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20世紀,未來才成為科幻小說理所當然的背景,英國科幻小說家奧拉夫·斯特普爾頓在這一轉變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與很多科幻小說用傳統(tǒng)小說經常用來處理過去的方式處理未來不同,時間在斯特普爾頓的小說中成為具有決定性的力量,未來被大跨度地想象和探索。這一未來時間視野也改變了作品中人類感知世界的方式,并進而改變了人與宇宙的關系和對人本身的理解。在斯特普爾頓的筆下,宏大的未來時間跨度帶來了人類作為宏大群體的存在。但即便如此,人類依然只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斯特普爾頓在廣闊的宇宙環(huán)境中觀察人類,并提出一種被稱為宇宙的科幻倫理的價值觀。
關鍵詞:奧拉夫·斯特普爾頓;科幻文學;未來時間維度;群體視野
中圖分類號:I054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4)04-0155-006
雖然奧拉夫·斯特普爾頓(1886—1950)去世三年后雨果獎才開始頒發(fā),使他與這一重要的科幻文學獎項失之交臂,但是作為早期科幻小說的首要代表,斯特普爾頓2014年進入了科幻奇幻名人堂,證明了他在科幻文學領域不容忽視的地位。
斯特普爾頓出生于英國柴郡,在牛津大學獲得現(xiàn)代史的本科和碩士學位,在利物浦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1930年出版的《人類向何處去》大獲成功,讓他成為專職作家,接下來出版的小說如《造星主》(1937)、《天狼星》(1944)等同樣好評如潮,影響了阿瑟·克拉克、斯坦尼斯勞·萊姆等科幻作家,也影響了伯蘭特·羅素這樣的哲學家,因此他既被稱為科幻作家,也被稱為哲學家,他的科幻小說也帶有哲學思辨的色彩。國外對他的研究一直持續(xù)不斷,將他視為后啟示錄時代的人文主義者[1][2],“威爾斯之后最重要的英國科幻小說家”[3]9,不但多角度展開研究,也注意到其小說的未來特征[4]。但是國內迄今為止尚無專門的研究文章或專著出現(xiàn)。本文將聚焦斯特普爾頓作品中的未來時間維度,分析他呈現(xiàn)這一視野的獨特方式,以及這樣的宏大時間維度對作品主題的影響。
一、未來時間視野
斯特普爾頓的作品中最突出的就是他宏大的未來時間視野,他的時間坐標從現(xiàn)在一直延續(xù)到上億年后的遙遠未來,對人類和宇宙的未來演變作出預言。
(一)時間維度在科幻文學中的出現(xiàn)
將故事設定在未來的某個時間,設想在未來的科技下可能出現(xiàn)的而現(xiàn)在只能視為幻想的事物和行為,在今天看來都是科幻文學理所當然的內容。但事實上,這一未來時間視野一直到17世紀才在科幻文學中出現(xiàn)。亞當·羅伯茨就稱“未來小說是17世紀最重要的文學發(fā)明。直到20世紀,‘未來’才成為科幻小說的默認背景”[5]。即便在18世紀,描寫未來也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不可能的,因為“未來是被劃歸給先知、星占家和修辭術士的主題”[6]4。19世紀以前雖然也出現(xiàn)過描寫未來社會的作品,但是未來的尺度很短,比如1543年出現(xiàn)的一部題為《關于1544年烏托邦世界的新武器的新報道》,預想的是第二年的新技術。
時間維度在科幻文學中得到大幅度的拓展是從19世紀開始的,與科學技術帶來的未來前景息息相關。威爾斯于1895年出版的《時間機器》可以說是科幻文學中對時間旅行的可能性加以專門探討的肇端。斯特普爾頓1930年發(fā)表的《人類向何處去》則是繼《時間機器》之后,科幻文學中對時間維度加以探索的里程碑。說它是里程碑,因為“那些關于未來的小說……大多數(shù)用傳統(tǒng)小說經常用來處理過去的方式來處理未來”[3]349,而斯特普爾頓卻通過獨特的敘述方式,真正將未來時間突出出來。他的成名作《人類向何處去》的英文書名直譯是《最后與最早的人類:一個關于近期和遠期未來的故事》,更能體現(xiàn)這部作品對未來時間維度的關注和探索。
