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語
如前所述,距離大腦中樞越近的部位,被大腦控制的程度越高,反之亦然。按照這個看起來似是而非聽上去也似是而非的原理,人在行進過程中雙足弄出的響動,就能更為誠實地反映行走者的內心活動。按照語言哲學的基本常識,內心活動是一個典型的語言事件,被語言所浸淫。因此,雙足在邁動時的輕、重、緩、急是一種節(jié)奏,也是一種語言,有不無強烈的訴說欲望摻雜其間,只是需要你仔細偵聽和詳加辨析。雙足的輕、重、緩、急,仿佛是在為行走者的情緒打拍子,在為行走者的精神頭做伴奏。但無論緩與急,還是輕與重,行走的結構主義不僅得到了充分的尊重,還被賦予了各種不同的形式或樣態(tài),大有令人眼花繚亂的勢頭和派頭?!按猴L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東野的詩句意味著登科后志得意滿的歡快足語,迅捷、疾速,快活得像鳥兒,而不僅僅像鳥兒的羽毛?!胺菬o腳下浮云鬧,來不相知去不留”,鄭板橋《題畫蘭》 -詩中這兩個脆生生的句子,無非是遺世獨立之人行走于塵世時發(fā)出的告白,有似空谷足音,聲調高潔,脆生生的口吻中自帶滄桑、惆悵和清冷,尤其是清冷。足語是說給大地聽的言辭,不像手勢是寫在空中的語言。足語像大地一樣誠實,但偶爾也會做出躡手躡足的不堪表情,不似手勢那般連連制造更多的花言巧語,直至“鮮矣仁”的輕佻之境,又豈止一個“躡手”而已矣。一般說來,用足投票最為可靠,也最為可信。雙足自會把人帶往他最想去的地方,雙足最向往的地方必是天堂無疑。舞蹈中的雙足弄出的響動很難作假。舞者只有沉浸于酣暢淋漓之境,才能讓舞蹈首先愉悅它自身,才能讓舞者展現自己的高超技藝——酣暢淋漓意味著真實不欺。偽高潮很容易被戳破,只因為偽高潮者的面部表情很僵硬;真高潮很難作假,對于想達到高潮的那些人和那些時刻來說,情形尤其如此。在這種情況下,舞蹈既是揚雄所說的“心聲也”,也是揚雄所說的“心畫也”,而“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揚雄:《法言·問神》)。
面對弱小、怯懦的王胡,阿Q“搶進去就是一拳”,此時的足語有一種惡狠狠的聲響,無須偵聽都能察覺;在摸了靜修庵的小尼姑新剃的頭皮后,阿Q竟然“飄飄然似乎要飛去了”,不用說,此刻的足語正陶醉于虛假的志得意滿,好一副小人嘴臉;被趙太爺掌嘴之后,阿Q不得不連連后退,此時的足語在口吃中分明有一副萬分驚恐的表情;遇到假洋鬼子拿著哭喪棒大踏步走來時,阿Q只好“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此刻的足語發(fā)出的聲響像顫音,很有一種卑微兼猥瑣的抒情感;想革命卻被假洋鬼子嚴詞拒絕并讓他立即滾蛋時,阿Q只好逃出門外,快跑了六十步之多,這時的足語慌張而疾速,恍惚并且留白,有逃命的喪家狗架勢。陳世驤認為,語言是有姿勢的,阿Q的足語坐實了這個精辟的判斷。魯迅的小說技藝何等了得!阿Q的內心活動在魯迅的筆下,就這樣精準地落實為阿Q的足語,姿勢感很強。與此同時,足語既精確又形象地暴露了精神勝利法的實質:面對弱小時,就搶步向前,惡狠狠是足語的標準姿勢;面對強者時,就連連后退,還顧頭不顧尾地快跑了六十多步,喪家狗的疾奔是足語的最佳造型。關于撰寫小說的秘密和技巧,魯迅把壓在箱子底下的話都掏出來了:我的小說“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fā)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很奇怪,足語對人物性格塑造所能起到的突出作用,魯迅竟然只字未提。這是中國現代小說史上一個小小的失誤,也是一件意味深長的事情。但魯迅究竟想掩蓋什么呢?
手勢屬于視覺的范疇,足語顯然屬于聽覺的領域。對雙足行走的人來說,見與聞都很重要;但作為認知模式,兩者卻有極大的差異。在《春秋·僖公十六年》中,有“隕石于宋五”和“六鹢退飛過宋都”的記載。《公羊傳》的作者獨具會心,他對此的解釋很酷,很高明,也很精準:“先言隕而后言五”和“先言六而后言鹢”,是為了記聞、記見的先后順序?!半E石記聞,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倍傲o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鹋,徐而察之則退飛?!弊怨乓詠恚犚姾涂匆娮杂兴鼈兊南群箜樞?,不可弄混,也不得弄混。一個人從二十層樓飛身跳下,人們首先聽到的是一聲“啊”,然后聽到的是一聲砰;從二層樓跳下,人們首先聽到的是一聲砰,緊接著聽到的是一聲“啊”。但無論是從二十層樓飛身跳下,還是從二層樓跳下,都首先會被人看見——無處不在并且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視頻監(jiān)控,一定會告訴你這個極為簡單的事實。沃爾夫岡·韋爾施(Wolfgang Welsch)對見、聞之間的區(qū)別說得很清楚,也很詳細:
可見和可聞,其存在的模式有根本不同,可見的東西在時間中持續(xù)存在,可聞的聲音卻在時間中消失。視覺關注持續(xù)的、持久的存在。相反聽覺關注飛掠的、轉瞬即逝的、偶然事件式的存在。因此核查、控制和把握屬于視覺,聽覺則要求專心致志,意識到對象的轉瞬即逝,并且向事件的進程開放。視覺屬于存在的本體論,聽覺則屬于產生于實踐的生活。這便是何以視覺親近認知和科學,反之,聽覺則親近信仰和宗教的原因。
事實上,足語不僅像《阿Q正傳》那樣,在精確地訴說行走者的內心活動;諸如“某某某邁著堅實的步伐一路向前”之類的表述,更將行走者堅定、肅穆、崇高有似信仰的虔敬態(tài)度暴露無遺。內心虔敬的行走者顯然聽見了、聽懂了自己的足語,他為此倍感欣慰,也因此獲取了內心的踏實和踏實的內心?!翱犊柩嗍校瑥娜葑鞒?。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保ㄍ艟l(wèi):《被逮口占》)“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保ㄗT嗣同:《獄中題壁》)人類歷史上那些慷慨赴義、從容就死的人物臨刑前說給大地的言語,莫不是對信念的禮贊和首肯,畢竟足語是無從作假的。在這些令人感動的時刻,足語就是信念的同位語,兩者融合在一起,恰似靈與肉的完美結合,令獻身者心滿意足,從此死而瞑目,不留任何遺憾。這就是張正蒙所謂的“存,吾順事;歿,吾寧也”。作為一個非常典型的英倫經驗主義者,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表述很滑頭。他說,我決不會為了我的信念而赴死,因為我不能保證或確認我的信念一定是正確的。羅素在行走時說給大地的話,很可能也是滑頭的;他的雙足弄出的響動或許足夠清醒、堅定、務實,充滿了不可辯駁的經驗性,卻無法讓人感動。羅素當然有可能會問:感動真的那么重要嗎?經驗主義者反對抒情,提倡零度寫作。他們說給大地的言語傾向于平鋪直敘;他們把輕、重、緩、急拿捏得非常準確,幾至滴水不漏之境。
