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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旅程

        2024-01-01 00:00:00楊靜南
        萬松浦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姑姑事情爺爺

        1

        高鐵還沒有開動,望著車窗外拉著行李箱或背著包朝車廂涌來的旅人,立嵐又一次感覺到自己此刻的心態(tài)略有些復雜。

        她是昨晚接到吳溪電話的。那時候,她手機上的免打擾模式已經(jīng)開啟了,但鈴聲還是響了起來。她知道,對方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所以連續(xù)撥打了三次,手機這才會被接通。

        屏幕上是立嵐不認識的號碼,但號碼歸屬地卻是熟悉的。濱?!睦霞摇A躬q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我是吳溪?!笔謾C那頭的女聲說。

        立嵐愣了一下,記起來叫這個名字的女人是她父親后來再娶的妻子,只不過平常大家更習慣叫她阿溪。

        “你父親的事情你知道嗎?”幾乎從沒有給她打過電話的吳溪沒有任何客套,就這么突兀地問她。

        “什么事情?”立嵐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用淡淡的口吻問,她不想讓吳溪感覺自己仍是個稚嫩的孩子。吳溪只比她大十來歲,和立嵐在一起時,吳溪總是笑瞇瞇的,好像對她很好,但其實未必。

        “你爸都沒有給你說???!”吳溪好像有些詫異地問。

        前一段時間,她父親幫忙擔保的一個公司資金出了問題,老板跑路了。吳溪告訴立嵐:“那家公司的債務(wù)處理起來很麻煩,給我們貸款的銀行知道后,擔心這邊也出問題,就開始抽貸,要求你父親提前歸還貸款?!?/p>

        “這樣啊。”立嵐說。

        “事情有些麻煩,你能不能請假回來一趟?”吳溪問她。

        立嵐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回濱海了。上一年春節(jié),她對父親說她想去媽媽那邊過年,后來其實并沒有去,只是一個人待在上海的出租屋里看劇和睡覺。

        她和家里聯(lián)系不多,也不喜歡親戚過問她的個人事務(wù),父親給她打電話,兩個人也只是聊一些簡單的事情。

        “你有沒有想要回來,到我公司做?”有一回要掛電話時,父親有些猶豫,又生怕她拒絕似的說。

        她猜父親可能已經(jīng)感覺到她那時候想要辭職,但她仍然不留情面地拒絕了。

        “我回去能干什么呢?”立嵐問吳溪。

        “你父親這段時間狀態(tài)很不好。另外,我想有些事情也需要和你商量下?!?/p>

        “那不然,我給他打個電話?”她試探著說。

        “最好還是回來一下吧?!眳窍Z氣里帶了些請求的味道。

        坐這趟車的乘客很多,車廂里充滿了列車開動前慣有的喧嘩,不過立嵐并沒有在意,她覺得這些和她都沒有關(guān)系。父親問她想不想去他公司上班那次后不久,她就辭職了。并不是她在原來那家公司做得不好,而是她對那樣的生活產(chǎn)生了疑惑。每天朝九晚五,還需要經(jīng)常加班,她仿佛已經(jīng)能夠看到自己人生的盡頭了。

        剛辭職的那個月,她寫了一個短篇,還收到了刊物編輯的修改意見。但接下來似乎就沒有這么順當了,真正想要進入寫作這個領(lǐng)域后,她突然為自己該寫些什么感到困惑。她嘗試尋找自己的主題,還花了大量時間閱讀,想要在前行者那里找到啟示。但越是這樣,她就越覺得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矯揉造作,不夠自然。也許正因為有這些煩惱,她才會答應吳溪回一趟濱海的。

        從廣州回濱海辦廠后,雖然和預計的并不完全相符,但父親的鞋廠還是辦得風生水起,不僅在一些連鎖大商場里有專柜,還在很多城市開了旗艦店。立嵐對父親的感情一向很復雜,一方面,她佩服他敢想敢做的性格和意志,還有做事情的方法;可另一方面,她也抱怨他對母親的不義,想起來,是他給自己和母親帶來了那么多的磨難。

        她隱隱意識到,這一次回去,自己未必有多么強烈的想要參與其中的心態(tài)。她好奇的是,在吳溪所說的情況下,她父親又會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她感覺到自己的淡漠和疏離。這種距離感雖然也不是多么邪惡,但她也覺得有些微妙得不可公開。

        車廂關(guān)門的聲音響起來時,立嵐突然間看到從離她還有些距離的樓梯上飛奔下來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他以快得讓她驚訝的速度跑到了站臺地面上。這男人顯然是要坐這班高鐵的,但應該是來不及了。等列車緩緩啟動,駛過那處站臺時,立嵐又一次看到了他。男人背著一個不大的背包,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帶著懊惱的表情看著火車駛過。

        2

        到濱海時天已經(jīng)黑了。在顯得有些空曠甚至是大而無當?shù)恼厩皬V場上,立嵐一邊沿著車道走,一邊朝路邊的那些車的一個個車牌望過去。

        昨天晚上,她就已經(jīng)告訴吳溪,回來后她想要住在赤步,和爺爺奶奶一起?!澳菦]有關(guān)系,反正開車都很近?!眳窍f。吳溪的語氣又恢復到往昔那種好像對什么事情都能從容應對的狀態(tài)了。

        吳溪讓她買票后把班次告訴她,說自己會來接站。立嵐說不用,她可以自己打車回去,不用這樣跑來跑去的。但下午高鐵還在浙江境內(nèi)的時候,姑姑就給她打了電話,說要過來接她。立嵐知道肯定是吳溪給姑姑講了自己要回來的事情。

        在她前面不遠的地方,一輛白色轎車響了幾聲喇叭,透過那部車的前窗玻璃,立嵐看見姑姑正在駕駛座上朝她招手。

        父母離婚后,立嵐第一次被帶回赤步時,就是和姑姑一起睡的。那時候她還很瘦小,睡覺時,姑姑把她摟在懷里,姑姑身上暖暖的,還帶著些體香的熱氣讓閉著眼睛裝睡,但對父親這邊環(huán)境懷著戒心的她慢慢放松了下來。只不過天一亮,當年的立嵐就又繃了起來,那時候,她完全就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動物。

        “現(xiàn)在變得這么漂亮,姑姑差一點都認不出你來了。”姑姑從車上下來,擁抱了下立嵐說。

        姑姑的擁抱讓立嵐心暖了一下。趴在姑姑肩頭,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比姑姑要高不少了。

        “同學們都說我沒怎么變呢。”她說。

        “你變漂亮了,不過好像也瘦了一些?!惫霉靡贿呎f,一邊幫立嵐把箱子放進后備廂。

        車子駛出火車站,仿佛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城港公路上的車并不多,隔著很遠才有一盞路燈。路面上是昏暗的,公路兩側(cè)的田野或山嶺更是漆黑一片。長大以后,立嵐已經(jīng)很少會看到這樣濃稠的夜色了。這種黑暗讓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被關(guān)在房門外面時心里的恐懼。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會回憶起這個。望著眼前倏爾遠去的一點點光亮,她嘗試著用局外人的視角去打量自己的過往,不去在意小時候內(nèi)心所受的傷害。但在這樣的暗夜里,她還是有一些觸動。如果不是父親硬要和母親離婚,她的童年應該會溫暖許多。

        “你爸知道你回來嗎?”姑姑問她。

        她告訴姑姑,自己上車后給父親發(fā)過微信,但他沒有回。

        和吳溪說的情況相比,姑姑所說的要更嚴重一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幾個月了,銀行抽貸的消息傳出來后,和父親有業(yè)務(wù)往來或者借貸關(guān)系的人都跑來了,最多的時候,父親的辦公室里圍著十幾號人,大家都想從他那里拿到錢,甚至還有債主帶著鋪蓋,硬待在父親在城里的房子里不走。

