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竿》是科威特“80后”作家薩烏德·桑歐西于2012年出版的一部小說,其2013年獲得了阿拉伯小說國際獎(阿拉伯布克獎)。小說主人公名叫伊薩,是個混血兒,伊薩的母親是菲律賓人,年輕時在科威特一個大家庭里做菲傭,與那個家庭的大少爺相愛并生下了伊薩,但伊薩的奶奶并不認可他和他母親的身份,將他們逐出了科威特。小說便圍繞著在菲律賓長大、后來重回科威特、最終在菲律賓成家生子的伊薩一路尋找自己身份認同的故事展開。
敘述者是敘事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小說《竹竿》對于敘述者的設計是獨具匠心的,作者有意設計了一些敘事陷阱,以實現(xiàn)獨特的敘事效果。本文將闡述關于敘述者的敘事策略,利用敘事學中真實作者、敘述者、隱含作者的相關理論,分析小說作者是如何通過巧妙的陷阱設置,讓讀者誤以為本書的真實作者即為主人公(敘述者),從而實現(xiàn)敘事交流。
一、《竹竿》的真實作者、隱含作者與敘述者
當讀者拿到這本小說時,首先會看到封面上作者薩烏德的名字和出版社等信息,但在翻過小說的版權頁等內頁之后,又會看到用阿拉伯語和拉丁字母拼寫的另一個封面,作品名稱依然為《竹竿》,但作者變成了JOSE MENDOZA,小說名稱下面還用阿拉伯語配有“翻譯”與“審?!眱身棧^本頁,又會看到譯者簡介與譯者序。在譯者序中,翻譯易卜拉欣說明了自己將這部小說從菲律賓語翻譯成阿拉伯語的緣由、翻譯過程中的難點、需要特別說明的內容等。至此,看到本書的讀者會產生疑惑,《竹竿》這部小說到底是誰寫的?這兩個封面有何關聯(lián)?這是一部翻譯作品還是用阿拉伯文寫成的原創(chuàng)作品?
為解答這些問題,筆者將引用真實作者、隱含作者與敘述者這三個敘事學概念對小說作者設置的這一“陷阱”加以分析。
顧名思義,真實作者就是一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人,是擁有一個作品版權的署名者,這個作者曾經或依然平凡地活在世間,承擔著許多社會責任,也扮演著很多的角色,寫作者只是其中的一個角色。比如“莫言”是管謨業(yè)的筆名,生活中的管謨業(yè)就是寫出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真實作者。當現(xiàn)實中的普通人管謨業(yè)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時,他就必須將自己“轉換成”作家的身份。拿起筆,或者打開電腦,管謨業(yè)便進入了隱含作者的狀態(tài),開始扮演作家。這時,受角色的規(guī)定,他原來保有的道德、心理、習慣、審美等會發(fā)生一些變化。進行文本創(chuàng)作的“作者”的價值觀、道德、心理、審美情趣、觀念等集合起來構成的人格就是隱含作者。而這個隱含作者一開始要創(chuàng)作出一個虛擬的“人物”,這個人物便是“敘述者”,其是隱含作者的代言人,敘述者將隱含作者關于敘事與話語的種種構想付諸文本。正如美國敘事學家西摩·查特曼所說:“隱含作者和敘事者不同,他什么都不能告訴我們。他,或者更確切說,它,沒有聲音,也沒有能直接進行交流的工具,它是通過一個作品的整體設計,借助一切的聲音,憑借它為了讓我們理解而選取的一切手法,無聲地指導我們?!彪[含作者在找到一個能代替自己講故事、觀察故事的“敘述者”后,他的角色任務就基本完成了。
