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都有可能發(fā)生,這話是真的。
邀請葉維平來日本的時候,我并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費盡心機找的一個借口是,關于那篇正在寫的小說,很想面對面地聽聽他的意見,他答應過來的時候,我激動得幾乎暈厥。他乘坐的飛機在千葉縣的成田機場降落,從我家過去,開車的話要好幾個小時,所以我是乘快速電車去接他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見面后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應該是什么,是否可以擁抱他。
飛機晚點了半個小時,因為我急著見葉維平,有點兒焦慮。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本人。
一大群人走出來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葉維平了。他笑著朝我走過來。他的笑容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我不動,等著他走到我面前。我也對他笑,一邊伸開雙手擁抱了他一下。隨后我對他說:“辛苦了吧?!彼f還可以。我又說:“為了我的小說,讓你這么遠地專程跑一趟,真是對不起你了,我都不知道說什么話才能表達我的謝意?!彼f客氣了。
我領著葉維平朝電車站的方向走,路上,他讓我不要在意他來東京的事,因為他辦的是三年簽證,這一次也并非是第一次來日本,前不久剛去了京都和鐮倉。他還說:“我在電話里答應你要來日本看你的嘛?!蔽一卮鹫f:“話是這樣說,但你這一次來日本,純粹是因為我的任性,是因為我有事拜托你的啊?!?/p>
我們到月臺的時候,這么巧,去東京的電車剛好等在月臺上了。一上車,葉維平便指著椅子下面對我說:“我第一次到日本的時候是夏天,上車后發(fā)現空調風竟然是從頭頂和腳下兩處吹出來的,涼感很到位?!蔽铱戳艘谎垲^頂和椅子下面,還真是有通風口,他不說的話,我也許永遠都不會在意。
為了說話方便,我?guī)е~維平坐在靠近角落的兩個空位。我跟他的距離非常近,他的呼吸真實得可怕。
電車出發(fā)了。從機場到上野需要一個多小時,我跟葉維平就開始聊起來。我很緊張,不知道應該跟他說什么,于是隨意找了一些話題。國內來的朋友,大多數都會對日本的一些細節(jié)感興趣。前不久我跟國內的一位編輯老師聊天,老師就說日本給他的整體感覺,就是什么都很細節(jié),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人。老師還舉了一個例子,他的朋友開車帶他去山間泡溫泉,路上去一個周圍荒蕪的孤零零的便利店,發(fā)現那個便利店不僅干凈,而且應有盡有,有食物飲料,有最先進的復印機和ATM,有報紙和雜志,有文具和動物食品,有非常干凈的衛(wèi)生間。老師經常外出,用過很多便利店,但是怎么也忘不了那個孤零零的山間小店。老師還說到了低欲望,不少人覺得是指現在的年輕人不想買房,不想買車,不想結婚,不想過奢侈的生活,但日本的低欲望似乎是全民性的,說好聽的話是一種境界。我想到了一個字,就是“宿”。具體解釋的話,就是人們滿足于“宿”,宿在某一個點上,宿在某一個層次上,并在那個點和那個層次上做到最好。我覺得這個“宿”,是一條很不錯的思路,同時覺得終于找到了可以跟葉維平聊天的主題。我問他給太太買東西的時候,有沒有去過婦女專用商店。他點頭。我又問他坐電車的時候,有沒有在無意中走進女性的專用車廂。他說沒注意到有女性專用車廂。我問他有沒有注意到日本大街上那些下水道的蓋子,說它們是藝術品都不過言。他說他拍了很多下水道蓋子的照片。我問他有沒有發(fā)現日本人不闖紅燈,即使是小街小巷,即使沒有車,日本人也會站著等燈變綠了再過馬路。他說注意到了。我說還有上下扶梯的時候,人人都靠左邊站著,右邊留給急著趕時間的人走。他說也注意到了。我就說:“日本人做這些,是不自覺的。但不自覺到這個程度,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最高的自覺?!?/p>
電車進了上野站,我?guī)е~維平下車,一邊問他在東京住幾天,一邊告訴他我已經為他安排好了一個星期的日程。至于宿泊的地方,我讓他自己做選擇。如果他想住酒店,那么我家的附近就有一家挺不錯的,但如果他愿意,我更希望他住到我家里。他想都沒想地回答說酒店。
因為葉維平說在飛機上吃過JAL提供的便當,我就直接帶他去了家附近的那家酒店。辦好人住的手續(xù)后,我試探地問他是否需要“洗漱”一下再聊天。他說需要。我跟他約好了晚上六點在酒店附近的一家居酒屋聊天,還答應到時候來酒店接他。有一陣,我希望他能感知到我不想回家,希望他說我可以留在酒店的房間里等他“洗漱”完。可是我不敢跟他說。說完“待會兒見”,我往外走的時候,他喊住我,讓我好好想想關于那篇小說要聊的那些問題。我說好。
