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晚年寫《理水》,是由他對大禹崇拜與景仰的情感、對大禹文化的認識與研究和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社會背景共同決定的。魯迅塑造出大禹智慧賢明、實事求是、為民請命、公而忘私的實干家形象來禮贊那些“中國的脊梁”,高度贊揚大禹的實干精神和革新精神,同時尖銳地諷刺了當時社會上迂腐守舊、空想做學問的學者和大腹便便、阿諛奉承的貪官。
《理水》是魯迅作于1935年的一篇小說,在收入《故事新編》之前沒有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過?!独硭芬源笥碇嗡墓适聻榭蚣?,將現(xiàn)代元素融入古代神話故事來針砭時事、諷喻現(xiàn)實。大禹是魯迅先生所贊揚的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為民請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魯迅通過塑造反面人物形象來襯托大禹的形象,刻畫了具有實干精神和革新精神的大禹形象,凸顯了像大禹這樣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先驅(qū)者的剛硬風骨。
一、魯迅所處環(huán)境對大禹形象塑造的影響
大禹是古代神話傳說故事大禹治水中的主人公,是我國古代的治水英雄,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創(chuàng)造者。三皇五帝時期,黃河泛濫,鯀、禹父子二人受命于堯、舜二帝,負責治水。《史記·夏本紀》中記載:“當?shù)蹐蛑畷r,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堯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鯀可?!谑菆蚵犓脑溃悯呏嗡?。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庇谑酋叡涣鞣诺接鹕?,禹接替父任,奉命治水。大禹從父親鯀治水失敗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不再用“堵”的辦法,改用“導”的方法。為了治理洪水,大禹長年在外與民眾一起奮斗,三過家門而不入。大禹治水13年,耗盡了心血與體力,舍身求法,終于完成了治水的大業(yè),為百姓謀得了安寧。他是魯迅眼中“民族的脊梁”。
大禹文化的滋養(yǎng)為魯迅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動力,魯迅對大禹文化的情結幼年時就初現(xiàn)端倪。魯迅從小對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十分感興趣,這些故事傳說不僅滿足了他幼年時期的好奇心,豐富了他的想象力,更成為他成年后創(chuàng)作的資源。魯迅身處大禹古跡地,喜愛游覽參觀紹興禹廟,從他的作品中便可窺見一二。魯迅在《集外集拾遺補編·辛亥游錄》中記敘道:“三月十八日,晴。出稽山門可六七里,至于禹祠?!痹凇豆偶虬霞す蕰s集序》他又說:“十年已后,歸于會稽。禹勾踐之遺跡故在?!濒斞冈诖笥砦幕慕櫹鲁砷L,對大禹的崇拜與敬仰根深蒂固。魯迅在《集外集拾遺補編·〈越鐸〉出世辭》中寫道:“其民復存大禹卓苦勤勞之風,同勾踐堅確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綽然足以自理?!濒斞附韫枢l(xiāng)人民承繼大禹勤勞儉樸的風氣來稱贊大禹。在魯迅心目中,大禹是古代神話中治理洪水的英雄,是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民族脊梁。從小浸潤在大禹文化中使魯迅對大禹的事跡極為關注,這影響了他對大禹形象的塑造。
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背景為魯迅選擇大禹作為創(chuàng)作對象提供了外在動力。當時中國政局動蕩,日本加緊侵華,國民黨實行賣國政策,民不聊生。魯迅迫切地想要挽救中華民族,他需要一個能救中華民族于危急存亡的人物,大禹這一“民族的脊梁”的形象正符合他的熱切期盼。
文章開篇引用《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描繪出洪水為害的慘烈場景,這與20世紀30年代黃河流域發(fā)生的洪災有關。1933年七八月間,黃河流域發(fā)生了重大洪災,受災面積波及河北、河南、山東、江蘇、陜西等省份,其中河北、河南、山東三個省份的災情最為嚴重,百姓民不聊生。面對這樣重大的災情,國民黨當局并未采取有效措施,不僅不救濟災民,反而借助“視察”的名義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同樣是洪水為害、百姓受難,國民黨的態(tài)度與大禹截然相反,這間接促使魯迅選擇大禹作為寫作對象。與此同時,文化界也是充滿爭論。1932年10月,北平文教界江瀚等人向國民黨政府建議明定北平為“文化城”。魯迅在《偽自由書·崇實》中對此表明了態(tài)度:“說一句老實話,那就是并非因為古物的‘古’,倒是為了它在失掉北平之后。還可以隨身帶著,隨時賣出銅錢來?!濒斞钢S刺那些所謂“學者”表面上愛國,實際將北平視為財物,同國民黨政府投降賣國政策的行徑如出一轍。
二、魯迅對大禹形象的塑造
魯迅刻畫大禹的形象時沒有直接對大禹進行正面描寫,而是通過塑造因循守舊、無知妄言的學者和貪圖享樂、不干實事的官員這兩類人物形象來反襯大禹實干家的形象。
大禹的形象在學者和愚民的交談中初步顯現(xiàn)。大禹的父親治了九年的水無功被貶,作為兒子的大禹接替過治水的重任,舍身為民?!拔幕健鄙系膶W者吃著“奇肱國”送來的食糧無所作為,對大禹的存在持否定態(tài)度。拿拄杖的學者憑借對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的片面研究,判定“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鳥頭先生依憑他的考據(jù)學斷定“‘禹’是一條蟲”,并且花掉二十七天時間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禹的考據(jù)。這些所謂的“學者”依靠外國的食糧供給,聚集在山上做荒誕的研究,大禹在他們眼中是虛無的、是不可能有所作為的。他們空想做學問,不愿像大禹一樣通過實踐尋求出路,為百姓謀福利。魯迅用“文化山”上的學者影射當時文化界一些無知妄言的學者?!澳弥粽鹊膶W者”暗指“優(yōu)生學家”潘光旦,他照搬歐美國家某些資產(chǎn)階級學者關于人種的“學說”;“鳥頭先生”暗指考據(jù)學家顧頡剛,他曾據(jù)《說文解字》對“鯀”字和“禹”字的解釋死板地咬定鯀是魚、禹是蜥蜴之類的蟲。魯迅通過對學者形象的刻畫犀利地諷刺了當時社會上一些自負、愚蠢、死板、故弄玄虛的人。他們不進行科學考證就否定大禹的存在,否定自己先祖的存在,否定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
