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在第五屆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亮相展映,不同于《流浪地球》等特效炫目、宏大敘事的科幻大片,這部電影以“科幻”為外衣,糅合荒誕、黑色幽默、公路電影等元素,以偽紀錄片的形式呈現(xiàn)給大眾。電影以落魄、瘋癲的中年男性唐志軍尋找外星人為主線,通過對他怪誕的日常言行,以及尋找外星人旅程中荒誕經(jīng)歷的記錄,塑造出一位被現(xiàn)實社會邊緣化的人物形象。唐志軍瘋癲的背后,隱藏著人生難以承受的悲情故事,在“瘋子聚會”的喜劇歡笑中,完成對人生終極命題的哲思。
【關鍵詞】瘋癲與文明;現(xiàn)代性;文明理性
【中圖分類號】J905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9-005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9.017
“瘋癲”一詞本指精神不健全或精神錯亂,以及由于精神錯亂而產(chǎn)生的或像精神錯亂般的表現(xiàn),屬于醫(yī)學術語。但在《瘋癲與文明》這部著作中,福柯認為“瘋癲”是人類文明歷史進程發(fā)展中不可避免產(chǎn)物,他將“瘋癲”從醫(yī)學病理層面上升至社會層面,揭示出許多與人類文明發(fā)展相關的問題。他認為,“瘋癲是最純粹、最完整的錯覺形式(張冠李戴、指鹿為馬)。它視謬誤為真理,視死亡為生存,視男人為女人,視情人為復仇女神,視殉難者為米諾斯”[1]。隨著文明進程的發(fā)展,這種顛覆性的狀態(tài)不僅出現(xiàn)在“他者”身上,也出現(xiàn)于某一階段的社會文明本身。
由孔大川導演的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在第五屆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亮相展映,于2023年4月1日正式公映。影片與《流浪地球》《三體》等雖同為科幻題材,但前者走了幾乎與后兩者完全不同的一條道路,它立足于科幻,以尋找外星人為主線,在一群“瘋子”的瘋癲行為中,折射出當下現(xiàn)代化水平高速發(fā)展的社會中人們精神世界無所適從的困境,完成瘋癲對現(xiàn)代性的質疑和反思。
一、《宇宙探索編輯部》
與美國科幻小說家艾薩克·阿西莫夫所闡釋的“硬科幻”不同,《宇宙探索編輯部》可以說是一部“軟科幻”電影,與前者形成了二元對立的區(qū)分模式,沒有炸裂的視聽效果和華麗的特效技術,即“不寫任何我們已知的科學,而是去闡述人類情感”的科幻故事。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講述了一名科學雜志編輯唐志軍尋找外星人的故事。從年輕時起,唐志軍一直堅信有外星人的存在,并在20世紀90年代創(chuàng)辦了刊物《宇宙探索》。時代變遷,紙媒效益每況愈下,唐志軍的雜志社也未能幸免,只能靠雜志社會計秦彩蓉拉來的贊助艱難維持下去。有一天,他接收到一個疑似來自地外文明的異常信號,于是他召集同是被社會邊緣化的一群人——艱難維持雜志社的財務秦彩蓉、在氣象站工作的結巴那日蘇,以及患有抑郁癥的外星文明愛好者曉曉,踏上尋找外星人的旅程。來到四川農村,見到了宇宙神秘事件的目擊者——孫一通。孫一通自幼父母雙亡,村主任出于同情將其安排在廣播室播音,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傻子,頭頂一口生銹的鐵鍋,每日穿梭于鄉(xiāng)間,但他卻能寫下一首首神秘卻富有哲理的詩歌,他晝夜難分地等待麻雀落滿石頭雕塑,等待與外星人匯合的那天到來。
二、瘋癲對理性的反叛
電影中,唐志軍如狂熱的教徒般尋找著外星人,破舊老電視只剩下雪花,被他認為是宇宙中無線電的余波,是觀察外星人最直觀的信號;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頭部按摩器,被他視為是接收宇宙信號的關鍵工具。唐志軍種種荒唐可笑的行為使他難以融入正常人的生活。如果說唐志軍是“瘋人”的代表,那么秦彩蓉則是所謂“正常人”的縮影,唐志軍怪誕的行為給雜志社帶來了許多麻煩,秦彩蓉為此經(jīng)常嘲笑責罵唐志軍,這與其說是唐志軍與秦彩蓉兩人之間的互不理解,不如說是非理性與理性之間的隔絕,是兩種精神文明的無法溝通。
唐志軍年輕時也曾擁有“理性”,他熱愛科學,追求真理,潛心于研究地外文明。秦彩蓉找到一家名為阿波羅的太陽能贊助公司,為了獲得贊助費,她如數(shù)家珍般展示著她一直所不屑的唐志軍購置的科研儀器,老板錯說阿波羅人物身份時,唐志軍試圖作出理論解釋,秦彩蓉卻迅速合上宇航服的面罩,強硬地打斷唐志軍不合時宜的科普。秦彩蓉本和唐志軍是同道中人,她支持唐志軍尋找外星人的事業(yè),并在他的建議下購置了一批天文望遠鏡,但是什么導致了二人之間的隔閡?又是什么導致了一名追求真理的民間科學家淪落為他者眼中的“瘋子”?