在上帝的所有受造物當中,只有烤著硫黃火、散發(fā)著硫黃氣味的魔鬼和上帝一樣得以永生。唯一的不同是上帝因自身而存在,并且永遠存在(亦即“自有永有”);魔鬼卻只能因上帝的存在而存在,雖然它也必將永遠存在。阿蘭·勒內·勒薩日(AlainRene Lesage)在《魔鬼領導觀光記》 一書中提到過,魔鬼是瘸腿的認領者。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在《魔鬼政治史》-書中也有完全相同的提法??雌饋?,撒旦是蹩腳者,乃是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這似乎很容易得到理解:上帝既然給了你不死的肉身,就得給你一點缺陷,天底下那么好、那么完美的事情憑什么都讓你占了。這顯然有違公平原則,直接戳破了上帝至真、至善、至美的面具。眾所周知,魔鬼在人間的主要任務,就是為上帝充當打手,為上帝頂缸。這是魔鬼得以永生的唯一原因和唯一前提,也是神學給上帝的信眾貢獻的一個大隱喻。為上帝頂缸,就是把至善、至美、至真的東西主動讓渡給上帝;一切圍繞死亡組建起來的惡與丑,都由魔鬼主動認領。打手的用途,無非是代替或幫助上帝懲罰惡人。上帝不愿意親自處理不潔的靈魂,因為他不想臟了自己的雙手。話說有一個艱巨、骯臟的任務撤旦必須完成,那就是它必須每天守候在將死之人的肛門邊。將死之人中極小一部分人的靈魂因為純潔,會直接上天堂,歸上帝管理,并自會犒勞他們。如你所知,將死之人中的絕大多數是墮落者和有罪者,他們的靈魂必將以屁聲為形式逃逸出去,撒旦的任務就是負責將這些屁態(tài)靈魂一一押往地獄。作為打手,魔鬼就這樣代替上帝懲罰了墮落者,讓他們在地獄接受煎熬,并以親身受到的煎熬充當貨幣,為它們在人世間的所作所為付賬、買單。
魔鬼每天往返于人間和地獄,一定會弄出質量相當不錯的響動;作為整個宇宙間名聲最大的蹩腳者,撒旦制造的足語在姿勢上必定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因而不免是趔趄復趔趄的,有一副詠嘆調的模樣。除此之外,魔鬼的足語既佶屈聱牙,又嘔啞嘲哳難為聽,還散發(fā)著難聞的甲烷味,用以表達內心的憋屈、憤懣和惱怒,和它的瘸腿正相呼應。佶屈聱牙和嘔啞嘲哳難為聽,讓魔鬼在表達上顯得不那么清楚和清晰。很顯然,魔鬼的小九九得逞了。如果它的表達很清楚、很清晰,上帝聽懂后肯定會怪罪魔鬼的工作態(tài)度,也會責斥魔鬼對自己的大不敬。撒旦心里很明白,惹翻上帝究竟會有什么樣的好果子吃。在曾經有過的所有好果子中,迄今為止沒有一枚果子在成色上超過了撒旦,撒旦自身就是絕佳例證。他大鬧天庭失敗后,獲得了終其一生和屁態(tài)靈魂打交道的任務。但魔鬼到底多心了,上帝無所不知,當然聽懂了撒旦的足語,只是看在魔鬼打手和頂缸者的分上,上帝不予追究罷了??偠灾痪湓挘Ч碛盟膲男那樵偌由纤纳砣毕?,讓往返地獄和人間的道路禁不住晃蕩了起來。大地因撒旦的足語而患病。
蹩腳或瘸腿是撒旦的絆腳石。絆腳石的內在口吻是:四肢健全者要想在大地上站穩(wěn)腳跟,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更何況一個缺胳膊少腿的家伙呢?據娜杰日達回憶,早在1932年,曼德爾施塔姆就已經寫出了這樣的句子:“我們活著,感覺不出腳下的國家?!边@兩行詩,既可以被視作曼德爾施塔姆為站不穩(wěn)腳跟發(fā)出的悲鳴,也可以被視作曼德爾施塔姆在為這種不幸的狀況療傷。在這個緊要并且過于嚴峻的關頭,詩充當的正是速效救心丸或護肝寧一類的角色。喬治·巴塔耶(GeorgesBataille)好像是在有意呼應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句,他這樣寫道:“腳下的大地形如殘屑。頭頂的天宇空空如也?!笨雌饋?,大地自有大地的問題,它也會生病。萬物都必將病灶纏身。健康的身體總是相似的,罹病的身體卻備有各的樣態(tài)。但此時此刻能說的,只有一句話:大地之病和蹩腳的魔鬼沒有干系。在無神論的世俗社會,上帝早就伙同魔鬼一道蹬腿咽氣了。圣一瓊·佩斯(Saint-John Perse)這樣說起過:“世間的道路啊,有一人追隨你們。權力在大地的全部符號上?!比绱诉@般處于病中的大地,當得起也配得上赫西俄德(Hesiod)發(fā)出的哀鳴:“一萬種不幸已漫游人間?!辈≈械拇蟮刈屗腥说碾p足都深感不適,行走的結構主義遭到了重創(chuàng)。突然間,足語顯得足夠恍惚、混亂、嘮叨,甚至足夠胡言亂語,它讓行走的結構主義像喝醉了一樣,“把短短的巷子/走成一條/曲折/回蕩的/萬里愁腸”。(非馬:《醉漢》)不難觀察到的一個更加嚴酷的事實是:自波德萊爾以降,所有的現代主義者都行走在有病的大地上;所有的現代主義文學作品發(fā)出的,都是恍惚著、混亂著和絮叨著的足語。
足之患,為其有身