(二)未來時間維度
奧拉夫·斯特普爾頓的科幻小說寫作深受其哲學思維的影響,使得他的科幻小說的故事性較弱,以思辨性推論為主。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在作品中對未來時間視野的探索更能擺脫故事敘述常常需要的當下性和事件性,得以把時間而非事件作為敘述的主要對象,前所未有地拉開了時間的跨度。就像斯特普爾頓自己說的,“我要向你們展示的歷史不是以百年為單位的,而是以千萬年為單位的”[7]4。事實上他提供的人類歷史要達20億年,時間標尺則高達5萬億年。
斯特普爾頓的小說《人類向何處去》被認為是“1930年對遙遠的未來的出色想象,一本后來的科幻作者不斷模仿和抄襲的書”[8]。這本書如果用傳統(tǒng)的主人公模式來分析的話,正如英文標題顯示的,有兩位主人公:一個是正標題中的人類,另一個是副標題中的未來,即時間。不少研究者都認為“時間是他的大主題”[9]347,由于在書中人類并不能影響時間,人類卻被時間所影響,因此理解時間是預知人類向何處去的前提。
斯特普爾頓并不像其他小說家那樣選擇某位主人公或者某一代人來展開他們的愛恨糾葛,而是以一種鳥瞰式的視角進入更大的時間跨度,描述從初人到末人整整18代人的宏觀變化,從而突出了時間在人類演進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敘述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也即小說出版的時期,并預言各國最終將團結在一起,成立第一世界國。第一世界國的沒落則源于整個世界的煤炭供應突然中斷,進入第一黑暗時代。不過,這一代被斯特普爾頓稱為初人的人類之所以一蹶不振,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物種的普遍性衰老”[7]6,即由時間決定的萬事萬物從誕生到繁榮到衰朽的必然過程。
時間在《人類向何處去》中也與宇宙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宇宙更起著時間標尺的作用:星辰隨著時間而變化和湮滅,并且直接影響著人類的命運。比如最后一代人類末人的終結就是隨著太陽開始瓦解,氣候日益惡化,人類的精神和肉體都陷入退化和損傷。總之,最終使人類毀滅的,不是火星人入侵這樣的外部事件,而是時間流逝帶來的星辰的自然演變。在這個過程中,人類一直“在跟時間賽跑,提防自己跌落回野蠻狀態(tài)”[7]241,但是星辰隨著時間的流逝必然發(fā)生的湮滅也注定了人類的滅亡,“是星辰把他孕育,也是星辰把他扼殺”[7]243。
(三)時間敘述方式
時間維度在《人類向何處去》中的凸顯得益于小說特殊的敘述方式。比如談到第3代人在生物科學領域的發(fā)展時,斯特普爾頓的敘述方式是“第三代人類中最聰明的人物花費了幾千年的研究,才知曉了更深奧的遺傳知識,并設計出可以控制胚芽中真正遺傳因子的技術”[7]113,給讀者的印象是幾千年的時間積累是人類創(chuàng)新的必要條件。時間也可以解決人類的沖突,比如第3代人在是否培育超級大腦的問題上分成了兩派,導致“政治體制四分五裂,還爆發(fā)了宗教戰(zhàn)爭。但在幾個世紀斷斷續(xù)續(xù)的流血沖突后,兩派終于平靜下來,在不同的地區(qū)不受煩擾地追求他們各自的目標”[7]119,仿佛政策、思想、戰(zhàn)略等都不是解決紛爭的因素,時間會自然而然地讓人類歸于平靜。類似的敘述在書中比比皆是,這種強調時間的流逝、壓縮事件性因素作用的敘述方式傳遞給讀者強烈的時間感。
在斯特普爾頓之前,美國科幻作家布拉德伯里也在《火星編年史》中用時間的流逝作為線索,敘述了從1999年1月到2026年10月火星上發(fā)生的事情。不過布拉德伯里的著眼點仍是具體時間里發(fā)生的具體事件,因此更像短篇故事集。斯特普爾頓對時間的敘述相較其他小說有很大的不同。在斯特普爾頓這里,傳統(tǒng)敘述中會詳細展開的各類事件都變成了時間長河中的朵朵浪花,很快地出現(xiàn)又很快地消失,作為全書敘述主體的是18代人類的演變。這種非情節(jié)化的敘述給讀者的印象是每一代人類無論成敗,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或進化或轉變,直至終結。時間的主導性由此凸顯出來。
