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萬能青年旅店作為新世紀中國最有影響力的搖滾樂隊，其音樂創(chuàng)作對于當今國內飛速發(fā)展的社會經(jīng)濟有著深刻的觀察與理解。從西奧多·阿多諾“否定辯證法”的思想，即“關注異質性與非同一性”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樂隊的創(chuàng)作反映了當代華北社會形態(tài)的三個主要問題：工具理性、幻象、自役與互役性。工具理性首先對自然進行了同一性的改造，繼之延伸到人類社會之中并造成了深刻的異化和矛盾?！盎孟蟪蔀榻y(tǒng)治”驅使著異化的人擁抱市場，以美好愿景使人被動納入工業(yè)秩序當中，成為了同一性的人。信息化時代的接踵而至，則讓淪為“文化工業(yè)”的觀看者的人們，更進一步地陷入到了自我奴役與個體間相互奴役的深淵當中。

關鍵詞：阿多諾;否定辯證法;萬能青年旅店

中圖分類號：J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236（2024）04-0112-08

一、被今天的我們所需要的否定辯證法

（一）哲人西奧多·阿多諾

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 1903—1969），是德國著名的哲學家與音樂批評家，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一代代表人物，系該學派的批判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其代表著作有《否定的辯證法》《音樂社會學導論》等。阿多諾的哲學視野是詩意、開闊而反叛的，縱覽他留存于世的專著、藝術評論、講話等諸多文本，若將其否定辯證法的思想一言以蔽，那就是反對同一性思維的霸權，而維護異質性思維，將歷史性作為其哲思的根本，并在此過程中高揚主體的獨立精神。

阿多諾深刻的指認了：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自由平等精神、大工業(yè)生產(chǎn)制度下的高度物質豐裕二者，在攜手降臨人間后的200余年內，個體遭受到的隱性的新型奴役。這種奴役之所以是難以掙脫的，正是因為產(chǎn)生奴役的工業(yè)社會的運行機制就是以蓋上了科學與生產(chǎn)面紗的工具理性為基礎的，它們是帶有著濃烈的先進色彩的。被工具理性滲入了200余年的社會制度，無時無刻不在強化著將人打碎為總體性原子人的市場交換，無孔不入的把泰勒制管理的觸手伸向遭遇異化的個體生活當中。

而上述一切奴役方式，恰恰是建立在主體的認同與自愿之上，人們發(fā)自內心的擁戴著現(xiàn)存的生產(chǎn)關系與意識形態(tài)，若不成為其工具，反而喪失了生活的條件。同時，同樣以科學與生產(chǎn)為面紗的實證主義哲學與現(xiàn)象學，也在悄無聲息之中成為了上述奴役手段的同謀，引導人聚焦于社會現(xiàn)象而喪失捕捉“質”的能力^{［1］（P20）}。當每一個個體眼中都盡是浮光掠影的現(xiàn)象時，現(xiàn)階段歷史的出現(xiàn)的社會形態(tài)與生產(chǎn)關系便僭越為新的、永恒的“一”。阿多諾眼中的這一系列“網(wǎng)開一面”的隱性奴役的解決之道，便是“否定辯證法”。他提出這種兼具非同一性與絕對否定性的辯證法，目的就是對社會存在進行不斷的批判與否定，并在這個過程中打破一切對人類的強制與壓迫，以收獲“星叢”這一非奴役的、對話的、伙伴式的社會關系。

音樂，是進入阿多諾思想世界的一把鑰匙，也是阿多諾思想與現(xiàn)實社會現(xiàn)象之間溝通的孔道。勛伯格（Arnold Schoenberg， 1874—1951）的表現(xiàn)主義無調式音樂，是阿多諾思想的重要起點之一。阿多諾本人是一作品頗豐的作曲家，可他的音樂成就卻不在于作曲，而在于音樂社會學的研究。在阿多諾那里，一部西方音樂史，正是西方社會史與思想史的精確映射；任何社會、民族的音樂史，同時也是其社會歷史性存在的“主題歷史。這樣一來，對于當代中國的音樂與社會之間關系的研究，引入否定辯證法的思想是再合適不過的了。畢竟，他是一位被譽為不屬于20世紀60年代而屬于當下的思想家。

（二）搖滾樂隊萬能青年旅店概況

萬能青年旅店樂隊成立于1996年，成員有主唱兼吉他手董亞千、貝斯手姬賡、小號手史立、鼓手楊友耕等，成員均來自河北省。以河北省為代表的華北城鄉(xiāng)社會，是樂隊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源泉。作品的曲作者是主唱董亞千，詞作者是兼為石家莊經(jīng)濟學院英語教師的姬賡。姬賡的碩士研究方向是英美文學，他是一個具備相當文學理論儲備的詞作者。盡管在20余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之中只有兩張專輯問世，但絲毫不影響它成為2010年以來全中國影響力最大的搖滾樂隊之一。

