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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飛打來電話的時候,蘇辰就知道不會有好事。為了避免被同事小左聽到,蘇辰去洗手間接的。小飛說,姐,你回家怎么不提前告訴我一聲,你幾個意思?蘇辰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小飛每次都是先發(fā)制人,昨晚快下班那會兒,蘇辰給老家打了電話,母親在電話里說,父親又哭了,父親一哭,母親的心情就不好了。蘇辰當(dāng)時計劃過,明天周末休息,開車回家一趟。買點父親愛吃的提子、板鴨。父親大手術(shù)后,胃腸功能弱,吃涼的硬的東西不行。劉醫(yī)生交代過,父親每天喝一杯伊利純牛奶好一些,增強免疫力。蘇辰挑選伊利純牛奶,必須是剛出產(chǎn)的,確保牛奶的新鮮度。
下班后,都是夜里八點二十分了,北京現(xiàn)代車,停在酒業(yè)門口,蘇辰去開車門,卻發(fā)現(xiàn)車前面不知被哪個壞家伙碰掉一塊瓷兒,很明顯的一大塊,有雞蛋那么大。蘇辰這個心疼,車子是年前坐高鐵,到大連提回來的。當(dāng)初,蘇辰想在本城買一輛車,遇到刮刮碰碰,幾分鐘就可以去車行維修一下,老蒯不答應(yīng)。老蒯給出的理由是,這里沒有好車,去大連買,剛好老蒯的朋友剛子開了一家車行。剛子不會騙自己兄弟的。老蒯說,他和剛子七八年的過命朋友。蘇辰倒是知道剛子。五年前,老蒯在他工地代工,在江蘇一帶,一群地痞流氓來工地鬧事,老蒯拿鐵锨差點把鬧事的人拍死,幫剛子趕走那幫人,剛子的工程才得以順利竣工。為感謝老蒯,剛子塞給老蒯兩萬紅包。過年開著奔馳來蘇辰家,又是幾千元的車?yán)遄?,又是茅臺酒,老蒯不收都不行。兩個人盤腿坐在蘇辰家的電熱炕上,就著蘇辰燒的八個菜,喝得酩酊大醉,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剛子后來不做承包商了,在他姐夫的幫助下,在甘井子區(qū)某條大街,開了一家大型車行。據(jù)說生意不錯,老蒯換了老板,繼續(xù)南征北戰(zhàn),做橋梁工程。他倆一直保持聯(lián)系。
蘇辰一開始不想買車,酒業(yè)的小左、李墨都有車,看著她們周末駕車出去旅游,想去哪就去哪,自己有車很方便,而且一家?guī)卓谌艘黄鸪鋈?,野炊或者在某家小酒館,吃一回飯菜,看一場電影,愜意浪漫。蘇辰就心動了,老蒯常年不在家,偶爾從外地飛回來一次,餓急眼的狼似的,使出渾身力氣,把蘇辰啃幾頓,吃飽了,他的子彈也不多了,就回去了。老蒯在家的時間,也就一個月左右。單位距離芙蓉小區(qū)十分鐘路程,蘇辰一般是步行上下班,買車也并不十分必要。
小左和李墨有很多共同話題,比如車、化妝品、床上用品,消費觀念也相似,有車,想去哪買,一起開車就去了。蘇辰不行,蘇辰?jīng)]有車,不懂車,與她們守店時,很少交流,小左與李墨的世界,蘇辰擠不進去,蘇辰也考慮過,在一個屋檐下,一只碗里吃飯,傷不起,惹不起。三個女人,總得有共同話題,這樣相處下來,不尷尬,不緊張。那晚老蒯發(fā)來視頻,蘇辰剛好洗了澡。老蒯說,把浴衣脫了,我看看。蘇辰說,老不正經(jīng)。老蒯說,不給我看,你給誰看?蘇辰只好掀了浴衣,自己像一根藕似的,裸露在老蒯面前。老蒯哽哽唧唧,對著視頻里的蘇辰,用左手解決了。蘇辰趁熱打鐵,提到買車的事兒,老蒯說,沒那么多錢。蘇辰說,首付一部分,剩余的,我工資慢慢還。老蒯想了想說,好。
