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的作品向來備受矚目,不僅因為其精湛的人物細節(jié)描寫、強烈的懸疑性和可讀性,更在于其對讀者內(nèi)心思考的呼喚及對社會現(xiàn)實的映射。本文以東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獻身》為例,分析書中看似極端實則具有真實性的日本邊緣人物,并淺析其映射的日本社會現(xiàn)實問題。
一、邊緣人的概念及文學意義
邊緣人的理論最初源于齊美爾提出的“陌生人”概念。之后,帕克借鑒其“陌生人”理論,發(fā)表《人類遷徙行為及邊緣人》,正式提出了邊緣人理論。帕克提出的邊緣人理論,吸引了很多后來者繼續(xù)研究。
到了20世紀60年代,德國心理學家凱爾·勒溫提出,邊緣人是指各個方面都脫離主流社會群體的人,與主流思想永不兼容。到了20世紀90年代,邊緣人的概念發(fā)生了轉變,泛指不被主流價值觀認可的社會底層人。如今的邊緣人概念與最初的文化背景相去甚遠,隨著環(huán)境變化,邊緣人的范圍開始不斷擴大,邊緣人物的形象出現(xiàn)在各類文學作品中。
當邊緣人的概念由心理學領域引入文學領域,便帶來了對社會另一種角度的思考。邊緣人信念的獨特性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難以理解,他們很難得到社會的關注,性格極端,往往以矛盾尖銳的形象出現(xiàn)在作品中。但無論邊緣人是在掙扎中妥協(xié),還是保留自己鋒利棱角,他們都能制造出巨大的沖突和戲劇性,于意料之外給人震撼,引人深思。
二、《嫌疑人X的獻身》中的邊緣人物
(一)小說背景
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90年代的日本。日本經(jīng)濟停滯不前,人們生活困窘,對未來感到困惑,缺乏安全感。日本巨大的經(jīng)濟變化帶來了社會危機,人民沒有基本的生活保障,這使他們孤獨、無力,最終迷失自己。在這場社會危機中,個人生活表現(xiàn)出普遍的疏離感和冷漠。這一時期的小說具有時代烙印,這也是書中邊緣人形象的社會來源。
東野圭吾是日本著名推理小說作家,其作品中除了推理小說的理性思維推理外,更注重人物內(nèi)心情緒的表達。東野圭吾喜歡在不同作品中嘗試不同的敘事手法,但又有統(tǒng)一的精神內(nèi)涵,即描寫邊緣人的困境,關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他的很多作品帶有濃郁的悲劇和宿命情結,犯罪背后存在的社會問題需要讀者不斷思索,反復回味,《嫌疑人X的獻身》,從書名便已能看出其悲劇色彩。
(二)小說中的邊緣人物
1.石神哲哉
一個不為外人所理解的數(shù)學天才。他很少與人搭話,孤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數(shù)學是他唯一的理想。這樣的天才原本應該學習深造,有一番作為,但現(xiàn)實迫使他放棄自己的追求,生活的灰暗讓他漸漸失去信仰。除了數(shù)學,他不知道應該為什么而活,最終,他徹底變成社會邊緣人。在他嘗試結束生命的那一刻,靖子母女前來拜訪,扭轉了他絕望的靈魂,點燃了他生的希望。石神不擅長表達,他對靖子的愛意笨拙地流淌在細節(jié)里,他會經(jīng)常去靜子工作的便當?shù)?,偷偷觀察靖子的行蹤……他等待著接近靜子的機會。當他得知靖子誤殺了她前夫時,他開始將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在設計“殺人命案的拼圖”上,用一個命案掩飾著另一個命案,以奮不顧身的方式保護心愛的女子,最后犧牲掉自己的生命。