萬能青年旅店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近年來首屈一指的搖滾樂隊，自然是與精密的編配、不拘一格的旋律、對爵士樂精華的吸取等因素密不可分；但究其根本原因，則在于其作品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以及對中國北方的青年一代的生存狀態(tài)的反映^{［2］（P77）}，也就是阿多諾思想當中的華北“主題當代史”。在樂隊早期作品之中，他們將焦點直接聚焦于河北一地，通過象征與隱喻揭示了這個工業(yè)大省在世紀之交的社會現(xiàn)象，還有個體在高速的發(fā)展進程當中所產(chǎn)生的迷惘、無助的心態(tài)?！耙詢仍诘姆绞疥U明自身，結果通過表現(xiàn)自個兒明顯缺乏意義而獲得意義”^{［3］（P222）}，復雜的象征關系成為樂隊作品廣受認可的前提。這批作品在10年之前，就已經(jīng)取得了較大的反響。

然而，在阿多諾看來，4到6分鐘為一個單曲的創(chuàng)作模式，恰恰是音樂標準化的一個體現(xiàn)^［4］，是應該否定的當代音樂標準模式。阿多諾談到，只是“了解了某一樂章是如何開始并結束的，根本不了解這一樂章的本質及其過程”^{［4］（P39）}。樂隊早期的個別作品，也在和弦編配、旋律譜寫方面落入了同一性的窠臼，所運用的和弦走向已經(jīng)相當普遍，指向了阿多諾所深深忌憚的因休閑音樂而產(chǎn)生的聽力退化的危險，即“在所有可以名正言順地稱之為藝術和諧的事物中，總包含著絕望和對抗的殘余”^{［5］（P193）}。

此外，近10年來取代工業(yè)化而成為主流的信息化、城市化，則更進一步的將城鄉(xiāng)矛盾、人與自然的矛盾給暴露出來。城市面積的飛速膨脹所帶來的的巨大噪聲，讓藝術創(chuàng)作不得不轉移它的目光朝著噪聲之外的自然與農村。這樣一來，如何創(chuàng)作一首或一系列能夠切實反映當代城市化全景的作品，就是樂隊應該考慮的問題了。

（三）新專輯與新視角

2020年12月，萬能青年旅店樂隊在第一張同名專輯《萬能青年旅店》面世10年之后，發(fā)行了他們的第二張專輯《冀西南林路行》。這張專輯一經(jīng)發(fā)行，就引發(fā)了中國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甚至在次年北京電影學院的?？贾校家源藢］嫷陌l(fā)行作為考題之一。該專輯雖然可以被分為8首相對獨立的單元，可本質上是從旋律、演奏一直到內在邏輯都沒有間隙的、長達42分鐘的長卷式樂曲。這在中國搖滾樂歷史中是少見的。對于中國社會近幾十年來高速、曲折且千頭萬緒的發(fā)展狀況而言，這42分鐘并不冗長；反而以較大的作品體量，透視了工業(yè)時代與信息時代兩個階段間無處不在的工具理性的身影，為這段飛奔似的當代史做出了有力的注解。同時，專輯也沒有停留于對現(xiàn)實原本的反映，而是以高度的藝術自律性^{［6］（P385）}，切換著主體與客體兩種審視角度。

作品雖然要作為一個超長的整體去欣賞，但為了作品之中對社會現(xiàn)象所做出的多層次批判，是不得不把它分解看待的。專輯主要有兩條線索可以把握：其一是以空間分布的順序，以一條源于太行山陘中的河流為視角，白日從遭受到工業(yè)文明的野蠻開發(fā)的山野噴涌而出，黑夜則緩流至山前平原上，流淌到陰云密布而精神荒蕪的城市之間，契合了專輯名中的“行”字。其二則是以自然隱喻人的生活，整張專輯實則在隱喻一位青年將自己的生命化作工業(yè)與信息化的一部分，他們?yōu)榱松鎻纳酱逯谐霭l(fā)前往平原之上的工礦城市，最終在工業(yè)文明與大生產(chǎn)的雙重塑形下，成為了被異化的“億萬泥污人”之一，是從專輯多變視角下找到的“遭到隱匿與歪曲的真理”^{［7］（P160）}。

