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馳

從空中俯瞰，在美國俄亥俄州南部的廣闊土地上散布著40多座由圓形、方形或八角形等規(guī)則幾何圖形構(gòu)成的遺址。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占地廣袤，其中最大的遺址—紐瓦克遺址占地面積達83萬平方米。距今2200—1500年，原住民用泥土筑建的墻體，構(gòu)成了這些碩大遺址的輪廓，一些遺址的方位還與太陽和月亮的運行軌跡有一定關(guān)系，這些土墻是全球已知最大的非防御性泥土建筑。五座大型遺址組成了霍普韋爾文化國家歷史公園?？脊艑W家從這些遺址中發(fā)掘出不少精美的文物，制作它們的原料來自北美各地，暗示著這些遺址曾是北美洲東部的文化中心之一。2023年，包括公園在內(nèi)的一系列遺址以“霍普韋爾紀念土?！币幻涣腥搿妒澜邕z產(chǎn)名錄》。人們難免疑惑：這些遺址是誰修建的呢？

遺址：碩大的體量，規(guī)整的形制

先讓時光回溯到18世紀晚期。那時，美國阿巴拉契亞山脈以東的大部分地區(qū)已有歐洲移民定居。為尋求更多土地，移民們翻過阿巴拉契亞山脈，來到山脈以西的俄亥俄河河谷和密西西比河河谷定居。在土地肥沃的俄亥俄河河谷中，他們發(fā)現(xiàn)了數(shù)以百計的土丘和土墻等體量碩大的泥土建筑遺址。然而當?shù)氐脑∶癫⒉恢肋@些遺址的來歷，這為它們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甚至有人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說：這些遺址的建筑者早在原住民到來前便神秘消失了。

時光流轉(zhuǎn)到19世紀40年代，俄亥俄州南部小城奇利科西一家報社的編輯埃弗萊姆·斯奎爾和一位名為埃德溫·戴維斯的醫(yī)生對這些遺址開展了首次系統(tǒng)性考察。兩人不僅對多處遺址進行了測繪，還將出土的大量文物寄給了不列顛博物館。1848年，史密森學會出版了兩人的著作《密西西比河河谷的古代紀念碑》，這是首部關(guān)于這些遺址的專著。

后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推翻了遺址建筑者早在原住民到來前便消失的假說。這些遺址的建筑者其實是生活在距今2200—1500年的原住民—霍普韋爾人。和絕大多數(shù)美洲原住民一樣，霍普韋爾人沒有文字，因此今天的我們也不知道他們?nèi)绾畏Q呼自己?；羝枕f爾人曾散布在北至五大湖、南抵墨西哥灣沿岸的廣袤地區(qū)，他們擅長修筑巨大的泥土建筑。歷經(jīng)千百年風雨侵蝕和現(xiàn)代文明的摧毀，不少建筑遺址已難覓蹤跡。不過保存至今的40余座遺址仍讓我們?yōu)橹@嘆：部分土墻仍有3.7米高，一些土丘的高度甚至超過9米。從空中俯瞰，遺址呈圓形、方形和八角形等規(guī)則的幾何圖形，單個圖形尺寸超過300米。如今，奇利科西周邊的賽歐托河河谷一帶是此類遺址分布最多的地區(qū)。創(chuàng)始于1923年3月2日的霍普韋爾文化國家歷史公園包括其中的五座：土丘城、霍普韋爾、塞普、霍普頓和高岸。為保護文物，霍普頓和高岸兩座遺址并不對公眾開放。

雖然霍普韋爾人留下的遺址分布零散、體量碩大，但它們的尺寸并不是隨機的，而是具有很強的規(guī)律性。美國考古學家、考古天文學家威廉·弗朗西斯·羅曼發(fā)現(xiàn)，不少遺址都是以321米為基本長度單位，且誤差通常不超過2%。高岸遺址的圓圈直徑為320.6米，該遺址的八角形的對邊距離也為320.6米；西歐遺址的圓圈直徑為320米；塞普遺址圓圈的直徑雖然為466.3米，與321米差距較大，但其外接正方形對角線的長度為640.1米，和321米的兩倍十分接近……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它們的精度之高令人驚訝。據(jù)推測，霍普韋爾人不大可能攜帶長達321米的繩索等物作為標尺，他們標尺的長度可能為0.64米，這正好是321米的五百分之一。