老子的感嘆是:“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弊阒?,也因為足自有其身,無可脫逃于天地間。雖然“地無私載”,但一點都不耽誤大地也會患病這個鐵打的事實。中國古人固執(zhí)于“天下為公”的信念,因而宣稱“天無私覆”,但在患有貴恙卻又極富想象力的西方人看來,一點都不影響天空的臀部早已達致高燒、滾燙的境地。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提醒西方人一定要注意如下情況:發(fā)高燒的天空隨時都有可能撒下“維納斯的尿水”(Venus Urinia)。天地尚且如此,更何況區(qū)區(qū)人足?而在足之患的所有形式中,最容易讓人想到和提及的,也許非足癬莫屬。這僅僅是因為足癬在整個世界四處橫行、廣為流布,熱帶和亞熱帶地區(qū)就更為普遍,深受其害者數不勝數。足癬者,腳氣也。病理學傾向于認為,足癬因被真菌感染而起。它的主要臨床表現,是腳趾間起水泡。水泡最常見的部位,是第三趾和第四趾之間那個狹窄的空檔。兩個小老頭深受委屈、大感憋屈,卻叫不出聲來。臨床表現證明:足癬的天才之處,正在于讓你奇癢難當,你的腳趾因此會被你的雙手抓得稀爛。這是手對足實施的欺壓之舉,卻被手說成它在救雙足于水火。破相的足不僅形象難看,還伴有幾絲隨風而至的腥臊味。這等樣態(tài)的足會發(fā)出何等樣態(tài)的足語,似乎不難想見。而在所有的感覺中,癢更有可能是最難以言傳的。癢顯得很奇怪,也很詭異,但尤其是很曖昧,甚至經不起推敲。歐陽江河試圖給這種沒有形象的感覺以必要的形象——
癢以為
史料被咬出了奇香,咬出了玉。
但被咬的不是你的今生,
是你的古代,是比童話還小的你。
癢就是公主與王子相對而癢,
兩個癢在時間之外對秒,也不知
今夕何夕
……
我們坐在癢的酒吧,聽雨,聽巴洛克。
巴赫坐在星空中,彈奏管風琴之癢。
但今夜癢怎么聽都欠缺肉體感,
因為調音師不知道什么是癢。
(歐陽江河:《癢的平均律》)
劇痛會讓人撕心裂肺地叫喊,劇癢卻令人屏住呼吸,生怕驚嚇或提醒了那劇癢,讓那劇癢變得更加癢;劇痛之人不敢按捏患處,劇癢之人卻會狠命而快速地騷擾劇癢寄居的棚戶區(qū)。這是一件令人頗為費解的事情。莫非抓撓劇癢的聚居地是在以毒攻毒、以戰(zhàn)止戰(zhàn)甚或以暴易暴?難不成騷擾劇癢寄居的棚戶區(qū),竟然還得遵循牛頓第三定律?雖然“兩個癢在時間之外對秒”,卻依然“不知今夕何夕”,雖然癢嚴重“欠缺肉體感”,卻像極了表情或心理上顯現出來的那種尷尬狀態(tài)。處于尷尬之中的人,自然希望盡快獲得平靜的表情,收獲從容的心理;處于奇癢狀態(tài)的黯然銷魂者盡管不可能像楊過那樣發(fā)明一套黯然銷魂掌,卻渴求皮膚盡早得到解脫,重回安靜、安然和安寧之境。來自其他部位的癢(比如你的肋部和腰部),通常會讓你忍俊不禁,以此抵消了癢;足之癢卻令你齜牙咧嘴,讓你五官變形,煞是驚悚。人身上唯一能夠達致最癢狀態(tài)的部位,非雙足莫屬;十分離奇的是:“最”癢的部位,卻恰好“醉”氧。充足的氧氣,是你能夠獲得足癬的前提條件之一,但這僅僅是因為真菌很嬌氣。它需要潮濕、多氧的環(huán)境,才能放縱自己,繼而才能培植癢、鼓勵癢和放縱癢。
沃林格(Wilhelm Worringer)在《抽象與移情》一書中說過,人類能夠直立行走以后,就必須學會信任自己的眼睛。據沃林格猜測,早期的人類大有可能經歷過一段疑慮、不安的時期,因為在學會直立行走以前,他們的行動主要依靠觸覺而非其他感覺。觸覺被認為是所有高等動物最早獲取的感知方式。零距離地相交于萬物,被認為最為可靠。運用觸覺獲取的活動范圍伸手可及。雖然它十分有限,卻非常具體,更值得信任。與此相比,視野無疑是抽象的、虛擬的,不那么可靠,也不那么真實。當人們適應了視覺,習慣了直立行走,就會慢慢發(fā)現行走是線性的,但尤其是連貫的。當他們開始有歷史意識的時候,就會相信歷史也是線性的和連貫的。歷史是在一蹦一跳的斷裂——而非連續(xù)和連貫——當中,一步步向前邁進,是人類在二十世紀獲取的最重大的觀念成果之一。這個思維觀念在二十一世紀已經作為教條,進入了人的潛意識領域。足癬因其奇癢難當,必定會打斷行走;行走因足癬那難以阻擋的奇癢,會變得不連續(xù)、不連貫。因此之故,行走成為有起點、有終點的線段(而非既不知其起點也莫知其所終的直線),行走的結構主義也被傷及七寸閃了腰。正是在這里,足癬恰好構成了對歷史的隱喻。但這只是因為歷史不僅是人直接走出來的,還是患有腳氣的雙足在賭氣中走出來的,其足語帶有幾絲腥臊味,就像魔鬼的足語帶有幾分甲烷味。歷史的周身上下,都滿是腳氣的味道。魯迅對此的發(fā)現令人印象深刻,而他怒斥過的吃人的歷史,不過是腳氣的極端形式,是一樁大慘案;圍繞隱喻性的腳氣大做文章,最終形成了卷帙浩繁的《魯迅全集》。張開你的鼻翼就不難感知:那氣味至今還在飄散,久久不肯離去。
人在長時間的極度饑餓之后,雙足就會浮腫,就會變得前所未有地透明。肌肉、血管和其他雜質混在一起而纖毫畢現,有如水晶,有如凝脂,也有如果凍。對于玻璃的透明性,歐陽江河在其詩中有過這樣的惋惜之詞:“凝固、寒冷、易碎/這些都是透明的代價?!保W陽江河:《玻璃工廠》)宛若雪花壓根兒就不是花,卻優(yōu)雅、飄逸,有高士之風,透明的雙足自有一種過于荒謬的美,它殘忍、無助、孤單,而且欲哭無淚,幾至于絕望之境,跡近于極寒地帶。確如喬治·斯坦納(GeorgeSteiner)所言,絕望和極寒無法解決任何問題,但荒謬之美正是水晶、凝脂和果凍之足為透明付出的必要代價。城門失火當然會殃及池魚,神仙打仗必定讓凡人遭殃。同樣的道理,嘴巴吃下辣椒,需要“菊花”代為受罪;對嘴巴的極度閑置和對嘴巴的嚴重浪費又當如何呢?唯有無辜的雙足來承擔荒謬之美。耿占春提醒過,透明的真理會帶來一個又一個劇烈震蕩的時代,這當然是歷史在為它的透明屬性買單。既然足癬可以隱喻歷史那一蹦一跳的湘西趕尸人的步伐,透明的雙足就可以隱喻歷史內部的漆黑一團,宛若歐陽江河在其詩中所說的那樣:“整個玻璃工廠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歐陽江河:《玻璃工廠》)透明總是辯證性地傾向于和黑暗靠在一起。但這不是辯證法的勝利,而是歷史的吊詭特性的本來面目。歷史在黑暗中蹦蹦跳跳一路向前時,必須以透明性充當它行走時的火把。這就是被歷史有意隱藏起來的明暗辯證法,但也正是歷史的迷人之處??档抡f,你遠離火山,火山在你眼里就充滿了崇高感。處于明暗辯證法之中的人,只感到明暗辯證法帶來的傷害和痛苦,不存在絲毫的崇高感,這與火山邊上的人有完全相同的感受。極餓狀態(tài)下的透明之足,滿足了某些美學主義者的癖好。但請不要忘記,滿足之“足”是有關“足”的隱喻。