在阿多諾思想當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三個關鍵點作為抓手。首先是對市民社會工業(yè)化的工具理性的批判；其次是對“幻象成為統(tǒng)治”現(xiàn)象的發(fā)現(xiàn)；第三是對人產(chǎn)生自役與互役行為的探索。而這一系列問題，也是隨著大生產(chǎn)的不斷發(fā)展與深入而逐漸暴露，也與專輯的創(chuàng)作邏輯有著暗合之處。因此，可以得出如下三個對應關系：一、“反工具理性”——《泥河》《采石》；二、“幻象成為統(tǒng)治”——《山雀》。三、“自役與互役”——《河北墨麒麟》《郊眠寺》。

二、反工具理性：華北平原的工業(yè)化剪影

（一）《泥河》：工業(yè)肇始期的期待與沖突

工具理性是法蘭克福學派與阿多諾批判學說的核心概念，這一概念的緣起是阿多諾的學術遠祖韋伯。當資產(chǎn)階級建立新的生產(chǎn)關系時，他們的主要手段就是通過實踐以確定工具的有用性，以追求生產(chǎn)與生活中的效益最大化，將自然構序為人的功利性目的服務。統(tǒng)攝這一切行為的概念，被稱作工具理性。它曾是帶來強大生產(chǎn)力和富足物質的急先鋒，是曾經(jīng)被賦予人文和理性的光暈的好東西，而如今的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了工具理性的進步外衣下的隱性奴役。而在這張專輯當中，《采石》與《泥河》兩首樂曲就表達了對工具理性的批判態(tài)度。

“工業(yè)化使靈魂事物化了”^{［8］（P7）}。在這一階段，物化人的主要是工具理性。雖然外形仍然是相似的，但內里的主體性已經(jīng)被取代，被每一樂曲單元的主題改造為附屬工具，被不同的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技術打上烙印。人在這如空氣般彌散的理性之光下，和任人宰割的自然物沒有區(qū)別。人的廣泛物化所帶來的結果，便是人類社會的自然化，這也可以引出阿多諾社會批判學說當中的又一個重點——“第二自然”。

專輯開頭的器樂二重奏《早》被一個如鐵幕般落下的不和諧的和弦所終結。正是宣布了一個與前代根本異質的科學管理時代的來臨，出現(xiàn)了歷史發(fā)展中的斷裂現(xiàn)象，人與自然之間那種直接生長的溫情脈脈的關系被工業(yè)大生產(chǎn)突然擊潰，不和諧之音在山野間響徹。在阿多諾的反總體性歷史觀中，這種突然的斷裂和飛躍才是歷史的真實面貌，而反映到藝術中，則是“精神斷然否定事物的現(xiàn)存秩序”^{［9］（P159）}。

《泥河》就在這個和弦之后現(xiàn)身了，汩汩涌出的山澗遭遇了被開發(fā)的山林與拔地而起的水壩，成為了一潭渾濁的死水；華北的河流被插上了無數(shù)吸管，將本就貧血的自己變本加厲的獻給工業(yè)。而在泥河這一喻體背后的人群同樣也在變化，他們初識進?。╝ggressive）的改造世界的生產(chǎn)模式時感到欣喜，不久后就因遭受到勞動異化而感到痛苦。這種從接納期到矛盾激化期的變化，符合人類與現(xiàn)代啟蒙精神和工業(yè)從初識到熟悉的普遍規(guī)律的。

驟雨重山 將甘苦注入他

氣息交換 吞石鐵吐泥沙

......

可聽到雷聲隱隱

可感到夏日來臨

工具理性的雷霆之聲，預示著擁有摧毀一切舊秩序的工業(yè)化的來臨。

明日壯闊 就奮力托帆船

明日難測 就放任潮流劃水道

可聽到雷聲隱隱

可感到未知來臨

源出于太行山中的滹沱河、滏陽河等河流孕育了文明，時至今日也對當?shù)氐墓まr業(yè)生產(chǎn)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可無論是哪條河流都必須完成由農業(yè)到工業(yè)的身份轉換。這一階段，工業(yè)文明對于這條農業(yè)社會的河流而言，尚是“隱隱雷聲”，是陌生的存在。比起純粹依靠自然而進行的、痛苦的小農生產(chǎn)而言，那個逐漸迫近的人力加工的王國是好的，而帶來豐裕物質的交換世界則更值得歡欣鼓舞。

人們不管未來究竟是“壯闊”還是“難測”，都爭先恐后地拋棄小農生產(chǎn)模式；奮力航行也好，順流而下也罷，人們都與那個面目模糊但富有魅力的、能夠產(chǎn)生海量的工業(yè)品的工具理性“聯(lián)合起來”^{［10］（P305）}，愿意被整個納入到同一性的模式中去。