遺憾的是，今天的我們?nèi)圆恢肋@些碩大遺址的確切功用?？脊艑W家從遺址中發(fā)掘出大量墓葬和精美的陪葬品，但沒有發(fā)現(xiàn)多少人類長期定居的痕跡，因此，他們推測這些遺址并非霍普韋爾人的定居點。

此外，不少遺址的朝向并沒有正對東南西北，而是有著看似隨機的角度。一系列研究認為，這些看似隨機的角度其實對應著太陽和月亮在冬至、夏至、春分、秋分等特殊時刻在當?shù)氐仄骄€上升起或下落的方位。紐瓦克遺址是已知占地面積最大的霍普韋爾遺址。1982年，雷·海弗利和羅伯特·霍恩兩位學者發(fā)表了一篇研究論文，公布了他們的發(fā)現(xiàn)—紐瓦克遺址所對應的17個月亮方位。其中最令人稱奇的要算下面這個：遺址中有一個圓圈和一個八角形相連，構(gòu)成一個頗為獨特的圖形，這一圖形長軸的延長線直指月亮在當?shù)厣鸬淖畋蔽恢?，兩者的角度誤差僅為0.2度。如此小的誤差不大可能是歪打正著的結(jié)果，從中我們可以窺見霍普韋爾人不俗的天文觀測能力。

獨具特色的霍普韋爾文化

如果我們乘坐時光機回到距今約2000年的賽歐托河河畔，很有可能會看到霍普韋爾人的生活場景。這是一個仲夏的午后，年輕男子們用長矛在河中捕魚，婦女和兒童或采摘野果，或在河灘上采挖淡水雙殼類動物。不遠處，一位老者正在固定鋪在屋頂上、用來防水的鹿皮。一位陶工將細沙加入黏土中，準備制作陶碗。蕁麻屬植物的纖維被晾在陽光下，人們將用它們制作織物。在河岸邊的陡崖頂部，人們正在修筑一座祭祀用的碩大泥土建筑。藝術(shù)家們則用從遠方輾轉(zhuǎn)運到此地的云母和銅等稀有材料制作頗具藝術(shù)水準的祭祀用品和陪葬品。

霍普韋爾人是狩獵-采集者，他們捕獵、捕魚，采集野果等食物。此外，他們也發(fā)展出一定規(guī)模的種植業(yè)。有觀點認為，在北美洲東部，霍普韋爾人是從采集者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者轉(zhuǎn)變的先鋒。霍普韋爾人主要種植種子作物，如向日葵、藜、假豚草和虉草等，此外他們也種植少量玉米和瓜類。根據(jù)從霍普韋爾人遺體中提取出的線粒體DNA，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霍普韋爾人具有一些東亞人群獨有的變異類型。

霍普韋爾人并不居住在碩大的幾何建筑范圍中，而是分散而居。長長的樹枝插在泥土中，上部彎成拱形，再覆以獸皮和樹皮等作為屋頂，這便是他們的居所。他們可能在一個定居點生活數(shù)年，等當?shù)匦讲竦荣Y源消耗殆盡后，又會遷徙到別處定居?；羝枕f爾人可能僅在貿(mào)易、節(jié)慶、婚禮、競賽等特殊時節(jié)才聚集到大型碩大幾何建筑中。

雖然生產(chǎn)力有限，但霍普韋爾人建立了輻射范圍廣闊的貿(mào)易網(wǎng)絡：東到大西洋沿岸，南至墨西哥灣沿岸，西抵落基山，北至五大湖地區(qū)。來自大西洋沿岸的鋒利的鯊魚牙齒、來自墨西哥灣的碩大貝殼、來自如今黃石國家公園的黝黑堅硬的火山玻璃、來自五大湖地區(qū)的閃亮的銅和銀、來自阿巴拉契亞山脈南部的云母……林林總總的珍奇物料跨越千里，匯聚到霍普韋爾人手中?？脊艑W家在霍普韋爾人修建的土丘等建筑下發(fā)掘出大量用這些物料加工成的精美工具、飾物和陪葬品。在北美洲已消失的原住民中，霍普韋爾人是藝術(shù)和加工水準最高的族群之一。普通人是很難制作出如此精美的物品的，歷史學家推測，在霍普韋爾社會中，很可能已經(jīng)具有了技藝嫻熟的工匠人群。具有工匠人群的社會往往復雜度較高，具有明顯的階級劃分和一定的組織能力。