人足上的跗骨、跖骨借韌帶、肌腱,共同組成了一個凸向上方的弓形結構,是為足弓。正常人的正常之足,都擁有弧度優(yōu)雅的足弓。足弓為緊貼大地的雙足帶來了優(yōu)越的彈性;雙足因此隨身攜帶著彈跳力一路向前。和純粹的行走比起來,彈跳力在舞蹈時分就顯得更加管用、更為有效。作為一個充滿想象力卻又精打細算的狠角色,造物主決不允許自己犯錯:足弓可以吸收地面對雙足帶來的沖擊力量,還可以鎖定足關節(jié),使雙足變得堅硬,能更好地推動人體的活動??傊?,足弓猶似射箭一般,既可以快速引領人體向上飛躍,也可以隨意引領人體向前行走。但扁平足還是不識時務地出現了。它意味著足弓低平,甚或完全消失。扁平足是品相極為特殊的足之患,它的彈跳力很差,很成問題,負重、遠行不免嚴重受限。這就是說,它在沒有得到延伸之前,就早早癱瘓了行走五十公里所需要的全部信心、決心和信念。魯迅說,世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扁平足對被逼而成的那條路或那些路,只有很小復很小的貢獻。大而化之地說,扁平足有理由被歸入廣義的殘疾之列。事實上,許多國家的征兵條例都有明文規(guī)定:扁平足患者不得入伍。
喝得爛醉,雙足不聽大腦的指揮,是你自找的足之患,當然不值得提倡。一部人類飲酒史,為自找的足之患貢獻了不知多少案例,不提也罷。青年穆旦曾在他的詩中寫道:“醉酒?一飲而喪失了本真?!保碌骸锻辍罚┑砉頃碇睔鈮训貑枺罕菊嬗炙愕昧耸裁??真正的飲者也會毫不猶豫地說:本真在大多數情況下出現在飲酒之后;酒后不僅會吐露真言,還會展現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微醺而非爛醉之后“恍兮惚兮”一般的步態(tài)、“惚兮恍兮”一般的步伐,讓真正的飲者仿佛回到了他的學步之年,突然間變得天真、爛漫,毫不設防。那才是本真的魂兮歸來。史鐵生描述過一位游蕩于北京天壇的“好”飲者(“好”讀第三聲)和“好”飲者(“好”讀第四聲):
有一個老頭,算得一個真正的飲者;他在腰間掛一個扁瓷瓶,瓶里當然裝滿了酒,常來這園中消磨午后的時光。他在園中四處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會以為園中有好幾個這樣的老頭,等你看過了他卓爾不群的飲酒情狀,你就會相信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老頭。他的衣著過分隨便,走路的姿態(tài)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選定一處地方,一只腳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樹墩上,解下腰間的酒瓶,解酒瓶的當兒瞇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視角內的景物細細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搖一搖再掛向腰間,平心靜氣地想一會兒什么,便走下一個五六十米去。
這才是一個飲者的本真狀態(tài)。他不偽裝,不虛飾,不矯情,不藏著掖著。飲多少酒,得聽命于來自身體定下的規(guī)則。這是因為真正的飲者以“近取諸身”為第一原則。飲者聽從來自內心的使喚,讓雙足在輕微的恍惚、晃動中,把真實的自我顯現出來。這種狀態(tài),老子稱之為“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既然是復歸于嬰兒,本真就不該也不會為醉鬼所擁有。醉鬼是天底下最不負責任的垃圾人,也是足之患最不堪的被掌控者。但這僅僅是因為醉鬼總是控制不住地處于猥瑣、輕慢和自輕自賤的境地。涅克拉索夫在回憶錄里說起過一件事:為他做洗禮的東正教神甫因為醉酒,差點把他淹死于象征上帝的圣水盆。這是醉鬼喪失本真的極好例證,和老人飲酒于北京天壇的畫風截然相反。就這樣,醉鬼以贊美酒的方式嚴重羞辱了酒。
真正的飲者只會微醺。無論他有沒有足弓,都不會讓步伐處于凌亂之境。真正的飲者只允許酒意裝點自己的雙足,為雙足增加伴音,最多為行走增添幾分舞蹈的氣息。微醺的雙足也自帶幾分危險:畢竟它是一種不算疾病,卻和疾病靠得最近的足之患。但這也正是微醺的美好之所在。張棗很早就發(fā)現了一個原則或悖論:世上唯有危險的事情,才配得上“美麗”二字(張棗《鏡中》:“危險的事情固然美麗……”)。金圣嘆以驚喜的口吻說:雪夜閉門讀禁書,不亦快哉!“快”就“快”在象征著危險境地的那個“禁”字。微醺因其危險而自帶的美麗,讓微醺的雙足集舞蹈和行走于一體。唯有處于微醺狀態(tài)的雙足,才既遵循行走的結構主義,也同時俯首帖耳于舞蹈的結構主義。微醺的妙處既在于它為飲者帶來了本真自我,也讓相互沖突的兩種結構主義毫不矛盾地交融在一起。
不用說,醉拳才是微醺所能擁有的最高形式。它處于足之患的沸點和臨界狀態(tài),它在用刀尖上舔血一般絕佳而危險的舞蹈,幾乎將行走吸納殆盡,行走因此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道剪影。令人高興的是:微醺的雙足和已有幾分酒意的雙手相配合,把敵人晃得眼花繚亂,就好像敵人在一個瞬間不飲自醉。
三寸金蓮
現代學者傾向于相信,蘇軾的《菩薩蠻·詠足》是第一首關于婦女纏足的文學作品。全詞如下:“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穿宮樣穩(wěn),并立雙趺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薄吧彸胁健睋诺涑觥赌鲜贰U帝東昏侯》:蕭寶卷命人用黃金雕為蓮花貼在地上,讓他的寵妾潘妃在上面行走,廢帝眼見小腳行走時高興地說:“這就叫做步步生蓮花?!保ā赌鲜贰U帝東昏侯》:“又鑿金為蓮華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三寸金蓮”一向被認作小腳中的極品,馮驥才在1980年代中后期對三寸金蓮有過夸張、幽默和精彩的敘述。他的中篇小說《三寸金蓮》一時間成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被廣為傳誦。