沖積扇平原上的工業(yè)城市，徹底將太行八陘中涌出的山洪馴化為渠化的河道，第一自然貌似屈服于偉大的工具理性了。那曾經(jīng)被歸結為自然神的能量的造物偉力，終于成為了人類手中的機器的所有物。這是啟蒙精神進步史觀的寫照，也是值得警惕的理性主義。

不速之客 一貧如洗

勞動 飲酒 嘆息

這是一個勞動者的速寫像。也是歌曲的重心從自然轉移到人間的標志。

可聽到雷聲陣陣

可感到危險來臨

烏云匯合 烏云高空踏步

再生泥河 就投身激流沖水壩

......

可聽到雷聲滾滾

可感到怒潮來臨

然而，這場擁抱只是讓一些人離開了土地，并沒有帶來人們的解放，反而落入了更新型的壓力之中。那堂皇的商品帝國，究其根本是普通人觸及不到的幻景。而幻景的維持反而要通過一個又一個將泥河成段截流的水壩，河流以及所象征的人群被打碎成為原子，一方面是要起到防洪的作用，另一方面則要以水力發(fā)電來供養(yǎng)這新的美麗景觀。因此當工業(yè)生產(chǎn)的雷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時，人們的期待轉化為怒火，巨大生產(chǎn)力和富足物質隨時徘徊在被工具化的人毀滅的邊緣。

（二）《采石》：年輕個體理性的彷徨

接下來又是一段純粹的器樂演奏，即附屬于《采石》的《平等云霧》。這里不見了傳統(tǒng)的管弦樂器的音色，取而代之的是失真電吉他的震顫，這也指出了那個有著溫柔的、和諧表象的舊時代徹底終結了，新的主題是電氣化的律動?！捌降仍旗F”象征了商品交換關系籠罩下的社會本質，深層的不平等被平等的云霧所遮蔽，即包括人在內的萬物的質被齊平化的過程。理性的刀將人的個體性與主體性兩方面削除殆盡。被瓦解、祛魅、量化的人類社會開始締造“第二自然”，這是一個被等價物支配著的“自然”。第二自然有任何前代都沒有的平等精神，但這平等的精神正是它用以掩人耳目的云霧，對人的壓迫是隱性的。

在《采石》中，樂曲的焦點從眾生喧嘩的泥河聚焦到了太行山中的一塊安靜敘事著的頑石；而在象征意義上，對群像的反映回到了個體的人的反映。這是一段獨白性質的樂曲：

開采 我的血肉的火光

發(fā)動 新世界的前進的泡影

雷鳴 交織爆破成動蕩

此生 再不歸太行

捶打我天然的沉默

切割我卑微與困惑

面貌已生疏 前方模糊

靈魂在山口又回顧

這是一塊最終粉身碎骨，化作城市鋼筋水泥之林的山石的自白，也是一個最終失卻主體性的人回憶自己走向物化的過程。它曾經(jīng)也深信向那個文明的世界貢獻出自己的血肉，就能走出那片貧瘠的大山。但是大山之外的世界，把它在山中形成的個性看做必須革除的劣性。凡是那些不可預料與供生產(chǎn)運用的性質，在工具理性的透鏡之下都是必須剔除的可疑成分。

即便如此，山石也只是處于這個體系中不被接納的消耗品層級，通俗講便是難以在工業(yè)文明支配下的城市扎下根來的個體。它在這個環(huán)境中是極其陌生的，因此它時常朝著那個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山林故鄉(xiāng)回望。追根究底，這實際上是一種啟蒙精神的大他者對人精神的強暴，只有在制造物（或物化人）時，才知道物（或物化人）的存在，才會引它進入這個新生體系的最底層去。物化人的本質就是工具理性統(tǒng)治的實體化。

嶄新萬物

正上升幻滅如明星

我卻烏云遮目

這塊走出深山的頑石參與著繁榮與蕭條的輪回，但巨量社會財富的制造卻與它絕無所涉，生產(chǎn)的基石卻在生產(chǎn)之中所得甚少。工具理性將“個體勞動者的一般勞動美化成一種自在，但卻忽視了個人”^{［11］（P197）}。人為了幻景，走向了高層級的階梯，這種個人的進步也成為了自我規(guī)訓的樊籬。它越是生產(chǎn)越是勞動，個人主體就越要深切的對象化，而勞動異化就體現(xiàn)的越是明顯，個別性與特殊性就越要泯滅無余，來自于工具理性世界方方面面的敵意都朝著它洶洶而來。這段近乎悲鳴的唱詞，正是借助頑石之口，訴說著工業(yè)化城市虹吸巨量人口的現(xiàn)實，道出了每一個現(xiàn)實個體的境遇。