買車那天,老蒯還在上海青浦區(qū),橋梁工程已經(jīng)結(jié)束,等著結(jié)算工錢,他跟剛子通了視頻,剛子說,老蒯你把心放肚子里好了,車不好,有一點毛病,你找我,我給你擔(dān)保。老蒯說,自家人,不說兩家話。蘇辰過去提車,我就不去了。這邊離不開。剛子嗯嗯,撂了電話。蘇辰是三年前考的駕照,小飛的車,她沒少開著練手。說歸說,小飛除了脾氣暴躁,心眼好使,做人沒毛病。蘇辰想起自己第一次開小飛的豐田車,就把車尾部在倒車時,撞在一棵梧桐樹上,又生氣又好笑,明明白白的一棵梧桐樹,就站在路旁,蘇辰硬是瞪著大眼睛,撞樹上,修車花了好幾百,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心疼的蘇辰,三頓只吃了一個面包,喝了一杯白開水。上班都無精打采的。小飛沒說什么,他可是愛車如命。蘇辰有時候就在想,小飛對自己怎樣,她能忍受,畢竟是手足情深。
北京現(xiàn)代車,白色系的。蘇辰對白色情有獨鐘,車是剛子找了一個代駕,幫蘇辰從大連開了三小時,開回來的。代駕費剛子掏的。蘇辰有車了,與小左、李墨談車,不想,兩個人并不感興趣。蘇辰意識到,她沒法走進對方的世界,更別說內(nèi)心。依舊是沒顧客時,坐在柜臺里發(fā)呆,望著大街上車來車往,一只貓穿過街道去了對面小區(qū),一條狗,又一條狗,遛著主人,糖葫蘆的吆喝聲,扯起一地的鄉(xiāng)愁。有時,蘇辰會追出去,買兩串糖葫蘆,小左一串,李墨一串??丛谔呛J的份上,小左或者李墨,能和蘇辰多說幾句話。全是些不痛不癢的話。誰也不敢提單位的事兒,蘇辰來得晚,李墨最早,李墨和領(lǐng)導(dǎo)走得最近,領(lǐng)導(dǎo)從另一家企業(yè),將李墨挖過來了,帶點挖墻腳的味道。李墨腦瓜子活絡(luò),一點就通。在她面前說話,加一萬分小心。不知哪句話就沖撞到她,她生氣了也不表現(xiàn)在臉上,表面對你該怎樣還怎樣,暗地里在領(lǐng)導(dǎo)那里使絆子。李墨會設(shè)計商標(biāo),什么酒,配什么商標(biāo),她做得頭頭是道,手到擒來。三個人,李墨最聰明。
2
蘇辰不敢得罪李墨,小左也是。小左晚一年來的,小左性格急躁,毛手毛腳的。蘇辰來的第三天,就發(fā)生不愉快的事了。蘇辰給人打酒,小左負責(zé)收款。小左和顧客嘮嗑,嘮著嘮著,就忘了收款,七十塊錢,買的是陳香酒,五十元一斤的,蘇辰將票據(jù)遞給小左,問了句,錢收了嗎?小左這才恍然大悟,就推門出去追,哪還有來人的影子?調(diào)監(jiān)控,那個人小左不認識,也就是路過的,小左就把這件事歸咎在蘇辰身上。她說,蘇辰怎么不提醒一下?蘇辰不想爭辯,爭辯沒有用,損失,兩人賠。一人三十五,一天的工錢,少了四分之一,蘇辰那個心疼。三十五塊錢,那會子三月末,大櫻桃上市不久,一斤十五塊錢,能買二斤多。豬瘦肉十八一斤,二斤肉沒了。青菜更是能買一大堆。蘇辰窩著一肚子火,無處發(fā)泄。就將這事兒說給第二天輪班的李墨聽,李墨齜著牙,說,小左就那樣,你要學(xué)會適應(yīng)。蘇辰就不吱聲了。李墨說,蘇辰,你是讓我說說小左?蘇辰說,算了,我也有責(zé)任,不能全怪小左。之后,類似的事兒,又出了三次。蘇辰也沒說什么,蘇辰最晚來的,多多少少她們也欺生。有一次,蘇辰打一箱酒的票兒,不會按電子秤,就問小左,小左說,蘇辰你真是的,教你八百遍,你就是不長記性,不用心。語氣不好,聲音提高八度。蘇辰說,你也沒教我啊?這話就像一個導(dǎo)火索,瞬間引爆小左這顆炸彈,她嗚嗷數(shù)落起蘇辰,她說蘇辰你喪良心,我和李墨,該教的都教了,怎么可能忘了這個環(huán)節(jié)?小左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小左里一趟,外一趟,走來走去,把十六缸老酒都轉(zhuǎn)暈了。