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于進化論如何影響到利奧波德土地倫理的生成,存在兩種不同解讀。倫理路徑的解讀發(fā)現(xiàn),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中提出的倫理起源觀對土地倫理構成直接影響,土地倫理正是基于達爾文關于“道德情操”的解釋而獲得了倫理進化的合理性;生態(tài)路徑的解讀則認為,《物種起源》才是土地倫理的直接援引對象,土地倫理繼承的是進化論中關于生物生存斗爭中相互依存關系的強調。前者成功捍衛(wèi)了土地倫理在哲學傳統(tǒng)中的倫理基礎,卻因缺乏充分的文本論據(jù)成為超越性解讀;后者更加忠實于原文,卻過度強調土地倫理對進化論科學性的繼承,陷入理論自洽性不足的闡釋困境。考察進化論歷史視野中土地倫理的建構,辨析當代學者在土地倫理認識上的分歧與不足,有助于更好地挖掘土地倫理對于生態(tài)實踐的思想價值。
關鍵詞:土地倫理;進化論;生態(tài)實踐
中圖分類號:NO31"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06-0130-06
美國生態(tài)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 1887—1949)首次基于生態(tài)科學,從生態(tài)整體的角度透視人與自然的關系,提出了在環(huán)境哲學思想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土地倫理學說。土地倫理將道德關懷的對象由具有主體性的人類拓展到土壤、水、植物、動物等在內的整個土地共同體。
在諸多討論和考察中,土地倫理的科學基礎與理論淵源成為關注重點之一。不少學者發(fā)現(xiàn),土地倫理是“以生態(tài)學所提供的知識和進化論的思想為模式”,[1](p14)利奧波德在其學說中“貫穿了一種進化生態(tài)學的世界觀”,他“嘗試將生態(tài)學、倫理學和文化的概念通過達爾文的理解融合在一起”。[2](p697)盡管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對利奧波德土地倫理產生重要影響并構成了其理論基礎,[3](p7-16)然而,進化論思想具體以何種方式影響了土地倫理的生成,針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卻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兩種解讀。第一種解讀以美國環(huán)境倫理學家卡利科特(J. Callicott)為主要代表,其基本結論為,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中提出的倫理起源觀對土地倫理構成直接影響,土地倫理正是基于達爾文關于“道德情操”的解釋而獲得了倫理進化的合理性。[4](p75-99)第二種解讀以美國學者米爾斯坦(Robert Millstein)為主要代表,其基本觀點為,《物種起源》才是土地倫理的直接援引對象,土地倫理繼承的是進化論中關于生物在生存斗爭中的相互依存關系的強調。[5](p301-317)雖然這兩種解讀各具特色,但如果重新回到文本,從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fā),則會發(fā)現(xiàn)兩者的論證缺陷與理論短板。
一、人類道德起源與土地倫理中的倫理進化
在《土地倫理》一文中,利奧波德曾提出,人類歷史呈現(xiàn)了倫理的三次演化拓展過程。最初的倫理是用來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后,倫理中拓展了處理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內容。土地倫理則是倫理的第三次擴展,倫理范圍開始涵蓋作為整體的土地共同體,倫理關注延伸至人與土地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由此,土地倫理自誕生之初,即需要回應這樣的理論困惑:人類以外的其他非人存在物,以及作為整體的土地共同體,如何能夠成為人類道德關懷的對象。