作為中國纏足史的知名研究者,高洪興有一個合理的猜測:三寸金蓮可能得名于佛教。在佛教中,“金蓮”的構詞法完全等同于諸如“金口”“金睛”一類長相高貴、神態(tài)雍容的語詞,今人也用“金句”一詞指稱精彩的表述。宋人車若水有過這樣的獻愁供恨:“婦女纏足,不知起于何時?小兒四五歲,無罪無辜,而使之受無限之苦,纏得小來不知何用?”(車若水:《腳氣集》)車若水的疑問和他對小女子們的同情,暫且放在一邊不予置評,因為纏足之風興盛后,在漫長的時段里不僅未曾消停過,還愈演愈烈,堪稱風起云涌。到了元代,人們甚至以不纏足為恥,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對此有明確的記載;朱元璋把被他擊敗的張士誠的舊部編為丐戶,下令浙東丐戶男不許讀書,女不許纏足,以示懲罰,胡應麟的《萬歷野獲編》對此記載得清清楚楚。清朝十三帝,帝帝禁止?jié)M人纏足,但作為時尚的纏足在滿人那里竟然大受歡迎,最后以帝王的失敗而告終。這在兩千多年的帝制史上堪稱奇跡;該奇跡出自最無地位的婦女,又稱得上奇跡中的奇跡,就像打敗了雄獅的蚊子很不幸地失手于蜘蛛編織的網絡。
清人方絢著有名為“香蓮品藻”的奇文。此文在纏足的尺寸、形狀等方面,給出了細致,煩瑣和極富耐心的規(guī)定,很有一番科學的味道和實證主義的大派頭。不用說,這篇文章從頭到足都充滿了腳氣味,但辭藻是美好的、光鮮的、絲滑的。此文根據足的形色,總結出了十八種樣式,取了一個香噴噴的名字:“香蓮十八名”。十八名分別是:四照蓮、錦邊蓮、釵頭蓮、單葉蓮、佛頭蓮、穿心蓮、碧臺蓮、并頭蓮、并蒂蓮、同心蓮、分香蓮、合影蓮、纏枝蓮、倒垂蓮、朝日蓮、千葉蓮、玉井蓮、西番蓮。其中,介于三寸與四寸之間的,叫四照蓮;大于四寸的,叫錦邊蓮;大于五寸的,叫千葉蓮,如此等等。在普遍纏足的時代,相貌奇丑卻有三寸金蓮的女人,一定會得到贊譽和好報。美貌如貂蟬而蓮船盈尺的婦女,被稱作“半截美人”,會受到嗤之以鼻的待遇。明代最著名的“嫖經”《渾如篇》(沈弘宇著)甚至認為:“手與足,全在雅致,指若粗蠢,腳若歪斜,如此貌比西施,不足觀已。”就更別提那些不曾纏足的女子了,她們普遍被認為失去了“婦女之體貌”,不說詩書之家不會迎娶,升斗小民也居然以迎娶為恥。足的尺寸大小在為男人的下三路或設置障礙,或提供標準,煞是有趣,也煞是滑稽?!断闵徠吩濉愤€按照優(yōu)劣高下,將女人的小腳分劃為神品上上、妙品上中、仙品上下等九個級別,名日“香蓮九品”。高洪興甚至認為,這無異于把纏足的病態(tài)之美,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論高度,實在令人咋舌。
不要以為數字化“老大哥”(Big Brother)只出現在全球化時代,也不要教條式或想當然地認為,只有網絡時代才需要數字化,才依靠數字化。英國佬李約瑟(Joseph Needham)獲取的觀察是這樣的:中國古人更擅長實踐,更長于經驗;他們不擅長理論,也短于抽象化。但李約瑟沒有注意到,中國古人在變態(tài)的路途上其實很善于數字化;更奇妙的是,他們還能賦予數字化一種中國式的美,使數字化免于枯燥、干癟和面無表情,比如:神品、妙品、仙品等等。韓炳哲曾經斷言:“數字化之美消除了非同一性的所有否定性?!钡跀底只摹跋闵従牌贰泵媲?,此人的洞見頓時歇菜了。有神品、妙品、仙品打底,“香蓮九品”堅決維護的,恰好是備品級之間的差異性、等級性,絕非同一性。
東坡之后,詠頌三寸金蓮的作品很多。此處首先選用明人劉過的《沁園春·詠美人足》,因為它對美人、美足有精致的刻畫,行走的結構主義以唯美的形式隱藏其間:
洛浦凌波,為誰微步,輕塵暗生。記踏花芳徑,亂紅不損;步苔幽砌,嫩綠無痕。襯玉羅慳,銷金樣窄,載不起、盈盈一段春。嬉游倦,笑教人款捻,微褪些根。
有時自度歌聲。悄不覺、微尖點拍頻。憶金蓮移換,文鴛得侶;繡茵催袞,舞鳳輕分。懊恨深遮,牽情半露,出沒風前煙縷裙。知何似,似一鉤新月,淺碧籠云。
其次選用唐伯虎的《排歌》,因為此人風流浪漫,名氣很大,他的言論應該更有說服力:
第一嬌娃,金蓮最佳。看鳳頭一對堪夸,新荷脫瓣月生芽,尖瘦纖柔滿面花。從別后,不見她,雙鳧何日再交加。腰邊摟,肩上架,背兒擎住手兒拿。
從字面上看,三寸金蓮之“蓮”和蓮花之“蓮”相等同,但到底是此“蓮”和彼“蓮”迥乎其異。文人士大夫甚至販夫走卒酷愛三寸金蓮,據說是因為金蓮既可以近觀,又可以“褻玩焉”,滿足了他們古怪、陰暗、多少有些變態(tài)的癖好。這和周敦頤熱愛蓮花的心理完全不同。濂溪先生愛蓮,是因為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總而言之一句話,蓮是儒家君子的形象代言人,更是君子們高潔情操的一個非常素樸的隱喻。周敦頤愛蓮的實質是愛君子,但更是自愛自尊;因為唯有自愛自尊,才能收獲普遍的敬重。這種愛的要義是:將蓮花及其隱喻的精神,內化到濂溪先生的潛意識深處,直至成為他的本能。實際上,孟子早就為周敦頤的愛蓮心理給出了極好的理由:值得追求的叫作善,自己有善叫作信,善充滿全身叫作美,充滿全身還能發(fā)出光輝叫作大,光大還能感化天下之人叫作圣,圣而高深莫測叫作神。(《孟子·盡心下》: “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保┤缃鹕徸鳛橐环N被愛、被“褻玩焉”的對象,始終外在于多少有些變態(tài)心理的愛蓮者,它僅僅是愛蓮者占有、把玩的對象,從來不會成為愛蓮者自身的一部分,更何況潛意識深處。濂溪先生眼里的蓮是精神,像清潔的空氣浸潤肺腑;“蓮迷”們的“蓮”是物質,是肉體,是更為深重的足之患,它的行走的結構主義是病態(tài)的、不穩(wěn)定的、搖晃的。在普遍纏足的時代,足之患卻被理所當然地認作足之美、足之媚。
但也有一些蓮迷愿意將他們所愛之“蓮”納入體內,這就顯得更加變態(tài)了。有一本充滿腳氣味的書,名叫“采菲錄補”(趙亦新著),記載了某個仁兄的愛蓮癖好:這位清末的官員蓮癖很深,就像染上了鴉片那樣有癮,每天必須舔舐、吸吮和用鼻子深聞他中意的金蓮。只有如此這般盡了雅興,才能進行公務,否則,便“精神頹喪,百事俱廢”。和清末那位仁兄比起來,民國年間還拖著辮子的辜鴻銘更有趣。他的經驗之談是:婦女纖足“其尖能人鼻孔五六分以上者,為最佳”。足尖能深入鼻孔五六分以上,可見金蓮的精致、細小。但即便如此,蓮迷們還是沒能改變三寸金蓮的性質:金蓮依然只是蓮迷們占有的對象,依然不是他們自身的一部分,也不可能成為他們的一部分。但蓮迷們的勇敢,也盡在其間。他們的勇敢甚至可以用周倫佑的詩行來形容:“深入老虎而不被老虎吃掉/進入石頭而不成為石頭/穿過燃燒的荊棘而依然故我/這需要堅忍……”(周倫佑:《石頭構圖的境況》)蓮迷們“堅忍”之時的丑態(tài)獨具中國特色,大大領先于波德萊爾為西方人開創(chuàng)的審丑傳統。蓮迷們在美學上做出了領先世界的貢獻,但這等開拓性的成就卻不為蓮迷們所知曉,也不為中國的美學研究者所重視,這是一件令人扼腕嘆息的事情。
