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戲曲中有一種回門戲，其中有四部劇目有著非常深的淵源，即《拜新年》《張三勸妹》《蔡駝子回門》《胡大回門》。這四部劇在人物和情節(jié)設置上都十分相似，都書寫一旦一丑回娘家之事，甚至部分語言也幾乎一致，極具地方特色。然細節(jié)之處也有很多不同。從人物形象、情節(jié)設置等方面對這四部劇進行分析探討，比較該四部劇的異同，挖掘出回門戲的文學與思想價值。

關鍵詞：戲曲；回門戲；兩性意識

在中國戲曲中，多有關于才子佳人的戲劇。與之不同的是回門戲為讀者展現(xiàn)的并非愛情的悲喜，而是兩個家庭之間、兩性之間的矛盾與悲劇，如此普遍而又深刻的社會問題。經(jīng)筆者概覽，川劇《拜新年》（又名《竇相公回門》），湖南花鼓戲《張三勸妹》（又名《蔡駝子回門》）、《胡大回門》以及廣西彩調(diào)劇《蔡駝子回門》，這四部回門戲在人物設置與情節(jié)上都有較深的聯(lián)系。其中《蔡駝子回門》的劇目既在湖南花鼓戲中又在廣西彩調(diào)劇中，但并不完全相同，故后文《張三勸妹》為湖南花鼓戲版、《蔡駝子回門》為廣西彩調(diào)劇版，以作區(qū)分。在劇中，男性為丑角，女性為花旦，一花一丑這樣搭配，故事情節(jié)以“回門”為線索在嬉笑怒罵間逐漸揭示家庭之間的矛盾，進而批判社會現(xiàn)象。

一、人物形象異同

在回門戲中，以夫妻二人為主角，其余角色為娘家人，男方家人并未登臺亮相。夫妻雙方的人物形象幾乎是走向兩個極端，男主人公為丑角，女主人公則為花旦。以下是四部劇中的唱白對男女主人公的描述（如下表）。

由此可見，男主人公在外貌、性格、智力等方面都存在著缺陷，即所謂的殘疾人，顯然他們并非良配。女主人公長相漂亮，性格多潑辣爽快，甚至有一定的學識教養(yǎng)，她們自認為所嫁并非良人，心有不甘，一方面想借回門一事訴說心中的苦悶，另一方面又怕旁人，知道自己丈夫的面目后對自己有所言語。如此形象相悖的人物，在家庭關系中產(chǎn)生了十分激烈的碰撞，不斷推動著戲劇發(fā)展，引人入勝。且女主人公的美好與其遭遇形成強烈對比，易于調(diào)動觀眾的情緒。

此外，在回門中還有一類人物形象十分引人注意，那就是娘家人陣營。每個回門戲?qū)τ谀锛胰说脑O置安排都不同，大多為母親或母親和妹妹。一為襯托出女主人公的無奈遭遇，二為表現(xiàn)對女主人公的憐憫，三為體現(xiàn)出對女性群體的壓迫。唯獨《張三勸妹》出場的是女主人公的兄長，人物設置的不同也使得在“勸”上大有不同。其他劇目多為對女主人公悲慘命運的無奈和憐憫，而張三不僅是作為張氏的兄長，也是在劇中作為傳統(tǒng)禮教的代表，兄長的言詞常帶重男輕女思想，如“多弄璋少弄瓦”“錯生我妹是個女”等。就連他口中的母親這一角色也是帶著非常濃重的教化色彩，不斷為張氏灌輸女要從夫的觀念，絲毫沒有站在妹妹張氏的立場，因此將一個萌生了反抗意識的女性再次壓倒。

二、情節(jié)設置異同

總體而言，四部回門戲的劇情是相似的，都以“回門”這件事作為線索，但在一些重要情節(jié)的設置上有所不同，或相似情節(jié)被安排在不同的場景，或相同的場景下表現(xiàn)出不同的人物性格和遭遇。

（一）家中情節(jié)

《張三勸妹》《蔡駝子回門》和《胡大回門》開場都是女性先訴苦，表白自己嫁人之后所受的委屈，隨后叫丈夫出場，接著有“排排坐”“換褲子”等十分相似且具有喜劇性的情節(jié)?！芭排抛?，吃糯糯”這一歌謠在湖南地方志和廣西地方志中都有記錄，各版本內(nèi)容也存在差異，雖難以探究哪個在先，但可見其淵源頗深。如下：

排排坐，吃糯糯；糯糯香，買金姜；金姜辣，買枇杷；枇杷苦，買豬肚；豬肚爛，買鴨蛋；鴨蛋尖，尖上天；天又高，買把刀；刀又長，買匹羊；羊又花，買個瓜；瓜又甜，買只船；船又沒得底，一個婆娘兩個女。（《廣西通志·民俗志》）