但是我沒有回家,去賣部買了一杯咖啡,然后在酒店的會客廳找了一張椅子坐下。除了我,大廳里還有幾個陌生的人在。無論聊不聊天,幾乎每個人都在喝咖啡。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找出葉維平的幾張照片。有一張是他在海邊或者是湖邊拍攝的,也是他發(fā)給我的第一張照片。栗色的頭發(fā)真絲般光滑,少年般披散在他的額頭上。他臉上燦爛的笑容就像一個小小的永恒。第一眼看他的這張照片時我就感覺到一種眩暈,一種不可思議,因為坐在沙發(fā)上的我,心里突然劃過了一個激靈。我意識到,他是一個令我的心失去正常跳動的人。后來我又跟他交換了幾張照片。我曾經通過短信對他說:“你的每一張照片都在笑,我的每一張照片都皺著眉頭。照片最容易看出真實,你的明快和我的抑郁真是一目了然?!边@時候,因為我已經跟他聊了很多關于我,以及跟我有關的事,所以他回答說:“希望你從現在開始快樂起來……”毫無疑問,他的身上有一些東西打動了我,除了那燦爛的笑,還有他的聲音像生日蛋糕,給我一股甜蜜的感覺。我的感覺被他的笑容和聲音填滿了,好像酒杯里注滿了甘美的紅葡萄酒。也許就是從看他的照片開始,從聽他的聲音開始,我不知不覺地被一種夢幻般的感情所控制。
“我遇到一件不平凡的事,我不能再懷疑了。它不是一般確切的或確鑿的事實,而是像疾病一樣來到我身上,偷偷地、一步一步地安頓下來,我感到自己有點古怪,有點別扭,僅此而已。”這是薩特在小說《惡心》里寫的一段話,但正適合描述我現在的情形。
時間比我想象的要過得快。差三分六點的時候,我給葉維平打電話,告訴他可以到一樓的會客廳來了。
葉維平穿了一件亞麻布的白色襯衫,外邊披了一件米黃色的風衣。
居酒屋離酒店不遠,走五分鐘就到了。六點剛過而已,里面的客人已經快滿桌了。燈光溫馨,啤酒閃閃地發(fā)出金色的光。按照店員指定的桌子,我跟葉維平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葉維平不懂日語,由我點菜。我問他會不會喝酒,還說我能喝一點兒,他說他也能喝一點兒,我就問他想喝什么,他說隨我的便。我喝酒一貫從扎啤開始干杯,于是就叫了兩杯扎啤。他看起來也就七十公斤的樣子,不胖也不瘦,我想他平時吃得不多,就點了一盤生魚片、一盤海鮮沙拉和一盤壽司。
從機場到酒店的路上,明明聊了那么多的事,但跟葉維平干杯后,我卻開始感到壓力,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怎么開場。我本來是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短外套,因為覺得熱,就把它脫下來搭在椅子背上。
葉維平說很高興見到我,我說我也是,然后我們一起嘻嘻地笑。他的笑容看起來依舊燦爛。我說“很高興見到你”這句話,應該是在機場見面的時候說才對。他說是啊是啊。我發(fā)現他笑的時候,喜歡齜牙,這使我想起他在跟我用微信聊天的時候,最常用的表情就是齜牙。氣氛變得柔軟,他對我說,我還真覺得跟你挺有緣分的呢。我說可不是嗎,你跟我媽媽是同一天的生日,你也住過萬里屯,也喜歡小說。他打斷我的話,問我媽媽好不好。我告訴他我媽媽已經死了。他“啊”了一聲,跟我說對不起。我說沒關系,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接著告訴他:“你的樣子跟照片一模一樣,或許比照片還可愛?!彼x了我。
過了一陣,葉維平問我想不想馬上聊小說。我說反正還有好幾天的時間,現在聊不聊都可以。但是他說他想聊,想開門見山,看我不懂的樣子,解釋說他想問我一些問題。我一邊說好,一邊慢慢地、極小心地放下手里的酒杯。我的手有點兒抖,感覺上好像是將一束待放的鮮花插進了花瓶。他問我是否有過小說中寫的那種類似的經驗。我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告訴他,至少我身邊有好幾個這樣的年輕人,愛同性,或者在愛過異性后發(fā)現更喜歡跟同性在一起,或者既愛異性又愛同性。他問我小說中的主人公秋介是屬于哪一種,我說我也不清楚,但如果非要選一個的話,大概屬于最后的那一種。出乎我的意料,他問我是否真心地愛過女人。我又閉了一會兒眼睛,猶豫地回答說:“或許我愛過某一個女人,但是并沒有用心愛過?!彼孟窈荏@異,過了一段時間才問我為什么,是不是直到如今都沒有遇到過真心喜歡的女人。我注視著他,想告訴他我曾經年輕,曾經有過激情,曾經有優(yōu)秀的女人從我身邊走過,但是我想不起來哪一個女人是我真心愛過的。可是我覺得,如果我就這么回答的話,也許會令他對我產生不信任,產生反感。我可不想他反感我,于是問他是否讀過夏目漱石的小說《三四郎》,他回答說很早以前讀過。我說就我個人的理解,那部小說的意義,在于夏目漱石用故事告訴讀者,男人永遠都無法理解女人。他“哦”了一聲。我說我基本上不喜歡人,當然大多數人也不大喜歡我。他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兒憂傷,我就補充說:“我寫的小說你都讀過了,你應該知道我筆下的男人,基本上都跟我似的不很健全,基本上都可以說是人間失格。我從來沒有寫過純愛的故事,唯一一部寫愛情的小說,主題還傾向于戀父情結?!彼肓艘粫海盐业恼f法歸案似的說:“想一想你寫的小說,的確是你說的這個樣子。但是,你覺得你以后有可能愛上某個人嗎?”這個問題令我為難,有好幾秒鐘不知如何回答。另一方面,純粹就是為了松一口氣,我對他說:“雖然不想強調這一點,但是,恐怕我以后會愛上的,可能性比較大的就是動物了?!背了剂艘粫海已a充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有就是有?!彼χ鴮ξ艺f:“你把動物排在第一位啊。”我說是。
我讓葉維平別只顧著說話,于是他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塊生魚片。他說還想問我?guī)讉€“不太好意思問”的問題。他解釋說,之所以不好意思,是因為這幾個問題是不應該問的一般性的問題。我讓他問。他強調說,這幾個問題對他理解小說以及小說中寫到的兩個男人的“今后”都非常重要,所以除非我不愿意回答,如果回答了,希望是真誠的。