        在立嵐的印象中,姑姑一直都是很樂觀的,可也許是因為開車,平時不戴眼鏡的姑姑今天戴了副眼鏡,她的臉色也顯得有些嚴肅和凝重。

        可能是想讓氣氛輕松些,姑姑轉(zhuǎn)移了話題。她一邊開車,一邊問起立嵐在上海的情況。立嵐跟她講了原來公司里的一些狀況,卻沒有告訴姑姑她已經(jīng)辭職了。她覺得姑姑對她雖然很好,但辭職寫東西這樣的事情在姑姑看來應該也是不好理解的,以后她或許會告訴他們,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她想起自己告訴蔡志超準備辭職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她準備回濱海到她父親公司接班了。

        “才不是呢。”她對他說。她沒有告訴過蔡志超,就算她想要接班也未必會那么順當,因為她不是男孩子,另外,她媽媽是和父親離婚了的,她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關(guān)于后面這一點,蔡志超之前知道得并不很清楚。

        知道她辭職只是因為不想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上班,說得更徹底些,就是不想把生命全部都消耗在生存上時,蔡志超聳了聳肩:“你有這個底氣,我可不敢這么干?!?/p>

        雖然寫東西是目前唯一能喚起她內(nèi)心激情的事情,但蔡志超還是認為她這么做并不妥當。她沒有理會他,可又覺得他說的有可能是對的。

        她和蔡志超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變得有些微妙。他們雖然還是男女朋友,時不時地也會在微信上聊幾句,但見面的次數(shù)比過去少了。這是因為她辭職的選擇,還是因為他知道了她不是父親唯一的孩子?她想了一下,他們已經(jīng)有近一個月沒有見面了。

        看到赤步小學校門口上面那塊正在滾動的紅色電子屏幕,立嵐意識到她們已經(jīng)快到了。路兩邊的人家亮著燈,馬路上也變得亮堂起來。立嵐隱隱約約記得,赤步小學斜對面進去就是赤步村委會,再過去不遠就是她父親家的房子了。

        姑姑從路口拐了進去,村委會前面的廣場上,幾十個女人正在那里跳廣場舞。

        “現(xiàn)在老家也開始跳廣場舞了?”立嵐問姑姑。

        “唉,全中國都在跳。也不知道這廣場舞有什么好跳的?!惫霉谜f。

        姑姑摁了兩聲喇叭。順著車前燈打出來的光柱,立嵐看到奶奶從屋子里走出來,朝她們開來的方向望著。

        3

        車子剛剛停穩(wěn),她就從車上跳下來,叫了聲奶奶。

        “小嵐回來了!”奶奶一邊拉著立嵐的手,一邊盯著她看。立嵐也望著奶奶。奶奶雖然上了年紀,頭發(fā)也有些灰白了,但她的手掌心還是很熱,甚至比立嵐的還要熱許多。

        “你是聽說你父親的事情才回來的吧?”這時候也走進來的爺爺問她。和過去相比,立嵐感覺爺爺瘦了不少。

        “不著急說話,讓孩子先進屋吧?!蹦棠痰闪藸敔斠谎邸?/p>

        奶奶說給立嵐燉了鴨湯,她讓立嵐先去洗臉,自己到廚房里去了。洗過臉出來,看到奶奶擺在桌子上的那一大碗鴨肉,立嵐嚇了一跳。她不想這么晚了還吃這么多東西,但在奶奶催促下,她還是坐了下來。

        “這次一不小心,你父親就會破產(chǎn)了?!睜敔斪谧雷优赃?,皺著眉頭在那里抽煙。

        爺爺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據(jù)說父親初中還沒畢業(yè),就被爺爺叫去江蘇和幾個大人一起販賣濱海出產(chǎn)的桂圓干、紅菇等特產(chǎn),說是去學生意,但到了那邊,爺爺只是讓父親和另外一個老頭在租來的房子里給土特產(chǎn)稱斤打包,傍晚那幾個出去賣貨的大人回來前,父親和那個老頭還要給他們把飯菜做好,這樣他們回來差不多就有飯吃了。

        立嵐聽姑姑說,當時還是少年的父親非常討厭做飯之類,他覺得該是女人做的事情。在鎮(zhèn)江那幾個月,他苦悶得不行,最后還是鼓足勇氣去跟爺爺說他不喜歡做這些事情。

        “不做這些,那你要做什么?”

        父親說他也想要到外面去賣貨。

        “做什么事情都要從最低一級做起,以后再說吧?!睜敔斁芙^了父親的要求。

        “干嗎要從最低一級做起?”父親不高興地反問。

        爺爺盯著父親,突然間揮手甩了他一個巴掌。那個時候,濱海還是很封建的,爺爺可能認為父親對他的反問是一種挑釁,是對長輩的冒犯。

        “低級的事情做不來,你怎么可能做得了高級的?”爺爺罵父親。

        爺爺想要用巴掌和拳頭讓父親屈服,但父親卻越來越犟,從那時候起,他們兩個人就摩擦不斷。

        終于有一天,父親和一個拿做飯的事情跟他逗樂的大人爆發(fā)了沖突。罵出一句粗話后,他把舀飯的飯勺甩到廚房墻壁上,米湯濺了一地,父親宣布自己往后不做飯了,以后誰要吃誰自己去煮。爺爺一聽急了,沖過去想要罵父親,但父親從地上撿起一截磚頭,做出要朝爺爺砸過去的樣子。

        “他那天可不是比比樣子,你父親對我說,要是你爺爺真的敢再沖上來,他就會把磚頭朝他砸過去?!惫霉靡贿厯u頭一邊笑著對立嵐說。

        也許是被父親瘋狂的樣子嚇住了,那一天爺爺沒有繼續(xù)往前沖,而是掉頭走開了。當時已是年末,那一年春節(jié)回家后,父親就對奶奶說,以后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想再跟爺爺一起了。

        “你父親不想和爺爺在一起,爺爺也不想要他。幸好沒兩年,大華僑林長聲的南豐鞋廠就辦起來了,你父親到廠里當了工人。”姑姑說。

        立嵐抬頭看了爺爺一眼,沒回答他的話。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奶奶做的鴨湯有一種久違的香氣,和她在上海吃的完全不一樣。她想了下,又安安靜靜地低下頭來喝鴨湯。

        “他從小就不讓人省心,這些年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了,誰知道又弄出個這樣的事情!”可能是看她不作聲,爺爺把手上的煙屁股掐滅在煙灰缸里面,生氣地說。

        “要說這也不能怪明亮,這幾年大家都互相擔保,他擔保的企業(yè)要出事,他怎么可能想得到?”姑姑在旁邊說。

        “他不要想法那么多,老老實實地賺錢,這時候不就沒有這么麻煩的事了嗎?”爺爺仍然有些不解氣似的說。

        “這時候生氣有什么用,你把發(fā)火的力氣拿出來幫他想想辦法,也許還有解決的可能。”奶奶說。

        “難,除非是老天爺想要保佑他!”爺爺搖著頭說。

        “好了,小嵐晚上才回來,有什么話我們明天再說?!蹦棠檀驍酄敔?。

        這天晚上,奶奶讓立嵐睡在三樓她原先住過的房間。姑姑和奶奶陪立嵐上樓,知道她喜歡被子被太陽曬過的味道,奶奶告訴立嵐:“知道你要回來,我中午就把棉被都拿出去曬過了。”奶奶拍著棉被對立嵐說,“你聞聞看,香吧?!”