小說對敘述者的安排也顯示了斯特普爾頓的未來時間視角。作品開篇就聲稱有兩位作者:一個是提筆寫作的屬于第1代的初人,一個是屬于第18代的末人的“我”。動筆寫作的初人以為自己在寫一部科幻作品,但事實上他的大腦已經被末人“我”控制,是末人在講述他所知道的過去18代人類的歷史。如果《人類向何處去》只有末人“我”一個敘述者,雖然完全不影響故事的真實感(這種真實感是動筆寫作的初人無法給予的),但是會使敘述成為倒敘,成為對歷史的回顧而不是對未來的展望。通過加入另外一位動筆寫作的初人,斯特普爾頓巧妙地把寫在紙上的字句變成了對未來的預言。也正因為該書的未來時間視野,敘述跳過了初人動筆寫作之前的人類歷史,直接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或者說小說寫作的1930年之后開始,從而使得全書具有了鮮明的未來時間敘述的色彩。
二、宏大的群體視野
斯特普爾頓的未來時間維度與其他未來時間小說不同的是宏大的時間跨度,這不僅拉開了想象的尺度,也改變了人類與宇宙的關系,讓人類以宏大的群體形式存在,并且在未來建立起一種群體性的全人類心智模式。
(一)群體意識
斯特普爾頓的未來時間視野非常宏大,“其作品的范圍是真正讓他卓爾不群的東西:在他的書中,成千、上百萬,甚至數(shù)以億計的歲月能流過,整個族群能上升到高度文明化的階段,然后消失,星系能被摧毀”[6]30。宏大的尺度是斯特普爾頓的標簽,也是他有意追求的效果,宏大的時間跨度也使得他筆下的人類大多以群體的形式存在。在斯特普爾頓的書中,人類能演進到的最高級層次就是人類共同體。在《人類向何處去》中,初人文明發(fā)展的最高階段是全世界各國聯(lián)合在一起的第一世界國。第2代人類一方面“文化里蘊含著尊重個性的思想”[7]57,另一方面依然方方面面都受到“渴望統(tǒng)一的夢想”[7]57的影響,并最終建立了“統(tǒng)一世界文化”[7]58。之后的幾代人類大多組成這種大一統(tǒng)的共同體。弗雷德里克·詹姆遜非常準確地注意到在斯特普爾頓這里,甚至敘述者也“與其他許多個體及其事務結合到一種群體經驗之中”[11]。比如在《造星主》中,敘述者“我”在山丘遠眺時,神思離開了軀體,飛往被稱為另一個地球的星球,并與其上的一個生命合為一體,之后又滾雪球般地與越來越多的其他星球上的生命結合,以這種統(tǒng)一體的方式在宇宙各處漫游。
“宏大可以促進精神的豐富與多元”[10]371,在宏大的未來時間維度中,人類共同體既追求文化統(tǒng)一,又尊重個性,這一矛盾的特征可以說典型體現(xiàn)了斯特普爾頓對宏大的理解。宏大并不會陷入單一,物種的豐富性和多元性同樣是斯特普爾頓筆下各代文明人類在宏大之外的文化特征,而且他認為這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宏大的結果。比如第5代人類擁有的“心靈感應”的能力。之前入侵地球的火星人也擁有心靈感應的能力,但是“火星人的‘心靈感應’聯(lián)絡主要通過消除個體間的差異來實現(xiàn)”[7]140,而第5代人類的“心靈感應”交際“可以說是一種思想多樣性的精神倍增。每個個體的心靈通過這種方式來吸納百億人的精神財富而得到充實。因此,每個個體的心靈實際上受到了整個人類思想的陶冶,有多少個體就有多少這樣獨立的心靈。除了那些個體的心靈之外不存在所謂的群體心智”[7]140。這是一種宏大與多元相結合的精神狀態(tài)。到了第18代人類即末人,人類更是發(fā)展起一種“全人類心智模式”?!叭祟愋闹悄J健备鼜娬{個體具有的宏大感受能力:個體可以體驗到所有身體的接觸,用一個人的視角去觀察所有其他人視野中的景色?!霸谌祟愋闹悄J较拢┤藗€體會用宏觀的態(tài)度去理解所有的事物?!保?]214