其實,聽葉維平說“今后”,我的心就開始忑忑起來,身體也變得僵硬。經過朋友的朋友的介紹,我跟他在微信上相識了。一直以來,我不太喜歡跟他人在一起,或許我太在意別人的感受,也或許我太在意他人對我的感受,而我不擅長交際,只有孤單才會令我覺得自在吧。他跟我聊天時也發(fā)現了這一點,有一次感嘆地對我說:“你太孤寂了?!睂τ谖襾碚f,快樂的感覺一直都是奄奄一息的。就在那一天,我只是看了一眼他的照片,然后沒有任何前兆,他就如大海的浪濤似的將我卷走了。他很快樂,從來沒有因我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感到驚異。在他那里,一切都很自然,什么事情都似乎是該發(fā)生不過發(fā)生了而已的那種感覺。跟他聊天的時候,我覺得很自在,覺得有天堂的風在中間穿來穿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早上,只要我睜開眼睛,便會發(fā)現我的腦子和心都被他占據了。還有,無論我有多么沮喪,只要他來電話,我所有的不快都會被他的聲音趕走。他像一股強烈的激情使我膨脹起來。
有一句話說舉重若輕,但我沒有凡事拿得起,凡事放得下的那種本事。雖然不敢確定,我覺得我好像是喜歡上葉維平了,但又不能和他說這件事,畢竟我也是一個男人啊。每天,我會很努力吸引他對我的注意力,這樣的心情,我還從來沒有體會過。
我說我一定會真誠地回答問題,于是葉維平慢慢地咧嘴笑起來,對我說:“小說中被愛的男主人公跟我有一個相同的字呢。”用他的名字做主人公,真正的心思是我想跟他如膠似漆,但沉默了一會兒,我告訴他的竟然是,我也不敢肯定起這個名字跟他有關,但我的名字叫秋介,能夠肯定地說,當時給被愛的男主人公起名字時,腦子里突然跳出了“一葉知秋”這個成語,所以也許可以說是巧合吧。這時候,我感到羞愧,感到不太舒服,突然小聲地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得費一番力氣才能回答葉維平下面的問題。他讓我說說看,為什么小說中的秋介在喜歡葉后,動不動地向葉道歉。我總是用自己的情感來寫作,就好像此刻,隔著木質飯桌和閃閃發(fā)亮的啤酒杯,我被一種很極端的感覺折磨著,形容起來就像闖進了一片禁止外人人內的區(qū)域,自己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我對他的感情如龍卷風從天而降,無法解釋,也令人難以置信。其實在他來日本之前,我跟他在微信里聊天的時候,就已經感受到他的忍俊不禁了。本來我是低著頭的,這時候就抬起頭看他。也許我的眼眶是紅紅的,我對他說:“葉維平,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很害怕,那些日子里我從早到晚都會坐立不安。我總是覺得葉無法接受秋介。”突然我說不下去了,很快地喝了一大口酒。他想了想,說每個人都有天生的感情,都是可以理解的,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再說葉跟秋介的關系僅僅局限在探討感情的范圍。”我看著他,突然挺直了身子問他:“我說的是假設,請你不要生氣。假設那個葉維平是你,換了你,你會怎么樣?你不會覺得很別扭嗎?”我知道這個假設很荒唐。他回答說:“為什么你認為我會感到別扭呢?對于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多一個人來愛我,是令我高興的事,我會真心地感謝男主秋介?!彼脑捦钢嬲\,將我內心深處繃緊的地方動搖了,我的眼淚涌出來。我覺得快要被淚水淹死了。我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因為我的徹底崩潰,關于小說的交談只好拖到了第二天。
終于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是我根本睡不著。電視里正上演著最新日劇《尤莉亞老師的紅線》。已經播了幾集了,至今為止的劇情是:主人公伊澤百合子是一位家庭主婦,同時也在自己家中開了一個刺繡教室。她的丈夫是小說家吾良,雖然已經結婚多年,但一直相敬如賓,過著非常平靜的日子。有一天,她突然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說吾良突然暈倒,正在醫(yī)院搶救。她趕去醫(yī)院,得知送吾良到醫(yī)院的是一位年輕的男子。男子表示是吾良的朋友,還支支吾吾地說吾良是在沖澡時暈倒的。吾良經急救保住了生命,但一直處于昏迷的狀態(tài)。令她驚訝的是,送吾良到醫(yī)院的男子,竟然抓著吾良的手哭泣。不久,男子這樣告訴她:“你丈夫是和我開房時暈倒的?!闭煞虺鲕壍娜司谷皇悄腥恕U煞蚧丶液?,因為需要人照顧,她竟然請那個男人住到家里來幫忙,男子也表示自己最適合照顧她丈夫。我一直追看這個劇,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喜歡葉維平有關。
再有十分鐘電視劇就會結束了,想不到屏幕上突然換成緊急的新聞報道:
朝鮮(日本叫北朝)剛剛發(fā)射了一顆導彈,目標是日本的沖繩;導彈有可能在沖繩地區(qū)落下,呼吁所有沖繩的居民到地下或者結實的建筑物中避難。
我用發(fā)抖的手將電視屏幕拍成照片,然后將照片發(fā)給了小原。小原遠在杭州,家里沒有電視機,絕對不可能看到這條緊急新聞。小原是我心靈寄宿的一個驛站。我累了,想休息的時候;我辛苦了,想找人安慰的時候,就會給他打電話。
