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史上的蘇格拉底一生沒有留下任何著作,他的思想由阿里斯托芬、色諾芬和柏拉圖記載下來。然而這些關于蘇格拉底如何為人處世、治學傳道的文本,在相互之間明顯存在著矛盾。在色諾芬與柏拉圖那里,哲學家蘇格拉底與雅典城邦公民蘇格拉底是統(tǒng)一的、和諧的,而在阿里斯托芬那里,這二者是割裂的、矛盾的。在阿里斯托芬的《云》這部歷久彌新的諧劇著作中,主人公蘇格拉底的文學形象以及他在結尾處所遭遇的失敗命運是有深刻寓意的。解讀阿里斯托芬試圖在《云》中完成的詩歌的教導,對我們反思大多數以理性至上著稱的哲學的教導有一定的意義。
【關鍵詞】蘇格拉底;哲學家;城邦公民
【中圖分類號】I106.3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9-002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9.008
蘇格拉底(公元前469-前399年),是古希臘文明的奠基者,是政治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他究竟是怎樣的人?他有什么樣的情感態(tài)度、立場觀點、思想偏好與價值傾向?由于他本人述而不作,我們要了解他,就全要仰賴他人的記載。阿里斯托芬(公元前446-前385年)、色諾芬(公元前430-前355年)和柏拉圖(公元前427-前347年)都與蘇格拉底本人熟識。不同于蘇格拉底的弟子(色諾芬和柏拉圖),作為蘇格拉底的“敵人”,詩人兼劇作家阿里斯托芬,在《云》這部歷久彌新的諧劇著作中,為我們刻畫了一位只關心天上事的蘇格拉底?!对啤分械奶K格拉底,與我們在色諾芬、柏拉圖及亞里士多德那里看到的蘇格拉底極為不同。
概括而言,《云》中的蘇格拉底,最關心的是天上的事,其次是演講術,完全不關心城邦或家庭,他一方面極為自制和忍耐,另一方面又是個倨傲與恣肆的人,反對民眾信仰的諸神和遵從的法律——“從今后除了我們所信仰的太空、云和舌頭三者外,可不要再信仰什么旁的神”[4]175。而在色諾芬和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擁有極大的實踐智慧,他不僅遵從城邦的根本要求,還尊重其法律,在認識、了解人與待人接物方面,他也毫不遜色,他是一位愛智者同時也是一位好公民。
這些關于蘇格拉底如何為人處世、治學傳道的文本,在相互之間明顯存在著矛盾。對于這些矛盾,人們通常認為《云》描寫的是青年的蘇格拉底,而色諾芬與柏拉圖記述的則是老年的、成熟的、轉向政治哲學的蘇格拉底。這樣的觀點似乎有些道理。但除此之外,我們還應該注意諧劇的本質與限度,以及詩人為了效果而故意造成的扭曲。換句話說,既然蘇格拉底被寫入了諧劇(而不是史學著作一類的文獻),那么作為戲劇角色的蘇格拉底必然要犧牲他審慎的品性,來成全《云》所描述的一出鬧劇(城邦公民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向蘇格拉底學習卻最終毀滅蘇格拉底)。也許我們閱讀的重點不在于《云》中的蘇格拉底是不是蘇格拉底,或有幾分像蘇格拉底,而在于作為詩人兼劇作家的阿里斯托芬通過《云》表達了什么。
一、《云》中蘇格拉底的文學形象