在科幻文學中,群體意識常常建立在心靈感應之上,“心靈感應交流讓整個銀河系聯(lián)合起來”[10]256。心靈感應不僅使人類組成整體性的群體,甚至人類也與宇宙萬物組成整體性的群體。比如阿西莫夫就在《基地邊緣》中設想了一個蓋婭星球,該星球的“蓋婭意識”就是一種建立在心靈感應基礎之上的“群體意識”[12]348。在這一意識中,就像在斯特普爾頓筆下的全人類心智下一樣,個體與群體達成了辯證統(tǒng)一,“整個行星和它上面的萬事萬物,全部是蓋婭。我們都是單獨的個體,都是獨立的生物體,可是我們全部分享一個整體意識”[12]347-348。阿西莫夫對個體與群體的這一辯證關系作過一個比較透徹的比喻:蓋婭星球上的生物和非生物就如同人身上的細胞,相互感應組成一個有著群體意識的人。一個音樂家寫出一曲交響樂,人們不會問是他身上的哪些特定細胞授意和監(jiān)督的結果,而會接受它們作為整體完成了這一創(chuàng)作,同時各個細胞和組成部分在形態(tài)、功能和重要性上又各不相同,獨立存在。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系列”最后也把人類對宇宙萬物的“移情”(empathy)[13]718能力視為人類最終戰(zhàn)勝人工智能的武器,而這種能力既能把宇宙萬物連結在一起,同時“每一個星球都是一個不同的和音。每一個星系都是一曲不同的奏鳴曲。每一個地方都是一個清晰且獨一無二的音符”[13]646。事實上,個體與群體在斯特普爾頓這里達到了黑格爾式的辯證存在,“我既是共同體的一個特殊成員,又是這個共同體所匯聚的所有經驗的擁有者”[10]203。我既是一個,又是這一個。
(二)宏觀的視野
前述宏觀視野一是改變了人類對時間的感受,在《人類向何處去》中,“人類個體感知到的‘現(xiàn)在’包括了一個久遠的時代,而不僅是一個時刻”[7]215。這里所說的久遠的時代指的是“人類之前走過的全部歷程”[7]216,這些過去無論多么漫長,在全人類心智中都會作為記憶在當下存在,成為“現(xiàn)在”的一部分。在這里,時間呈現(xiàn)立體性,對任何事物的當下存在的理解都與對其歷史的認識同時存在。這樣,原本線性的時間被賦予了厚度,任何存在都并非只包括當下,而應與其歷史的演變一起理解。比如《人類向何處去》不只是面前打開的一本書,而且包含著斯特普爾頓創(chuàng)作的過程,乃至科幻文學史發(fā)展的軌跡等等。這些過去的信息與當下的信息在全人類心智中會不分先后從而也不分主次地都作為“現(xiàn)在”同時呈現(xiàn),從而改變了人類對時間的感知。
二是,宏觀的視野也改變了人類的思考內容。全人類心智“主要思考一些超越群體、更超越個體的哲學問題,比如時間與空間、心靈及其對象、宇宙的演化、宇宙的完善,要洞悉它們的真正本質”[7]215。換句話說,在宏大的視角下,生命更被從時空和宇宙的角度來理解。如果說《人類向何處去》還是以人為中心,聚焦于18代人類的演變的話,斯特普爾頓在1937年出版的《造星主》就把宇宙作為思考對象?!对煨侵鳌访鑼憯⑹稣摺拔摇钡木耠x開軀體四處游歷,看到了不同星球上的不同形態(tài)的生命。之后“我”意識到星球本身也具有生命,看到了星球與星球之間的聯(lián)合與沖突,看到了宇宙從奇點的誕生到最后的寂滅,看到了多重宇宙的存在,看到了造星主。在觀看造星主制造宇宙的時候,“我”意識到“我”自己的宇宙不過是造星主制造的眾多宇宙中普普通通的一個。這非但沒有降低“我”這個星球的意義,相反,“宇宙不可計量的偉力神秘地加強了我們這個電光石火般的共同體的正當意義,也加強了人類短暫而不確定的事業(yè)的意義”[10]49。建立在未來時間維度之上的宏大的宇宙視野非但沒有讓人類的存在顯得渺小,相反,正是人類作為宇宙中的一員獲得了存在的神秘和崇高。
三、宇宙的科幻倫理
“虛構未來就是盡力地在人類廣闊的宇宙環(huán)境中去觀察人類,并調整我們的心態(tài),去適應嶄新的價值觀?!保?]9當斯特普爾頓在1930年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可能已經預見了7年后他將在《造星主》中表現(xiàn)的一種新的未來世界的倫理觀,這種倫理觀我們可以借用一位評論者的說法,稱之為“宇宙的科幻倫理”[9]359。這一未來世界的倫理觀同樣是未來時間視野帶來的結果。
(一)平靜地接受