不久,小原回信問我發(fā)給他的照片是什么意思。我說照片是電視屏幕的照片,朝鮮對著日本的沖繩發(fā)射導彈了,日本政府正在呼吁沖繩的居民避難呢。他回了一個“啊”字,跟著又回了一個“天啊”,接著問我為什么。據我猜,朝鮮也許是往太平洋海域發(fā)射,但因為經過沖繩的上空,有在沖繩墜落的可能性,所以才呼吁避難。不過以往朝鮮也做過同樣的事,但日本政府并沒有呼吁過避難。小原說奇怪。我說日本這邊不少專家正在做分析,說朝鮮還是第一次這么做,就是沒打招呼就發(fā)射,屬于預測外。小原說“真的神奇”。我說日本電視的頻道都在報道這件事,暫時還沒有搞清原因,只能讓居民避難,還說五分鐘后就會知道導彈會不會在沖繩落下了。小原說那就等五分鐘,還說政府都是做保險的,應該不會有大問題。我說:“所以我不會在沖繩買房子,也不會在北海道買房子。萬一跟朝鮮或俄羅斯有沖突,這兩個地方首當其沖?!边@時候,電視上又換了內容,我趕緊告訴小原,說日本防衛(wèi)廳的官員們正趕去總理府。小原剛“啊”了一聲,我說導彈通過沖繩的上空到太平洋了。小原說太神奇了,然后問我導彈有沒有落下。我說不知道,還沒有報道,不過官員們已經集合在總理府了。小原說讓大家了解官員的動向很重要。我說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有一種末世的感覺。小原說和平期過去了。我問他是否有可能發(fā)生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他回答說:“軸心國的勢力相對弱,應該不會?!苯又f他不喜歡戰(zhàn)爭,因為戰(zhàn)爭要么是殺人,要么是被殺,個人是無法承擔也無法逃避的。他還說因為宗教、歷史情結等原因,個人的生命變得不值錢了。我向他說起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那些很恐怖的映像。不少映像是日本的戰(zhàn)地記者直接拍的,很真切,尤其哈馬斯那邊的情形很糟糕,下水道的水返到地面,好多人拉肚子或者皮膚發(fā)疹,只能喝鹽水。戰(zhàn)爭使當地變成了一片廢墟,即使戰(zhàn)爭結束了,廢墟上的人全部都成了一無所有的窮人,一切又得從零開始。我看到很多孩子熟睡般死去,覺得很痛恨戰(zhàn)爭。再過二十年,如果這些孩子不死的話,想一想會變成什么樣子呢?而那時應該是一個新的世紀,孩子會長成一個青年,跟差不多幾年前的我們一樣大。死亡提醒我生命有多脆弱,和平有多珍貴。小原“唉”了一聲。我說日本的官房長官通過電視跟大家做說明呢。小原說這么晚了哦。我把官房長官的話傳達給他:“說是要保護國民的生命和財產?!毙≡f:“關鍵還是讓大家知道?!蔽艺f導彈的事看來沒問題了,因為電視開始播更好玩的了,換成了政黨間干架,在野黨都在鞭撻總理,一定是白天拍的。我感嘆當總理也不容易,稍不努力就會被趕下臺。
這樣聊了一陣跟時事相關的事,我改變話題,不自在地對小原說:“他來了?!毙≡瓎柛杏X怎么樣,我說還無法確定,但因為他在我身邊,給了我一種確定的幸福感。我解釋說:“不是出發(fā)的那種喜悅,是駐留在此刻的幸福?!毙≡f這樣的感受很真切,很好。我說我很辛苦,一方面,因為想留住他的笑容和聲音,所以想永遠維持現在的關系;另一方面又覺得跟他的關系虛無縹緲。小原打斷我的話:“畢竟你跟他之間并沒有真確的關系。”我說我最擔心的,就是不小心嚇到了他。還說如果我過于執(zhí)著這一份情感,也許就是在玩火了,會真的失去他。因為非常矛盾,我的心情,每天都可以形容為翻山越嶺。小原說他這時候不想安慰我,因為對一個作家來說,唯一的救贖就是寫作,如果他安慰了我,說不定就會將我正寫的小說終結了。我“嗯”了一聲,小原又說:“你千萬不要有更多的貪欲,應該真心地去感謝。去感謝他,更要去感謝上天。因為你是一個作家,而上天正在成全你。他是上天送給你的一份大禮。你跟我說他像陽光,而我覺得你的生活中缺少的也正是類似的東西。”我無言以對,近于失望地回了一句“好吧”。小原笑了一下,說我的“好吧”聽起來有萬不得已的無奈的感覺。
一大早我就帶葉維平出發(fā)去柴又了。柴又是葛飾區(qū)的一個地名,從東京的地理文化形成上來叫的話也叫“下町”,是庶民生活的地方。車站很小,只有一個出口,是電影《寅次郎的故事》令它在國內出了大名。看過這部電影的人,可能都記得那幾句開場白:“我生長在東京的葛飾柴又,是帝釋天的水把我養(yǎng)大,姓車名寅次郎,人們都叫我瘋瘋癲癲的阿寅!”到了金町,其實只要坐一站電車就可以到柴又的,我卻帶葉維平沿著江戶川走了三十多分鐘。江戶川沿岸是日本常見的河原構造,有天然廣闊的綠草地和休閑散步的大壩,《寅次郎的故事》中的好多鏡頭都是在這里拍攝的。寅次郎在這里的綠草地上做白日夢,在大壩上跟小時候的滿男玩耍。柴又車站前寅次郎拎著箱子的銅像十分矚目,寅次郎成了演員渥美清的化身。寅次郎和渥美清,一個是虛構的藝術中的人物,一個是真實的藝術家,渾然一體。如今人們在紀念的是哪一個已經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戴著那頂獨特帽子的,闖蕩江湖的,瘋瘋癲癲的男人,被日本人以及不少中國人喜愛。
中午我?guī)~維平去了柴又川千家。川干家的千川鰻魚飯是百年的美食。店內有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假山、流水和石燈籠,還有高高的櫻樹。食器、座席、庭院、掛軸畫、花瓶所塑造的空間美,令人想象到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意境。葉維平不禁心生感嘆,沒想到中國的好多文化,竟然被日本人用這種形式完美地保存著。