以我之身軀為階梯

以我之身軀為樊籬

陌生與敵意 其中凝聚

千座山峰化水泥

至此，不難看出詞曲作者自然的概念與人的概念雙軌并行的創(chuàng)作手法。被阿多諾打上叉號的市場交換關系與工具理性，在歌曲當中供認了對世界的量化改造背后的秘密——對自然的支配暴力，必然會朝著人的社會生活進軍的事實。工具理性把“物當做純粹的手段并還原于主體，從而造成人性的撕裂”^{［12］（190）}。自以為相對于自然而樹立了豐裕的人，遭到新型強權的統(tǒng)治和驅使也只是時間問題。

簡言之，人對自然進行暴力開發(fā)的邏輯背后，必然醞釀著人對于人的暴力統(tǒng)治的合理性的理由。而這在阿多諾看來，正是要以否定辯證法的武器不斷的鞭笞到底的東西——決不允許有心滿意足于工具理性的一天。

三、幻象成為統(tǒng)治：消費與物質的脆弱穹頂

《山雀》：幸?；镁?/p>

阿多諾在馬克思歷史唯物論的園地里面深耕的結果，就是對拜物教現(xiàn)象的深刻認識，即“幻象成為統(tǒng)治”。由于商品與消費關系的隱蔽與不可直視性，催生了拜物教的幻象。人類社會瘋狂的描繪著“彼岸世界”的圖景，人們抓住這些美好圖景來說服自己服從于工具理性的役使，實際上“激起每個人對物化社會的神話產(chǎn)生欲望”^{［13］（P45）}。這一系列符號在早期的工業(yè)化中，起到了調動生產(chǎn)積極性的作用，但歸根結底那披著幸福與美德外衣的幻景，不過是威逼著羊群一般的當代人進入牢籠的惡犬罷了?！渡饺浮繁闶沁@一系列幻象成為人的生活統(tǒng)治者的寫照。

在《采石》走入尾聲后，《山雀》卻要在昂揚的旋律當中，指出幸?；镁爸赂顚拥漠惢＿@只山雀其實是那塊頑石在“靈魂回顧山口”前的思維活動所化，代表著對近在咫尺卻沒有融為一體的未來的最后幻想，他曾以幻象支撐著度過生命的淺灘，卻最終一腳踏入了最深的泥淖。這是絕妙的倒敘。

自然贈予你

樹冠 微風 肩頭的暴雨

……

捕食飲水 清早眉間白云生

跳躍漫游 晚來拂面渤海風

……

這是人對于初期工業(yè)化的文明現(xiàn)象的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被阿多諾所否定的啟蒙精神溫柔而催人奮進的聲音，就是這樣灌注到個體的大腦當中，將主體獨立的意識置換而出。可以想象的是，年輕一代中狂熱的追求自己偶像的“吉光片羽”者也大有人在，以分有那能看、能摸、只是不能擁有的當代新神仙的無瑕而完美的生活，這同樣是拜物教在當代的新形態(tài)。

而在傳媒世界之中，更是不吝惜于宣傳這一系列現(xiàn)象，以深化這一系列人生價值，致力于抹平歷史的決定性作用，取巧的在人類外表、制度、地域、物質生活等懸殊差異之下設置了一種人類的“共同基因”。但這些試圖掩蓋人與人之間社會、經(jīng)濟條件上的差異的手段，從根本上來說都是一種有待揭開的謊言?！皞€體自由如同個人主體一樣是虛假的幻覺”^{［14］（P259）}，這也是阿多諾思想當中必須要否定的當代神話。

朝霞化精靈

輕快 明亮 恒溫的伴侶

她與你共存

違背 對抗 相同的命運

同樣在阿多諾社會學研究的主要思想緣起——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韋伯指出了新教家庭對現(xiàn)世物質生活的重視這一心理驅動力的重要性，路德宗的教士們將家庭的物質生活粉飾成了人生的天職（Calling）之一，理性的追求合法利潤與豐裕物質是市民階層的精神，是人具備社會責任感和美德的表現(xiàn)。而在當代，甚至會在傳媒平臺上人造出具備一切當代市民階層美德的偶像來供人膜拜。把隱晦而脆弱的商品經(jīng)濟披上了無懈可擊的外衣，異化的陷阱便施展爪牙了。這正是詞中所謂“伴侶”“對抗命運”等詞句暗指的人擁抱市民精神的理由， 畢竟為了幸福生活而去做或舍棄一些東西，人是心安理得的。那引擎轟鳴的工廠和日新月異的城市，總是要比農耕生活更能給人幸福的期望，好像這個新世界可以給人足夠多遷移和致富的空間。可是，韋伯同樣深刻的指出了這種看似理性的當代精神背后，是邏輯上深深的非理性：人是為了事業(yè)活著，而不是相反。當人的勞動只是生存的手段時，深層的非理性本質就要顯現(xiàn)出來了。