正是以此困惑為出發(fā)點,卡利科特等人從倫理路徑進行了解讀,他們發(fā)現(xiàn),達爾文進化論為土地倫理的進化合理性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根據(jù)這一解讀,首先,土地倫理與達爾文進化論的直接關聯(lián)體現(xiàn)在“生存斗爭”一詞。利奧波德在《土地倫理》開篇曾寫道,在奧德修斯的希臘時期,倫理范圍止于夫妻血親,并未人性化延伸至“女奴”,而在那之后的3000年里,倫理的演化歷程不僅僅是由哲學家參與研究的倫理學擴展過程,事實上它也是一個生態(tài)演化過程。用生態(tài)術語來描述,“倫理是一種對生存斗爭中行動自由的限制”。 [6](p202)在卡利科特等學者看來,利奧波德提到的“生存斗爭”一詞“準確無誤地”讓人想起達爾文的進化論,利奧波德意欲援引達爾文的話,并“試圖用一對詞語來傳達整個思想網絡”。[4](p7)由此,土地倫理通過“生存斗爭”這一核心詞與進化論建立起了語詞關聯(lián),這一關聯(lián)繼而引發(fā)了更多的追問與思考:由于進化論對于“生存斗爭”的強調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人類道德必要性的消解,那么在永不停息的生存斗爭的壓力面前,倫理又如何得以進化出?從表面上看,一個倫理主體如果對其行為加以限制,在生存斗爭的過程中是否將處于不利地位,從而面臨生存困境?對于這些問題的解答,構成了土地倫理的理論出發(fā)點。
其次,土地倫理借鑒了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中的關于“道德情操”的倫理起源思想。要解答非人類存在物如何能成為道德關懷對象,首先需要對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倫理來源于人類理性”的觀點進行批判。根據(jù)卡利科特等學者的解讀,如果倫理準則僅是建構于理性基礎之上,那么,理性思維處于較落后狀態(tài)的人類祖先就不可能擁有完善的倫理準則。而缺乏最基本的倫理準則,他們就不可能成為極度社會化的共同體內相互協(xié)作的成員。由此,有關倫理學乃是純粹理性主義的理論是本末倒置的。在此批判基礎上,這些學者發(fā)現(xiàn),土地倫理的產生實則遵循的是情感進化模式,這一模式可追溯至達爾文的《人類的由來》,而達爾文承繼了休謨在《道德原則研究》中提出的“道德情操”(moral sentiments)的倫理基礎,認為與生俱來的道德情操是人類的客觀本性,而源于社會本能的道德感覺與群體之間存在明顯聯(lián)系,群落關系刺激我們進化了的情感走向可感知的群體聯(lián)系。由于這些情感或情操在生存方面特別是在成功繁衍方面所具有的優(yōu)勢,自然選擇了它們,社會又推動了它們。[4](p79)倫理的每一次擴展都伴隨著我們的“道德情操”向越來越大的群體的延伸,并且這些對生物群體的倫理反應——達爾文的被翻譯與編碼成一套原則和規(guī)范的社會同情、情操與本能——是在生態(tài)的“自然的社會表征”意識下被“自動激發(fā)出來的”。[4](p82)可見,正是基于這些本能的道德情操的擴展,倫理的第三個進化階段即土地倫理才得以可能。
此外,達爾文關于道德發(fā)展的社會性本能思想也為土地倫理的整體主義主張?zhí)峁┮罁?jù)。土地倫理提出一條“總體道德準則”:“當一個事物有助于保護生物共同體的完整、穩(wěn)定和美麗時,它就是正確的;當它走向反面時,就是錯誤的。”[6](p224-225)由此,土地倫理與傳統(tǒng)倫理理論的不同在于,傳統(tǒng)的倫理理論認為人類或有機體的個體在道德上更為重要,而土地倫理則認為作為整體的共同體更為重要。同時,“土地倫理不僅提供了對生物共同體本身的倫理關注,而且對其個體成員的倫理關注也獲得了優(yōu)先考慮。所以,土地倫理不僅具有一種整體視野,而且是一種徹底的整體視野”。[4](p 84)但這一整體主義主張帶來的問題在于,由于傳統(tǒng)倫理理論的出發(fā)點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具有內在價值,我們的利益都應該受到道德上的考慮,其原因在于我們具備康德所說的“理性”或邊沁所說的“知覺”這些心理能力。所以當其他人也具備這些能力,這些個體就應該被給予道德考慮。但是,共同體作為一個整體,并不具備這些心理能力,我們憑什么認為土地共同體應該被給予道德考慮呢?