小左就把此事電話告訴給李墨,李墨用激將法說,小左啊,你包容一點唄?你有意見有想法,能不能把蘇辰轟走?轟不走,你就忍著,領(lǐng)導(dǎo)帶來的人,領(lǐng)導(dǎo)說了算。小左就啞巴了。為了緩和三個人之間的僵持局面,蘇辰去單位更早了,七點上班,蘇辰六點半就去了。燒水,打掃衛(wèi)生,擦辦公桌,抹柜臺、酒缸,澆花。再給小左、李墨把燒好的水,倒在杯子里。等兩個人來了后,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茶水準(zhǔn)備好了,酒壺的商標(biāo)也貼好了。李墨說,謝謝蘇辰,小左也說,謝謝。關(guān)系一點一點融洽。蘇辰明白,該低頭的時候,不得不低頭。不是卑微,而是為了那點碎銀。有了車后,蘇辰的腰桿突然就直起來了。蘇辰的北京現(xiàn)代也不便宜,車險,加其它花費,十二萬八呢。原先尋思貸款,蘇辰動用了自己的小金庫,將這些年積蓄的稿費,統(tǒng)統(tǒng)搬了出來,一次性付清了,也沒什么壓力。蘇辰買車,小飛是支持的,總不能老開他的車出去辦事。
蘇辰開車回村子,人們看她的目光就不一樣了,與以往有了強烈反差。她和老蒯以前騎著大幸福摩托回來,大家對他倆不冷不熱,打個招呼,蘇辰,回來了。嗯,回來了。就沒有下文了,遇到嘴不好的,會說,嘖嘖,瞧老蘇家的閨女、女婿。沒能耐,在城里混那么久,連轎車都沒混上,你看李老二家的一雙兒女,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車是寶馬,幾十萬的車,名牌包包、名牌衣服,老蘇家的孩子,沒出息。在城市也是掏大糞的。蘇辰聽過好幾次這樣的議論。蘇辰認為自己給父母丟臉,車沒混上,在酒業(yè)干了六個年頭,得虧領(lǐng)導(dǎo)器重,工人年終有紅包,工資也不低。過節(jié)有福利,卻沒攢住錢。蘇辰想過,要么不買,要買就買新的,車子開回老家,蘇辰在村口停了車。把提前放在車?yán)锏囊话吡伙嵻浱悄贸鰜恚纸o在街上賣呆的人,一人一把。蘇辰一邊回答著村人的問話,一邊撒糖。內(nèi)心是自豪的,那種感覺比一篇文章發(fā)表在大刊還滋潤。大伙的恭維,蘇辰聽著很舒服。蘇辰想,人是一個復(fù)雜的動物,愛慕虛榮,有時也為了那點虛榮心,滿嘴跑火車。其實,蘇辰在城市,也是一個打工的,不比村里人強多少。村里人扣大棚,一年收入十萬二十萬,不成問題。蘇辰給人打工,累死累活一個月四千塊錢,不寫點豆腐塊文章,撓點米錢,真玩不轉(zhuǎn)轉(zhuǎn)。蘇辰高興,父親高興,母親也臉上有光。父親見蘇辰興高采烈,他下了地,在院子里走了幾圈,搬來木椅子,坐著,曬曬太陽。這是父親出院后,第一次笑得那么開心,父親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又溜達到蘇辰的北京現(xiàn)代車前,這兒摸摸,那兒看看,像看西洋景似的,小飛的車,父親坐過很多次。去大醫(yī)院手術(shù)坐過,父親對小飛的車沒表現(xiàn)出興趣,蘇辰不同。父親始終覺得愧對蘇辰。父親沒什么能耐,靠出力氣砸大石頭,給人搬磚謀生。小飛晚蘇辰三年來到這個世界,讀書的時候,蘇辰成績不錯,小飛學(xué)習(xí)也優(yōu)秀。高考那年,蘇辰指望著考上大學(xué),去遠方。結(jié)果,沒考上,也不復(fù)讀了。第二年,蘇辰又和文學(xué)院擦肩,那一屆讀文學(xué)院的學(xué)生,都捧著鐵飯碗了,蘇辰的泥飯碗也不結(jié)實,最后撈了一個塑料碗。蘇辰完全可以讀文學(xué)院,半工半讀唄,那個時代,村子交通不發(fā)達,對勤工儉學(xué)這個詞也陌生,不懂變通。