吃過飯,我?guī)~維平去擁有380年歷史的帝釋天轉了一下。雖然我沒有欣賞的心情,但想起了寅次郎的那一句臺詞:“是帝釋天的水把我養(yǎng)大?!钡坩屘斓乃磻摼褪墙瓚舸?。在江戶川,可以乘坐“矢切渡船”,而“矢切渡船”始于江戶時期,是東京地區(qū)保存下來的唯一的渡船。渡船雖小,卻凝縮了漫長的歷史;江戶川雖然不太大,卻養(yǎng)育了參道里脈脈相承的老鋪和人。
最后,我?guī)~維平去了山本亭。帶葉維平去山本亭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山本亭是一座兼具東西方風格的庭園,但是這庭園只有在茶室才能欣賞得到。我是自然想到的:一個遠離日常的地方,也許更加適合跟葉維平的聊天吧。說真的,自從昨天跟他分手,雖然我對他的問題和回答,覺得越來越緊張,卻是控制不住地期待著跟他的再一次聊天。
我買了兩張票,叫了兩杯抹茶和兩套和式點心。說是茶室,其實就是一個榻榻米式的極其寬敞的大房間。幽靜的庭園將這里與人世間的噪音隔絕。我想跟葉維平一起坐在榻榻米上,一邊喝茶,一邊吃點心,一邊欣賞庭園,一邊聊天。很意外,茶室里只有兩組人,而每組也只有兩個人。偌大的茶室里只有六個人的空蕩蕩的感覺果然很特別。不久女服務員送來了抹茶和點心。點心很好看,葉維平表現得興高采烈,說他有點兒舍不得吃掉它們,要慢慢地品味。
默默地吃喝了一會兒,開口后葉維平對我說:“天很藍,園內的植物翠綠,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陌生。包括這抹茶,甚至點心,你在小說里都寫到了。明顯的是,你是事先想好了帶我來這里的。”我“嗯”了一聲,覺得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保持住了理智。猶豫了一會兒,我對他說:“寫作的那一段日子,真的是很糟糕的一段日子。特別寫葉出去旅游的那一章時尤其糟糕。”我問他記不記得那一章寫的是什么,他回答說記得。
大致的內容如下:葉答應會將旅游時看到的一些有意思的東西或事拍成照片發(fā)給秋介,還答應到了西安后的上午會給秋介打電話。沒接到電話的秋介,焦慮地等了一個上午,直到中午才收到了葉發(fā)來的兩張照片,知道他乘坐的飛機晚點了。問題在之后,葉再也沒有給秋介一個字一個表情。夜里,秋介睡不著,給葉發(fā)了一幅畫的照片。關于那幅畫,隨便什么人看了后,都明白表達的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思念。葉不可能不明白秋介的心思,卻依然沒有給秋介回一個字。接下來的一天,再接下來的一天,都是秋介給葉發(fā)信后葉才回信,而且葉回信的句子很簡短,都是“好啊”“嗯嗯”之類的,給秋介的感覺是,葉的文字跟石頭落地那樣,只發(fā)出一個音響就靜了。葉從來不給秋介打電話。葉不過是外出旅游而已,給秋介的感覺卻好像是去了另外的一個星球。葉旅游的那段日子好像連世界都對秋介關閉了。秋介心里十分明白:葉再忙,不可能連給他寫幾個字的時間都沒有;葉再忙,不可能連語音一次的時間都沒有。葉只是不想這么做而已,或者葉根本就不曾想起過秋介。秋介常常煩惱,覺得葉的態(tài)度里有某種東西,或者說他給秋介的其實是一種“信號”或者“暗示”,讓秋介離他遠一點兒。但即使如此,秋介還是天天問候葉,為了讓葉回信,還特地提幾個小問題,因為秋介爭取到的葉的回信,會將殘缺不全的心一次次地還給秋介。但是秋介一直不敢問葉在外游玩的情形,唯恐這樣的詢問聽起來像是在責備葉。還有,秋介覺得詢問的話等于是在撩起面紗,而撩起面紗后看到的什么令秋介覺得更加恐懼。秋介只好假裝是一個聽話而又安靜的孩子,乖乖地等待著事情的進展。
我的樣子一定很凄然,因為葉維平說我看起來好像掉進了“萬丈深淵”。我真想告訴他,他去外地游玩的那段日子,我的感覺是時間被分成了兩半,一半的時間是被我對他的思念充滿了,另一半是他用冰冷的態(tài)度加重了我的痛苦。形容起來,葉維平與我的關系,很像蓋錯了的瓶的蓋子,如果我不小心翼翼地端平,里面的液體就會流出來。感知到他的冷淡,我只能一步一步地倒退,已經痛苦得不知身在何處了。
不知道葉維平是否明白這一章我想表達的心思。葉不跟秋介聯系,即使偶爾聯系一下也表現得很冷淡,秋介的心很受折磨,似乎只剩下花生米那么大了。而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葉的行為使秋介意識到,葉真的非常非常善良,葉一直都在努力地照顧著秋介的感情。要知道,一個人故作鎮(zhèn)靜地面對另外一個人的痛苦,所需要的勇氣,絕對不會比前者少,而且如果沒有真正大的情懷,也是根本做不到的啊。所以秋介一再覺得,如果再這么任性下去,幾乎等于玩火自焚了。秋介很想將這些謙卑的小心思傳達給葉,卻是做不到,因為秋介考慮過各種可能出現的結果。
寫這一章的幾天里,如果不是我難受得滿街亂走,看到垃圾站的垃圾,我會忘了那天是星期幾,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還是扔資源垃圾的日子。我總是在想,要怎么寫,才能將這份對葉的喜歡之情寫清楚?,F實中也是如此,我本來想告知葉維平的,是我對他的一種傾慕之情,但因為愚笨,令人看起來竟然成了對他的一種欲望,還嚇到了他。他離我越來越遠了。
東京的交通有一條日比谷線,是地下鐵,電車是在地下穿行的。東京的交通還有一條東武線,是在地上行駛的,卻在北千住站跟日比谷線相接。一天,我嘗試從銀座乘日比谷線,經北千住到了東武線的終點東武動物公園?;劂y座的時候,等于反過來又重新坐了一遍,不過我特地在北千住下了車。除了日比谷線和東武線,北千住還有常磐線、千代田線等其他幾條線,可以說四通八達,發(fā)現這一點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巨大的痛苦。