《云》的故事緣起,是一位城邦公民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因為兒子耽于賽車賽馬欠下大額債務而不得不求學于蘇格拉底,希望通過學習演講術掌握歪曲的邏輯從而打贏與放款人的官司。在劇中蘇格拉底進行了兩次教育,一次針對父親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另一次針對其兒子斐狄庇得斯。由于斯特瑞普西阿得斯的愚蠢和健忘,他的教育半途而廢;而斐狄庇得斯則看起來學有所成,甚至還戒掉了賽車賽馬這一奢侈的愛好。但當一切看起來順順當當之時,父子倆在詩歌的問題上爆發(fā)了矛盾,兒子毆打了父親還證明了毆打父親的正義,甚至揚言要毆打母親。作為父親的斯特瑞普西阿得斯這時悔不當初,痛恨蘇格拉底的教育摧毀了家庭,于是縱火燒毀了思想所?!对啤冯m是一出諧劇,卻并不以歡樂收場。思想所的毀滅,既是一出鬧劇,又暗示了詩人兼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眼中哲學的破產。
在《云》中,蘇格拉底首先出現(xiàn)在父子的交談中。表面上看,父親與兒子似乎對蘇格拉底持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出于自身的利益而盲目地崇拜蘇格拉底,他認為只要從蘇格拉底那里學會歪曲的邏輯,就能憑無理取鬧打贏同債主的官司。于他而言,“當城邦的法律與他的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他并不在意僭越法律”[2]49,他認為蘇格拉底之類的哲人“是深沉的思想家——是高貴的人”[4]163。與他相反,斐狄庇得斯則認為蘇格拉底是“下流東西”“面孔蒼白、光著腳丫的無賴漢”[4]164。而實質上,父子倆對蘇格拉底的態(tài)度代表了大多數城邦公民的看法,他們不是盲目地對哲人和智術師不加區(qū)分地崇拜,就是毫不留情地批判與鄙視。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的共同點就是認為蘇格拉底是城邦的異類,不是將他推上神壇,就是把他打倒、踩在腳下。
在斯特瑞普西阿得斯見到蘇格拉底之前,阿里斯托芬又從側面對蘇格拉底進行了一番描寫。他著重突顯了哲學家蘇格拉底在精確性上的執(zhí)著,在生活上的窘迫,在享樂上的自制與忍耐,以及在公民責任上的缺失。《云》中的蘇格拉底,專注于思考跳蚤從開瑞豐的眉毛跳到自己頭上所跳的距離是它腳長的多少倍。拋開諧劇追求的喜劇效果不論,理性被運用到這種近乎荒謬的問題上,表現(xiàn)了阿里斯托芬眼中的哲學家對一些脫離人事、遠離城邦的問題,按嚴格的精確性進行的荒唐追求。然而,哲學家又不能脫離城邦而生活,由于不從事生產,他會面臨斷糧的危險,于是就有了可笑的偷偷從健身場上鉤走祭品的故事。從晚餐斷糧的情節(jié)中還可以推斷出蘇格拉底極為自制和忍耐的生活方式,“追求感官快樂的生活完全與蘇格拉底格格不入,蘇格拉底在所有方面都保持自制。尤其在金錢方面,畢竟金錢是不顧一切追求精致的感官快樂的必要條件”[2]33。另外,劇中蘇格拉底及其門徒發(fā)明了幾何儀器來測量土地、制作世界地圖,但沒有利用幾何儀器為測量城邦的土地服務,“蘇格拉底及其弟子在研究中缺乏的恰是這種為城邦服務的動機”[2]13。從諸多細節(jié)可見,阿里斯托芬筆下的蘇格拉底完全不關心城邦,雖然城邦養(yǎng)育了他,但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作為公民的責任感。
在層層鋪墊之后,蘇格拉底終于不負眾望地以一種奇怪吊詭的姿勢出場了——坐在吊筐里、懸在半空?!拔以诳罩行凶?,在逼視太陽。”[4]168十分明顯,阿里斯托芬筆下的蘇格拉底只關心天上的事,他孜孜不倦地觀察太陽、研究天象,崇拜“空氣、以太和云神”。在向斯特瑞普西阿得斯解釋打雷這一自然天象與肚子因為喝多了菜湯而發(fā)出聲響之間的關聯(lián)及以邏輯反駁閃電的發(fā)生是宙斯在懲罰賭假咒的人時,蘇格拉底剝掉了天上的事的所有讓人敬畏的魔力,但這也打破了對過去和諸神的敬畏。似乎哲學的基本特征就是質疑一切、懷疑一切,《云》中蘇格拉底作為哲人一直在不斷地質疑和挑戰(zhàn)過去和諸神。因此,阿里斯托芬筆下的蘇格拉底所代表的,是徹底的哲學精神。