三寸金蓮出現的前提,是男人們不無猥褻、猥瑣的性想象。在男人主導的社會里,情形必將如此,這既是女人認可的“女為悅己者容”,也是男人認可的“士為知己者死”。男人在大多數情況下,做不到“為知己者死”,諸如“忍辱待變”一類自欺欺人的格言出現了;女人在大多數情況下,做到了“為悅己者容”,三寸金蓮出現了?!段鲙洝酚械腊祝骸靶萏嵫劢橇羯裉?,只這腳跟兒將心事傳?!蹦_的性感成分在含蓄中,還是像“小荷”一樣露出了它的“尖尖角”。對此,高羅佩(Robert Hans vanGulik)有非常準確的觀察:“女人的腳是她的性魅力所在,一個男人觸及女人的腳,依照傳統觀念已是性交的第一步。如果他發(fā)現對方對自己表示親近的話語,反應良好,他就會故意把一根筷子或一條手帕掉在地上,好在彎腰撿東西時去摸對方的腳。這是最后的考驗。如果她并不生氣,那么求愛就算成功,他可以馬上進行任何肉體接觸……”就這樣,金蓮被稱作媚夜之具。夜晚是用來諂媚的,這是三寸金蓮的派生物或附屬產品。難得“為知己者死”的男人們更勝一籌,在他們看來,金蓮就是性本身。這是性的隱喻,其思維方式也是隱喻性的。更有想象力的蓮迷們發(fā)現,纖足足底的凹穴形如女陰,一雙凹穴合而成孔,可以充當非法出精的工具。這就更為三寸金蓮帶來了男人們難以抗拒的魅力。很遺憾,中國美學史和中國倫理學史竟然將這種現象遺忘殆盡。
在身為男性,卻勇于纏足的所有人當中,當數成化年間的山西人桑沖名氣最大。桑某人為了勾引、占有和享用良家婦女,竟然男扮女相,“戴一發(fā)髻,妝婦人身首”。但首要條件,還是將自己的腳纏成三寸金蓮。此人為了某個身體器官的快樂,竟然讓雙足代為受苦、受罪、受累,違背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儒家倫理。成化三年三月中旬,桑沖認為自己纏足成功已然多時,便躊躇滿志地離開了老家,經歷大同、平陽、太原、真定、保定、順天、順德、河間、濟南、東昌、朔州、永年、大谷等四十五府州縣及鄉(xiāng)村鎮(zhèn)店七十八處,以上門教導女紅為名,施迷藥,誘奸婦女。據查,至少有良家女子一百八十二人受到玷污,令名毀于一旦。一個男人居然以三寸金蓮為武器,占有了那么多真正的三寸金蓮。這是男人的性想象的一個反例,是中國纏足史上的奇跡。桑沖雖然只是足之患的一個特例,卻將足之患推到了歷史的最高點。他以凌遲之刑,為足之患做出了輝煌的獻祭。
足與廢墟
周平王因遭受犬戎的碾壓式攻擊,被迫放棄了經營數代的宗周豐鎬,將周王室匆忙遷往成周,也就是今天的洛陽附近。豐鎬兩京很快淪為廢墟,殿堂宗廟變作了莊稼地。按照《毛詩》的記載,一位不知名的東周大夫途經這片長滿禾黍的廢墟時,聯想到它曾經的豪華與巍峨,它曾經的尊貴和不容侵犯,禁不住愁腸百結,彷徨不忍離去,遂寫下了千古名篇《黍離》(《毛詩序》:“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李敬澤先生盛贊《黍離》為偉大之作,并且斷言道:在漢語的絕頂之詩中,必有《黍離》。美術史家巫鴻認為,屈原的《哀郢》堪稱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廢墟詩(ruin poetry)。巫鴻的判斷或許有誤。與晚出多時的《哀郢》相比,作于兩千七百年前的《黍離》更有資格被稱作第一首關于廢墟的詩篇?!笆螂x麥秀尋常事,且置興亡近酒缸?!保ㄍ醢彩骸督鹆陸压潘氖灼湟弧罚╇m然比《黍離》更早、傳為箕子所作的《麥秀》,也表達過對廢墟的深沉感嘆,但以李敬澤之高見,《麥秀》在憂憤深廣方面遠不及《黍離》,更何況《黍離》因其作者的無名無姓意外帶來的廣闊性和概括性、因無名作者所詠主題的超越性和形而上性,遠不是出自紂王叔父之手的《麥秀》所能攀比。因此,從象征或隱喻的層面上說,寫作《黍離》的那位無名無姓的東周大夫,才是行走在廢墟之上的第一個中國人,也才是和廢墟相關的行走的結構主義的發(fā)明者。這等樣態(tài)的結構主義充滿了恍惚感和無盡的嘆息。
中國的歷史是一部不斷制造廢墟的歷史。中國的建筑多以土木為材料,以榫卯為構架。無數的廟宇和殿堂被火焚毀、被水淹沒、被時光摧殘得只剩下斷壁殘垣。在所有的因素中,時間當然最為重要,它讓曾經的人造物只剩下名稱,所有的人造物都以名號的方式殘存于歷史的記憶中。孟浩然在《與諸子登峴山》-詩中,有“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好詩句,廢墟原本就該呈現出來的滄桑面貌盡在其間。“行盡關山萬里余,到時閭井是荒墟”(柳宗元:《銅魚使赴都寄親友》);“高流纏峻隅,城下緬丘墟”(房琯:《題漢州西湖》);“故國遺墟在,登臨想舊游”(戎昱:《云夢故城秋望》);“孔孟化塵土,秦漢共丘墟”(汪莘:《水調歌頭》);“草長黃池千里余,歸來宗廟已丘墟”(胡曾:《詠史詩·吳宮》)……在古代中國,吟誦廢墟的詩篇既層出不窮,也不絕如縷。廢墟帶來的唏噓、慨嘆、惆悵和荒蕪感,不斷出沒于中國人的內心,閃現在中國人的腦海。一個日本漢學家說過,中國人只有在面對諸如秋天一樣肅殺的時刻、廢墟一類令人感慨唏噓之物的時候,才最容易情感深沉,不像日本人只有在面對諸如櫻花一類轉瞬即逝的美好之物時,才最容易生發(fā)喟嘆。前者是沉郁的、向下探尋的,后者是飄逸的、向上發(fā)散的。緬懷廢墟和嘆逝櫻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
既然中國的歷史是一部不斷制造廢墟的歷史,那么,中國人的雙足所踐履的,永遠都是廢墟,行走的結構主義也趁機擁有了它的中國特色。和吟誦廢墟相比,更重要的是如何行走在廢墟之上;面對廢墟,行走應該秉持伺種態(tài)度。孔子很誠懇地說起過:“夏代的禮儀制度,我能說一說,但它的后代杞國不足以作證明;殷代的禮儀制度,我能說一說,但它的后代宋國不足以作證明。這是因為杞、宋兩國既缺乏歷史資料,也缺乏知曉禮節(jié)的人才。如果有足夠多的歷史資料和足夠多懂禮的人物,我就可以驗證夏商兩代的禮?!保ā墩撜Z·八佾》:“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保┖茱@然,廢墟以其“廢”、以其“墟”,導致了歷史的不可知狀態(tài)。而正是這一點,激發(fā)了孔子的感慨嘆息之言。在別處,我們的至圣先師還曾引用《詩經》里邊的句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來警醒他的學生?!