葉維平說,讀這一章的時候,覺得作為作者的我,是在用這樣的一些細節(jié)表達內心的某一種擔心。說白了,就是擔心葉會發(fā)生變化。我回答說,寫作的時候,因為太難過了,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些細節(jié)的意義。但擔心是千真萬確的。葉在北京的時候,秋介并不會覺得害怕。但是,葉這一次旅游,一直都有好朋友陪著。秋介擔心葉跟他的朋友無話不談,而一旦葉的朋友是一個絕對的男女戀愛主義者,很有可能說服他改變對秋介的態(tài)度。說到這里,我垂下頭,沮喪地補充了一句:“你知道的,在大多數人的眼睛里,喜歡同性的這種感情,是病態(tài)而又殘缺的。還有意外,也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的?!闭f到這,我停頓下來,心想葉維平你就是從出差開始突然變冷淡的啊。不久我接著上面的話說,因為有這樣的原因,只要葉在路上,秋介就一刻也無法安寧。寫作的時候,在我的想象中,秋介的欲望好像一只風中的疲憊的鳥,想離去又想留住,想死又想茍延,是擺動不安的。葉維平問我:“你的意思是,秋介也會有改變的可能嗎?”
特地帶葉維平到日本的庭園來聊天,這時候我反而想喝一杯酒給自己壯膽打氣。我看了看天,天空是藍色的,飄著一朵朵白色的云。我對葉維平說:“有時候,我會沒精打采地想,小說中的葉和秋介,兩個人的過去對另一方來說,很像那種不得不思考的填字游戲,上面布滿一塊塊空白的方格。至于能否正確地填滿它們,只看對方想得到還是想不到罷了?!?/p>
葉維平把不慌不忙吃光了的點心盤移到桌子的角落,用濕的手巾擦了擦手,然后這樣問我:“你真的相信秋介對葉的感情是愛嗎?”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想了一會兒,我老實地回答說,我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在小說中想表現的是,秋介并沒有想要葉的愛,他想要的是一種十分簡單也十分容易的東西。他讓我說具體點兒。我回答說:“秋介想要的是葉的單純的笑聲和葉的明快的笑容。秋介活得疲憊而惶恐,一個疲憊而惶恐的人是負擔不了愿望和理想的?!闭f完后我自己也覺得哪里不對勁兒,趕緊補充說,“但我確實又是想寫一種周圍的人看起來不是那么回事,但實際上卻是那么回事的一種關系,就是秋介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喜歡葉的一種關系?!彼R上回答說:“從某一個遙不可及的角度來說的話,或許你想寫的,是一種很親密的關系。事實上,沒有任何一種關系是理所當然的?!彼f的“親密關系”這四個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覺得有一種相對性在里面。
有一對客人離開了,茶室里只剩下四個人。我跟葉維平在榻榻米上坐得太久,腿都酸了。他換了一個姿勢,將左腿壓到屁股下面。我讓他別介意,可以跟我一樣將兩條腿都伸直了。他伸直了雙腿,笑著告訴我說:“果然很舒服?!蔽覇査刹豢梢栽俳幸槐?,他笑著說可以,我就走出茶室去添加了兩杯茶。我回來后,他這樣對我說:“有時候我會這樣想,也許是你想為正寫的人物找一個原型,或者你自己不小心投入角色里,把你的想象寫進去了。你愛的也許僅僅是你自己虛構出來的葉。作家不是靠想象在寫作嗎?也許你寫完這篇小說,就會從那種糟糕的日子里走出來了?!彼目跉獗任腋褚粋€作家。我不吱聲。也許是看出了我的尷尬,他換了一個話題,說他第一次看日本的庭園時,覺得很美,很感動,但看的次數多了后,開始覺得它們大同小異。他說得對,但是在東京找一個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喝茶,還真是不容易。新叫的茶送上來,我跟他都沒有動茶杯,我也不能解釋為什么要添叫一杯不想喝的茶。但是我沒有時間考慮了,因為他突然問我為什么會選擇寫這種題材,因為他過去從來沒有讀到過我寫的這種題材的小說。我猶豫了很長時間,回答說我也解釋不清楚,但如果打一個比喻的話,跟一個人突然間想搬家,想換一個房子的情形差不多。他拿起茶杯,一口沒喝又將茶杯放回到原處。他問我:“你跟你太太,做那種事的時候,有過最快樂的感覺嗎?你跟你太太,現在還做那種事嗎?”我心想:他要來真格兒的了。我嘆了一口氣,回答說:“當然有過最好的感覺,就是除了戰(zhàn)栗,全世界都一片空白的那種感覺,但是我跟我太太,早就不做那種事了?!彼麊枮槭裁?。我說不做那種事跟我太太沒有關系,跟我太太生孩子有關系。于是他又讓我談談這個關系是什么。
從我太太察覺到羊水破,到陣痛,到生下孩子,差不多用了二十個小時。陣痛給每個人的感覺并非完全相同,但真的是大同小異。據我太太說,就是便不出屎的那種感覺。好不容易生出孩子,覺得完事的時候,醫(yī)生卻讓我太太躺在產床上別動。不久,兩個年輕的女護士來到她身邊,用雙手使勁兒地擠壓她的肚子。起初我只是感到驚奇,問她們在干什么。其中的一個護士回答說:“在排泄留在你太太肚子里的污血啊?!蹦菚r候的我,忽然覺得非常惡心,仿佛我太太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麻袋,或者是躺在砧板上的一頭豬。我知道這個感覺很荒唐,但我就是接受不了由著人家拍打麻袋似的從我太太的體內排污血這件事。也許沒有人相信,就在那一刻,所有關于性,關于男人女人,關于身體,所有跟這些有關的意義,一下子在我的腦子里都崩潰了。以后的幾年里,每當我看見我太太,會身不由己地對自己產生一種憎憤的心情;每當看到大肚子孕婦,會身不由己地心忑忑。