山崖復遠望

倉皇 無告 不回的河流

平原不可見

晦暗 無聲 未知的存亡

大霧重重" 時代喧嘩造物忙

火光忷忷" 指引盜寇入太行

可是，當這只山雀飛臨山地與平原、前瞻與后顧的十字路口時，卻愕然發(fā)現(xiàn)那與工業(yè)生產(chǎn)所匹配的倫理觀不過是誘餌時，所生發(fā)而出的倉惶是自然的了?？伤褵o法回頭，自然與農村在歷經(jīng)工業(yè)化后，就已經(jīng)歷史地改變了它們的本質。先前建構起來的工業(yè)化時代，同樣快速的被新事物否定。工業(yè)化巨獸，同樣要被孵化于工業(yè)化腹中的信息化所徹底取代。

專輯的前半段告一段落，若要為這段主題歷史找到所對應的具體時間，應當是工業(yè)化進程已經(jīng)在沿海地帶初具規(guī)模，開始吸納農村人口并對自然進行粗放開發(fā)的世紀之交。站在實證主義的角度而言，這一系列工業(yè)開發(fā)的手段和交換關系之中蘊藏的深入人心的工具理性，即便蒸發(fā)了人的個別性和主體性，也不妨稱頌其物質生產(chǎn)極大豐富的功績。從發(fā)展現(xiàn)象到發(fā)展程序，都是經(jīng)典的原始積累階段的常態(tài)。而這些文明奇景，用否定辯證法的方法論來看，這種創(chuàng)作否定了每一種征服人或自然的手段合法性，進而指出它們的形式正義背后掩藏的秘密，乃至于對這個范式內一切現(xiàn)成的東西都予以堅決的否定。

四、自役與互役：信息化與人的離場

（一）《河北墨麒麟》：墮入異化深淵

透過阿多諾的觀點，人們全然可以看到理性對自然的奴役的秘密：它不僅會進化為對自我與別人的驅使，而且將會借助信息社會下所產(chǎn)生的文化工業(yè)，將異化擴散到人的內在生命層面，甚至讓人主動將自己降格為一無所知的人，成為技術的附著物。這便是所謂的自役。如果說工業(yè)化時代的工具理性是對人與自然二者的同時構序，那么信息時代的自役性進程則專攻于對人本身的再構序^{［15］（P93）}，所沖擊的只有新人本主義意義下的主體。專輯當中的《河北墨麒麟》與《郊眠寺》，就在勾勒出信息化時代自役人的悲涼圖景。

山雀在太行之巔朝著山前的平原俯沖而下，卻眺望到了墨麒麟般籠罩于大地的陰霾，這陰霾的背后是更新且更復雜的信息世界。從高空俯瞰人口稠密的平原，殊形詭狀的陰霾恰似一只巨大墨麒麟，而人們對這個新時代的初體驗恰恰就暗藏在《河北墨麒麟》當中。曲作者改弦更張，用多利亞調式給人濃厚的歷史感與神秘感，更蘊藏著畏懼與恐懼兼?zhèn)涞那楦?。信息傳播與經(jīng)濟現(xiàn)象之間的聯(lián)系之緊密、傳播之快速、形式之新穎，何嘗不讓人感覺到彷徨？這也是信息化時代的鮮明特色，突如其來的“福音”通過普遍的信息終端，急速傳遍每個角落，任何歷史時期都無法產(chǎn)生這樣的控制力和組織力。這種強大的物性使“主體把自身的生產(chǎn)的社會關系歸于自在之物”^{［16］（P188）}。

在初識信息化的那幾年，仿佛滿目都是要把人嘲諷為山頂洞人的新事物，集中面對新事物的年份也是自卑集中產(chǎn)生的年份。這自卑感是人奔向自役性的有效推手。人因為對于信息終端的陌生而產(chǎn)生的社會新聞，這些年已屢見不鮮。人是主動去接受著一切的。主動的被納入當代秩序當中。自愿的接受新生產(chǎn)方式對自身的改造，是當代自役性的表現(xiàn)：