父親供小飛讀書已經(jīng)很吃力了,蘇辰只好放棄。這件事成了父親一輩子的遺憾,他動不動就想起來了,一說就掉眼淚。蘇辰安慰過父親,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不奢望了,什么泥飯碗、鐵飯碗、塑料碗,有吃的,不至于餓肚子,就行了。蘇辰的每一步成長,父親都十分關(guān)注。那年,蘇辰在省里一家刊物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得了三百八十九元稿費,蘇辰把這筆錢遞給父親。父親把雙手使勁往衣襟擦了又擦,手掌哆嗦著接過去,眼淚巴嚓,說,好,好好。蘇辰,沒想到啊,沒想到。唉!你要是讀文學(xué)院,哪還用泥里水里干活,早坐辦公室,喝著茶,看著報紙了。蘇辰哽咽了,沒敢哭。她怕父親更難受。轉(zhuǎn)移話題,叫父親去村里劉老三那割幾斤五花肉,包餃子,燉酸菜吃。一家人打打牙祭,平時,見不到葷腥。沒油水的肚子,盛著玉米粥、蘿卜纓子。蘇辰記得,父親那天讓母親從箱子里翻出八成新的藍色中山裝、板鞋,揣著一盒大生產(chǎn)煙,在去劉老三家的路上,遇到人,男的就撒一支煙,女的就對人家夸獎蘇辰一番,你說俺家蘇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虛空不可尺度,凈地不可撒沙,爛泥不可著腳。蘇辰這丫頭,隨我,聰明著呢。你看你看,好幾百??!寫方塊字兒得的。俺蘇辰要是讀了文學(xué)院,那可了不得。人就問,蘇辰讀文學(xué)院咋的?還上天了?看你嘚瑟的,不就是寫個狗屁的字兒,和尚都不稀得看。父親不樂意聽,父親說,你是赤裸裸的妒忌,你家孩子寫不出來。那人說,俺兒子在北京開了一家燈飾城,北京,北京什么概念,那是我們的首都,寸土寸金的地方,皇帝老子的城,開一家燈飾城,一年幾百萬的進賬,蘇辰算個鳥。父親就蔫巴了,父親悶悶不樂,去劉老三家割了肉,回來時,有一排大雁,從父親頭上低飛而過,大雁的鳴叫聲,很清脆,很悅耳,一樹的桃花、杏花。五月嘛,父親的心情又多云轉(zhuǎn)晴了。北京再好,天高皇帝遠,不像南河屯,摸得著,看得著。他說他兒子在北京開燈飾城,誰作證?哪個看到了,興許是打腫臉充胖子。和父親抬杠的那個朱長安,穿的粗布衣褲,守著幾畝土地,種點莊稼,假如兒女混得人模狗樣,還不把老房子翻修,朱長安兩口子珠光寶氣?這些朱長安都沒有。蘇辰后來聽父親說,朱長安的兒子,在外面工地干力工,不是做生意的,朱長安是真能吹牛皮。五花肉拎在父親左手上,一路上風(fēng)光無限,惹得好多人抻著脖子,停下鋤頭,豎著镢頭,朝父親手里的那一坨肉觀望。父親說,中午,來我家吃餃子。什么餡的?酸菜豬肉餡,有酒嗎?那還用問,餃子就酒,越過越有。人答應(yīng)著,癡癡地看,議論,蘇辰這丫頭片子,咬文嚼字,不像她那個父親,大老粗一個,一張嘴大糞缸味兒。還說,要不叫他,尿泥一泡,蘇辰早就是記者了,開著車,到處采訪。蘇辰那天頭一回喝酒,人生的第一杯酒,是和父親一起喝的。
3
蘇辰那次和父親喝酒,喝得急了,嗆著了,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父親說,以后多出去練一練,酒量就大了。不過,別多喝。對身體不好。蘇辰看不得父親因為自己沒讀文學(xué)院內(nèi)疚的樣子。父親說著說著,就落淚了。父親那是第一次在蘇辰面前哭。蘇辰清楚地記得,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父親也沒落淚。蘇辰從那一刻起,發(fā)過誓。有一天,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讓父親住大房子,到云南、西藏、大興安嶺,還有三亞走一走,陪父親吃天下美食,登天下第一樓,黃鶴樓。喝貴州的茅臺酒,只要是父親喜歡的,蘇辰想過,她想方設(shè)法滿足父親,以及母親。