感覺自己的肚子在上下地鼓動時,葉維平小心翼翼地問我:“現在你還會有很強烈的感覺嗎?”我告訴他沒有當初那么強烈了,但毫無疑問的是,這種感覺已經成了腦海深處抹不掉的記憶。記憶上被刻著一個難看的疤。他難過地說他沒有這樣的感受,還說他太太生孩子也很順,差不多在上了產床的同時就生了。我不吱聲,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我愿意的話,他想知道我跟太太的關系怎么樣。我回答說:“她很愛我。”
一天接著一天,時間過得非???。葉維平明天要去京都見他的朋友,趕上太太回娘家,女兒跟朋友去外地旅游,我想在家里招待他并親自為他做幾個菜。他同意了。我做菜的時候.他不說話。他不會做菜,所以也不會客氣地要幫我的忙。我拿出紅酒、酒杯以及筷子和刀叉后,就把他請到飯桌這邊來了。對我做的幾個菜,他看起來很滿意,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
房間朝南,燦燦的陽光照進來,我跟葉維平都坐在陽光里。我問他要不要把窗簾關了,他回答說不用。我有了一個可笑的印象,仿佛他是我第一次看見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直覺告訴我,今天的他,對我會有一個交代。我覺得有點兒煩躁,一種模糊的想法是,盡可能地把結局往后推。我隱隱地希望結論懸在空中,我既未實現心愿,又不肯放棄癡心。
葉維平問我為什么一直都在喝酒,連筷子都沒有動過,于是我吃了點兒蔬菜,笑著問他,如果不是以小說為借口邀請他來的話,他會不會來看我。他回答說會來看我,但是沒法保證時間。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神情有點兒尷尬。然后我跟他相互對視著,有那么一段時間,誰都不說話。不久還是我先開口,說我很想做一點兒有趣的事,讓自己好受一些,但同時又覺得并不討厭那痛苦,因為痛苦里有一種期待的感覺。他說他跟我不一樣,每天都忙于生活和工作,差不多每天都在重復著前一天,唯有我的事還算得上是一個“意外”,但即使是意外,他在忙忙碌碌的時候,也根本想不起來。突然他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只是時不時地想起來而已?!彼摹皶r不時”的說法很模糊,令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我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他問我:“為什么又說對不起?”我解釋說,百忙中為了我的小說來日本,覺得是打擾了他,最主要的是,我不知如何道歉才能讓他原諒我,我實在是嚇到了他。他對我說:“雖然是為了你的小說來日本,其實也是為了你才來日本的,雖然小說其實就是你寫的?!蔽亿s緊說了一句謝謝,馬上又補加了一句:“很抱歉我不得不請你來。”沉默了幾秒鐘,他專心地看著我,用平靜的語調對我說:“你在小說里寫的不少語言,因為感慨萬千,我差不多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來?!蔽乙部粗?,第一次發(fā)現他的眼睛是彎彎的,鑲嵌在一張勻稱的小臉上。他有著一雙會笑但是軟弱的眼睛。我對他說:“如果你真的看懂了這一篇小說,即使里面的細節(jié)是虛構的,也一定會感知到有一樣東西是真的?!彼f:“我也是認真的,當然會看明白每一個真實?!边@時候,我知道我應該保持的是安靜。然后他開始接著說:“一開始,我覺得秋介不會一直喜歡一個未曾謀面的人,慢慢地會覺得累,會在一段時間后將這種很強烈的感情淡漠下來。我甚至還想象秋介在見了葉以后,會發(fā)現葉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蔽艺f他說得對,萬一把一個普通的人當成一個不普通的人,結果自然是受傷的。他咬了一下嘴唇,說現在要提一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在我沒有寫完結尾的小說中找不到答案。
我知道他對我交代的時刻已經到了眼前,開始感到害怕,甚至沒有思考的力氣了。他問我:“為什么小說沒有結尾?”我回答說,我一個人想象不出結尾應該是什么樣子的,為了這個寫不出來的結尾,我瘦了十公斤。就我瘦的事,他說他很難過。我說瘦不關他的事,是我自找苦吃。我還說總以為自己不會生病,但一旦生病了,沒想到會病得這么嚴重。我還說過了一定的程度,所有的痛苦都等同了,因為得了絕癥的病人會快速地奔向毀滅。突然,他用很堅定的表情打斷我的話:“話都說到這里了,我想我們不要繞圈子了。繞圈子真的很累?!蔽译y為情地說好,還為他的酒杯添了一點兒紅酒,因為手抖得厲害,有一點兒紅酒散在酒杯的外邊,染紅了白色的飯桌。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我在小說里讀過這樣的平靜,意味著我跟葉維平已經處在風暴的中心。到了這個時間,兩個人只能說實話了。他對我說:“來日本之前是白紙黑字,來日本后是你的一言一行,老實說我感受到了你的感情,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說到這,他停下來了。而我呢,回過頭再看,覺得一切全都如他所說,明顯得令人尷尬。我近于抽搐地對他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喜歡上一個陌生人,而且會對這個陌生人有那么多生動的想象。