        立嵐把臉貼在被子上,果然是那種好聞的太陽味。她抬起頭來,對奶奶笑了下。

        奶奶和姑姑下去后,站在白色的大床前,望著床頭柜上的那個大洋娃娃,立嵐回想起自己住在這個房間里的情形。

        她被父親重新接回赤步村時,父親已經(jīng)在廣州辦公司了,爺爺早年間蓋的那座紅磚房也已經(jīng)被父親拆掉,在原來的地方建起了現(xiàn)在這座四層的小洋樓。一開始,立嵐以為父親也會把自己帶去廣州的,可是并沒有,父親只陪她在家里待了幾天就又回廣州去了。她是后來才知道,父親在廣州已經(jīng)又娶了一個女人,有了一個和自己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新家庭。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沒有任何一點和父親有關(guān)的少時記憶。如果硬要說有,那就是她曾經(jīng)在樓上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過一個父親留下來的摩托車頭盔。沒有人在家時,她會把那個紅色的頭盔戴在頭上,裝成是在那里開摩托車的樣子。她在那頂頭盔里聞到了一點父親的味道。她好像得到了一點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沒有得到。

        她在這房間里住的時間并不長,在到濱海最好的私立初中上學后,她住在學校里,之后去廈門,又到多倫多留學,她就更沒有什么機會住在這里了。就是父親他們——父親回濱海辦鞋廠后,在城里又買了套房子,也很少住在這里。

        站在窗口,立嵐感覺自己一點睡意都沒有,她穿過有些空曠,因此走起路來會帶著回響的客廳,輕輕地打開樓上的大門,走到外面的陽臺上。

        這時候,村委會前面的廣場舞早已經(jīng)散了,沒有了那些她不喜歡的音樂,村子里的夜色重新變得凝重起來。

        從陽臺上望出去,視野變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立嵐仔細觀察,原來是前面人家蓋了新房子,一幢同樣高的樓房取代了之前的磚房,兩家之間空地上那幾棵很大的龍眼樹也隨之消失了。

        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立嵐拿起手機,撥了父親的號碼。手機沒有接通,一個機器語音提示她:“您所撥打的電話已轉(zhuǎn)入來電提醒……”在上海,去往虹橋火車站的路上,她也收到過這樣的提示。

        她等著那聲音結(jié)束,然后又掛了一次。

        結(jié)果還是一樣。

        4

        外面馬路上,一輛汽車撳了兩聲喇叭。立嵐抬起頭來,看到一輛白色的寶馬從水泥路上轉(zhuǎn)彎,正要拐進他們家的院子。

        “是吳溪來了?!睜敔斣谧雷幽莻?cè)對立嵐說。因為對自己兒子的怨氣,他對這個后娶的媳婦一直也都沒什么好感?!叭绻皇撬銒寢岊^發(fā)也不會被卷到車床里。”有一年暑假,爺爺在立嵐面前這么說,結(jié)果被奶奶聽見了,奶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別聽他胡說。你媽媽受傷跟人家吳溪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蹦棠虒α拐f。

        “你們才吃飯???”吳溪走到屋子里,朝他們打招呼。她穿著件一看就很昂貴,但立嵐卻覺得并不是很好看的暗花衣服,腳上蹬著雙藍莓色的高跟鞋。

        “昨晚到家一定很晚了吧?”吳溪眼睛望向立嵐。

        “還好?!绷拱炎彀屠锏拿罪堁氏氯ィ瘏窍匦α讼?。

        望著吳溪,立嵐腦海中不自覺地又浮現(xiàn)出母親的形象。對男女之事有了認知后,她曾經(jīng)不自覺地認為吳溪的氣質(zhì)好像確實與父親要更為相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會冒出這樣的想法后,她又為自己在內(nèi)心里背叛了母親而懊惱。

        “你吃了沒有?”奶奶問吳溪。

        “吃過了?!眳窍贿呎f,一邊在立嵐對面坐了下來。

        “明亮昨晚回家了嗎?”奶奶問。

        “沒有。怕那些人堵上門來,這段時間他估計都不會在家里住了?!眳窍行鋈坏卣f。她把臉轉(zhuǎn)向立嵐,好像是在講給她聽。

        奶奶搖了搖頭。

        “銀行通知抽貸后,我想,你父親早年帶了那么多親戚到廣州去,他們現(xiàn)在也都做得不錯,一個人支持一點,這難關(guān)也就過了。沒想到,這些人一個個都沒什么態(tài)度……”

        “這也不能全怪人家,”爺爺說,“明亮的銀行貸款,再加上還沒算的加工費、材料費,數(shù)目太大了,人家就是想幫他,也會害怕這些錢都掉到水坑里拿不回來?!?/p>

        “也沒那么可怕!就是廠里面二期工程才投產(chǎn),一時周轉(zhuǎn)不過來。其實明亮在外面的業(yè)務(wù)還不錯,只要再有幾個月時間,他就能喘過來這口氣的?!?/p>

        “要我說,最關(guān)鍵是明亮自己沒有向人家開口。假如他肯主動去跟人家說,不管多還是少,大家肯定都會支持他一些的?!睜敔斦f。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這人就是這樣犟!他哪里肯向別人開口!”吳溪說話時,立嵐注意到她一只手有些微微地抖,她好像是在極力控制著心里的情緒。

        在吳溪所說的話和她的身體語言里,立嵐能看到吳溪和自己父親所承受的壓力,伴隨壓力而來的是,吳溪可能會對父親產(chǎn)生一些抱怨和不滿。立嵐剛認識吳溪時,她可不是這樣,那時候,吳溪身上有一種立嵐所不喜歡的篤定,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吹絽窍灿腥绱耸B(tài)的時候,立嵐在心里暗笑了一下。

        “這次回來,你能不能勸勸你父親?不要再那么顧面子了,面子有什么用?!能活下去才是最真實的?!眳窍獡Q了一種語氣對立嵐說。

        “這兩天我給他打過電話,可他沒有接。”立嵐說。

        “你等下再打一兩個試試??吹绞悄愕奶柎a,他一定會給你回復的?!眳窍f。

        這時候,一個臉龐紅潤的壯實男人從院子里走了進來,吳溪馬上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他身上。

        “向全來了?!眳窍蜌獾馗莻€進來的男人打招呼。

        “這個是……”那男人望向立嵐,問吳溪。

        “這個是明亮大女兒,她昨晚才從上?;貋??!眳窍獙δ莻€叫向全的男人說。她轉(zhuǎn)過頭來,對立嵐介紹:“這個是你堂叔向全,你記不記得?”

        立嵐對這個堂叔并沒有什么印象。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對向全問好。

        “你肯定是因為你爸爸的事情才回來的吧?”向全問她,“你現(xiàn)在在那里做什么?”

        立嵐沒有馬上回答他。這個對別人而言也許是極為簡單的問題,對她來說卻一時不好應答。還好沒等她回答,爺爺就招呼向全坐下來喝茶。

        在他們的對話中,立嵐聽出來,父親公司出狀況后,這個叫向全的堂叔拿了四百萬出來給父親。

        “也沒有多少,能幫一點算一點吧,再多的,我也幫不動了?!毕蛉f。

        “要是大家都像你這樣重情義就好了?!眳窍獙ο蛉f。

        望著向全,立嵐突然間記了起來,這個自己剛才覺得沒什么印象的男人之前確實見到過,而且還不只見過一兩次。只不過他的外形發(fā)生了變化。立嵐認出來,向全其實就是那個過去春節(jié)時經(jīng)常恭敬地跟著父親,也會在她家里喝茶喝酒的那個人。過去向全的臉偏瘦長,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變成渾圓了的。

        “不是我說,你父親太冒進了。”向全一邊喝茶,一邊對立嵐說起他以前叫她父親做“阿冒”(濱海本地話,指假鞋或做假鞋的人),但她父親根本就不理他的事情。

        “就是在去年,我還勸他心不要那么大,你猜怎么樣?他特地在企業(yè)內(nèi)刊上寫了篇很長的文章,發(fā)表他對鞋業(yè)品牌的看法,還讓人給我寄了一份。他的理論當然很超前,也很高端,可太不現(xiàn)實。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我們辦工廠也是這樣,不管你怎么做,最后能賺到錢你才是真本事?!?/p>

        立嵐沒有吭聲。吳溪也側(cè)著頭,仿佛完全沒聽到向全說的是什么。

        “昨天晚上,我突然間冒出個想法。這想法也許能幫到明亮。只是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毕蛉f。

        吳溪轉(zhuǎn)過頭來,立嵐也看著他。

        “你講?!睜敔斦f。

        “你們知道‘國際豹’吧?”向全問吳溪。

        吳溪點了點頭。

        “‘國際豹’是誰?”爺爺問。

        “濱海阿冒做得最大的。”向全說,“昨天晚上我想,假如‘國際豹’愿意給明亮注資,明亮把股權(quán)轉(zhuǎn)一部分給他,或許就能渡過這一關(guān)?!?/p>