蘇辰苦澀地笑笑?,F(xiàn)在,父親有一段時間沒來城里了,住在老房子內(nèi),與母親一起,沒改脾氣,經(jīng)常沖母親發(fā)火。菜淡了,米飯硬了。父親都要吵一下母親,好像哪天不吵母親,日子就沒了靈魂。母親有時心情不好,父親挑三揀四,母親感到委屈。老伴老伴,老了是個伴兒。蘇辰和小飛都是上班族,時間上不受自己支配。不像個人開公司的,想怎么就怎么。在別人的屋檐底謀生,沒那么自由。蘇辰原來幾天打一個電話,問問父母的身體情況,父親手術(shù),放化療后,蘇辰一天兩個電話。有一回,蘇辰在省里開文代會,一般黃昏五點,母親準(zhǔn)時守候在座機旁,等蘇辰電話。那個傍晚,蘇辰和來自全省的幾十個作者們,在一間會議室聽省作協(xié)藤主席講話。會議結(jié)束,都六點多了,蘇辰開機,發(fā)現(xiàn)老家打來十二個未接來電。蘇辰趕緊撥通那一串再熟悉不過的數(shù)字。剛撥通,母親就在電話那端說,你今兒忙什么?才打電話。聽到蘇辰的聲音,母親一顆懸著的心,才落進肚子。蘇辰說,開會,靜音,不許打電話。母親說,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
從那天起,蘇辰把手機鬧鐘設(shè)置在黃昏五點,一到那個點兒,鬧鐘就發(fā)出嘀鈴鈴,嘀鈴鈴的聲音,提醒蘇辰,無論怎么忙,不能忘了給父母去個電話。他們總在那個時辰,習(xí)慣了一種等待,對父親母親而言,就是一份驚喜?;蛟S在無限難挨的歲月中,蘇辰與小飛的來電,成了老人一天中的幸福時刻。有了車之后,蘇辰回來得頻了,不到一小時的車程,在市里買好熟食品,幾樣水果、蔬菜?;丶疑显?,炒好。陪二老吃飯,夜里存一宿。緊挨著母親,睡一睡大炕,說說體己話。剛結(jié)婚那陣兒,回娘家,母親和自己有說不完的話。說到月亮偏西了,母親也不瞌睡。蘇辰聽著聽著都睡著了,母親還在說。這幾年,母親的精力明顯不如從前。輪到蘇辰講給母親聽,母親聽著聽著,嗯嗯著,不多會兒,便打起呼嚕,均勻的呼嚕聲。
小飛的意思,蘇辰回家之前必須跟他說一下,不說,就是有什么事隱瞞他。那次,殺年豬,蘇辰和小飛的姨也來湊熱鬧。蘇辰回來得早,幫著父親劈柴火,支大鐵鍋,掃院子。把家里的碗筷盤子、盆都洗了。切好菜,酸菜、蘿卜片,燉肉湯子。五舅媽掌勺,六個舅舅、舅媽都來了。午飯的時候,小飛開車回的,蘇辰在廚房切血腸,沒出去迎接小飛。酒席撤了,蘇辰與姨在炕上嘮家常,小飛獨自在一邊看手機。蘇辰下午三點坐小飛車返城,在車?yán)铮★w開始爆發(fā)了。老蒯還在父母那,小飛一般不在老蒯面前說家里的事兒。小飛說,姐,你分不清大小王嗎?這家人姓張,不是姓劉,你倆忙得挺歡。弄得蘇辰一頭霧水。蘇辰想,她提前一天回父母那,不就是想幫老人多干點,別累到他們,這有錯嗎?小飛想得多了,想得復(fù)雜了。姨能有什么壞心眼?平時,基本看不到,不見面。好不容易在一起聚一聚,多說幾句話,小飛拿來做文章。
蘇辰很難受,不回家吧,正是盡孝時,蘇辰不愿人生有遺憾,回父母這,事太多。蘇辰說,小飛,以后,你說什么時候我可以回家,我就回家。你說不可以,我就不回。小飛說,你掂量辦,人在做,天在看。蘇辰就不想和小飛接茬了。