換言之,在不可緩和的競爭性“生存斗爭”中,如何能夠讓“對行為自由的限制”在智人群體或其進化祖先中被保存下來并得以傳播開?[4] (p79)基于這一問題,在卡利科特等看來,達爾文在其《人類的由來》中立足自然史的經典描述啟發(fā)了利奧波德20世紀30年代后期的思想。達爾文轉向了現(xiàn)代哲學中的一種少數(shù)傳統(tǒng),即一種道德心理學。根據(jù)達爾文所說,父母與子女之間因“情感紐帶和同情”而形成的具有親密血親關系的共同體,可以拓展到血緣關系不太密切的其他相關個體;由于這種新拓展的共同體在進化中可以得到更成功的捍衛(wèi)或有效的保護,個體成員對共同體的內含適應性也將逐漸增加。因而,“道德情操”就將會被拓展至整個共同體。[7](p105)
不難看出,在考察進化論對土地倫理的影響時,倫理路徑的解讀從人類道德的起源出發(fā),在《人類的由來》中尋求答案,基于達爾文及休謨“倫理源于本能的道德情操”的觀點來闡述土地倫理的進化過程。這種在進化論歷史視野中尋找土地倫理自然史資源的闡釋做法,“使利奧波德倫理思想獲得渾厚的學術背景”,[8](p119)對于推動土地倫理在哲學傳統(tǒng)中的縱深發(fā)展無疑具有積極促進意義。
二、生物相互依存關系與土地倫理中的共同體進化
不同于卡利科特等學者采用的倫理路徑,米爾斯坦為代表的學者則認為,要立足利奧波德所說的“生存斗爭”一詞來厘清達爾文進化論對土地倫理的影響,應從生態(tài)路徑出發(fā),這是因為,“生存斗爭”一詞是一個緊密關乎“生態(tài)學”的詞匯?!吧鷳B(tài)學”一詞的創(chuàng)造者歐里斯特·海克爾對生態(tài)學和生存斗爭的關系做出過界定:生態(tài)學是研究生存斗爭的科學。并且,在利奧波德提出“生存斗爭”的“土地倫理”一文中,就多次明確提到“生態(tài)學”及“生態(tài)”等字眼。同時,達爾文有關“生存斗爭”的詳細討論也是出現(xiàn)于生態(tài)著作《物種起源》,而不是卡利科特所援引的《人類的由來》。[5](p305)基于以上三點,如果對“生存斗爭”的關注點不再是《人類的由來》和倫理進化,而是《物種起源》和生物進化,那么,對利奧波德土地倫理的進化論淵源考察就有了另一種不同的闡釋可能。根據(jù)這一解讀,進化論對土地倫理的建構影響體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土地倫理不僅引用了達爾文“生存斗爭”的概念,而且對《物種起源》有過直接援引。除了《土地倫理》開篇,倫理的生態(tài)學定義“倫理是一種對生存斗爭中行動自由的限制”中提到的“生存斗爭”,[6](p202)利奧波德在他的代表作《沙鄉(xiāng)年鑒》中的《旅鴿紀念碑》一文中還明確提到了《物種起源》。在該文中,利奧波德提到了美國在威斯康星州立懷厄盧辛公園為旅鴿設立了紀念碑,以警醒“該物種因人類的貪婪和自私而滅絕”。[6](p109)對此,利奧波德感慨道:“如今,距離達爾文第一次向我們闡釋物種起源理論,應該有100年的時間了。借此,我們知道了那些趕著大篷車的先輩們所不知道的東西:人和其他一切生物,僅僅是生物進化的奧德修斯之旅中同船而游的伙伴。現(xiàn)在看來,這種新的認識讓我們知道了生物間同伴關系的重要性——一種活著就是與萬物共存的渴望,一種對生命事業(yè)重要性和持久性的驚奇感?!盵6](p109)在這段闡述中,利奧波德不僅提到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理論,還特別強調了其中揭示的“生物間同伴關系的重要性”。
第二,土地倫理中關于相互依存合作的演化模式的闡述與《物種起源》中有機體相互依存的例子遙相呼應。在《土地倫理》一文中,利奧波德曾指出,倫理起源于“相互依存的個人和團體在合作的演化模式中共同發(fā)展的傾向……生態(tài)學家稱之為共生”。[6](p202)這種相互依存的共生關系是利奧波德所不斷強調的。例如利奧波德曾針對美國大型鹿群因沒有捕食者控制其數(shù)量而出現(xiàn)過度擁擠和饑荒的情況,在調查報告中指出:“毫無疑問,我們認為,大多數(shù)州沒有能夠果斷明智地處理鹿的入侵,其主要原因在于,我們的教育制度沒有教會公民認識動植物如何在競爭性的合作制度中生存?!盵9](p5)在1939年創(chuàng)作的《土地的生物觀》一文中,利奧波德也提到,生物群是如此復雜,它是“由相互交織的合作和競爭所制約的”。