        “這個辦法不錯?!睜敔敱響B(tài)說。

        “那誰去跟‘國際豹’商量這事情呢?”吳溪問。

        “如果明亮同意,我可以先去跟‘國際豹’談一下?!毕蛉f。

        “明亮估計不會同意的?!蹦棠陶f。

        “都什么時候了,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眳窍涯樲D(zhuǎn)向立嵐,“小嵐,你既然回來了,也要勸勸你父親,現(xiàn)在,可能也只有你才能勸說得動他了?!眳窍獙α拐f。

        這時候,放在口袋里的手機振動了一下。立嵐拿出來看,是康宇發(fā)過來一條微信。

        “聽說你回來了?晚上一起吃飯怎么樣?”康宇在微信上問。

        隱隱約約地,她感覺自己好像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吳溪安排好的棋局。吳溪和向全似乎已經(jīng)商量好了,只等著讓她來做這件有可能會讓她父親反感的事情。

        “爸爸一直都很討厭阿冒的。”她說。

        “那怎么辦?難道我們就等著看他宣布破產(chǎn)嗎?”吳溪的聲音好像又有些失控了。

        “我只能試一試?!彼÷暤卣f。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如果想要活下去,我們只能這樣做。”吳溪對立嵐說。

        5

        “下午再聯(lián)系吧?!眳窍麄冏吆螅貜涂涤?。

        看著康宇那條微信,立嵐最先想起來的竟然是小浣熊干脆面,說得更準確些,應該是小浣熊干脆面袋子里的那些小卡片。

        和父親離婚后,母親帶著她住在城郊一間租來的農(nóng)舍里。母親去蔬菜加工廠上班后,她就被托在附近一個整天坐在桌子后面做貢銀的老太婆那里。父親從沒有來看過她。那個時候她很小,有一段時間她曾經(jīng)以為她是沒有父親的。一直到母親出工傷時,繼父那段時間好像在外面跑運輸,母親實在沒辦法再帶她了,這才和姑姑聯(lián)系。

        她被姑姑接回赤步住了一段時間,那時候才知道自己也是有父親的。她問姑姑父親到哪兒去了,姑姑說有可能是在廣州,不過姑姑也不能確定。她陸陸續(xù)續(xù)聽到父親的一些事情,包括父母離婚后,父親之前辦的那個鞋子小作坊也倒了,村里有人說那是他離婚的報應。

        在那座當時還沒有被拆掉,掩映在幾棵老龍眼樹蔭下的紅磚房子里,父親不在家,爺爺也不在家,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一些時候,嫁在同村的姑姑會從家里帶過來一些吃的給她。立嵐記得在二樓房間里有一扇開向外面的小門,她常常坐在那個拱門的門檻上,看她的小人書,或者透過龍眼樹枝間若隱若現(xiàn)的空隙朝外面張望。

        有時候是中午才吃過飯,有時候是午后兩三點鐘,康宇就會到奶奶家來玩了。康宇比立嵐大兩歲,他個頭不高,走起路來有點像唐老鴨一樣搖擺,一直到現(xiàn)在,立嵐都還記得他老是喜歡把汗衫扎在松緊帶短褲里。

        那段時間,康宇最喜歡吃的零食就是小浣熊干脆面。有時候還沒到立嵐這邊,他在路上就把塑料包裝打開了,有時候他會等到這邊以后才打開,這主要取決于他午飯吃得夠不夠飽。一些時候,他們也會跑到樓上玩,兩個人一起在立嵐房間里看連環(huán)畫什么的。

        立嵐對吃干脆面沒什么興趣,她喜歡的是干脆面里面的那張水滸英雄卡。每次康宇吃面,她就讓康宇把那卡片送給她。康宇有時候肯,有時候不肯。發(fā)現(xiàn)立嵐喜歡這種卡片后,他經(jīng)常故意在立嵐面前慢吞吞地撕開干脆面的外包裝,他說他可以把卡片送給立嵐,不過她得幫他寫作業(yè)才行。

        到廈門去念國際高中時,立嵐翻揀自己不多的私人物品,不經(jīng)意間又看到了那一小摞孩提時代的收藏。她翻了一下,里面有行者武松、入云龍公孫勝、浪子燕青、霹靂火秦明等等,最讓她喜歡的是母夜叉孫二娘的那張??ㄆ厦妫瑢O二娘一只手在前,手指上套著三枚迷魂鏢,另一只放在身后的手上握著把柳葉刀,正在帶速度感的綠色背景中奔跑。立嵐感覺孫二娘跑得很快,在綠色背景中像旋風似的馬上就要飛起來。

        回想起小時候這些事情,立嵐覺得有些尷尬。為了那些小小的卡片,她竟然愿意幫康宇做那么多作業(yè),她對當時的自己很不滿意。

        立嵐和康宇最近一次見面已經(jīng)是幾年以前了。那時候康宇大三,她也從廈門國際高中畢業(yè),馬上就要去多倫多留學。在她父親組織的那個有好幾十號人參加的大型家族聚餐上,在一片喧囂聲中,她和康宇坐在一起,互相問了下好,說了些客套話。后來通過家族群,康宇主動添加了她的微信,不過從來都沒有跟她私聊過什么。立嵐不知道康宇會不會回想起小時候用水滸卡片誘騙她幫他寫作業(yè)的事情,她知道對自己來說,這事情肯定是不會忘記的,只不過她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來。

        下午四點多,立嵐正在和奶奶聊天,康宇給她發(fā)了條微信:我車停在村委會門口,你出來吧。微信后面,康宇加了個咧嘴笑的表情。

        “他干嗎到家了也不進來坐下?”知道康宇晚上要請立嵐在城里吃飯的事情后,奶奶抱怨說。

        “誰知道呢。”立嵐說。

        她到樓上補了妝,又換了衣服,然后站在穿衣鏡前仔細地審視自己。又稍微描了下眼線后,她才背著包下樓。

        康宇開了輛路虎,他把車窗搖了一半下來,在那里一邊刷手機,一邊抽煙。立嵐朝他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好朝這邊看了下。雖然好幾年沒見,但立嵐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在那張臉上,立嵐還是很容易地記起康宇小時候的一些特征??吹搅棺哌^來,康宇盯著她看了幾眼,才突然醒悟過來似的,把抽了一半的香煙在車斗里掐滅了。

        “你的變化太大了,如果不是在赤步村,我可能都認不出你來?!彼麑α拐f。

        “是該有些變化了。”立嵐說。

        康宇笑著看立嵐把安全帶系上。他一邊開車,一邊問立嵐:“聽說向全早上到你們家去了?”

        “嗯?!彼龥]有對康宇說吳溪和向全演雙簧,想讓她勸父親去找“國際豹”幫忙的事情?,F(xiàn)在,她已經(jīng)學會了把知道的事情放在心里,雖然康宇也許已經(jīng)從姑姑那里聽說了什么。

        康宇告訴她,她父親在廣州辦公司后,向全是村里最早跟他過去的?!澳愀赣H想從廣州回來做品牌鞋時,向全看其他人做阿冒錢來得快,就想叫你父親也做阿冒,結(jié)果被你父親臭罵了一頓,你父親說向全眼睛只懂得看腳尖前。一兩年以后,向全還是想自己出來辦阿冒廠,你父親不屑是不屑,但還是借了四百萬給他。”康宇說。

        四百萬。立嵐想起早上向全說他借了四百萬給父親的事情,原來向全想得這么對等,這個數(shù)字未嘗沒有一點提示的意味。父親拿到那四百萬,大概是會想起他當年對向全的批評的。

        “你知不知道,向全那個廠現(xiàn)在一年就能賺一千萬?”

        “那挺厲害的嘛?!绷沟卣f。

        “那是?!笨涤钫f,“現(xiàn)在是唯成功論。所以目前向全在你父親面前說話底氣也比過去足多了,可想想,要是你父親當年沒有拿四百萬給他,他能有今天嗎?”