蘇辰有了車后,那晚臨時決定回去的,沒來得及告訴小飛,又被小飛做了文章。蘇辰后來就不怎么回去了。大不了一天三個電話,早晨上班路上,蘇辰給老宅座機撥通,同母親說幾分鐘。從小區(qū)到御圣園十分鐘,不用開車。蘇辰步行,當(dāng)鍛煉??纯闯鞘械娘L(fēng)景,一群麻雀落在巷子的地上,被蘇辰驚飛。蘇辰和母親說完話,心也踏實許多。中午,同事休息,蘇辰在酒業(yè)門口,往母親那打第二次電話,晚上臨下班時,沒顧客,蘇辰再打第三遍電話。有一回,蘇辰剛與母親嘮了一會兒,撂了手機,小飛就打來電話,氣勢洶洶問蘇辰,和母親都說什么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議論老家的房子,還有那幾塊地?蘇辰,你聽著。你和老蒯早就惦記父母那點家產(chǎn),你倆不好好陪伴爸媽,一棵草都休想撈到。說得蘇辰一愣一愣的,蘇辰說,老房子和土地,我壓根就沒想過這些。我也沒打算老了回來住,再說我們自己也有老宅子,干嗎住爸媽這?小飛說,你和老蒯沒那個心思,咋動不動往家跑,和媽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是何居心?說得蘇辰哭笑不得。蘇辰說,小飛啊,小飛,你真是我弟弟,你要不是我弟弟,我早就撓你個滿臉桃花開。我怎么做都不對,你讓我說什么好?我簡直是無語了。
小飛說,你有車了,牛哄哄的,忘了你沒車那會子,我橫一趟,豎一趟,拉你。
蘇辰原先計劃今年出一本書,把發(fā)表在全國各地的三十萬字中短篇小說校對,排版,糾錯,整理好交給出版社。初定是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上次作協(xié)開年終座談會,周主席要求蘇辰申請加入中國作協(xié)??祚R加鞭辦理,三月一號截止。至于出書,有一個大老板主動提出掏錢給蘇辰。蘇辰知道,一個書號,加印刷費,還有圖書工本費,沒個四五萬下不來。這是保守數(shù)字,如果印刷一千冊,少到家也得四萬,再版的話,甚至更多。蘇辰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家肯出資,就是認可自己了。挽起袖子干就得了,蘇辰不認識那個大老板,據(jù)說是某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在某文學(xué)雜志上讀過蘇辰的短篇小說,通過蘇辰留在書上的聯(lián)系方式,找到蘇辰,只字沒提出書一事,打聽到蘇辰所在作協(xié)的負責(zé)人,和周主席溝通了。事情敲定妥了,蘇辰只管整理稿子,關(guān)鍵時,對方把錢轉(zhuǎn)過來。蘇辰當(dāng)時沒有出書想法,父親身體這個樣子,蘇辰時刻準(zhǔn)備著,陪伴,守護。出書需要很多時間和精力,蘇辰還得賺錢,養(yǎng)家養(yǎng)自己。老蒯的工資都在他個人卡上,他奉行的宗旨是,家里大的花銷他出。實際上,除了樓房,是用蘇辰與老蒯共同攢下的錢之外,蘇辰的車是自己買的。有時候蘇辰感到很迷茫,兩個人屬于AA那種,上市場買菜,商城購物,老蒯偶爾會說,我出錢。蘇辰說,不用,我自己有。老蒯說,連你都是我的,還分什么你我。蘇辰說,你是你,我是我。在兩方親戚朋友的人情來往中,蘇辰?jīng)]算得那么清,老蒯在外忙,這頭的人打發(fā)閨女,娶媳婦什么的,蘇辰請半天假,去赴宴。自然是花蘇辰的錢,老蒯把錢看得很重,動他的錢,就像動他命了。七年之癢時,蘇辰因為老蒯和自己在錢上涇渭分明,楚河漢界的,想過離婚。一個人過不香嗎?經(jīng)濟獨立,生活獨立,什么都獨立,要男人干什么?老蒯還振振有詞,你說找男人干什么?搭伙過日子唄。對,僅僅是搭個伙。
那些年,工地上時興臨時夫妻,老蒯也背著蘇辰干過,蘇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