[10](p727)在1935年的一份未出版的手稿中,利奧波德說過:“然而,與植物、動物和土壤的起源同樣重要的是它們作為一個共同體是如何運作的問題……新的生態(tài)科學每天都在揭示一個相互依存的網絡,這一網絡如此復雜讓所有人包括達爾文自己感到震驚,而他本不該在這面紗前如此震驚。”[11](p359)無獨有偶,土地倫理所強調的相互依存合作的演化模式在《物種起源》中的第三章《生存斗爭》中至少有三處對應。達爾文指出,當生物體與同物種或近緣物種的成員進行生存斗爭時,它們通?!耙来妗备h親物種的有機體。同時,他指出,獵物的數(shù)量“依存”于捕食者的數(shù)量。此外,達爾文認為“植物和動物,在自然界的遙遠范圍內,是由復雜的關系網絡聯(lián)系在一起的”。[12](p57)達爾文用“兩塊土地”的案例說明了生存斗爭中相互依存關系的存在,也呼應了利奧波德在土地倫理中闡述的共生模式。
第三,土地倫理基于進化論對人與其他生物依存關系的認識提出了土地共同體的發(fā)展路徑?!段锓N起源》表明,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擁有共同的由來,物種之間不存在線性的等級關系??梢哉f,進化論把人類從“存在之巨鏈”中上帝子民的地位上拉下神壇,使其通過自然的“進化”成為物質社會的一部分。這一革命性的科學世界觀“在人的思想中引起了一場比自文藝復興時期科學得以再生以來任何其他科學的進步更偉大的變化”。[13](p354)在米爾斯坦看來,進化論對人的本質與地位的重新認識以及對人與其他生物依存關系的認識,給土地倫理帶來的影響在于土地共同體的概念提出及其結構維護路徑的啟示。土地倫理提出,土地不限于土壤,還包括動物、植物、空氣、水等自然界的一切存在物,它們組成了土地共同體。在共同體中,各個有機體之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作用,沒有一個有機體能夠脫離共同體而孤立存在。有機體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可用“土地金字塔”來進行描述,而在人與共同體的關系中,“土地倫理將人類的征服者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中的平等一員。它暗含對每個成員的尊敬,也包括對共同體本身的尊敬”。[6](p204)土地共同體的結構穩(wěn)定體現(xiàn)在“土地健康”,土地健康“表達了土壤、水、植物、動物和人這些相互依存部分的合作;它意味著集體的自我更新和集體的自我維持”。[10](p300)由此解讀,米爾斯坦指出土地共同體的發(fā)展路徑及其對于環(huán)境保護實踐的啟示意義:土地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相互依存對于共同體的穩(wěn)定至關重要,相互依存是養(yǎng)分在整個土地上循環(huán)的手段。沒有相互依存,就沒有養(yǎng)分循環(huán);沒有養(yǎng)分循環(huán),就沒有穩(wěn)定?!案鼊諏嵉卣f,如果我們想保持穩(wěn)定,保持養(yǎng)分循環(huán),并同時保持土地健康,我們需要集中精力保持生物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盵5](p312)
以上分析可見,在考察進化論對土地倫理的影響時,生態(tài)路徑的解讀從生物進化的科學依據(jù)出發(fā),在《物種起源》中尋找與土地倫理的思想映射,基于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以強調土地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這一解讀為土地共同體的發(fā)展觀提供了更吻合當代生態(tài)模式的闡釋可能,同時也為土地倫理的實踐提供了更為清晰的實現(xiàn)路徑。
三、對兩種解讀分歧的審視與反思
在考察達爾文進化論對于土地倫理的建構影響上,倫理解讀與生態(tài)解讀的具體分析呈現(xiàn)對立性、闡釋結果呈現(xiàn)迥異性,其主要原因在于兩者的研究背景與現(xiàn)實側重點不同。