        “那是人家的本事。”立嵐說。

        “也沒有什么本事。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p>

        前面是紅燈,康宇停了下來。

        “要我是向全,我拿的肯定不止他那一點?!?/p>

        “你不要對人有那么高的期待嘛!”立嵐說。

        聽她這么說,康宇“哼”了一聲?!斑@段時間,對你爸和他幫過的那些人來說,都是一場不容易的考試啊!”他說。

        到了城里,立嵐發(fā)現(xiàn)整個城區(qū)完全變了,她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康宇把車開進一座商業(yè)綜合體的地下車庫。“樓上有一家米其林三星的店,我們晚飯就在他們家吃?!痹诘孛嫠⒅G油漆的地下車庫里,康宇一邊倒車,一邊對立嵐說。

        “我還想叫你請我吃濱海的鹵面和扁食呢!”

        “那些小吃,請客上不了臺面的?!?/p>

        “可我是真的喜歡!還有濱海的油炸豆腐,我也有好幾年沒吃到了?!绷剐χf。

        “那晚上先請你吃這家,改天有機會我們再去江口吃鹵面,那里有一家鹵面很正宗,跳跳魚和土筍凍也很好?!笨涤钫f。

        走在康宇身側(cè),立嵐感覺這些年康宇高了不少,人似乎也比過去長得好看了些。

        時間還早,那家面積不算小的米其林三星店里只有兩桌客人。他們剛走進店里,一個穿著制服的女人就走了過來。她笑著和康宇打招呼,兩個人很熟的樣子。女店長把他們引到一個靠窗的位置上??涤铧c菜、安排飲料的時候,立嵐透過仿古的鏤空隔斷,打量著店里面亮閃閃的裝潢擺設(shè)。音樂舒緩地響著,這家店裝修得很好,和上海的一些門店并沒有什么差距。

        6

        康宇問起立嵐的工作。

        “我現(xiàn)在在家里面寫東西,已經(jīng)不上班了?!绷贡緛硎遣幌敫嬖V康宇的,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還是脫口而出。

        話說出去后,她有些后悔,但后來想想,自己反正很快就要離開濱海了,就算消息傳出去,別人要怎么看其實也都無所謂。

        “寫東西?你是給公眾號寫稿還是給報紙?”康宇問。

        “都不是?!绷垢嬖V他,自己寫的是小說。

        “靠寫小說能養(yǎng)活自己嗎?”康宇有些好奇地問她。

        “按目前的情況是不行。不過,我手頭還有一些錢,可以撐一段時間,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吧?!绷拐f。

        “你和你父親一樣,果然都是人群中的異類。”康宇感嘆了一聲。

        “異類在你這里是褒義還是貶義?”立嵐有些好奇地問,她希望康宇用的是褒義。

        “褒義還是貶義,最后都是要看結(jié)果的?!笨涤钚χf。

        服務(wù)生把菜端了上來。這家米其林餐廳的菜果然做得很好,第一道蟹黃小籠包的味道就讓立嵐感覺不俗。

        兩個人聊起父親的往事,康宇在濱海,知道的好像比她要更多些?!捌渌徽f,他每年都會從村里帶幾個年輕人到廣州去,光這一點就讓我佩服。那一段時間,對赤步村的年輕人來說,可真是一個好時光??!”康宇說。

        對他們來說是好時光,可對母親和她來說,卻意味著凄苦和悲哀啊。立嵐在心里面想。

        “來,我們?yōu)槟愀赣H喝一杯?!?/p>

        康宇端起椰汁向立嵐示意,好像她現(xiàn)在就代表著她父親。

        “你父親一直都是我的偶像啊,是他打開了我的視野,讓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更為寬廣的事物。”

        雖然說得有些肉麻,但立嵐知道康宇并不是完全在她面前胡編。在幾年以前的那次家族聚會上,他就對她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康宇還說,畢業(yè)后要到她父親公司去,跟著他好好學。

        “你的這個偶像可能很快就要失敗,變成一個反面案例了?!绷苟似鸨?,跟康宇碰了一下,故意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是不是現(xiàn)在還記你父親的仇?”康宇小心地問。

        “你說呢?”

        康宇嘆了口氣:“跟你說一件事情吧?!?/p>

        康宇告訴立嵐,前一段時間,他和妻子關(guān)系有點緊張,兩個人都年輕,誰也不讓著誰,動不動就把離婚掛在嘴上。

        “有一天,你父親特地把我叫到他那邊去了。”

        “叫你不要離婚?當勸和大使?”立嵐調(diào)侃說。

        “嗯?!笨涤铧c了點頭,“你父親對我說,他覺得自己大多數(shù)方面都做得不錯,可以當我們這代人的導師,就是在婚姻上,他檢討說自己不行,不是好的典范?!?/p>

        “他會對你這么說?”

        “真的。他很嚴肅地告訴我,婚姻其實是可以磨合的,可惜他沒有做到。他不希望我步他的后塵。”

        關(guān)于父母離婚的事情,立嵐也聽到過一些。年輕的時候,父親在鞋廠里談了個女朋友,如果按他自己的意愿,他要娶的是那個女孩,而不是立嵐媽媽。后面自然也就沒有立嵐了??蔂敔攬詻Q不同意,他要父親娶他戰(zhàn)友的女兒,說兩家在他們小時候就已經(jīng)定了親,幾個叔叔也痛罵他,說他是家族這一代的長子,如果不守婚約,以后全家族結(jié)婚都會受晦氣。

        “要知道你爸媽后面會離婚,你爺爺當時肯定也不敢這么大包大攬了?!闭f起這事情,奶奶一直搖頭。她說立嵐媽媽在赤步的口碑很好,她很會干活,不但家里收拾得干凈,還會種菜,照顧果樹,鄰居都夸她爸爸娶了個好媳婦。

        可是勤勞、賢惠并沒有什么用,父親想要離婚的原因是兩個人“沒有共同語言”。他提出來要離婚時,不只爺爺奶奶,家族里所有長輩幾乎都表示反對。爺爺還對立嵐父親說出了狠話,說立嵐父親如果硬要離婚,他就一頭撞死在墻上給立嵐父親看。

        可這件事情爺爺最終沒有贏。鬧了幾個月,雖然眾叛親離,小作坊也在這期間倒閉了,但立嵐父母最后還是離了婚。奶奶對立嵐說:“你父親是全赤步村第一個離婚的人,他們離婚后,你爺爺一整個春節(jié)都不肯出門,他覺得丟臉呢?!?/p>

        奶奶最后把這歸結(jié)成了命。

        時隔這么多年,父親會對康宇說出這樣的話,確實讓立嵐感到有些詫異。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這么說的呢?立嵐突然間覺得,自己對父親,特別是對他的內(nèi)心世界,了解得也并不多?!八懔税?,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不去說它?!痹诳涤蠲媲?,她還是矜持地這么說。

        離婚三四年后,母親嫁給了繼父。繼父平時對她們還好,但在和母親吵架時,他就會變得粗魯和不可理喻。好幾次立嵐在睡夢中被他從床上拎起來,關(guān)到了房門外。隔著鐵門,屋子里會傳出來母親與繼父打斗的聲音。在那樣的時刻,身為女性的母親當然是吃虧的,她會被發(fā)怒已經(jīng)失去控制了的繼父揪住頭發(fā),把腦袋往墻壁上撞。被關(guān)在門外的立嵐總是拼命地拍門,哭喊著讓他們住手。一直等里面安靜下來后,她才用手抱著頭,蜷縮著身子靠墻跟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繼父后來在四川綿陽開了個加油站,半年后母親也跟了過去。加油站能賺錢,經(jīng)濟條件好轉(zhuǎn)后,他們兩個人也不再吵架。從多倫多回來后,她去綿陽看過母親,這么些年過去,母親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絲紅潤。

        可母親那邊才好起來,父親這邊就出事情了。生活真不會讓人省心,立嵐想。

        康宇把手機從桌面上伸過來,向立嵐展示他與客戶的交流。立嵐看到,就在前一天晚上,他談妥了一個不算小的單子。

        “看來這幾年做阿冒賺得不錯?”帶著點調(diào)侃,立嵐對康宇說。

        她對阿冒是看不上的,可面對這個就坐在自己面前的表哥,她又不會說他什么。她想:他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父親當年或許也是這樣看待向全的,所以才會借錢給他。

        “哈,混口飯吃罷了。”康宇嬉笑著說。

        “沒想到你學的英語會在這地方派上用場,倒也可以說是學有所用?。 彼行┦箟牡乩^續(xù)調(diào)侃。

        “當然,我好歹也是大學生,就是做阿冒,也要做得高端一點,起碼得跟別人不一樣吧。”康宇假裝沒聽出來她的戲謔。

        看著康宇嬉皮笑臉的樣子,立嵐腦海中又一次浮現(xiàn)出他小時候把汗衫扎在松緊帶短褲里的模樣,甚至恍惚中又聞到了小浣熊干脆面的味道。

        “你不知道,在你父親面前,我是很自卑的?!?/p>

        康宇突然間換了種說話的語氣。

        “是嗎?”