相比之下,《理想國》中的蘇格拉底哲人化得并不十分徹底。比如,在《理想國》的開篇,蘇格拉底就與格勞孔一塊兒從雅典的衛(wèi)城下到比雷埃夫斯港,參加把持陰間大門的、執(zhí)掌公正與不公正的女神朋迪斯的祭獻,并觀看了賽會。在參加祭獻與觀看賽會之時,蘇格拉底作為一名雅典城邦的公民與一位哲學家的身份統(tǒng)一了。這就是《云》所沒有,或者刻意回避的哲人在城邦中的角色。
二、《云》背后的詩歌與哲學之爭
施特勞斯在與伽達默爾的通信中,提到了研究《云》所得的收獲?!瓣P于詩歌對抗哲學之事件的最偉大文獻是阿里斯托芬的《云》。這一經典文獻是一出喜劇而非悲劇,這并非偶然。不管怎樣,在研究《云》(以及阿里斯托芬的其他喜?。r,我學到了某些在任何現(xiàn)代人那里都學不到的東西:對阿里斯托芬喜劇最深刻的現(xiàn)代解釋(黑格爾的)遠不及柏拉圖在《會飲》中對阿里斯托芬所作的阿里斯托芬式的呈現(xiàn)。一句話,我相信,現(xiàn)代藝術哲學——即使它擺脫了美學的偏見——的基礎太狹小了?!盵1]408-409關于阿里斯托芬的《云》,施特勞斯首先指出的是《云》體現(xiàn)了詩歌與哲學二者間古老的爭執(zhí)與對立?!独硐雵分幸舱劦搅硕叩膶α?,柏拉圖認為,詩歌,從事的是模仿術,它所容易模仿且通常模仿的是心靈的不冷靜的、無理性的、無益的部分,卻難以模仿那個理智、平靜、遵從理性指導的精神狀態(tài),“因為它幾乎是永遠不變的,所以是不容易模仿的,模仿起來也是不容易看懂的,尤其不是涌到劇場里來的那一大群雜七雜八的人所容易了解的”[3]401-404。既然詩歌本質上并不是模仿也不能有益于心靈的至善的部分,我們就有理由把詩人逐出城邦?!霸娙说膭?chuàng)作的真實性很低……他的創(chuàng)作是和心靈的低賤部分打交道的。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拒絕讓詩人進入治理良好的城邦。因為他的作用在于激勵、培育和加強心靈的低賤部分毀壞理性部分……”[3]404
《理想國》不反對城邦逐出詩人,與此類似,《云》也不反對城邦逐出哲學。在施特勞斯看來,阿里斯托芬自認為比蘇格拉底在自知和審慎方面更勝一籌,他自己非常關心城邦,尊重且遵從城邦的根本要求,而阿里斯托芬筆下的蘇格拉底則完全不關心養(yǎng)育他的城邦,不尊重或不遵從城邦的根本利益?!啊軐W’這門智慧,竭盡全力忘我地研究天上的事兒,推論其結果,它無法保護自己不遭敵人的攻擊,因為它沒能力通過抵消城邦的馬蜂式易怒來對城邦產生影響,使城邦富于人性,它沒能力這樣做,因為它沒有首先認識到那種憤怒的必然性;然而,詩人——無論諧劇詩人還是肅劇詩人——能夠保護自己不受迫害?!盵2]326-327正是由于持有這種看法,阿里斯托芬才努力用《云》及其他諧劇來教導正義事物,“藝術就是知識”?!罢嬲恼硎恰对啤贰嬲恼斫⒃陉P于人的本性的知識之上。不運用人的力量,真正的正理也不會有效,但它把人的力量動員起來?!盵2]51阿里斯托芬的劇作或者詩歌是面向大眾的藝術,是通過隱惡揚善從而引人向善的藝術。阿里斯托芬看到了正義的必要性,但他也清楚當著雅典人的面說出何為正義需要尋求合適的方式,于是他選擇了諧劇。在諧劇中,他廣泛地討論了家庭與城邦、快樂與正義、自然與習俗、古老與新潮等主題,他在藝術層面上將純粹愉快的假象和生活的真相交織在一起,他嘲笑邪惡及其他不義的東西,是為了剝奪邪惡的吸引力,他把正義的東西表現(xiàn)得可笑,是為了在大眾的掌聲中教導對城邦有益的事情。這樣的教導,比之大多數以理性至上著稱的哲學的教導而言,是有高明之處的。
至于阿里斯托芬對蘇格拉底的立場,就如施特勞斯所提及的那樣,是不清楚的。尤其是對劇中蘇格拉底的思想所被毀滅的結局,阿里斯托芬的態(tài)度更不能確定。蘇格拉底真的應該為他的種種意見而遭受如此命運嗎?