在父親醫(yī)療費用上,老蒯咬著牙出了兩萬,這兩萬比給他討老婆都憋屈。老蒯是逢人就講啊,哎媽呀!這兩年讓我老丈人毀了,兩萬呢,足足兩萬,弄得我過年沒添一件新衣服,沒抽一條好煙。蘇辰對老蒯的行為,習(xí)以為常了,不辯解,也不回嘴。
到目前為止,老蒯也沒忘了,他的錢是他辛苦掙的,他理應(yīng)說了算。蘇辰的錢呢?物業(yè)費、取暖費、日常花費,蘇辰包了。蘇辰主要是懶得計較了,累,很累,心累。
這么著年根底,蘇辰在單位上班,忙得像一只旋轉(zhuǎn)的陀螺,周主席還一個勁催中國協(xié)作的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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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辰只好請救兵,作協(xié)秘書長琳琳這小丫頭挺活躍,作協(xié)有什么活動,她一馬當(dāng)先都在,替周主席獨當(dāng)一面。蘇辰是副主席,基本沒時間參與組織、協(xié)調(diào)作協(xié)的工作。蘇辰也和周主席說過,她首先得謀生,其次才是文學(xué)。一個連生活都成問題的人,拿什么維持現(xiàn)狀,你不是簽約作家,有一天混到簽約作家,那就好辦多了,蘇辰目前充其量就是一個作者。蘇辰?jīng)]想太多,走著看著唄。這個年齡,激情與夢想是奢侈品,唯一不變的是蘇辰對文學(xué)的一往情深。像極了蘇辰對愛情的向往,哈哈,蘇辰不是沒想過,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即使遇見了,也是精神出軌一把,肉體就算了。老蒯是老蒯,他點燈放火,是他的事兒。蘇辰有愛的潔癖,要么深愛,要么不愛。對感情的專一和忠誠,也許只有在小說里有那樣的男女。蘇辰是不抱希望,找不到白馬,自己努力成為一匹黑馬,讓別人羨慕去吧。
琳琳是搞紅學(xué)研究的,在知乎網(wǎng)有自己的號,粉絲一大批。小丫頭三十來歲,把一部《紅樓夢》,讀了一百一十七次,她有時能倒背《紅樓夢》章節(jié)。知乎網(wǎng)上琳琳發(fā)的紅學(xué)研究,受眾面不是很廣,不過,一個月收入七八千塊錢,養(yǎng)活自己一點問題沒有。她是不用出去工作的,宅在家里寫東西,過著令蘇辰望塵莫及的日子。不像蘇辰,不上班沒米下鍋。老蒯對柴米油鹽醬醋茶,很少過問。日?,嵥椋y(tǒng)統(tǒng)歸蘇辰管。蘇辰羨慕琳琳,閑云野鶴般地活著。不用上班,不寄人籬下,不必看人臉色。閑看天上云卷云舒,風(fēng)一來,雨一去,桂花輕輕飄落。蘇辰?jīng)]這個自由。蘇辰算過一筆賬,自己不出去賺錢,靠寫作也可以維持生計,關(guān)鍵是蘇辰?jīng)]熬到簽約作家那一環(huán)節(jié)。蘇辰做夢都想著簽約,心煩氣躁的時候,也想過當(dāng)年,讀兩年文學(xué)院的話,鐵飯碗跑不了,和她結(jié)婚的就另有其人了?;蛟S嫁給了她夢寐以求的愛情了。琳琳懂電腦,一些軟件,程序管理,琳琳手到擒來。蘇辰下班后,七點鐘左右,開車去琳琳家,在西山湖畔十六樓一單元十室。琳琳甲流,整張臉被一只大黑口罩遮著,嗓音沙啞。蘇辰是和老蒯一起去的,老蒯還沒出去打工,蘇辰一個人夜里開車,他不放心。老蒯愛嘰歪,車停在小區(qū)外,他怕丟了,執(zhí)意叫蘇辰開進去。被門衛(wèi),一個中年大叔說了幾句,說別把車停門口,擋道了。老蒯不樂意了,門口那個地盤,來往車輛走都不通暢。老蒯和對方吵吵把火,琳琳出來后,碰到此事,和門衛(wèi)大叔說了一會兒,對方放行。