將上一段的理論敘述對應到《竹竿》這部小說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對照“真實作者”這一項時便會產生疑惑,前文提到的兩個封面讓讀者帶著這個疑問繼續(xù)閱讀,讀到正文時,出現(xiàn)了小說的敘述者“我”,這個“我”正好對應了內頁之后的另一個封面的作者“JOSE MENDOZA”。至此,一部分讀者或許會被迷惑,認為這部小說就是伊薩的自傳,一部分讀者或許可以看出真實作者薩烏德的敘事陷阱。無論讀者反應如何,薩烏德吸引讀者,與讀者進行交流的目的都達到了。后經典敘事理論從接受美學與讀者反映批評的概念中得到啟示,認為作者與讀者之間始終處于一種雙向互動的依附關系之中,真實作者根據(jù)其自身的修養(yǎng)、體驗以及作品類型來選取自己的敘事方式,讀者也在閱讀過程中完成了作者世界與自身世界的磨合、碰撞與交融。
為與讀者交流互動,吸引讀者的注意,薩烏德將真實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三者進行混淆,讓讀者認為這三個身份所指向的都是同一個人——主人公伊薩。除了在小說封面注明的真實作者伊薩與敘述者“我”(即伊薩)的設置之外,小說中還對隱含作者進行了描述。一般情況下,隱含作者是不會直接出現(xiàn)在文本中的,其要靠讀者的閱讀來構建一個形象,這個形象不是真實的作者,但可以與真實作者相似,薩烏德在小說接近尾聲的時候,創(chuàng)造出一個出現(xiàn)在文本中的寫作者伊薩的形象:
我拿著筆,用菲律賓語寫到:
我的名字是Jose……(譯文源自《竹稈》第389頁,筆者譯)
如前文所說,隱含作者可以被簡單地理解為處于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的真實作者,那么此刻拿起筆的伊薩便是記錄自己人生的隱含作者。而“我的名字是Jose”這句話也正是《竹竿》這部小說正文的第一句話。
讀到這一章節(jié)之前,作者已經將真實作者與敘述者最大限度上進行了統(tǒng)一,然而在對隱含作者進行描寫后,薩烏德便強制讀者將生活中的伊薩、寫作的伊薩、給讀者講故事的伊薩都統(tǒng)一成了一個個體,從而使讀者得出這部小說并非虛構作品,而是一部自傳的結論,實現(xiàn)真實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的無限接近。
這樣的設置讓讀者像在面對面地聽“作者”伊薩講述自己與身邊人物的故事,讓讀者感覺很親切,也增強了所敘內容的可信度和真實感。在結構上,敘述者“我”可以將散亂的材料穿針引線,歸于統(tǒng)一。作者可以憑敘述者的主觀感受來安排文本的發(fā)展,從任何一點開始進行敘述,既能用內心獨白呈現(xiàn)心底世界,又能如講故事般敘述時間,從而在結構上做到開合自如,無拘無束。
二、《竹竿》的第一人稱可靠性敘述
上一節(jié)中,筆者主要借由小說封面與正文之前特殊的內頁設置,分析了隱含作者與真實作者、敘述者的關系,分析了薩烏德是怎樣將他們三者關系進行巧妙設置,從而“誤導”讀者,達到預期目的。而在讀者進入小說正文的閱讀后,看到的第一節(jié)便是:
我的名字叫Jose……我出生在科威特,伊薩是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在菲律賓,母親從來不叫我這個名字。盡管這是她信仰的主的名字……在菲律賓,我并不是唯一一個父親來自科威特的人……
(譯文源自《竹稈》第66頁,筆者譯)
從這篇幅很短的一段內容中可以讀到許多信息,讀者可以明確地看出這是一篇用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述的故事,故事的敘述者開篇便向大家做了自我介紹,而剛剛在前幾頁看到小說第二封面的讀者,此時便會將那頁上的作者“JOSE MENDOZA”與這一節(jié)的敘述者聯(lián)系到一起。在通讀小說后,讀者會知道本故事的“翻譯者”易卜拉欣是主人公伊薩在科威特的好友,“校對者”則是他在科威特同父異母的妹妹郝萊,而小說的后半部分更是加入了伊薩寫這部小說的緣由、他與易卜拉欣和郝萊的合作過程,等等。
