斷強化著南京的城市定位與“事不得輕”的政治屬性,彰顯出地志文本營構南北二京對等地理重視的努力,然而集權制度下帝王的偏離使其企圖成為妄念。同時,南京有著“川岳靈秀,佳麗甲于寰宇”的形勝之佳與“奇氣所鐘,文人才士斌斌焉”[20]的人杰之美,單純從地理因素出發(fā),南京有著北京尚且無法企及的地利人和,故而地志中對當下清冷的陳述偏少,它體悟到仍是時代更替而造成的待遇落差。
相比而言,留都官署志對于南北境遇之別的感受更為細致具體。明代政治文化對官員南任這一近貶的仕途調動常以“詩酒樂地”為寬慰之詞[21],這即是對南曹輕閑實況的描摹,也表明留都職官擁有著充裕的創(chuàng)作空間和時間,繼而促成了別有寄托的書寫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在職官志書中亦可探尋一二。
自燕都嗣建,吏部事權稍移而之北,學士大夫,至視南曹,若宋之洛下,為仕窒回翔之地,勢之所趨固爾。若乃太府之所藏,師氏之所掌,令甲故典,則班班具在矣。
自銓衡之柄移而之北,南銓幾號為閑曹,四司職掌半屬文具,獨留都內計仍在南銓。自來南計夙稱平允,朝野厭服,以為衡鑒之宗,則知優(yōu)閑養(yǎng)望之地,故多簡要清通之品乎。
自燕都肇建以后,銓選黜陟之權,雖稍移而之北,而煌煌祖訓,南國實首奉絲綸。況權有重輕,職無同異,遵而守之,何敢二焉?[14]
“職無輕異”是職官志于地理志營構的“肇基之地”外賦予南京的城市品格,序者的論述不再囿于標舉太祖創(chuàng)制的烜赫,進而立足當下,在職言職,以南北二京的不同遭際為端由,針砭世風。上引《南京吏部志》所述留都吏部事宜在承認事權清簡的同時,以司職平允、典藏掌故為根柢反駁士宦對南曹“仕窒回翔之地”的刻板印象,既樹立起不得二視南北的權職分論置評范式,也成為志者托重署職、以南爭勝的表述策略?!白杂罉肥四瓿勺婊实圻w都于燕,政務盡歸北司,南曹似屬清簡。然太祖高皇帝締造之初,諸凡規(guī)制,盡在南中,圣子神孫,法祖攸行,羹墻陟降,何敢忽之而不講?”[22]
在南京地理緊要性的呈現(xiàn)上,序者除了敘述官署未必閑散的實況外,亦依仗時局抬隆地位。嘉靖以降,東南倭患驟起,南直隸作為帝國南部核心首當其沖,以嘉靖壬子(1552)至戊午(1558)間受倭襲擾最為昌熾[23]。臨戰(zhàn)之世,南京與戰(zhàn)備相關的兵馬錢糧各司成為要津,留都官署志及時把握了這一時政熱點。修成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南京太仆寺志》即反映了這一動亂,在其序言中,南京太仆寺少卿章煥謹言“國朝建北寺南署,頗稱燕閑,士大夫咸緩帶舒紳,樂其無事。頃者,虜騎猝至,軍需告急,有司猶怠散因循”。由此可見成說舊習對南曹形象認知與官員履職方式的影響,以及動亂時局下悠游閑逸導致的職署怠散的窘迫。官署志序者對虜寇侵襲的敘寫,多為凸顯本署緊要的背景伏筆,故有“夫牧寺介在江淮,聯(lián)絡南比,以控馭中原,無事散之民,有事朝發(fā)而夕至耳,此貽謀之意,萬世之利也”[24]的自耀,而此后續(xù)修的兵工兩部職掌條例、所司營造資料何嘗不是受兵戈擾攘時局的促成。武事的推重外,南畿文事的昌隆亦為留都官署志所倚重,南畿的經(jīng)濟、文化一直為全國翹楚,以科舉表現(xiàn)而言,明代南直隸鼎甲進士人數(shù)接近全國鼎甲進士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名列前茅[25],遑論進士之數(shù)。“人文甲天下”的地域勝場催生了《南國賢書》這樣載存南畿人杰的資料,同時積淀為留都人文薈萃的地域人格,并為志書所增益?!敖鹆曜粤鷣恚慷嘤嘻惐嬲?,彈射臧否,剞析豪厘,擘肌分理,故海內以清議歸南都,而臺實衷其是?!盵26]將官署職能與南京地域品格相依附,序者對于留都官署的推許進而附著了倚重南京的言外之意,“此志之刻也,于以重南臺,因以重南都也”[27]。職、地一體共榮的類聚效應,加之南京優(yōu)渥的人文地理條件,促推了職官志書的地域自信,“成祖徙都北平,雖臺制無改,而憲務稍希,然倚天塹為險阻,特設操巡秉憲,六軍萬姓,蒐練拊循,以壯我根本重地。至南床白簡,朝發(fā)夕馳,舉朝奉為功令,則南又觭重于北矣”[28]。較之并重南北的地志文本,官署志對于南京形象的拔高顯得更為強勁。兩者敘述差異的形成導源于兩類志書的載錄對象、修行空間以及結構模式的不同,同時也提示了南北爭較的核心仍是政治權力的分配。
四、志以名地:文樞顯耀的體例別思