在去霍普韋爾文化國家歷史公園前，筆者便在資料上看過美國菲爾德自然博物館和哈佛大學皮博迪博物館等機構(gòu)收藏的霍普韋爾文物。它們中既有用云母片刻出的蛇形和人面形圖案，又有用整塊石料刻出的河貍形煙斗……其精美程度遠超筆者的想象。在霍普韋爾文化國家歷史公園的土丘城遺址旁，有一處游客中心。這里專門展出了部分出土文物，筆者自然不愿錯過這一難得的欣賞機會。

光線昏暗的展區(qū)中，一件件文物在聚光燈下分外搶眼：黝黑的火山玻璃制成的精美而對稱的長矛矛頭、線條簡潔而形象生動的烏鴉形和青蛙形煙斗……筆者對其中泛著銅綠的銅制品尤感興趣。一塊平坦的銅板被刻成飛鳥形狀，鳥的上喙向下彎曲，這可能是鷹隼等猛禽的形象。它的翅膀在身后高高揚起，尾部微張，足收于身下，活脫脫一幅振翅飛翔的畫面。銅板上用線條刻出眼睛和羽毛等，翅上還刻有環(huán)形花紋。除了這樣的平面銅質(zhì)物件，還有立體的銅頭飾。其中一件頭飾為野豬形，“野豬”的頭部、軀干、四肢和尾巴一應俱全。“野豬”頭部占全身比例甚大，雙耳向前微微耷拉，嘴部張開，口鼻部分較長，眼睛鏤空，神情頗為凌厲。

霍普韋爾文化在公元500年左右快速消失。和幾乎所有北美洲已消失的原住民文化一樣，歷史學家并不清楚其中的具體原因。戰(zhàn)爭、氣候變化甚至大規(guī)模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都可能讓霍普韋爾人的社會和文化在較短時間內(nèi)崩潰。

探訪土丘城遺址

走出昏暗的展區(qū)，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下，土丘城遺址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乍看之下，讓人以為這是一處平坦的、被草坪覆蓋的球場等戶外運動場所。仔細一看，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土丘散布在“球場”中，共有23座，它們中絕大多數(shù)為圓錐形，還有一座長條形土丘，如一條矮矮的吐司面包趴在地上?！扒驁觥蓖鈬灰坏啦患把叩耐翂Π鼑翂ν庥?個土坑，修筑土墻的土就源于這些土坑?！扒驁觥敝?，幾株大樹的樹葉早已落盡，孤零零地投下長長的樹影。雖然此時已是冬季，但草坪依舊泛出綠意，給整個遺址增添了幾分生氣。

整個土丘城遺址占地面積約48.6萬平方米，是公園五座遺址中最小的一座，卻是唯一被復原的遺址。這里位于小城奇利科西以北5千米，賽歐托河從遺址東部緩緩流過。從空中俯瞰，土墻大致構(gòu)成了一個正方形，且四角較為圓潤。23座土丘散布其中，看不出明顯的分布規(guī)律。

穿行在遺址中，前后左右都有土丘。它們或遠或近，如微縮的山巒，如涌起的波濤，一股敬畏之情在心中油然而生。每一座土丘都代表一座用樹枝和樹皮等建造的建筑，這些是舉辦火葬等活動的建筑。信步來到一片未被草坪覆蓋的圓形地塊前，地塊邊緣的地面上立有根根圓柱，原來這是一座沒有復建的土丘的所在地，圓柱代表了建造時所用的樹枝的位置?；羝枕f爾人將骨灰埋在建筑地下，再在建筑中用陶土筑成一個小丘。此后，這座建筑會被拆除。人們再多次培土，終于建成一座座土丘。

來到遺址中唯一的長條形土丘前，其長約43米，夾在兩座圓形土丘間。考古學家在這座土丘下發(fā)掘出4處墓葬，而整個土丘城中的墓葬約有100處。數(shù)量眾多、制作精美的陪葬品似乎暗示著這里埋葬的是霍普韋爾社會中的統(tǒng)治者或貴族階層。在從公元初算起的400年間，土丘城可能是霍普韋爾人的一處重要墓地。

此刻的土丘城中僅有筆者一人，天地間一片寂靜。光影搖曳間，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霍普韋爾人在此祭祀的場景。云母、銅、銀、珍珠和貝殼閃閃發(fā)亮，悠揚而神圣的歌聲飄向遼遠的天際。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