三、《云》的結局與蘇格拉底之死
導致《云》的最終結局的,是一連串互相關聯(lián)的事情;而引發(fā)火燒蘇格拉底思想所的導火線,則是劇中父子的矛盾。父子倆都接受過蘇格拉底的教育,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半途而廢,而斐狄庇得斯卻已經完成了學業(yè)。父親自從了解了一小部分來自思想所的知識,尤其是兒子學成歸來之后,便再也不懼怕債主了,反而變得十分倨傲,認為“知者對無知者沒有任何義務”。但父子兩人在關于詩歌的爭論中爆發(fā)了矛盾,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反對斐狄庇得斯背誦歐里庇得斯一段關于亂倫的詩文。父子倆的室內紛爭導致了兒子對父親的毆打,兒子宣稱父子倆同等地生而自由,認為自己聰明而父親愚蠢,既然誰掌握了多一些知識便可以有權力毆打別人(即“知者對于無知者沒有義務”或知道得多的人對知道得少的人只有很少的義務),那么兒子毆打父親便不算罪行反而是“正義”的。況且法律都是人制定的,法律是可以被質疑的,毆打父親告到法庭上也有理可講;甚至在自然界里,毆打父親是公雞和所有其他禽獸的一種共同行為,因此該行為是自然的。這真是荒謬的說法。
兒子進一步提出要毆打母親,這使得作為父親的斯特瑞普西阿得斯終于忍無可忍,他現(xiàn)在感受到了蘇格拉底教育的惡果。“蘇格拉底和開瑞豐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欺騙了他;他們把他父子——一個享有清譽的家庭——推向了最邪惡罪行的懸崖邊……因為誰不明白,對神的畏懼是禁止亂倫的唯一堅固的保障?蘇格拉底和開瑞豐必須被毀掉。”[2]45于是蘇格拉底的思想所便被斯特瑞普西阿得斯給燒毀了?!对啤分兴枷胨臒龤В屛覀兟?lián)想到:在古希臘歷史上,蘇格拉底由于“敗壞青年”的罪名而被判處死刑。在《斐多篇》中記述了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赴死的情形。對于蘇格拉底為何選擇死亡,有人認為他履行了一個公民的義務,坦然地接受了城邦的法律判決(可這一判決明顯不公);有人認為他是為了信仰而死(可這與宗教信徒的行為有什么區(qū)別);有人認為他是由于對大地喪失了希望所以赴死(死亡變成了一種對城邦無道的無聲反抗)。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蘇格拉底的悲劇式死亡似乎預示了理性至上的破產。
回到《云》的結局,理性的僭越觸犯了人倫的底線,蘇格拉底的毀滅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由于哲學中的理性和邏輯被肆無忌憚地應用于情感、道德、宗教領域。結果,情感被利用了,道德被摧毀了,宗教也遭到摒棄。理性仿佛勝利了,卻導致了自身的毀滅。對比《云》劇中毆打父親的情節(jié),我們聯(lián)想到儒家關于“父子相隱”“為親者諱”的思想,其實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中從來都不缺乏理性,但是在人倫的領域卻始終有其不可被破壞的禮法與規(guī)矩。畢竟道德的基礎不是理性,如果妄圖用理性解釋一切,最終只會導致理性的全面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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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昕,女,四川南江人,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政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