琳琳家在歇馬村有一個農(nóng)家樂,辦得很紅火,父母一般在歇馬村住,樓里就琳琳自己。進了客廳,蘇辰也沒客氣,直奔主題。琳琳身體不舒服,蘇辰不好意思打擾時間長了,懂電腦就是好,登錄中國作家網(wǎng),注冊賬號,蘇辰的聯(lián)系方式,筆名都填好后,提交,順利通過。接下來,得列出個人著作,作品。發(fā)表的日期、報紙雜志的書號、目錄,以及多少字?jǐn)?shù)。蘇辰平時有收藏,每次刊發(fā)作品后,蘇辰收藏在文件夾里,用的時候,打開就可以了。整理了兩個小時,深夜九點左右,琳琳有些犯困,打哈欠。蘇辰立即告辭。余下的等蘇辰回去,自己慢慢傳到琳琳微信窗口。
老蒯在這件事上很支持。蘇辰分析了一下,老蒯是肉眼可見蘇辰寫字兒來錢了,他才屁顛屁顛跑前跑后了,蘇辰想起十年前的燈繩事件,就覺得心酸。蘇辰寫小說嘛,老蒯不讓點燈,說寫那玩意有毛用?屯里東頭廁所沒有紙了,你快寫,寫完了,拿過去。蘇辰拉亮燈繩,老蒯就伸胳膊給拉滅了。如此反復(fù),燈繩咔吧斷了,蘇辰也沒心情寫了。過了七年,老蒯出去干活,蘇辰重新寫豆腐塊文章,一發(fā)不可收拾。老蒯絕對是現(xiàn)實主義者,見到回頭錢了,誰不讓寫,誰是傻子。這事兒,擱哪個人身上不生氣,不中毒?說來說去,蘇辰是中了文學(xué)的毒?;氐綐抢?,老蒯又幫蘇辰把放在走廊的一袋子書抱回客廳,蘇辰選了一些省級雜志,準(zhǔn)備去打印。申請表赫然寫著,第二步是發(fā)表過的作品進行打印,快遞到省創(chuàng)聯(lián)部,經(jīng)過審核,蓋章,再寄往北京。兩個人忙活到凌晨一點,總算弄完。
周主席給省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去了電話,告訴對方蘇辰的材料已經(jīng)遞過去了,請注意查收。蘇辰是在上周六,收到省創(chuàng)聯(lián)部的回復(fù),材料直接寄走了,等最后結(jié)果。
蘇辰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蘇辰?jīng)Q定休息日出去走走。到黑島,或者蛤蜊島采風(fēng),吃吃海鮮,吹吹海風(fēng),寫一個關(guān)于貝類的中篇小說。
昨晚,蘇辰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父親不愛吃東西,情緒不好。蘇辰嘆了口氣,看來蛤蜊島、黑島之行,又得泡湯。蘇辰得回老家,開導(dǎo)開導(dǎo)父親,陪陪老人。
老蒯也接到去外省立交橋施工的任務(wù),說這幾天就走,一行七八個人,除了唐哥是代工的,其他幾個都是木匠。老蒯說了,他今年年底拿到工資,就去買輛好車,蘇辰?jīng)]吱聲。老蒯的錢,歷來和蘇辰分得丁是丁,卯是卯,蘇辰也習(xí)慣了。多年以來,都是AA制,蘇辰?jīng)]什么期盼,沒期盼就不會心累。
小飛沒有什么事,幾天幾周的不聯(lián)系蘇辰,雖然姐弟倆在一座城市居住,過著過著,卻過出陌生人的味道。
小飛說過,不止一次說過,有一天,父母睡在另一個世界,老家空了,回去也沒有迎接的人,故鄉(xiāng)也就沒了。那時候,什么兄妹姐弟之情,也都隨風(fēng)飄散了。或許,某一天,走在大街上,遇見了,彼此對視一眼,又一眼,不免感慨,老了,都老了。昨天夜里的一場大雪,落在城市,落在蘇辰和小飛、老蒯的頭上,也落在每一個人的心底。
蘇辰感到自己一直在路上,這一生就是一個旅途,起點到終點,最不該忽視的便是,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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