聽雷聲 滾滾

他默默 閉緊嘴唇

停止吟唱暮色與想念

他此刻沉痛而危險

聽雷聲 滾滾

他漸漸 感到胸悶

烏云阻攔明月涌河灣

他起身獨立向荒原

試試 冰冷昂貴入云涉水的輕身術

看看 演員王公游民盜賊的心電圖

這是一張初期信息社會的速寫像。比工具理性更為隱蔽的支配出現(xiàn)了，它只會讓人發(fā)自內心的沉默，讓人只能感受到胸悶般的隱形壓抑，而不是揮汗如雨的勞累。曾經(jīng)在工業(yè)化時代的形成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過時了：異化是自發(fā)的。當年面對工業(yè)巨獸時，還可以朝著更深的山野退卻，而如今信息的觸角已經(jīng)伸到了每個角落。

同時，主體的地位比之從前要更加低下了，從社會體系的最基本的參與者淪為只能夠觀看的觀眾，他們仿佛被施以“輕身術”，變得輕如鴻毛，不值一提了。而這在否定辯證法的范疇之中，則是人喪失了真正的經(jīng)驗而只剩下經(jīng)歷的狀態(tài)。這里的經(jīng)歷是指人在麻木狀態(tài)之中的體驗，與來自于實踐的經(jīng)驗是根本不同的概念。沉默的人被驅趕著走向了沒有經(jīng)驗存在的荒原，這正是信息化所造成的人的離場。他們只能觀看由演員、王公、游民、盜賊等景觀制造者所引發(fā)的信息脈動，工業(yè)時代的物化，轉移為后現(xiàn)代徹底顛倒的異化。

然而，“演員”等所謂的景觀制造者，也并非是生來抽象的人，他們也同樣擁有著重返主體性的可能和理由。但是，只要聚焦景觀制造者們，就會愕然地發(fā)現(xiàn)，他們正源源不斷地從眾生當中吸取無數(shù)個體，讓個體在彼此之間建立起役使關系。這互相驅使的羅網(wǎng)“入云涉水”，無孔不入，這也就是信息時代得到無以復加的強化的互役。讓每個人都能看見他人被役使的生活，無論社會階層，唯有在信息大道上飛馳的新型關系朝著人間灑下它令人窒息的光暈。人不再有個體的經(jīng)驗，行為的依據(jù)唯有其他個體充斥著奴役性的生活碎片，其生存狀態(tài)自然被新萌生的互役幼芽所充斥著。

這就是法蘭克福學派諸理論家群體所共同指出的“經(jīng)驗主體的匱乏”^{［17］（P176）}了，即所謂的“異化的二次方”。在信息化卷挾著巨量且同質的新事物出現(xiàn)時，新的“神明”便展示它普照的光；當人們盡數(shù)把目光投向層出不窮的新事物，還有超越商品交易的信息同一性時，便會匍匐在地。因為個人經(jīng)驗在信息時代是被徹底擊垮的。而自役與互役性生成的同時，就會生成吞噬真相的意識形態(tài)，這即是阿多諾所指出的概念拜物教。

（二）《郊眠寺》：助君出重圍

隨著號哭的止息和風鈴的響起，信息化大廈的建成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這場旅途也要迎來其終點?！督济咚隆肪褪沁@樣，音樂的腳步暫時從被信息填滿的城市當中退了出來，停留在了郊外，一個對立較小的地方，來遠觀習慣了信息社會的人們。

無論是什么生產(chǎn)模式之下的時代，都響徹著各自的話語體系。每一個話語體系和倫理觀念都似乎具備著永存于世的自信，可這一切的基礎是不停的更新著的社會歷史運動。那好像是自然法則一般傲立于人們心中的時代真理，被越來越快襲來的新體系、新生產(chǎn)徹底砸爛。人們要直面新潮的話語，卻也總是讓新話語和舊觀念發(fā)生猛烈的碰撞，動態(tài)與靜態(tài)兩種特征在此地郁結。于是，詞作者便問天索地式的發(fā)問了：

新語言 舊語言

該怎樣回答 不眠的時間？

星河下 電子荒原

億萬場冷暖 億萬泥污人

社會歷史進程的奔涌向前，主體一再的在異化的海洋當中沉得更深，這是歷史性的悲哀。信息化社會比起那個野蠻粗放而善于掠奪的工業(yè)社會，自然有著更加浪漫而體面的外表，也更能讓人由衷的贊嘆文明之光的偉大力量。而信息化社會所留給人們的電子荒原，比起已經(jīng)倒下的無數(shù)舊生產(chǎn)方式、舊話語體系，又能文明多少呢？那個有待于重新發(fā)現(xiàn)的“人”為何仍滿是泥污？