        “在你父親眼里,我、向全、‘國際豹’這樣的人,其實都沒有什么價值。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向全就是個賺錢的人而已。他是照顧我的面子,才沒有直接批評我?!笨涤钣行┚趩实卣f。

        立嵐知道父親的這種看法,在她面前,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歷史上有錢的人多了,再過一百年,甚至只要再過二三十年,你看看誰還會記得他們?”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還記得父親說這話時驕傲的口吻。

        可現(xiàn)在,父親卻很可能需要“國際豹”幫忙才能擺脫困境。一個平時最討厭阿冒的人得向阿冒低頭求救,這真是一件吊詭的事情。

        “你當年不是也很討厭濱海人做阿冒嗎,怎么后來沒像原來說的那樣到我父親公司去?”立嵐問康宇。她沒好意思說康宇大學畢業(yè)后只兩年就加入阿冒大軍,但她知道就是這樣講,康宇也聽得懂。

        “學生時說的話怎么能當真?”康宇略微有些尷尬地笑了下,“要是我不干阿冒,什么時候才能買得起車和房子呢?你不知道,我在深圳那兩年,每天加班,收入?yún)s只夠房租和飯錢,說得難聽點,想請女孩子約會都要認真考慮下開銷?!?/p>

        立嵐不再說話,她不能否認,康宇說的也是實情。她端起椰汁,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桌面上時,康宇突然問她:“你在上海這么久了,對地方也熟悉,如果我在上海開一家正品專賣店,你愿不愿意過來給我當經(jīng)理?”

        立嵐望著康宇,感覺他不像是在開玩笑。想起他小時候用水滸卡片騙她幫他寫作業(yè)的事情,她心里就有些不高興。

        “我太貴了,你請不起的?!彼陲椬∽约旱牟豢?,嘴巴上打了個哈哈說。

        吃過晚餐,朝樓層電梯走去時,康宇引立嵐到沿街的大落地窗前面去。

        “這對面就是西橋電商城?!笨涤钫f。

        “西橋電商城是什么地方?”

        “著名的阿冒交易市場,”康宇笑著說,“百分之八十的阿冒鞋就是從這里走向世界的?!?/p>

        瞇著眼睛,立嵐朝對面望下去。在她腳底下,是一片很大的街區(qū),街區(qū)里面的通道上人頭攢動,就連外圍的交通也顯得有些擁堵,幾幅巨大的廣告牌在夜幕中閃亮著。

        她安靜地看著。

        “你父親就是在和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戰(zhàn)斗?!笨涤顚α拐f。

        “除了阿冒,你有沒有想過要做其他事情?”立嵐轉(zhuǎn)起頭來,盯著康宇問。

        “怎么會沒想?”康宇望著前面,不跟她的眼睛對視,“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做阿冒有點那個。前兩年我在商場里開了個專柜,一年就虧了大幾十萬,你說我還敢繼續(xù)玩下去嗎?”

        他好像有點傷感的樣子。

        “所以,只能先這樣了,以后有什么想法再說吧。

        他們從樓里出來,走到了廣場上。從地面看過去,西橋電商城那幾個碩大、發(fā)著紅光的字體就更引人注目了。寬闊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尾燈紅著的汽車和摩托車,電動車則從非機動車道漫到了人行道上面,大家都急匆匆地往電商城里面擠,出來的車上都摞著高高的鞋盒。

        7

        立嵐不要康宇送她,自己打了個出租車。

        在回赤步的路上,手機在包里響了起來。她掏出來看了下,是母親打來的。聽說她在濱海,母親有些奇怪:“你怎么回去了?”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把父親這邊的情況跟母親說了。

        “怎么搞成了這個樣子?”母親在那邊嘆了一口氣。

        “是啊?!绷箲艘宦?。

        “我還有一些私房錢,你父親如果要,我明天就轉(zhuǎn)給你,你拿給他吧?!蓖A艘幌拢赣H對她說。

        立嵐沒想到母親會有這樣的想法。按爺爺說的,這時候大家都怕錢拿不回來,她沒想到母親卻會想要把自己的私房錢拿出來。當年父親硬要跟母親離婚,母親也很記恨,可這個時候,母親卻想著要幫他。立嵐有點搞不清楚母親的想法。

        “你有多少錢?。俊彼_玩笑似的問母親。

        “也不多,十萬出頭一些吧。”好像是在為自己辯解,母親后面又補了一句,“你叔叔當年能到綿陽開加油站,你父親是幫了大忙的?!?/p>

        立嵐有點懂了,但還是對母親的慷慨有些感動。

        “這一點錢對他來說太少了。”她說。在心里面,她還是希望母親把那一點私房錢留在手上日后養(yǎng)老用。

        結(jié)束了和母親的通話,她發(fā)現(xiàn)出租車已經(jīng)要到了。大廳的門關(guān)著,透過門上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留著一盞燈。爺爺奶奶肯定都已經(jīng)睡了。走到房子西面靠廚房那邊的小門,立嵐掏出奶奶下午給她的鑰匙,自己開了門進去。

        洗漱后,躺在床上,立嵐發(fā)現(xiàn)深夜的赤步村雖然安靜,但又好像有什么聲音在很深的地底下轟隆轟隆地響著。

        晚上在西橋電商城門口看到的喧囂場面是她沒有料到的。在多倫多的時候,她時不時地會想起濱海這座小城,就是剛剛回國的那一段時間,她也會被國內(nèi)到處都很熱鬧,人聲沸騰,充滿生機的樣子所打動,可這一天晚上,她突然徹底明白,很多東西和她小時候看到、聽到的都不一樣了,她懷念的不是這個濱海,而是更早之前的那個濱海。

        可那個濱海,就像父親家門口原來那些龍眼樹一樣,早已經(jīng)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它們有可能存在于另一個時空嗎?她感覺自己身處故鄉(xiāng),卻又體驗著一種奇怪的異鄉(xiāng)感,有著無法被慰藉的鄉(xiāng)愁。

        翻來覆去中,她想得最多的還是父親。她當然關(guān)心他的狀況,可她感覺自己與吳溪又不一樣。吳溪關(guān)心的是如何化解掉眼前的危機,可她更為關(guān)注的卻是父親的應對之道。

        父親會接受找“國際豹”幫忙的方案嗎?如果接受了,他會怎么樣?可如果不接受,他又該怎么辦?

        她眼前浮現(xiàn)出晚上見面時康宇貌似低調(diào),但又有一些自得的表情,她知道康宇多少都有些想要在自己面前炫耀的意思。他之所以得意,無非是因為經(jīng)濟方面的收入,但這一點她并不看重。她又想起自己,她的選擇真的是對的嗎?