對于我來說,這還是第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體驗吧。我自己也很辛苦。你一定會覺得我非常非常愚蠢。”他回答說:“所以說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并沒有覺得全盤都不能接受,何況至今為止我們都是在情感范圍內討論這件事?!彼nD下來,想了一會兒接著說,“但如果事情超過了討論的范圍,可能就超過了我理解的范圍?!蔽亿s緊解釋,某種意義上來看的話,應該算是一個精神戀愛者。他問我:“那你還有什么要擔心的呢?變就是不變,不變就是變。我希望順其自然,如果現在勉強要改變什么,只會令你覺得更加荒唐。你肯定會淡漠這一段情感,但是你真的會徹底地忘記這一段情感嗎?”我流著淚說不能。他說:“等你寫完小說的結尾,當我從京都回到北京,你回過頭再看自己的這一段情感,也許會發(fā)現它不過就是……對不起,我找不到合適的比喻。但是,這樣的痛苦,你能一直承受下去嗎?我覺得,正是你對這種不確定的感覺和感情再也無法忍受了,累了,才會叫我來日本,只是你自己并沒有意識到罷了,其實你自己已經跑到終點站了啊?!蔽腋嬖V他我也找不到合適的比喻,至于我的這一段情感會不會淡泊下來,不寫完小說的結尾就搞不清楚,也許寫完了結尾就真的搞清楚了。我強調地說:“至少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已經看到了,我真的很累了,但是累跟厭倦不同,我并沒有覺得厭倦啊。不過,也許你說得對,一種毫無把握的模糊的等待,已經使我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了?!彼洁煲痪洌骸拔襾砣毡揪褪菐湍阃杲Y小說的結尾啊?!?/p>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因為我不小心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本來以為:就算現在我想把兩個人的關系拉回到正軌也做不到了呢。內心不安定的,從來只是我自己。我真的非常感謝他將我從一個糟糕的局面中拯救出來。我問他:“對于你來說,我的突然出現和打擾——”他打斷我的話:“我的感覺是,我是一個房間,你是誤撞進來的一只麻雀,并不屬于我,只是迷失了一段時間而已?!蔽夷厮伎妓脑?,想不到他突然問了我一句:“你自己的感覺呢?”我想了想,回答說:“我的感覺是,你是一支蠟燭,我是被火點燃的燭芯,慢慢燃燒,燭身一點點地融掉?!彼犃宋业男稳莺螅f到底是作家,想象得太浪漫了。我說他的麻雀也很浪漫。
真是令人精疲力竭的一天。今天比昨天更崩潰。曾經有一股激情在幾個星期內淹沒并裹挾了我,而此刻的我變得空空如也。還是薩特說的一句話:“我從未拒絕過這種無害的激情。恰恰相反,要感受它只需稍稍孤獨,以便在恰當時刻擺脫真實性?!币环N感情,剛剛誕生,尚未來得及辨明就衰老而走向終結了。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的心里晃晃悠悠地出現了新的焦慮,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問題。而我唯一能想象的就是一種至上愛情兼友誼的親密關系。我跟葉維平都沒能解開所謂的填字游戲,反而他的存在成了空格的一個部分。
回到家后,我給小原打電話。因為悲從中來,哭得一發(fā)而不可收。小原沉默不語,因為他知道安慰不適合今天的我。盡我所能地哭過后,我說:“他人實在是太好了,一直到最后仍然沒有忘記照顧我的感受。他是怕我受傷,才每次都會給我回信,還特地跑來日本送給我走下來的臺階?!毙≡卮鹫f:“沒關系沒關系,因為我知道你是認真的。感情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正確不正確的說法。”接著問我打算怎么辦。我說我打算讓這份情感先就這么維系著,也相信它會跟時間一起,以葉維平能夠滿意的方式結束。至于我呢,我還是希望他能夠喜歡我,即使不是同一種喜歡我也不會介意。我希望可以跟他一起聊天,一起讀書,保持一種相對親密的關系。換一句話說,我希望一切都不要變,只是以另外一種不同的方式存在,因為我已經穿過漫漫的長夜了。還有我猜測,他跟他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在某種意義上,這也許也是他期待的最好的方式。最后,我笑著說了一句:“我的心已經收縮成一團,就好像開端成了結尾,結尾成了開端?!毙≡f:“這樣不是很好嘛,以什么方式終結這段感情,不僅僅對你,即使是對他,也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蔽铱嘈α艘幌?,對小原說,其實他一直冷淡我,使我的自尊心很受傷,覺得不該如此打擾他。還有我看他的朋友圈,發(fā)現他不僅讀我的小說,還讀很多世界名著,甚至讀那些我熟悉的作家的小說,這又令我理性起來,覺得他其實在離我很遠的地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讀者而已。說真的,我的心依舊在痛,但已經是有限的了,是能承受得住的了。還有,因為這段感情像龍卷風,風過后的毀滅性太大了,我感覺自己跌落在哈馬斯一樣的廢墟里,雖然已經適應了疼痛,但覺得十分空虛,而這空虛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洞。小原什么都不說,只是“嗯”了一聲。
(黑孩,作家,現居日本)
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