鳥獸暗語 危險消息

自然友誼 自然躲避

西郊有密林 助君出重圍

詞作者仍然指出了那個有“林立”形狀的郊野，才是主體突圍的途徑。按照否定辯證法的主張，唯有在消除主客體對立、人與自然對立等一系列形而上學所制造的二元對立的基礎之上，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哲學批判。這也是夾在城鄉(xiāng)之間的“郊”所蘊藏的深意。在密林的掩護之下，鳥獸這些沒有被異化的自在者，才能道出真相。這一切新型的隱性異化，即便披著自由平等的外衣，以工業(yè)和科技作為掩護，而且是人自發(fā)的擁抱它們，也不過是古代同一性的權力的延續(xù)，都沒有跳出造成自役與互役的反作用的怪圈。

與之相反的，便是關注異質性與非同一性的社會形態(tài)，“與異質性的關系是他的主旋律”^{［18］（P12）}，而這便是否定辯證法的理想世界——星叢的定義。而觀看這樣的星叢，不能在已經(jīng)掏空了的村野，也不能在墨麒麟景觀橫行的城市，便只能在信息化的最邊緣處，就是哲學意義上的郊外尋覓觀星的場所。而那里，是阿多諾所認可的，主體性突出重圍的場所，達成“思維與存在者是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19］（P100）}。阿多諾晚年美學思想就是這樣，在哲學邏各斯的碎裂之處，必然要走進美的情景；而現(xiàn)實中的孱弱又必將希求浪漫的神思來拯救。

樂隊出于藝術家的責任意識，在結尾嘗試著指出了一個暗合阿多諾否定辯證法思想的出路。這盡管是理想化的藝術愿景，但也足以震悚了還在工具理性的狡計與信息化異化當中掙扎的人們。樂隊創(chuàng)作的樂曲反映了華北社會幾十年來不斷變遷的歷史，一系列作品讓人們認識了一個契合否定辯證法思想的華北樂隊，也讓人們以音樂的形式走進華北地區(qū)的山川平原、城市鄉(xiāng)村。因此，樂隊創(chuàng)作的每一張專輯都富有現(xiàn)實意義。

五、刻入搖滾樂的自然歷史

阿多諾的理論研究的對象，概括起來就是第二自然。這是有別于那個生成萬物的第一自然的，因為這個自然是徹頭徹尾的人造物。然而，第二自然仍展示出了巨大的自然性，即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特性。市民階層曾高喊過的平等與理性概念遮擋不住詭譎的交換活動與經(jīng)濟規(guī)律，讓遭遇到它的每一個人都對其神秘色彩頂禮膜拜而甘于奴役。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和最高水平的奴役發(fā)生在第二自然。當人們開始了新型的奴役化進程，物化和異化二者就會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而接踵而至。人格曾在宗法、倫理的魔法的壓迫下一息尚存，還孕育著怒火，而如今連那些有些神圣性的外衣也要予以剝離。人被異化的生命徹底沒有了一絲光暈，而異化的究極形態(tài)，便是阿多諾為之長太息以掩涕的奧斯維辛。^{［20］（P363）}

搖滾樂先是在歐美流行起來，最終在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生根發(fā)芽。崔健的搖滾音樂記錄了人與工業(yè)化之間尚有著幾分期待和欣賞的20世紀80年代。而新世紀以來，以萬能青年旅店為代表的新生代搖滾樂隊則對中國近年來的飛速發(fā)展之下的種種現(xiàn)象以另外的眼光加以審視，更是敏銳的察覺到這個國際社會上的新興市場所出現(xiàn)的，是與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們指出的同一性霸權有聯(lián)系的現(xiàn)象。于是研究英美文學的姬賡與他的伙伴們，結合當代中國的現(xiàn)實情況，創(chuàng)作了這樣一批影響力巨大的作品。而歸根結底，這一系列作品的內核，是反對同一性霸權，高揚異質性思維，并呼喚人主體性的否定之否定。這飽含批判精神的作品，是與阿多諾否定辯證法的美學觀相契合的。即“通過不斷的否定來尋覓真理，拯救絕望”^{［21］（P158）}。

盡管新舊語言都是絕無可能回答時間，抑或說歷史的疑問的，但被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以飽含熱情的音樂創(chuàng)作手段記錄下來的華北第二自然的主題歷史，將成為本世紀頭20年這個復雜時代的珍貴史料，如一聲振聾發(fā)聵的雷音響徹渤海之濱；而樂隊本身，也將成為這個時代具有濃厚社會意義的藝術群體的代表而被人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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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