未來時間視野首先改變了個體對結果的看法。在《造星主》中,那些有意識的星球被斯特普爾頓分為覺醒的星球與瘋狂的星球兩類,前者組成了帶有烏托邦色彩的銀河世界共同體,后者則通過武力侵略來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其他星球。覺醒星球的抵抗手段不是同樣訴諸武力,而是使用心靈感應瓦解侵略者的意志。阿西莫夫后來創(chuàng)作的第二基地也用心靈感應對抗由自然科學家組成的訴諸武力的第一基地。不過斯特普爾頓筆下的覺醒星球與瘋狂星球之間的斗爭更為復雜,因為瘋狂星球到后來認識到了覺醒星球心靈感應的力量和危險,于是避免與覺醒星球近距離接觸,從遠處直接引爆覺醒星球的太陽。而出乎讀者意料的是,這些覺醒星球“欣然接受了他們那光榮的共同體的徹底毀滅”[10]238。
這是一個從個體的有限視角很難理解的選擇,但與斯特普爾頓同時代的印度圣雄甘地就提倡一種類似的“非暴力”的主張。事實上,斯特普爾頓自己就是非暴力主義的支持者,“他在作品中試圖將非暴力原則作為國家政治的一個重要原則,如果不是絕對原則的話”[14]317。斯特普爾頓也作了類似的表述:“如果進行報復,必將深深地傷害我們的共同精神,令其毀壞而無法治愈。”[10]238就是說,像侵略者一樣武力反抗,即便勝利了,也會因武力反抗中包含的仇恨、暴力等負面精神,“荼毒”[10]238了他們所追求的烏托邦精神。
在《造星主》的后半段,斯特普爾頓將這種傾向推到了極致,以與眾不同的想象,設想了恒星和行星也存在意識。智能恒星與智能行星在經歷了沖突之后,組成了共生社會。但是斯特普爾頓受20世紀上半葉廣泛流傳的“熱寂理論”的影響,設想恒星與行星組成共生社會不久,就發(fā)現(xiàn)宇宙的能量越來越少,宇宙將在物理上衰竭。但由智能恒星、智能行星以及每個世界上的微小生物的心靈組成的“銀河心靈”[10]298,對過去經歷的苦難以及即將到來的毀滅卻是“帶著微笑與滿足”[10]298。這一態(tài)度中包含的價值取向,正是宏大的未來時間視野將帶來的一種與人類倫理不同的“宇宙的科幻倫理”。在這一點上,斯特普爾頓也發(fā)出了與雪萊在《西風歌》中說的“把我當作你的琴,當作那樹叢,縱使我的葉子凋落又有何妨”[15]類似的對宇宙的祈禱,“使用我,打碎我,但是讓我的破碎成為你那可怕的美的一部分”[9]359。因此斯特普爾頓被稱為“最后的浪漫主義詩人”[14]316,有著與浪漫主義者相似的宇宙觀。
斯特普爾頓也意識到,宏大的未來時間視角使“我對于時間的體驗也改變了”[10]300,億兆斯年不過如分分秒秒般短暫。在這樣的時間尺度下,“我”的意識已經先從個人心靈上升為世界心靈,又從世界心靈上升到銀河心靈,最后從銀河心靈上升到宇宙心靈[10]302,或者說,敘述者的視野逐步擴大,其價值標尺也最終以宇宙為出發(fā)點。從宇宙視角看“個人的生命,甚至個別世界的生與死,主要也只是為宇宙本身的生命貢獻一曲生動的旋律”[10]248。在斯特普爾頓的眾多敘述中都可以看到類似的敘述:“我,作為初等的宇宙心靈,從遙遠的未來回望這些事件,嘗試著想要讓在遙遠過去瀕死的諸星云明白,它們的死亡遠遠不是終結,而只是宇宙生命的一個早期階段?!保?0]310也就是說,當把個體的生死放到宇宙演變的歷程中來看的話,個體的無論痛苦還是歡欣、無論生還是死,都是宇宙演進的一部分,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這正類似于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16]。
宇宙不僅平靜地接受個體的死亡,甚至也平靜地接受了它自身的寂滅。在《造星主》中,斯特普爾頓以驚人的想象力,描寫了宇宙從奇點的誕生,以及最終“整個宇宙中已經沒剩下什么了,只除了黑暗和黑暗中曾是星系的灰燼”[10]327。對于宇宙的“沉入死亡”[10]326,已經成為“宇宙心靈”[10]310的“我”平靜地接受了,造星主也對自己造物的毀滅無動于衷,于是“我”終于明白:“創(chuàng)造者的德性并不是被創(chuàng)造者的德性?!粍?chuàng)造者的德性就是去愛和敬拜,但是創(chuàng)造者的德性則是去創(chuàng)造?!保?0]324-325通過把人類放入未來和宇宙的大視角中,斯特普爾頓給出了與從人類自身視角出發(fā)截然不同的對人的存在的理解和評判:當人類在未來技術的支持下將自身的認識能力提升到宇宙層面時,會更加平靜地接受既定的安排。