墩f文解字》講得很清楚:“趨,走也?!倍斡癫玫淖⑨尭鼫蚀_:“行而張足日趨?!薄靶卸鴱堊恪毕喈斢诓苤菜f的“將飛而未翔”。這可以成為《詩經》里那幾個句子的部分含義;“趨”至少有幾絲試探的意味。因此,孔子的用意很清楚,面對廢墟時,人之足得試探著向前行走,因為深淵、薄冰一類的危險隨時都會出現。如前所述,中國古人的足一直在嗚咽,這既和深淵、薄冰有關,也和中國古人使用的語言正相匹配。圍繞味覺或者舌頭組建起來的古代漢語,是一種永遠感嘆著的語言:它既為美好之物的消逝而惋惜,一聲“唉……”正是惋惜的音響形象;更為九曲回腸一般艱難多舛的命運而痛惜,高音量的“嗚呼!”正是痛惜的聲音造型。實際上,早在古人的雙足發(fā)出足語之前,他們的雙足就已經被感嘆著的古代漢語所浸泡、所包圍、所環(huán)繞。足語打一開始就被賦予了嗚咽的音勢。無論足語說了什么,都得以嗚咽打底,就像昌耀說,唯有以悲觀打底的樂觀才值得信任。屈原在汩羅江邊留下的足語,伍子胥在一夜白頭的逃亡途中制造的足語,可能是最高程度的嗚咽。古人的雙足嗚咽著行走在廢墟之上,偶爾也會在廢墟上舞蹈,為廢墟獻上哀婉之情。凡是可以稱為廢墟的,必定是曾經的美好之物,廢墟因此值得痛惜和哀婉。作為一種發(fā)聲方式,嗚咽低沉、遲緩,它是哭泣的前奏、胚胎或者原始狀態(tài)。宛若箕子過故都,看到昔日的宮殿廟宇化為廢墟,長滿了禾黍,“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司馬遷:《史記·宋微子世家》)太史公的見識高明之極:無論何時、何地、何人在如何吟誦《麥秀》,它都是嗚咽的標準造型,像一個小小的紀念碑,也像魯迅對著燈默默敬奠的那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瓦爾特·本雅明研究巴黎的拱廊,為的是揭露現代性的秘密:所謂現代性,就是一個不斷堆積廢墟的過程。本雅明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必須把一個時代從物化的歷史“連續(xù)性”中爆破出來,同時將作為廢墟的當下介入進去。當下之所以是廢墟,是因為現代社會受制于資本邏輯,總是傾向于甚至醉心于產品的升級和換代。安托瓦納·貢巴尼翁(Antoine Compagnon)給出了資本邏輯得以運行的最佳途徑:“現代崇拜緊緊包圍著新”,直至現代崇拜達致“疲于更新”的程度和境地。休斯(G.Hughes)認為,一件物品也好,一種欲望也罷,它“愈被使用,就愈得到凈化”,它的“震驚值”(shock value)也就愈加低下,反倒需要更大和更深的刺激,才有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機會。循此邏輯,“疲于更新”會使“更新”的欲望更加強烈,其結果可想而知:它加快了物品的破敗與衰老,慫恿了物品被拋棄的速度與頻率,更樂于將昨天的發(fā)明看作今天的廢墟,將今天制造的物品視為明天的遺跡。中國古代的廢墟大多來自時間的賜予或偶發(fā)的事件。像項羽那樣一把火焚燒了阿房宮確實有不少案例,但在一部中國廢墟史當中到底占比極小。現代性制造的廢墟全部出自人為,雖然那些名為廢墟者也是曾經的美好之物。實際上,在每一件物品誕生之前,就已經被派定了它的人間陽壽,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甚至給出了人間陽壽的具體數字,比如:洗澡間三年,起居室五年,臥室八年,如此等等。物品不能盡快化為廢墟,被視作對資本邏輯的嚴重冒犯,這是全球化時代無法消化的罪、無法承受的惡。費利特·奧爾罕·帕慕克(FeritOrhan Pamuk)用復雜的口吻,說起過現代性帶來的廢墟:“城市的廢墟有助于遺忘。開始,我們失去的是記憶,但還知道我們失去了它,并渴望喚回它。后來,我們會連忘記本身也已經忘卻,城市也不再記得自己的過往。廢墟會引起我們如是的哀傷,最后打開忘卻之路,使他人可以在此編織新的夢幻?!迸聊娇说目谖侵须[藏著遺憾和希望:前者令人哀傷,后者令新的夢幻得以實現。這就是廢墟的雌雄同體性。
中國一旦融入世界大家庭,一定會焦慮于如何盡快并且高質量地制造廢墟。因此,現代中國人的雙足不免非常焦慮地行走于自找的廢墟之上。和現代人的焦慮性行走相匹配的,是現代漢語?,F代漢語圍繞視覺組建自身。古代漢語有感于國人多舛的命運,擅長詩性的嗚咽;現代漢語有感于國人的普遍焦慮,擅長客觀的分析。現代中國人在將足語說與廢墟的雙耳之前,他們的雙足就已經被賦予了分析性,分析性帶來的是準確和精細;只有客觀的分析,最有可能讓國人的焦慮得到緩解,畢竟看清真相后多多少少有了認命帶來的一絲心安和從容。有人認為,毛澤東在《拋棄幻想,準備戰(zhàn)斗》-文中的如下片段,是對現代漢語的分析性能的最佳展示:“美國白皮書和艾奇遜信件的發(fā)表是值得慶祝的,因為它給了中國懷有舊民主主義思想亦即民主個人主義思想,而對人民民主主義,或民主集體主義,或民主集中主義,或集體英雄主義,或國際主義的愛國主義,不贊成,或不甚贊成,不滿,或有某些不滿,甚至抱有反感,但是還有愛國心,并非國民黨反動派的人們,澆了一瓢冷水,丟了他們的臉?!碑斎绱诉@般被使用到極致的分析性能被賦予現代中國人的雙足時,他們的雙足注定會如虎添翼;在面對欲望鎖定的目標時,中國人的雙足遵循著行走的結構主義,邁出的步伐格外安全、穩(wěn)妥、準確,必然會以最短、最經濟的線路直沖目標而去,恍惚和感嘆是被拋棄的對象,因為恍惚和感嘆會讓此刻的足喪失起碼的斗志。但焦慮依然是必備的代價。
現代漢語能準確地切中現代廢墟,也能準確地把握現代人制造廢墟時產生的焦慮心理。但它錙銖必較的葛朗臺作風(Grandet Style),在讓現代人嘗到了物質的甜頭后,卻失去了嘗到精神甜頭的機會。借用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話可以這么說:現代漢語讓中國人看見了前方,卻忘記了上方;現代漢語一旦放棄了不可能的,也就極有可能失去了一切可能的?,F代漢語雖然精確,但嚴重缺乏詩性。一心夢想著把事情說清楚的語言,有何詩性可言?因此,在現代廢墟面前,詩是一種不可能的可能之物。拯救漢語帶來的廢墟的唯一方案,也許僅存于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的告誡當中:用廢墟中找到的殘余來建造詩歌。瞧瞧:“余”下來的東西該有多么美好!