排排坐，吃糯糯。糯糯香，吃沙姜。沙姜辣，吃枇杷。枇杷苦，吃豬肚。豬肚尖，尖上天。天又高，有把刀。刀切菜，菜又青。買口針，針又禿。買個奴，奴又走。買個狗，狗又叫。強盜來偷你家的爛棉套?。ā兑酥菔兄尽罚?/p>

而在《拜新年》中并沒有夫妻在家的情景，而是以丈夫的“婆娘，走起，回門去”一聲吆喝，拉開了帷幕，簡潔又直接，開門見山，處理得很精妙?！恫恬勛踊亻T》雖然也是有女性開場訴苦，但這一部回門戲跟其他三者有很大的區(qū)別。首先，蔡駝子的家境并沒有其他三部那樣好，日子過得很緊巴。張秀英想要一去不返卻不能，只是怕別人的目光。其次，她的心情也是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性格也是最為潑辣的。起初她想獨自回門，說“今日回家娘家去，真想一去永不回蔡家”，后來是被蔡駝子發(fā)現(xiàn)后才不得已帶上他一起回門的。

（二）教夫情節(jié)

常言相夫教子，在回門戲中卻有著非常突出的妻教夫的情節(jié)。前文提及，回門戲中的男主人公智力低下令夫與子的形象有所重疊，小到穿衣走路，大到人情世故，都需要別人來指導才能完成，既惹出了不少笑話，也不禁令人唏噓。從當代婚姻觀來看，這樣的形象無不引起對男主人公的嬉笑、憤怒，從而引發(fā)對女主人公遭遇的同情。在劇中，女主人公對男主人公的“教”分兩類，一類是對日常生活的教，一類是應對回門的教，這些在四部劇中有異有同。

首先，是日常生活。其一為“排排坐”情節(jié)，男主人公呆傻，難以理解女主人公所說的對坐、排排坐等，總是聽岔或誤解，進而引出了“排排坐，吃糯糯”的童謠，賦予了戲劇本土化特色。其二為“穿褲子”情節(jié)，男主人公就連換褲子都需要妻子來進行指導。《蔡駝子回門》中蔡駝子聽了張秀英的話卻仍是固執(zhí)己見，一是為展現(xiàn)他的傻，二是表現(xiàn)了他與妻子的對抗。其三是出家門，門有門檻，而男主人公卻像是從未出過門的人，連跨門檻都需要教。

其次，是對回門這件事的準備。回門探親，免不得要厘清稱呼，盡管女主人公娘家人并不多，但男主人公仍是需要妻子來教他如何稱呼娘家人。在這一過程中，也自然出了許多笑料?！栋菪履辍分校]相公記不得“親母”“岳母”“老丈母”的稱呼，最終妻子給他想了“婆娘的媽”這一順口的稱呼，而后竇相公卻以為這四個稱呼分別指向四個不同的人，大罵岳母是“雜種”。《蔡駝子回門》和《張三勸妹》淵源極深，在這一部分，二者的唱詞幾乎相同?；亻T自然少不得詢問家事，戲中的女主人公十分聰慧，都會替丈夫準備好回答。《張三勸妹》中張氏雖有準備，但兄長并未詢問?！恫恬勛踊亻T》中張秀英在家中便教了蔡駝子如何回答，問答較少，而蔡駝子仍然答非所問?！栋菪履辍放c《胡大回門》的問答內(nèi)容幾乎一致，問答篇幅長，將“牛頭不對馬嘴”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這一段相當精彩，嘮家常的問題對常人來說再簡單不過，但竇相公對妻子口頭教導的“照搬照抄”使這件事盡顯他的愚蠢和呆傻，又再一次將氣氛推向了高潮。在這一環(huán)節(jié)中，女主人公已經(jīng)竭盡所能，一字一句地教授，而男主人公卻聽不懂問話，天真地將得到的“答案”回應了下一個問題，進而引發(fā)了這樣大的笑話。問與答的不匹配。其實也是暗示著主人公婚姻的不匹配，男主人公聽不懂丈母娘的問話，實則是帶著輕蔑的味道。他無需討好，無需聽懂對方的言語，盡管成了鬧劇，但他仍然是得益者與上位者。

（三）結局設置

佛家講有因必有其果，因果相生，不同的社會背景，不同的情節(jié)安排，不同的人物刻畫，最終導致了不同的結果。中國文學向來講究“和”，故事要求大圓滿，四部回門戲中便有兩部是勸和的，即《蔡駝子回門》和《張三勸妹》。前者張氏被哥哥勸服，回心轉意，與蔡大和睦相處，后者以“哪有窮人窮到盡，哪有富人富到頭”“石頭也有翻身日，勤勞致富無憂愁”等話來消除張秀英心中的埋怨。而《拜新年》與《胡大回門》是不同的?！栋菪履辍芬砸粓鲷[劇結尾，但從前面的對話中可以看出，即便女主人公對這個婚姻不滿，也無法脫離，是一場披著喜劇外衣的悲劇。《胡大回門》的結局則揭露了這一劇目是徹頭徹尾的悲劇，母親落淚，母女相擁，但她們都無可奈何，擺脫不了被鎖住的命運。