        她的大腦在不受指揮地運轉(zhuǎn),理性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對它的控制,腦海里,各種畫面和思緒沒有條理地隨機出現(xiàn)。

        在黑暗中,微信嘀的一聲。

        她拿起手機,看到竟然是父親。手機屏幕右上方,顯示的時間是夜里一點二十三分了。

        “你睡了嗎?”父親問。

        “還沒有睡著。”她回復說。

        “這兩天一直在忙,也沒有時間給你回電話。聽說你回濱海了?”隔了一會兒,屏幕上出現(xiàn)了兩行字。

        “我給你打電話吧?!彼w快地打字道。

        父親沒有吭聲,但過了一小會兒,他主動打了過來。

        “怎么樣,你都好嗎?”

        “我挺好?!彼f。

        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有些想哭。

        “早上一個叫向全的人過來,和阿溪商量說想讓一個叫‘國際豹’的人來幫你?!?/p>

        她沒有多說,直接就進入了正題。她好像是在做吳溪要她做的事情,但又好像不是。

        “讓‘國際豹’幫我?”

        “你不認識這個人嗎?”

        “知道,但沒打過交道。”

        “他們說‘國際豹’是濱海阿冒做得最大的。”

        “嗯,我知道?!?/p>

        “你會接受和他一起合作嗎?”

        “那要看怎么合作?!?/p>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猶豫。

        “比如他拿一筆錢給你,你轉(zhuǎn)一些股份給他?!彼f。

        手機那頭沉默了許久。

        “我得考慮一下?!彼f。

        她要掛掉手機時,他叫了聲她的名字。

        “立嵐。”

        “嗯?!彼龖艘宦?。

        “你小的時候,爸爸對你和你母親照顧得不夠,對此我一直感到內(nèi)疚。”

        他終于這么說了?;叵肫鹂涤钔砩蠈λf過的那些話,她感覺淚水盈滿了自己的眼眶,幸虧是在夜里,不會有人看到。

        “我們現(xiàn)在不說這個?!彼p輕地應道。

        “你覺得我應不應該接受與‘國際豹’合作的方案?”

        “你為什么要問我?”

        “如果不接受,公司有可能會破產(chǎn);接受了,我就能給你們留一點點錢?!彼f。

        “你愿意為我和媽媽接受這樣的合作嗎?”她冷酷地問。

        他沒有吭聲,沉默著,好像在思考什么。

        “愿意。”他最后說。

        她心里一陣喜悅,但與此同時,又覺得一陣疼痛。

        “不,我不要你這么做?!彼舐暯辛似饋?。驚醒過來,她才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一個夢。

        她終于明白,她雖然也希望他走出困境,但她并不希望他和那個叫“國際豹”的人一起做事情,更不希望他這樣做是因為她和媽媽。

        回想起他在夢里面說的話,她還是感到不安。最后她只能安慰自己,夢與現(xiàn)實據(jù)說是反著來的。

        8

        第二天中午,吳溪給她打電話,叫立嵐下午和她一起到工廠去。

        “爸爸在廠里嗎?”她問。

        吳溪告訴立嵐,她昨晚聯(lián)系上了立嵐爸爸,跟她說了向全講的“國際豹”方案。

        “他怎么說?”

        “他沒有同意,但也沒有不同意,我覺得不能再等,就讓向全先去找了‘國際豹’?!眳窍f。

        向全反饋過來的說法是“國際豹”對立嵐父親很了解,也很佩服他,總體上同意注資,只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要一起生產(chǎn)高仿鞋。

        原來她以為和“國際豹”合作只是份額問題,沒想到對方會有這樣的要求。這樣就不僅僅是要與阿冒一起合作,而且是要和他們一起做假鞋了。

        “爸爸知道‘國際豹’的想法嗎?”她問吳溪。

        “他還在猶豫。所以下午你得和我一起過去勸勸他?!眳窍敛豢蜌獾貙λf。

        她沒有等吳溪,而是自己打了個車到父親廠里去。網(wǎng)約車行駛在鄉(xiāng)村的公路上,路兩邊收割過的麥田空蕩蕩的,后來又經(jīng)過一些種植蔬菜的大棚,那些長久暴露在空氣中的塑料薄膜顏色已變得灰白,一些被風撕裂了的地方還露著口子。在淡淡的陽光中,這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非常凄涼。

        望著在車窗前面連綿展開的道路,立嵐又想起中午時吳溪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知道吳溪說的那些并非危言聳聽,可讓父親去做他一直都討厭的阿冒,她確實心里又有所不甘。

        她想起自己過去認為吳溪與父親更為般配的想法,她現(xiàn)在有些懷疑了。吳溪真的與父親那么和諧,認知上完全一致嗎?

        確實,和吳溪相比,她母親更像一個母親,而不是適合與父親一起出現(xiàn)在閃光燈下,或者是能在生意決策上幫助他的妻子。

        可“愛”究竟又是怎樣的呢?她問自己。

        好,那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呢?她把問題拋給了自己。

        我當然不會同意。

        那你要怎么辦?

        我會找銀行溝通,找市里的領(lǐng)導看看有沒有協(xié)調(diào)的可能,那個姓翁的市長之前不是出席過北京旗艦店的剪彩儀式,還到廠里考察過好幾次嗎?再找找志趣相投的合作伙伴。然后她馬上又意識到,她想的這些辦法,她父親肯定也都嘗試過。

        還沒開到工廠門口,她就注意到廠里的電動門有被打砸的痕跡,尤其是中間一段,那些鍍鋅彎管全都被砸變形了。司機也看到了,“咦”了一聲,但她沒有回應。司機離開后,她朝大門走了過去。

        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保安從門房里面打開窗子,探出頭來。她報了父親的名字,說自己是他女兒。保安看了看她,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估計是打給她父親的。她看到保安一邊看著她,一邊對著電話點頭,臉上的表情明顯變得溫和了。放下電話,保安從門房里走出來。

        “陳總讓我?guī)M去。”

        保安一邊用手把電動柵欄門推開一條通道,一邊對立嵐解釋說:“電動門前些天被弄壞了,還沒來得及修理?!?/p>

        “是有人來廠里鬧事嗎?”

        “他們要搶廠里的機器,叫了很多人過來。后面如果不是園區(qū)防暴隊出面,事情會鬧多大都不知道。”保安說。

        辦公樓前面,立著一個兩層樓高的鞋模。鞋模很漂亮,紅藍搭配的色彩也很搶眼。立嵐認了出來,這是父親上半年參加芝加哥鞋展時帶過去的那款新鞋的鞋模。她記得父親在朋友圈里發(fā)過一些鞋界名人與這個鞋模的合影,還跟她介紹過這款鞋子的獨特設(shè)計。

        立嵐有些悲哀地想到,如果父親同意與“國際豹”合作,那這只象征著父親抱負與雄心的鞋??隙〞灰瞥?,送到哪個人跡罕至的旮旯拐角去。但假如沒有被移走,那更是對父親的羞辱,想一想,每天來工廠都會看到這只鞋模,父親心里將有何感受?

        在她頭頂上,父親喊了聲她的名字。立嵐抬起頭來,看到父親站在三樓的陽臺上,兩只手扶著欄桿,正俯身朝她看著。她仰起臉,朝父親揮了揮手。

        父親穿著件黑色的夾克,他站在樓梯口,靜默地看著立嵐從樓梯上來。一年多沒見,立嵐覺得父親比上回見到時瘦了許多,出了這樣的事情,她當然知道他不會在外形上出現(xiàn)缺一只胳膊、少一條腿這樣的情況,但她明白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他的內(nèi)心一定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她盯著父親的眼睛看,他也迎著她的目光。他的精氣神似乎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兩個人目光相交,停留了一瞬。那一瞬間似乎很短,但又似乎極為漫長。父親沒有說話,他轉(zhuǎn)身帶著立嵐往樓層最東邊的辦公室走去。

        他們在茶桌前坐下來,父親用水壺接水的時候,她打量了一下他身后的柜子。櫥柜里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獎杯和證書,立嵐知道,父親其實初中都沒有畢業(yè),他是靠自己的聰慧、勤勞和人緣賺到了第一桶金。不可否認的是,父親很愛學習,有錢了以后又懂得通過EMBA課程來提升自己。

        立嵐在多倫多上大學時,父親曾經(jīng)去那座城市參加鞋展,那是她第一次在社會環(huán)境里觀察父親。在那樣的場合里,看著他能用英語自信地和別人交流,介紹他帶去的做工精良的登山靴,隔著幾排座位,她都能感覺到他的氣場和眉宇間洋溢著的激情。

        “你現(xiàn)在怎么樣?”等水燒開的時候,父親問她。他的語調(diào)很平穩(wěn),好像這天下午需要談?wù)摰牟皇撬膯栴},而是她的,或者他們只是像在多倫多大學門口那間餐廳里輕松地閑聊。

        本來是不想講自己辭職的事情的,但在父親面前,她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我已經(jīng)辭職幾個月了。”她說。

        “辭職了?”他重復了一下,“那現(xiàn)在是在做什么呢?”