??略凇动偘d與文明》一書中,從知識考古學的角度闡述了這個問題,他認為人類看待癲狂的標準和態(tài)度,在不同文明階段,是完全不同的,如他在開篇所引用的帕斯卡的一句話:“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 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2]現(xiàn)實中,人們根本無法辨別瘋癲與否,因為根本缺乏判斷的依據(jù)與標準,就算存在所謂的判斷標準,也是由具有話語權的所謂理性者,對與己相異者的言行性質作出的主觀且武斷的評價。在文藝復興以前,瘋癲與理智、理性與感性并沒有嚴格的區(qū)分界限,但自科學與理性進入近代人類文明之后,理性逐漸掌控了一切,人們用克制冰冷的言語相互交流以進行辨別與區(qū)分,將被區(qū)分出的人使其邊緣化,成為一個完全隔絕于所謂正常人的群體。
我們無可否認,當今社會已經(jīng)步入現(xiàn)代化發(fā)展進程,先進的科學技術大幅度提高了生產(chǎn)力,人類在享受現(xiàn)代化帶來的一系列優(yōu)秀成果的同時,也面臨著現(xiàn)代化所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商品經(jīng)濟抬頭,消費主義成為大勢所趨,世風日下,社會變得浮躁,當對金錢與利益的追求成為一種“理智”,人便逐漸走向了異化。在??驴磥?,瘋子并非因為瘋癲行為而喪失人性或失去人的本質,他們恰恰構成了人的本真與底線,他們以純粹的、本真的、直言不諱的方式,完成對道德倫理、科學文化以及社會現(xiàn)實的解構。??抡J為,瘋子作為一切事物的開端與結束,與其他事物有著更直接、更緊密的關系,往往更接近于真理,也更易感受到愉悅與幸福,而理性者而言,他們太過于權衡利弊,看重邏輯與推斷,從而喪失了自己僅對自身存在而感到最本真的滿足。秦彩蓉為了雜志社的效益奔走,從未感到滿足,唐志軍不顧“聲色犬馬,口腹之欲”,每餐面條配咸菜,每日騎著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穿行于城市街頭,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他堅守著自己最本真的夢想——找到外星人,他愿意花500元只為看一眼用低劣硅膠制成的外星人“遺骸”,用維持雜志社全部的資金前往四川,踏上尋找外星人的旅程?,F(xiàn)實生活中,瘋癲普遍屬于醫(yī)學層面的問題,但在文藝作品中,瘋癲則是社會層面一個復雜且內涵深刻的問題,是對現(xiàn)代性問題的映射。
三、瘋癲與現(xiàn)代性
現(xiàn)代性本身是一種充滿張力和差異的關系,齊美爾將其稱為“文化的悲劇”,西方學術界將其定義為“審美現(xiàn)代性”和“精神現(xiàn)代性”之間的復雜矛盾,即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之間的對立,是形式對生命力的壓制?,F(xiàn)代性反對混亂、矛盾和差異,追求的是統(tǒng)一秩序,但瘋癲卻呈現(xiàn)出對啟蒙和理性的抗拒,“體現(xiàn)一種非理性的價值觀,這就在客觀上形成了現(xiàn)代性和瘋癲之間的矛盾沖突”[3]。