首先,以卡利科特為代表展開的倫理解讀最早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其研究背景恰逢土地倫理面臨哲學認同危機,因此解讀側重于對土地倫理理論合理性的辯護與捍衛(wèi)。由于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以生態(tài)科學為基礎,其整體主義特征又與美國社會的個人主義價值觀背道而馳,加上利奧波德本人極為簡潔的表達形式、脫離傳統(tǒng)的哲學范式以及“令人不安”的實際內涵,土地倫理面世之初被學院派哲學家所忽視,“而那些注意到它的人,多數(shù)要么未能理解它,要么懷有敵意”。[4](p75)土地倫理被質疑面臨從事實“是”跨越到價值“應該”的休謨問題,更是被湯姆·里根等動物權利論者蔑稱為“環(huán)境法西斯主義”。在這樣的背景下,卡利科特將土地倫理的進化論淵源追溯至休謨的傳統(tǒng)倫理中去,訴諸西方傳統(tǒng)哲學的支持以消弭土地倫理的陌生性。他從人類道德的起源出發(fā),用休謨主張的倫理情感主義來回應土地倫理遭遇的休謨難題,可謂取得了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的巧妙。他指出,休謨的事實與價值判斷之間的裂痕可通過“道德情操”這一溝通橋梁來消解。例如,在“吸煙有害健康”這一事實到“你應當戒煙”這一價值判斷之間,當加上“對于你的健康,你有一個積極的態(tài)度”這一不言而喻卻又被人們所忽略的情操前提時,“是”到“應當”就實現(xiàn)了完美的轉換。達爾文進化論又指出,道德情操是人類進化的產物,是所有人都具備的心理特征,具有客觀存在的屬性,由此道德判斷的穩(wěn)定性得到了保證。情感主義也不會因為個體情感的差異流變?yōu)榈赖孪鄬χ髁x??梢哉f,倫理路徑的解讀利用休謨—達爾文—利奧波德一脈相承的道德情操論不僅成功擺脫了休謨問題的困擾,也為土地倫理尋求生態(tài)科學的庇護提供了合法性論證,同時也辯護了土地倫理使之得到哲學傳統(tǒng)的認同。加之卡利科特在其后來的研究中,又以義務優(yōu)先性的二階原則補充了整體主義的一階原則,回應了土地倫理的“環(huán)境法西斯主義”指控,通過對倫理的人道主義、仁慈的道德主義、環(huán)境倫理三角關系的類型學分析,區(qū)分了土地倫理與動物福利理論的關系,有效整合了自然中心主義的內部紛爭。由此,土地倫理不僅與進化論建立起有效的學理聯(lián)系,其理論本身也得到了進一步捍衛(wèi)。
其次,與之不同的是,生態(tài)路徑的解讀于近些年才由米爾斯坦等美國學者提出,其研究背景適逢土地倫理在推動環(huán)保實踐上發(fā)揮出顯著影響,因此解讀側重于對土地倫理的科學性與實踐指導性的歷史溯源。米爾斯坦在《重新審視利奧波德土地倫理的達爾文基礎》一文中稱,她無意否認卡利科特的闡釋是“主流的”,也無意貶低卡利科特對土地倫理的辯護與捍衛(wèi),但她仍然介意對土地倫理的相關溯源研究是否忠實于作者本意。因為“利奧波德是一個有智慧、有思想、有影響力的人,他窮盡一生在野生動物管理和相關經歷基礎上發(fā)展了土地倫理,如果他的想法值得一提和討論的話(我認為是的),那么他的觀點應該被正確解讀”。[5](p302)米爾斯坦在其解讀中不斷重申過卡茲與凡·達克的觀點,即“利奧波德的原創(chuàng)貢獻在于將倫理保護與資源管理實踐相結合……打開了以價值觀為導向的科學保護方法的發(fā)展新局面。沒有這一方法,保護生物學領域就不可能出現(xiàn)”。[14](p391)正是由于“利奧波德對土地共同體的道德考量是幾乎所有環(huán)境倫理討論的出發(fā)點”,[15](p113)所以“今天很多保護生物學家將自己視為利奧波德遺產的繼承者,以恢復保護學的倫理和價值觀”。[16](p41)在這樣的背景下,對土地倫理進化論淵源的生態(tài)闡釋可謂應倫理實踐之需。誠如米爾斯坦所言:“對利奧波德更加準確的解讀可為相關保護政策提供更加可信且富有成效的倫理基礎。”[14](p396)由此,生態(tài)路徑的解讀尊重原初文獻,從利奧波德對進化論的概念借用、例證援引、觀點介入中展開論證,其解讀結果“土地倫理繼承了進化論中關于生物相互依存的事實”深化了我們對于土地共同體的結構認識,明確了維持土地健康的倫理標準,有利于確立人類在共同體中的生態(tài)位調整,也為當下環(huán)境保護實踐帶來豐富啟示。