志書以存史、資治、教化為要務,良史傳統(tǒng)使持正客觀成為志書顯揚的書寫態(tài)度,馳騁才思的文學性筆觸便為其所排斥。然而在具體纂修過程中,以志耀政的自矜心理與“春秋筆法”的敘史傳統(tǒng)又使個人之思滲入志書各處,通過體例編排傳遞作者己意為中晚明南京志書所聊賴。藝文作為史體著作的重要內容,亦是地方志書的應有之義,從其編纂目的來看,不脫“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考量[29],而入志藝文大多為地方文獻文本的羅列整合。志書纂錄藝文以備考征為首要目的,關乎風土的系地性則是詩文擇取主要標準,在志書比重上受到志者有意限制。然而地理優(yōu)裕加之記述范圍有限,使得凸顯風土形勝成為部分南京志書收錄藝文的要旨,尤以山寺等志為突出。“有謂是山詩不少,志似贅者,抑豈知夫古今事殊,有難并論乎?且自采詩之典廢,世之作者散在四方,其人不恒存,其詩未必皆傳,孰與輯為一書,可要之久遠哉?”[30]此類志書記述對象的限狹使其沒有宏大的歷史鋪展與體量,所依仗的就是關涉地點的詩文,構成了志書的主體。同時,詩文作為存續(xù)地點的載體,鞏固并強化了記述對象的籍錄價值?!东I花巖志》即因其“一則品題山川宗廟之琳瑯,一則激揚材美東南之竹箭”[31]的吟詠之盛,書成隔代之后方為鄉(xiāng)人刻印成書。對于志者而言,詩文是弘獎風雅絕佳材料,有意收集名公碩望的關涉詩文成為志者鼓吹治地、彰顯良史風范并附之以自重的捷徑。
顯耀風雅形勝的同時,由于留都特殊的政治地位,志書收錄藝文時又偏重政治因素的附著:“江寧形勝,故甲天下,詞人墨卿所詠,不可僂指。今唯錄其關邑治者于各類下,以便考境。其金石大篇,唯系政治之大者,隨事分注,余止名于碑碣中,因文繁弗能載也?!盵32]有限的存量下,關乎治政成為詩文載錄的唯一考量,以藝文佐證治功的同時,表明皇權依附對南京地域權望生成的意義?!赌暇┒疾煸褐尽贰赌暇├舨恐尽贰赌暇┨K轮尽贰赌暇┨退轮尽贰独m(xù)南雍志》等留都官署志以帝訓圣諭列之書首,單列一卷,以尊王自道,其深層考量仍是借重皇權以自顯,是志書輯錄系政詩文行為的深化與變體。留都官署志對于詩文的處理方式不一,或單獨成卷,或于各卷首附以相關作品,其目的大都為與史較異、以備稽考。但也偶見文學藝術之考量,王逢年在《南京吏部志》的提綱中展示了《藝文志》輯錄標準,意在指明本署作文一貫切合中央政府對于文風的倡引,自耀之情溢于紙上。志者以“詩文”作為文本展示樣式,在藝文量與質的兩重增廣中,深化地域政治屬性的同時,也詮釋著地域自帶秉性,高度強化了南京的古今緊要與文質兼勝。
人物傳記的別出心裁同樣顯示了南京志書作者在借志隆地上的良苦用心。士宦人物是南京情狀的直接見證和參與者,其經(jīng)歷則是地域記錄的絕佳材料,志書對其偏重成為必然。在人物涉南經(jīng)歷的編排上,嚴格擇取資料是志者傳遞切實客觀精神的首要論述。
宦跡惟傳,守令而下有跡可紀者書之,監(jiān)司部使,非郡所得專,皆不傳。……一行列女雖并傳外郡人,然惟守土臣及名節(jié)顯著者,余不敢濫及。[33]
宦跡有傳錄,循吏也。其治行卓異,敭歷未艾者,法不得入。[34]
列傳隨職官次第年任先后,凡未履任者,即理學如蔡公淸,文章如王公維楨,亦不入傳。其他致位臺鼎而任本監(jiān),不二三月遽轉北者亦然。[35]
志者于傳主和志書之間的關系有著清醒的認識,著意于人物品行功業(yè),名宦人物的經(jīng)歷敘寫是志者以別視的角度傳遞地望、標榜治政的有效方式,職專成為其擇選人物的要務。而言說的有效呈現(xiàn),除了志者客觀表述外亦有賴于志體內容的精審。因此,在突出入志人物職專的同時,品賢成為志者在修纂人物傳記時的敘述側重。不同于史體人物傳記兼載善惡的典范,留都志書僅“采人之所長,匯而成之”[36]的背道行為無疑強化了志體的目的性,體現(xiàn)志者的功用心態(tài)。
藝文與志傳編排的體大思深,使得留都志書在存留史實、資佐治政、表彰風化之余,閃耀著文藻與思辨之輝,使其于客觀典范的志書體例中有所突破。而序跋凡例中議論的頻現(xiàn),與客觀敘述的志體正文相裨補,傳遞著志書的深層內蘊,指涉志者別思,共同功用于留都名望的擴充與抬升。
(作者簡介:章宇孝,浙江大學文學院碩士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及文獻。)
欄目編輯:計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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