他也曾在迷失自我的時候準備結束過生命,所以他并不畏懼死亡。他堅定地設下迷局,不僅是因為愛,還因為花岡靖子讓他看到除了數(shù)學之外活著的意義,從愛上靖子的那一刻起,石神的生命有一半便是為她而活。在石神的心中,一定有著自己衡量這個世界價值的標準,而在這一套標準里,比生命更珍貴的是他對靖子的愛,可這份愛,偏激到讓人恐懼,也卑微到令人憐憫。一方面是偉大的愛情,另一方面是顛覆常識的極端手段,石神這個人是矛盾的,但又似乎是情有可原的。作為被生活剝奪了所有希望,長期不受人理解與關注的社會邊緣人,他的存在價值似乎早已隨之消失,當一個人失去了自我價值,便也只能在世上茍延殘喘地活著。他的內(nèi)心是孤獨的,內(nèi)心深處對理解的渴求似乎到達了極端的程度,于是當他得到關注,找到為之活下去的意義時,便會不計一切后果地把握與珍惜它,他將靖子當作信仰,為之赴死也不足惜。與其說他喜歡靖子,不如說他喜歡這世界的溫暖。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極端的心態(tài)也是由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造成的悲劇。
2.花崗靖子
東野圭吾擅長細致的人物心理描寫,與其他偵探小說家相比,他很少把關注重點放在兇手是誰上,卻極力刻畫挖掘復雜的人性。更難得的是,讀者明明知道這是作者設的“局”,卻依然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墜入其中,一遍又一遍地感受對靈魂的拷問,隨著小說人物的掙扎而掙扎。在東野圭吾小說中,很少有純粹的反面人物。即使是罪犯,在他的犯罪行為后也潛藏著深深的無奈。當人性的陰暗與悲憫兩種截然對立的情緒體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時,讀者深刻地體會到人物心中的矛盾、痛苦、掙扎,從而感受到它帶來的巨大的沖擊力。
靖子雖然采取極端方式反抗,卻是堅強又情有可原的。在此之前,花崗靖子婚姻不順,遭到前夫不斷地糾纏,生活窘迫,軟弱的她只能在受到傷害后一次次妥協(xié)……除了經(jīng)濟上的不斷索取,書中也體現(xiàn)了靖子前夫的暴力傾向,對靖子和女兒造成了精神上和身體上的雙重傷害。面對這種情況,靖子和女兒都缺乏有效的解決方案,但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無盡的創(chuàng)傷,最終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結束他的生命,靖子的命運也以悲慘的結局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靖子是日本社會弱勢的女性邊緣人的典型代表。小說中的靖子始終是被置于男性權威的羽翼之下的,這無疑轉移了靖子作為獨立個體的主導地位。一方面是前夫的傷害與壓迫,另一方面,讀者能從小說中發(fā)現(xiàn)靖子是低沉而冷漠的,她的喜怒哀樂是隱藏的,她的精神世界是無法表達的。小說故事中的男性角色都建立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獨立的自我。例如,石神的世界是數(shù)學,湯川學的世界是通過物理探索真理,偵探的世界是真理和正義。而他們都在故事中扮演著觀眾的角色,以欣賞或者是審視的目光,默默“觀看”靖子的行為。從這個角度來看,靖子不是以完整獨立的主體出現(xiàn)在作品中的,而是去掉個性化的,被不同的男性以自己的角度塑造而成的角色。結尾工藤邦明的求婚將靖子的悲劇推向高潮,此時知道石神獻身真相的靖子,痛苦地想:“這么多人如此愛我,我為什么還是無法幸福?”因為歸根結底,這是一種作為邊緣人所能得到的扭曲的愛,這是一種無法選擇又無從反抗的愛,作為社會邊緣人,她最終也無法找回自己的精神世界。
3.流浪漢技師
如果說小說結尾“石神繼續(xù)嘶吼,他仿佛正嘔出靈魂”是最震撼人心的情節(jié),那么湯川的那句“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用的齒輪,只有齒輪自身才能決定自己的用途”一定最令人回味。小說里對技師只有開頭短短一段的描述。技師穿著白襯衣,一直留著短發(fā),他躊躇著,他還在閱讀機械雜志,他還在尋找工作。他正在考慮是選擇游民,還是繼續(xù)堅持下去。而他最后的死因,被石神騙去的緣由,就是那份他渴望的工作,就是他對未來的渴望。無論在電影中,還是在小說中,技師的形象都沒有得到豐富的刻畫,他似乎只是小說情節(jié)中的一個符號,被無情地賦予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責任。但仔細思考他的遭遇后,不由心生悲涼。