總體而言,無論是倫理路徑的解讀,還是生態(tài)路徑的考察,對我們把握土地倫理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都具有啟發(fā),對我們深入認識人與土地及自然的關系具有積極作用。但與此同時也應該看到,如果重新回到文本,從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fā),兩者的論證闡釋依然存在著不同缺陷。
倫理路徑的解讀致力于尋求哲學傳統(tǒng)庇護,是為土地倫理正名的積極辯護,雖然極富學術意義但卻存在超越原文之嫌。因為不論是在“土地倫理”一文,還是利奧波德的其他文章中,均未見明確引用或談及《人類的由來》,也沒有明確提出“道德情操”一詞或提到由擁有道德情操的個體組成的社會的進化。如果利奧波德打算援引達爾文的倫理起源觀作為他土地倫理觀念的基礎,為何又在創(chuàng)作中絕口不提,或用卡利科特自己的術語來說,進行“省略”(elliptically)呢?誠然,利奧波德基于自身的經驗確實提到了與倫理有關的情感(affection)和愛(love),他指出,對土地的愛往往與對土地的尊重相伴而生。但這種情感與愛同忠誠、信念、理解、尊重等其他心理要素一樣,都與倫理相關,而利奧波德并未給出任何暗示,指出這種情感和愛在倫理道德的基礎上起著特殊的作用。因此,有理由認為,卡利科特運用自身哲學背景對土地倫理進行了補充。但用施雷德·弗雷謝特的話來說,這一補充卻“失去了土地倫理的規(guī)范理論,變成了純粹的描述”。[17] (p55)這樣一來,基于《人類的由來》及“道德情操”得出的研究結果究竟是利奧波德的原初貢獻還是研究者的超越性解讀,就有待于進一步追問和驗證了。
與之不同,生態(tài)路徑的解讀雖然更加忠實于文本及作者,但卻過度強調了土地倫理對進化論科學性的繼承,忽視了進化論哲學對土地倫理價值觀的滲透,從而對土地倫理的理論自洽性關注不夠。生態(tài)解讀看到了有機體之間相互依存關系的科學存在,故而強調土地倫理進化過程中的理性要素,卻輕視了利奧波德對于情感要素的肯定。利奧波德在《土地倫理》中指出:“土地倫理的進化過程,既是一個智識(intellectual)過程,也是一個情感(emotional)過程?!盵6](p225)因為“只有涉及我們能察覺、感知、理解、喜愛或者信賴的事物時,我們才說,自己是有道德觀的”。 [6](p214)換句話說,土地倫理的建構需要依托生態(tài)知識,但同樣不能缺少人類對自然的情感體驗。同時,生態(tài)解讀否認了倫理解讀的真實性,即土地倫理并非借鑒了達爾文的《人類的由來》及休謨的“道德情操論”。那么這樣一來,土地倫理賦予共同體價值的倫理基礎再次面臨追問,如果土地倫理不能在理論上取得自洽,又如何能夠被接受并實踐?事實上,米爾斯坦等人也認識到了生態(tài)解讀陷入的理論困境,但卻遺憾地未能給出進一步解答。
四、結語
土地倫理被稱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與超越時代的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思想先聲”以及“現(xiàn)代環(huán)境學理論中最有力與值得信賴的分析范式與方法”,[18](p122)它為創(chuàng)設和諧的人與土地、人與自然的互動關系提供了一種價值觀念體系,而這一體系的構建離不開進化論的思想基礎與理論奠基。在解答進化論怎樣影響到土地倫理的問題上存在著解讀分歧,對分歧本身的澄清和辨析有助于呈現(xiàn)當代學者在土地倫理認識上的困惑與缺陷。
換言之,進化論給土地倫理帶來的影響不論是倫理的抑或是生態(tài)的,是情感的抑或是智識的,是理論的抑或是實踐的,其實都不是關鍵。關鍵在于,在進化論歷史視野中考察土地倫理的生成時,這種考察或解讀存有怎樣的出發(fā)點以及預設,這一出發(fā)點或預設對于認識土地倫理的價值會增添什么,又失去什么。畢竟,如利奧波德本人所言,土地倫理是社會進化的產物,而進化從未停止。本著這種精神,在“利奧波德土地倫理成為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思想依據(jù)”的語境下,[19](p52)對土地倫理思想體系作進一步的闡釋、辯護、修正及補充,以便更好地挖掘土地倫理對于生態(tài)實踐的思想價值,這才是對土地倫理作進化論影響溯源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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