隨著情節(jié)的推動,電影敘事視角由城市轉向鄉(xiāng)村,不同于城市較高的現(xiàn)代化水平,藏在四川大山深處的鳥燒窩村依舊保留著最純粹的人和詩意的烏托邦,唐志軍在這里見到了宇宙神秘事件的目擊者——孫一通。孫一通自幼父母雙亡,村主任出于同情將其安排在廣播室播音,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傻子,頭頂一口生銹的鐵鍋,每日穿梭于鄉(xiāng)間,但他卻能夠寫下一首首神秘卻富有哲理的詩歌,他晝夜不分地等待麻雀落滿石頭雕塑,等待與外星人匯合的那天到來。在電影中,唐志軍一行人來自工業(yè)文明高度發(fā)達的城市,象征著現(xiàn)代性,而來自農村的瘋癲形象孫一通則象征著對社會現(xiàn)代化文明的反叛,從本質上講是一種社會隱喻。瘋子用自身瘋癲的言行挑戰(zhàn)既存的社會道德與文明理性,從而顛覆、動搖、拆解人們的習慣與認知,進而揭示現(xiàn)實世界的荒誕和悖謬。孫一通頭上頂著一口破舊的鐵鍋,人們笑他憨癡的行為,他卻無動于衷,堅信那是接收宇宙信號的接收器。
瘋癲與理性是一對矛盾的集合體,它們有相互對立的一面,也存在相互演化的一面。余華說:“瘋癲者已經(jīng)失去了與外界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而成為現(xiàn)實世界的旁觀者,由于他們已經(jīng)擺脫了正常人的慣常的知識、邏輯、思維方式、推理程序……而完全憑著自己的感覺對外界作出判斷,他們就有可能更真切地看清現(xiàn)實世界?!盵4]孫一通說等麻雀落滿石頭,外星人會來與他匯合,當?shù)诙炻槿嘎錆M石頭時,人們卻又懷疑是那日蘇灑在石頭上的稻谷吸引來了鳥群;石獅子那一夜的奇遇經(jīng)歷,村民們雖說確有此事,但諷刺的是,石獅子后來成為鳥燒窩村燒香許愿的打卡景點,只有唐志軍信以為真,不惜路途遙遠專程從北京趕往此處。在日趨異化的社會中,在長期的社會壓力中,人性逐漸變得扭曲,幾乎所有理智的、合乎邏輯的反抗方式都無法解救未被泯滅的人性,作為人最本真、最原始的欲望只得以扭曲的方式提出反抗,理智者最終異化為瘋癲者。
四、瘋癲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
唐志軍并非一開始就是一個瘋子,從秦彩蓉的敘述中得知,唐志軍離過婚,曾有一個女兒,不幸患抑郁癥自殺去世,剩下唐志軍孑然一身。女兒在最后留給唐志軍一個謎題——“我們人類,存在在這個宇宙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女兒的死是唐志軍心中一直無法解開的心結,女兒留下的問題無時無刻折磨著他,要想逃出這一困境,他必須找到外星人。影片中,外星文明愛好者曉曉,與唐志軍一行人共同踏上探尋外星人之旅,她與唐志軍自殺的女兒同歲,同樣患有抑郁癥,需要靠藥物入睡。影片最初,對于女兒自殺這一事實唐志軍表現(xiàn)得非常憤怒,他不理解女兒的做法,不明白女兒為何尋死。和唐志軍女兒年齡相仿的曉曉,也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將這一問題放大至整個社會層面,可以說是“一個年輕人為何去死”。
唐志軍雖為中年人,但他此次行程的目的是尋找女兒離世前留下的問題的答案,因此某種意義上,他在行程中所經(jīng)歷一切也可以看作是當代年輕人困頓的一隅彰顯。途中火車上,他的聲音因為列車噪聲太嘈雜被掩蓋而失語的狀態(tài)就是當下社會中年輕人的真實寫照,女兒的死是由于現(xiàn)實世界的壓抑和遺棄而造成的。??略凇动偘d與文明》一書中將抑郁癥歸為“瘋癲”之一種,表面上看,瘋癲是一種疾病,但實際上這是社會的一種隱喻,被消費主義裹挾的今天,現(xiàn)代年輕人的壓力與日俱增,物質對人們精神的腐蝕程度到達了非常可怕的境地,精神生活空間遭到嚴重擠兌,人們的外在生活環(huán)境趨于惡化,現(xiàn)代人的精神生態(tài)面臨著諸多問題,當失眠、煩躁、恐慌、焦慮、抑郁等輕微的病癥發(fā)展到極端之時,就會逐漸演化為神經(jīng)錯亂的精神病。因此,如何擺脫這種精神危機已成為現(xiàn)代人面臨的重大難題之一。