本節(jié)主要分析小說中的敘述者——“我”。一部小說中,在敘述者“我”同時作為故事主人公的情況下,“我”很自然地成為讀者主要的關注對象。在一般情況下,基于生活經驗,讀者會從敘述者“我”的個人信息出發(fā),完成對于“我”的判斷,這些個人信息包括年齡、性別、身份、職業(yè)等,而當讀者讀到這些信息時,就會在心中產生閱讀期待。例如,當讀者了解到“我”是個老人時,其會期待看到敘述者用飽經滄桑的眼光回顧自己和別人的過去;當讀者了解到“我”是個成年人時,或許更多期待著某種情感類的敘事;當讀者知道“我”是個孩童時,會期待于了解從敘述者或單純或幼稚的視角中呈現(xiàn)出的世界。小說《竹竿》中,薩烏德為讀者設置的閱讀期待就是“我”這個混血兒是如何書寫自己二十年成長經歷的。薩烏德通過巧妙的設計,讓讀者盡可能地認為故事是接近真實的,因為真實,讀者才能在后面的閱讀之中對主人公伊薩的種種經歷產生情感映射。在這種第一人稱敘事中,敘述者直接面對讀者,把自己的想法、經歷擺在讀者的面前,讓讀者去了解。
而在讀者與《竹竿》文本的互動中,讀者首先占據(jù)敘事讀者的位置,將《竹竿》這部小說看成是真實的,并根據(jù)自己以往的經驗對敘述者與人物進行判斷,同時確定自己與敘述者伊薩以及其他人物的關系。另外,在和作者的互動中,讀者將作為“作者薩烏德的讀者”,意識到這部小說的虛構性,并且在敘事策略的層面上判斷出作者的意圖與敘述者伊薩的作用,從而可以在確立自己和作者、敘述者關系的基礎上,對敘事作出判斷,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完善了整個敘事進程。薩烏德這樣的設置使小說符合了自傳第一人稱的書寫規(guī)則。
三、《竹竿》中的“自傳契約”
菲利普·勒熱訥在《自傳契約》中對自傳的定義是“當某個人主要強調他的個人生活,尤其是他的個性的歷史時,我們就把這個人用散文體寫成的回顧性敘事稱作自傳”,自傳也存在著一種“契約”,其能夠使文本以外的讀者可以憑借這種契約確認它是自傳文體,無須管它真實度有多高,“自傳的作者要在文本伊始便努力用先決條件與意圖聲明來辯白、解釋,建立一種‘自傳契約’”。
四、結語
本書的“真實作者”充分利用了自傳體敘事所具有的可靠性敘述,使讀者相信所述內容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他通過自傳這種最容易建立讀者對作者信任的敘事方式,成功地將這本出自阿拉伯人之手的作品偽裝成一個來自菲律賓,用菲律賓語撰寫,經由他人翻譯的作品,通過這種“圈套”的設置,達成與讀者的交流。在與薩烏德進行的訪談中,筆者問到關于“敘事圈套”有利于敘事交流的問題,薩烏德肯定了筆者的觀點,他認為:“多數(shù)人覺得我進行這樣的設置——把小說偽裝成翻譯作品,是為了逃避我自身的責任,因為我在小說中所描述的內容在一些人眼中是種‘罪過’,因此他們就認為我把這些過錯的責任放在了偽裝的作者伊薩身上。而你的看法,就像我剛才所說,是想讓看到這部小說的讀者認為它是一部自傳,而我也不想寫一部讓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一個虛構作品的小說。因此,我采用了你說的翻譯者的手段,讀者會覺得這是伊薩給他的家人、朋友們寫的一封長長的信,而我在小說中設置的伊薩的朋友,也就是這部書的‘翻譯’,他家的地址甚至就在我家附近。我不想說《竹稈》這部小說的故事是真是假,我認為這樣也沒什么必要,在科威特有成百上千的‘伊薩’存在著。因此,就像你說的,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了讀者,讓他們自己去思考?!?/p>
(四川外國語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