（四）婚配理由

幾乎在每部回門戲中，婚配理由總是被提及，因二人并非像才子佳人戲那般自由戀愛婚配，而是有多種理由。《拜新年》中女主人公家里被媒人欺騙，且家中欠了男方家里的債；《張三勸妹》則是張氏八字不好，查八字查到了蔡家；《蔡駝子回門》是張秀英被媒人欺騙；《胡大回門》是家中許配。總而言之，回門戲中的婚姻都不是因自由戀愛而起的，不是內(nèi)因，而是外因。女主人公婚后的悲慘并非她本人的意愿，而是舊社會的傳統(tǒng)壓制了人性，她們萌生了反抗的意識，從中可見女性意識的覺醒。

三、回門戲中的現(xiàn)代思想與地方價值觀

（一）對丑角的戲謔，儒家思想的缺陷

儒家文明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理念，而古代選官四條標準身、言、書、判，第一條就是對身體外形的要求。丑角在喜劇中的設置，其實包含著在儒家思想下對殘疾者的歧視，尤其當丑角作為戲劇的主人公時，這樣的戲謔就更為突出，丑角站在主位全程承擔著引起調(diào)笑的任務，他似乎不再是故事的主人公，而只是一個工具人，故事的走向與他并無太大關系，他的存在與“回門”這件再正常不過的婚姻風俗是不融合的，他的言行舉止幾乎都跳出了“回門”，因此才鬧出了這么多的笑話。

（二）包辦婚姻的缺陷，對女性的壓迫

在古代，人們非常看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產(chǎn)生了許多婚姻不幸的家庭，也有了詩文里男女私奔的浪漫故事?；亻T戲主要講述的就是在舊社會中存在的包辦婚姻的現(xiàn)象，揭露了其缺陷，向人們直露地展示女性在包辦婚姻中所遭受的不幸及女性意識的萌生。在完全不平等的兩性關系中，女主人公是美麗的、精明能干的，她們游刃有余地操持家事，可她們面對的卻是丑陋無能的丈夫和無法脫身的命運。若說丑角是出自對殘疾人天然的嘲笑，那戲劇將如此女性置于丑角之妻的位置，兩人鮮明的對比則更是突出了女性在舊社會的艱難與凄慘。再說女主人公的娘家人，除《張三勸妹》外出場皆是女性，她們自然也成了被壓迫的一方?！栋菪履辍分心赣H承受著竇相公的瘋鬧和辱罵，被男主人公家隨意喚作“史老娘子”，《張三勸妹》在回門的路上女主人公的姐妹也要遭受“無意識”的調(diào)戲。此外，《張三勸妹》中盡管出場的娘家人是兄長，但兄長也成了壓迫女主人公的一方。他與他口中的母親都是傳統(tǒng)封建禮教的代表，遵循著“從夫”的教化，對女主人公的規(guī)勸都圍繞著這一點，將一個本來有反抗意識的女性又關進了禮教的籠子里。

（三）極具地方性的價值觀念

這四部回門戲盡管劇情相似，但在很多地方還是有著不同之處，而這精心安排的不同之處，則體現(xiàn)著不同地域的文化風貌。最為明顯的就是《蔡駝子回門》，這部劇目與其他三部有個十分明顯的差異，那就是蔡家的家庭經(jīng)濟條件很差，進而也引出了后面母親的勸勉。張母勸張秀英莫要嫌貧愛富，這一基調(diào)極具廣西地方特色，抒發(fā)了勤奮致富的思想情感。這一點不由令人想起了《劉三姐》，同樣也是為底層人民發(fā)聲，體現(xiàn)了廣西平民的心聲?！稄埲齽衩谩泛汀逗蠡亻T》都是湖南花鼓戲，盡管是出自民間的質(zhì)樸歡快的劇種，但還是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響，帶著極為濃重的中原禮教色彩。

這四部回門戲篇幅較短，情節(jié)緊湊，始終圍繞著“回門”這件事來展開故事，風格以質(zhì)樸、歡快為主，反映了漢族婚俗，語言通俗，展現(xiàn)了鮮活的人物形象，充分體現(xiàn)了地方特色，極具觀賞性?；亻T戲揭露了包辦婚姻的缺陷，在古代這樣的情況很是常見，而在當代的一些地區(qū)也可以看見?；亻T戲通過一丑一旦的搭配，更凸顯出女主人公在婚姻上所遭受的非人待遇?；亻T戲不僅批評了儒家思想中的缺陷，也控訴了包辦婚姻的不合理成分，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責任編輯 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