小說中的“罐男”和被石神殺害的無辜技師都是生活在日本社會底層的貧困游民,無依無靠,與世無爭。作為日本社會徹徹底底的邊緣人,技師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繼續(xù)生存下去,卻被石神騙入圈套,殘忍殺害。然而石神殺死技師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讓警察對靖子殺夫案的時間判斷往后推移一天,以實現(xiàn)他所設計的“障眼法”。選擇技師也僅僅因為沒人會關注他,“如果突然有一天消失不見了,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在社會的存在感輕如鴻毛。作為一個完全沒有社會價值的人,當然能夠成為石神隱藏真相的“工具”。
三、悲劇背后的社會問題
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碾碎來給人看,但悲劇的意義是從同情走向共鳴,引起觀眾深入思考人物悲劇命運背后的社會問題。小說中主人公的極端行為不可取,但從來沒有憑空產(chǎn)生的悲劇,每個人物悲慘結局的背后都有一個令人深思的社會問題。
從小說開頭的描述可以看出,經(jīng)濟衰退下的日本國民的生活是“無色”的。在那個經(jīng)濟極度不景氣的時代,很多日本企業(yè)為謀求生存,正規(guī)雇傭需求大幅減少,一些簡單的工作被兼職或外包取代。日本勞動力市場陷入低谷,許多年輕人難以獲得就業(yè)機會。這時,對社會邊緣人來說,解決基本的生存問題就已經(jīng)很困難,更不用說建設自己的精神家園了。當時,很多日本工薪族的信仰隨著經(jīng)濟的衰退而枯竭,也失去了精神自由。
經(jīng)濟危機不僅帶來了社會危機,也帶來了人類精神的缺失。于石神而言,是日本社會的現(xiàn)狀讓他充滿了絕望,釀成了他的悲劇。正是他的世界太灰暗了,生活得太孤獨了,以至于一個微笑就能徹底“救贖”他。作為一個失去希望的社會邊緣人,內(nèi)心深處對理解的渴求似乎到達了極端程度,于是當他抓到一點陽光,就想不顧一切地把握與珍惜它,就算以生命為代價。整個過程中,石神一直在法理與情理的博弈中掙扎搖擺,他為了感恩靖子的一個微笑,不惜用他人生命和自己的人生作賭注。
用旁觀者的角度看這場悲劇,也會對書中的人物產(chǎn)生憐憫或感到可惜。這種矛盾心理的產(chǎn)生,使人們無法忽略社會現(xiàn)實問題:法律難以顧及倫理和情感。為“保護”而殺人不是理所應當?shù)模瑹o論從人性角度還是道德角度出發(fā),這種手段都是錯誤而扭曲的。但也應該從另一個角度入手,了解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從而采取多種措施,在根本上避免這樣的悲劇再發(fā)生。
法律的主要目的是懲治道德敗壞的行為,維護社會和平穩(wěn)定。當靖子和女兒受到前夫的持續(xù)傷害時想尋求法律的幫助,但法律對受害人的保護建立在犯罪結果產(chǎn)生的基礎上,所以在靖子試圖求助時,法律未能給予幫助,靖子也走投無路了,出于人自救的本性,更出于一個母親保護孩子的天性,最終選擇用極端的方式結束這種傷害。每個人心中都有良知,人的本性從來不是“惡”,越是邊緣人,越渴望得到關注,越是渴望擁有希望,而當現(xiàn)實碾碎了他們最后僅存的光明的靈魂,惡之花便開始“綻放”。殘酷的現(xiàn)實往往是對脆弱的邊緣人的最后一擊,成為悲劇的導火索。
靖子和石神犯罪的行為固然不可取,法律對這種犯罪行為的懲罰給予每個人生命的安全感,為社會的和諧秩序提供保障,從結果來看,對犯罪者的懲罰無疑是使人安心的。但在此之外,給予靖子和石神這樣的社會邊緣人一些關懷,才能讓社會更加和諧穩(wěn)定。也許這也是作者深刻描寫邊緣人的深意所在。
(沈陽航空航天大學)
作者簡介:盧佳令(2003—),女,四川綿陽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文學。
通信作者:尹鳳先,郵箱:235753327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