電影高潮,唐志軍走入洞穴,揭曉問題最后的答案,鏡頭語言隨之變得迷離恍惚,在毒蘑菇的作用下,洞穴原始而黑暗,穴壁上畫著古老神秘的圖騰符號,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就像走入宇宙的核心抑或邊緣?,F(xiàn)實世界的攪擾紛紛消失,這里只有直面內心的唐志軍一人,他將揭曉那個長期困擾他的生命終極問題,在他顫抖著問出問題卻得到這樣的答案:“但是,如果他們也不曉得呢?或者說如果他們那么遠過來也是為了問我們這個問題呢?”孫一通留下這句反問便被麻雀包圍著飛走了,結局荒誕又令人絕望。很多時候人們對于問題答案的執(zhí)著,往往讓他們忘卻在追尋答案過程中的痛苦與艱辛,問題的答案,就像影片中那根胡蘿卜讓人們不斷走向結果,持續(xù)性的誘惑使人們選擇性忽略所要承受的質疑與苦難。在《理想國》的第七卷,柏拉圖將世界劃分為“洞穴囚徒所見的可感知世界”和“洞外的可知的世界”,這兩個世界是彼此獨立的。故事的結尾,唐志軍走出洞穴,這標志著他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現(xiàn)實。唐志軍在此之前一直處于“洞穴”內,他所見的世界都是“水中倒影或影像”[5],現(xiàn)在他終于走出洞穴,可以直視陽光,但這來自現(xiàn)實世界的光卻讓他感到眩暈恍惚,那么究竟誰才是“囚徒”,誰才應該走出“洞穴”?是一直以來以清醒與理智自詡的普羅大眾,還是執(zhí)迷不悟的唐志軍。
電影結尾唐志軍恢復理性,重新成為清醒者,如同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在大病一場后永遠放下的騎士道。所有人慶祝他們的理性回歸,但從另一角度來看,這何嘗不是一種對所謂“理性”的妥協(xié),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失語。誠如??滤f:“堂吉訶德在臨終時已回歸理性和真理,這位騎士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瘋癲,在他眼中,瘋癲表現(xiàn)為愚蠢,但是,這種對自己愚蠢的突如其來的認識難道不是‘一種剛剛進入他腦際的新瘋癲’嗎?!盵6]
五、結語
導演孔大川在采訪中這樣描述唐志軍的經(jīng)歷:“一種理想主義懷著熱烈的情感在巨大的悲劇里狂歡,在痛苦和絕望里產(chǎn)生了美好又盛大的幻覺?!盵7]一個理想主義者在向外追尋人生終極意義的過程中,內心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矛盾愈發(fā)激烈,于是被迫回歸內在,以一種非理性的近乎瘋癲的方式尋找解救,唐志軍回答不出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外星人存在,理想終究落空。電影看似溫情的結局,背后隱藏著巨大的悲情,以及一個理想主義者向現(xiàn)實最后的妥協(xié)與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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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唐嘉藝(1998-),女,青海西寧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