收集足印
依照“腳”的語義變遷史,股骨可以被視作足的衍生物。在缺醫(yī)少藥的遠古時代,假如一個人的足及其衍生物出了問題,就直接意味著死亡。因為他無法行走,無法踐履行走的結構主義,沒有辦法獲取食物,只能成為野獸的盤中餐或一場盛宴?,敻覃愄亍っ椎拢∕argaret Mead)曾經向她的聽眾展示過一塊愈合了的人類股骨化石。米德下結論說,文明的第一個跡象,是人的足及其衍生物折斷然后又愈合,這表明有人花費了很長的時間與受傷的人待在一起,綁住了傷口,將他帶到安全地點,給他食物,讓他有機會慢慢康復。米德說,幫助困難中的人是文明的最初標志,或者說,唯有愛才是文明的起點。如此講來,最初的愛、文明的最初標志都體現于足;足是愛和文明的隱喻。從象征的層面看,緊貼大地的足勝過了距離天空最近的頭;老實巴交的足以其“木訥剛毅近仁”般的沉默,勝過了善于花言巧語的手,勝過了可以充任示指的那左右兩根食指。
足不僅是語言化的人體部位,也被認為是有記憶的器官:它將愛以基因為形態(tài),刻寫在自己的記憶里。從文明的初始角度看,足意味著行走必須和愛連接在一起。人是為了愛,才來到這個必須用于行走而非用于解釋的世界,行走的結構主義必須為愛服務。十分吊詭的是,足排斥足之患卻深陷于足之患(三寸金蓮是其極端形式),排斥廢墟卻不得不接受廢墟(現代廢墟是其極端形式)??雌饋?,行走的結構主義對雙足并不持同情的態(tài)度,它倡導無限接近于攝氏零度。杜君立對此的發(fā)現是:“在馬車和馬鐙出現以后,騎馬成為一種統治的古老標志,而步行則是被統治賤民的古老標志。中國將步行者稱為‘徒’,將官吏稱為‘司徒’,將反抗的平民稱為‘暴徒’,將流放的苦役犯稱為‘刑徒’?!币虼?,雖然大地上飄滿了足印,也遍布著足語,但足印和足語在大多數時刻與愛關系不大,更多的是討生活者留下的足跡。徒步等同于尋找生活費,卻不等同于生活。雖然這樣的足跡并不想遠離愛、棄絕愛,也不想遠離文明的初始狀態(tài),但它們既沒有愛的能力,又過早喪失了愛的機會?,敻覃愄亍っ椎碌呐袛嚯m然既準確,又充滿了太多的善意和期待,但情形并非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確認的那樣:“起源即目標?!睂τ谌酥愣裕鹪磧H僅意味著起源而已矣。盡管起源被足暗自銘刻下來,卻只能作為遙遠的回聲被虛無之耳所傾聽。這既是人的悲劇性和宿命性之所在,也是一件至為遺憾的事情。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斷言:起源是神學的、神秘的以及有特權的;開端是世俗的、人造的、需要不斷得到檢視的。問題是:當起源即終點或起源無限接近于終點時,起源的神學特性到底有何意義?它和開端的區(qū)分還有何意義?千里之行固然始于足下,人的悲劇也始于足下;不積跬步固然無以至千里,如果雙足不行萬里路,人的漫長悲劇又從何而來呢?
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說,他總是嘗試著解讀足印。在此過程中他發(fā)現,足印有時是敘事性的,有時是戲劇性的。但遺憾的是,漢德克從中看不出任何東西,就像有時在森林里或河壩邊的泥地里,既看不出迷路人的足印,一場爭斗的痕跡,也看不出一個突然不知何去何從的人的足印。雖然一個優(yōu)秀的偵探可以從足印中看出罪犯的一些端倪,但足印在漢德克那里依然是神秘的、古怪的、不可知的。漢德克在足印中看不出任何東西,和勒默·菲斯海爾(Roemer Visscher)的教誨恰相抵牾。后者認為,事物之中,沒有什么是空洞而無意義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漢德克到底是歐洲人,凡事都得論個究竟。他的疑惑在中國人那里,就不再是疑惑。中國人對足印另有理解。據說,人臨死之前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一生像放電影那般重新閃過一遍。這是人為自己留下的最后的記憶,清晰又明白,沒有任何疑惑。中國人相信,人死之后,“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保ā抖Y記·郊特牲》)“魂”以氣為方式,在天空為地面上行走的“魄”指路?!靶纹恰睍⑺勒呱暗淖阌∫灰皇占饋?,為的是查看死者一生行走的蹤跡。這是死者的魂魄在為死者拼力留下最后的記憶,清晰又明白,沒有任何疑惑。雖然足印是痛苦或悲劇的代名詞,打一開始就背棄了足之初衷,但它是人存活于世的證據,必須被死者帶走。唯有英雄和偉人不收集自己的足印,他們希望后人順著他們的足跡也成為偉人和英雄。他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如果他們的足印被收撿一空,如果他們的足印像昌耀詩中所說的那樣“所有道路都被一宿風聲灑掃。/天下好像不曾走動過腳踵”(昌耀《極地居民》),后人就會陷入迷茫,一部人類史就不知該如何下筆。
1994年春,本人26歲,正值青春的鼎盛時期,卻已經開始夢想撿拾足印的某個老人。但請諸位看看鄙人多年前的妄念,以及妄念中那個處于老年狀態(tài)的鄙人——
白胡須的老人,舉起短鞭
放牧著日子,像趕著一群
聽話的山歌。在水邊,白胡須的長老
席地而坐??粗兆釉谝暗厣铣圆?。
溯河而上,白胡須的長老
揀起自己的腳印,一一編號。他要
收藏痕跡最深的腳印。回頭望見
他的牧畜在野地上懶懶地吃草
白胡須的長老,順流而下
把收藏的腳印一一鋪開
站在上邊,滿意地笑了
順手把剩下的腳印當作擦汗的毛巾
站在河水中央,白胡須的老頭
把毛巾裹在頭上,迎風招展
滿面憂傷。回過頭,看見
他的牧畜伏在地上,像輕柔的閃電
(敬文東:《老人》)
2023年6月13日,北京魏公村
(敬文東,批評家、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