(二)群體精神中的愛
對于造星主雖然愛他所造的萬物,卻并無憐憫,“超越了善惡的分類”[17],斯特普爾頓還從被造物的角度提出了一種解釋:被造出來的星球,“他們獨特的德性就在于其有限性、具體而微的個性及其在愚鈍和澄明之間的痛苦掙扎。讓他們擺脫這些,反倒是毀滅他們了”[10]351。在這一視野下,很多價值判斷都會發(fā)生轉變,就像釋迦牟尼認識到人生的悲苦后改變了生活方式一樣,斯特普爾頓筆下的“我”在獲得了宇宙心靈后,價值判斷也發(fā)生了變化。“也許嘗試將我們動蕩的世界放在浩瀚群星的背景下去看待,最終可能會增強——而不是減弱——目前人類所面臨的危機的意義。它也可能增強我們對于彼此的博愛?!保?0]39宏大的未來時間視角可以幫助人類從自身的本位主義中跳出來,對萬物更加抱有同情心。
雖然斯特普爾頓在熱寂說的影響下認為宇宙終將寂滅,但他依然像眾多積極的作家一樣,提倡愛:
去愛,也就是希望被愛者能夠自我實現(xiàn),并在去愛的行動中發(fā)現(xiàn),而自我也附帶得到了激發(fā)生命的提升。另一方面,對自己誠實,去實現(xiàn)自我的完全潛能,也必然涉及愛的行動。它要求規(guī)訓個人的自我,為一個更偉大的自我服務,這個更偉大的自我包括了共同體以及種族精神的實現(xiàn)。[10]136-137
表面上看,愛與面對毀滅無動于衷相矛盾,但從“宇宙的科幻倫理”來看,后者不是無愛,而是做了應做之事。斯特普爾頓之所以提倡愛,正因為“他確實堅持認為在所有有知覺的存在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統(tǒng)一性,這個信念是他的客觀倫理的本體論基礎”[9]350-351。在斯特普爾頓看來,包括人類在內的宇宙萬物都是息息相關、相互依存的。斯特普爾頓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卻是一個堅定的人道主義者。他相信人類的良性發(fā)展會突破個人主義,建立起群體精神,而愛是群體精神的重要基礎。從這一點說,斯特普爾頓的未來時間維度最終將引導讀者走向人道主義。
由斯特普爾頓我們看到,科幻文學對未來的想象可以有不同的方式,既可以像《星球大戰(zhàn)》那樣,在未來的時空和科技背景中想象傳統(tǒng)的善惡愛恨等文學主題;也可以像斯特普爾頓這樣,改變傳統(tǒng)的敘述模式,讓時間成為敘述的真正主體,想象宏大的時間跨度以及超光速的運動將帶來視域的改變,以及由此帶來的對人與宇宙關系的重新思考。未來時間視野在斯特普爾頓這里不只是一種點綴,它能帶來對存在的不同理解。未來時間視野讓斯特普爾頓跳出人類中心主義,“試圖把人類視為一個與其他事物相連的整體”[14]311。斯特普爾頓的預言是否準確并不重要,畢竟他描寫的是億萬年后將發(fā)生的事情,重要的是斯特普爾頓從未來時間出發(fā),給出了表現(xiàn)時間和理解人類的新角度,從而提供了另外一種看待時間的新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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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
本刊網址·在線雜志:www.jhlt.net.cn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謝默斯·希尼與英語詩歌傳統(tǒng)”(21FWWB025)
" 作者簡介:戴從容(1971—),女,江蘇昆山人,文學博士,博士后,南京大學全球人文研究院長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英愛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