大禹的形象在大禹與官員的對話中逐漸立體。小說文本詳寫了大員的“考察”情況和大禹同官員的對話,刻畫出貪污腐敗、不干實事的官員形象,反襯大禹為民請命、公而忘私的實干家形象。魯迅對官員出場的刻畫是這樣的:“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xiàn),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著,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里去了?!贝髥T們極其敷衍地考察之后回到京都,在局里大擺宴席,講沿途風景、賞鑒字體、品察民食,這時大禹出場了:“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破舊,竟沖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里來了。”這里,官員與大禹的出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官員先出場,他們是“胖胖的”、由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著的。而大禹后出場,他是“面目黧黑,衣服破舊”的,跟他的隨員們“一群乞丐似的大漢”一齊闖進來。同樣是去災區(qū)考察,大員們和大禹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態(tài)。大禹帶領隨員奔進局后,那群要員的酒意都被嚇退了,紛紛都想躲避。接著作者對大禹的形象進行了細節(jié)描寫:“禹便一徑跨到席上……或者生了鶴膝風罷,并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著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薄苞Q膝風”是中醫(yī)病名,結核性關節(jié)炎的一種,得了關節(jié)炎的腿和布滿了老繭的腳底是大禹為民請命的有力證明,這與那些大員的大腹便便、貪污腐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禹的沉默和他腳底的老繭是對那些官員的蔑視。面對屬員“恭敬”的問候,大禹不予理睬,只關心他們對百姓實際生活的考察情況。魯迅塑造大禹形象時著墨不多,但每一筆都有力地刻畫了大禹的舍身為民、不拘小節(jié)、公而忘私,塑造出大禹“民族的脊梁”這樣一個實干家的
形象。
三、魯迅塑造的大禹形象的精神內(nèi)核
魯迅塑造的大禹的精神內(nèi)核是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的實干精神和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革新精神,小說文本最后寫到大禹回京后態(tài)度的改變,帶有一絲批判的意味。但是魯迅并沒有否定大禹形象的精神內(nèi)核,基本還原了歷史上大禹這位治水英雄的光輝形象。
(一)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的實干精神
作者對大禹治水前確定治水方針的場景和治水成功后的盛況進行描寫,把他放在“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這一洪水為害的環(huán)境里,逐步刻畫出大禹腳踏實地、忠心為民的精神內(nèi)核。小說文本沒有明確寫大禹治水的經(jīng)過,對大禹的刻畫也著墨不多。
小說的前兩節(jié)大禹從未露面,只存在于學者和愚民的爭論間。學者和愚民都只聽說大禹要接替治理洪水的任務,卻并沒有見過他,這側(cè)面表明了大禹的默默無聞。大禹深入民眾,考察災情,無暇顧及學者或是愚民對他的揣測。小說的第三節(jié)大禹才第一次露面。大禹及其隨員奔進局里,作者對大禹的刻畫是:“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面貌黑瘦”這四個字暗示大禹為了治水日夜操勞。天天坐在屋子里悠然自得地吃著搜刮來的民食的官員是不可能面貌黑瘦的,只有埋頭苦干的實干家才會面目黧黑、瘦骨伶仃。大禹顯然是后者,他是真正關心民眾疾苦的,時刻把人民群眾放在心上,跟那些打著考察的名義搜刮民脂民膏、坐在宴席上侃侃而談的官員完全不同。大禹和他的隨從們“面目黧黑,衣服破舊”,都是一心為民、不辭勞苦的實干家。大禹“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足以說明他為治水奔波勞苦。另外,官員在局子里大擺筵席時,禹太太在門外“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的叫罵表明大禹為了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更是體現(xiàn)出大禹舍己為民、舍小家顧大家的無私與偉大。
(二)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革新精神
大禹治水時沒有完全照搬父親的法子,而是對父親治水的方法進行反思與革新,他得出結論:父親“湮”的方法是錯誤的,應該用“導”。大禹的這種新方法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經(jīng)過了實地考察得出來的。他把這個想法告知官員,并問他們的意見。迂腐守舊的官員依然持著固有思想,有的悄悄激憤地說“這是蚩尤的法子”,表示對他的不滿,認為他用蚩尤的方法妖言惑眾;有的試圖以“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這樣陳腐的封建禮教禁錮大禹的革新思想。大禹對此只是微微一笑,因為他清楚的革新是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是十分明智的。大禹實地察看了山川河澤的地形,征求了百姓群眾的意見,相信自己通過實踐總結出來的“導”的方法。大禹不在意那些因循守舊、紙上談兵的人對自己、對父親的看法,也不拘泥于舊的規(guī)則,他寧肯遭受所有人的非議,也堅持使用自己實踐出來的方法。小說第四節(jié)說大禹走后京城的境況逐漸好轉(zhuǎn),表明大禹的革新方法是正確的、有效的。這根源在于大禹具有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革新精神。
(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作者簡介:吳祎涵(2002—),女,河南南陽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