        她告訴父親她想要嘗試寫作。寫小說,目前還在摸索。

        父親看著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對她想要寫作這件不合常情的事情,他倒沒有感覺奇怪的樣子。

        “喜歡就去做吧?!彼f,“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人生才會有意思?!?/p>

        她想起很多人都提到過的對他當年回濱海辦鞋廠的不解。放棄廣州好好的生意,回濱海來做鞋子,他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你當年為什么會回濱海?”

        雖然知道在這樣的時候問這種問題未必非常合適,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你知道,因為假鞋,濱海一直蒙受著惡名。我想要為濱海正名。我們?yōu)I海的制鞋技術(shù)這么好,可大家卻只滿足于做阿冒,真是讓人無法忍受?!?/p>

        他講得好像有道理,但又不能讓人完全信服。

        “這是你當年最根本的動機嗎?”她又問了一句。

        聽她這么問,他笑了起來,又想了一下。

        “原因好像還有一兩個,但每一個單獨說出來似乎都是不準確的?!彼f。

        他好像回答了她的問題,但又好像沒有。不過,他后面的這個回答讓她感覺比較真實。

        她自己辭職的時候,其實跟他當年很相像,她好像也有好幾個理由,但又沒有哪一個是明確的。她最后的決定并非精確計算的結(jié)果,而僅僅是依靠直覺,雖然不知道這種直覺會把她帶到哪里,但最后她還是聽從了內(nèi)心的召喚。

        就在這時候,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立嵐側(cè)身朝門口望去,看到是吳溪和姑姑一起來了。

        9

        “我就知道你會比我們更早到?!眳窍行┎粷M似的對立嵐說。

        立嵐聽出來吳溪話里面的話,但沒有吭聲。

        吳溪下午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半長筒風衣,襯得她整個人更成熟與時尚。她把包放在茶幾上,坐到了父親旁邊。經(jīng)過立嵐身后時,姑姑扶了下立嵐的肩膀,立嵐側(cè)過身子,仰起頭看了姑姑一眼,把手搭在姑姑手上。姑姑好像想對她說什么,但最終并沒有說出來。

        “向全中午跟我說我們應該一起到‘國際豹’那里一趟,你覺得呢?”吳溪對父親說。

        父親沒有馬上回答。他把冒著熱氣的金黃的茶湯從蓋碗倒到白瓷公道杯里,給她們每個人都斟了一杯。茶水的香氣彌漫在空中。

        “我看沒必要去?!焙冗^一口熱茶后,父親才回答。

        “為什么呢?”

        “我下午自己給他打了個電話。如果是做正版鞋,我愿意盡力配合,聽他的想法。但如果是做阿冒,那對不起,只能算了?!?/p>

        “‘國際豹’怎么說?”

        父親苦笑了一下。

        “他還是想做阿冒。盡管他認可我的想法和產(chǎn)品,但他覺得做品牌太慢了,而且接下來還要花很多錢。他等不了。”

        “能不能先答應他,緩一口氣再說?”吳溪的聲音變急了起來,“你要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吳溪跟父親提起立嵐和立嵐的異母弟弟,想要用兩個孩子的未來說服父親。她在那里說這些時,立嵐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夢。

        “父母能給孩子的最好的東西并不是財富?!备赣H又給他們倒了一輪茶,他只是簡單地回應吳溪,并沒有過多地闡述。

        “我們就不能先緩一口氣,等以后有機會了再回來做我們的品牌嗎?”吳溪站了起來。

        父親搖了搖頭。

        “現(xiàn)在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活下來。企業(yè)倒了,我們還有什么呢?”吳溪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她一邊說,一邊望向立嵐和自己的小姑子,顯然是希望她們能在邊上幫幫她。

        姑姑沒有說話,立嵐也沒有說話。

        “企業(yè)不一定會倒,活下來也并不是只有去做阿冒這么一條路。我們再想辦法吧?!备赣H說。

        “再想辦法?!我們已經(jīng)想了好幾個月了,我們到底會有什么辦法呢?”吳溪的聲音完全失去了控制。姑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去摟著她,勸她不要太過于著急。

        “你不要想得那么復雜,我們把高仿鞋做好,讓那些喜歡高品質(zhì)又花不起那么多錢的人都穿上名牌不也是一件好事嗎?”吳溪哭了起來,抽抽搭搭地說。

        父親看了吳溪一眼,目光中帶著些憐憫。

        “我們不能這樣給自己找臺階?!彼f,“你要知道,志向不同的人是不能在一起做事情的。有時候,你以為得到了一些東西,但實質(zhì)上是在失去更為寶貴的?!?/p>

        “問題是現(xiàn)在太難了,錢的問題解決不了,這日子怎么過?”吳溪也不客氣地對父親說。

        父親點了點頭。

        “所以,你得有思想準備,可能得跟著我過一段苦日子了?!彼穆曇艉茌p,但是很堅定。

        望著父親,立嵐再一次意識到,他并不是一個按照世俗邏輯出牌的男人。她想起他和爺爺?shù)拿埽c母親的離婚,她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著某種不管不顧的危險的氣質(zhì),但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的個性對她又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

        現(xiàn)在她明白,父親是絕不可能與“國際豹”合作的,她不用再為昨天夢里的情形擔憂了。

        她想起蔡志超。和父親相比,同樣去加拿大留學過的蔡志超就比較現(xiàn)實,也太沒有冒險精神了。但她仔細想想,又明白她對蔡志超的看法其實也就是她對那個猶豫的自己的看法。在某種程度上,她身上也有著蔡志超的部分影子。

        “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是人群中的異類?!彼浧鹂涤钤诿灼淞植蛷d吃飯時對她說的話。

        異類,不管是褒義還是貶義,確實是有一些。

        但為什么不呢?

        她想要告訴父親,她能理解他,也支持他不想與“國際豹”合作的決定。

        靠在沙發(fā)上,她覺得他們說話的聲音變得有些遙遠了。

        這一次回來,有一些事情在她頭腦里重新復活。那些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事情就像是一顆顆種子,原來都藏在她內(nèi)心的洞穴里,雖然不為人所知,甚至她自己都不清楚,但它們其實一直都在。她突然對自己的寫作有些信心了。她覺得她可以打開自己,然后慢慢地變得更加復雜和豐富。這也許就是工作近兩年后,她最終還是下決心要辭職寫小說的原因吧。

        她知道她和父親一樣,接下來可能要接受很多挑戰(zhàn),但她明白這是成長所必須面對的。就像小時候那段時光,當時會覺得凄苦悲哀,可現(xiàn)在回望,其實也未必有多么痛苦,而且其中還蘊藏著值得珍視的寶藏。從未來看待今天,大概也就像是在今天回望過去那段時間一樣吧。

        她突然記起來那個在虹橋高鐵站沒有趕上火車的男人。其實就算沒完成預計的旅行,也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在心里面想:人生是否也是如此,危險里面蘊藏著生機,失去時也許會有另外的得到?

        這樣想著,她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既在面前的這些事情之中,又在這些事情之外。她既在當下,又同時處在過去與未來之中。

        這種闊大的感覺讓她放松了下來。

        (楊靜南,作家,現(xiàn)居福建福州)

        責任編輯: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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