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8日是著名歷史地理學家、民俗學家顧頡剛先生一百三十周年誕辰。

在他的家鄉(xiāng)蘇州，其故居即將進行保護性修復和改造，意在恢復顧頡剛家族的建筑原貌，以及當年文通書局的模樣，并盡可能挖掘和展現顧頡剛一生的學術成就，使人們更加了解這位著名學者在歷史地理學上的卓越成就，尤其是他開創(chuàng)的古史辨學派，以及他對于邊疆歷史、蘇州歷史、歌謠文化的資料收集整理和在出版方面的貢獻。

一直住在顧家舊宅的顧行健，作為顧頡剛的孫輩，常年致力于整理祖父留下的書籍和日常用品，并希望祖父的治學精神能被更多人了解。近日，在顧家即將搬遷之際，顧行健詳細講述了他與祖父的故事。

祖父賜名，送過一套書

顧行健的父親顧德輝本為顧頡剛叔叔的孫子，后過繼至顧頡剛膝下，父子相親，互相尊重，可謂無話不談。顧德輝早年跟隨顧頡剛擔任助理，并在父親指導下出版多本歷史著作。但是因這些書有的用的是筆名顧友光，外人很少知道是顧德輝創(chuàng)作的。

顧德輝畢業(yè)于江蘇教育學院，先后在蘇州慧靈女子中學、上海市第九中學等校任教，教歷史與語文。退休后，他回到蘇州，在蘇州傳統(tǒng)文化研究會編輯部擔任責編，負責出版《傳統(tǒng)文化研究》。

顧德輝晚年致力于父親遺作的整理和故居的修繕保護，曾參加父親百年誕辰的研討會，并在地方刊物上發(fā)表過有關父親的傳記。顧德輝去世后，顧行健繼承家學，繼續(xù)研讀和整理祖父的學術成果。

王道：祖父在你印象中是什么樣子？

顧行?。汉苊Γ腋杏X他特別忙。我印象中第一次見他是1954年在北京。那時候他正要從上海調到北京。暑假時，我父親去北京幫祖父整理書籍，我母親和我隨同前往。當時祖父還在上海處理善后事宜，待暑假快結束時，祖父才到北京，住在干面胡同，我才見到他。他好像總有忙不完的事情，而且常常外出。

有次中午吃飯時，他喊三個女兒出來吃飯，但是她們正在鬧矛盾，不肯出來吃飯。祖父就說，再不出來我要揍你們一頓了。

王道：祖父給予過你什么樣的禮物？

顧行?。何业拿质亲娓附o取的，“行健”二字出自《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的小名“開開”也是祖父給取的，是指顧家第三代從我開始了。祖父那一代都是有輩分的，因為有家譜，1947年祖父還和顧廷龍先生一起重續(xù)了家譜。好像他們那一代人的輩分都是按照《論語》里的字（即誦、德、行、文、學）定好的。我親祖父是“誦”字輩的，名誦濟，字誠安，在上海金融界工作。顧廷龍也是我們同族的。他比祖父長一輩，是“廷”字輩的。他的兒子顧誦芬是著名院士，與我祖父是同輩。祖父名誦坤，字銘堅，后來曾祖父因為祖父命里缺金，就給他取了“頡剛”為名。

說起祖父送我的禮物，我還有點遺憾。我考上初中時，祖父送了我一套書——《十萬個為什么》，一套八本，應該是1949年后最早出的那個版本。祖父還在第一冊的空白處給我寫了一段話，用毛筆寫的，大概意思是，這本書寫得淺顯易懂，你要把它讀一遍又一遍?？上Ш髞磉@套書的第一、第二冊不知被誰借走了，沒還，遺失了，非常遺憾。

清歌檀板，一家人綿邈情深

顧行健如今已退休多年，除了收集和整理祖父的學術文章外，平時特別喜歡京劇，而且是拉京胡的好手。在顧頡剛曾經工作過的房間，顧家收藏著幾十把來自各地的京胡?？臻e時，顧行健會與戲友們聚會演出，自娛自樂。他還收藏著不少老版本的戲曲曲譜。最近，顧行健在《顧頡剛全集補遺》里看到一篇顧頡剛同馬明捷（20世紀60年代中國戲曲學校畢業(yè)生）談論京劇的文章，便趕緊錄下來，做了一些詮釋，準備發(fā)表在戲曲雜志上，為更多的戲曲愛好者和研究者提供資料。

王道：顧頡剛先生特別喜歡聽戲，還寫過看戲日記。你是不是受了他的影響？

顧行?。浩鋵嵨覀兗胰硕紣勐爲?。我父親愛聽戲，起初是受了祖父家廚師的影響。1934年到1937年，父親在北平念初中，每到周末，廚師就帶父親去看京戲。那時全是富連成（1904年創(chuàng)辦的培養(yǎng)京劇學員的科班，前期稱“喜連成”）的好戲。父親還記得看的程硯秋的第一出戲是《碧玉簪》。我讀初中時，常見到父親在天井里站著哼戲，還會唱呢。

祖父的確喜歡聽戲，而且寫了一些戲曲文章，講他喜歡的角兒。他喜歡譚鑫培，說學譚鑫培最好的，是被稱為“麒麟童”的周信芳。祖父留下的《檀痕日載》就記載了他早期聽戲的經歷，可惜是文言文，而且有些戲和角兒都需要解釋一下，否則現在的人恐怕看不懂。

我母親也是戲迷，而且懂戲。她于1956年、1957年在上海看了不少好戲，看過四大名旦和四大老生的演出。我有個舅舅會拉京胡，他在福州軍區(qū)工作，1967年他回蘇州探親期間，發(fā)現我喜歡聽京劇，就帶我去樂器店買了把京胡，讓我開始學習。

我母親叫張毓蘊。說起來母親對祖父很是照顧，平時總給他寄蘇州老字號采芝齋的蜜餞。有段時間祖父去青島療養(yǎng)，她還不忘祖父的生日，會及時寄一些蘇州點心過去。祖父對家里也很細心，給我們寄京城新出版的書，還給我母親寄蘇州買不到的薏米仁——當時我母親生病需要服用，蘇州沒有供應。他還希望我和妹妹有一個人能考進北京的大學，但因為當時的政策最終未能如愿。他很關心家里的情況。

我姨夫方詩銘是歷史學家，也喜歡京戲，每次到蘇州來都會和我談及京戲?？箲?zhàn)勝利后姨夫到蘇州和祖父在一起辦出版，就是文通書局的時候。他很有才氣，出過不少著作。1977年，他到上海就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兼任《史林》主編。他去世前把幾十盒京劇磁帶都給了我。

交友廣泛，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說起祖父的學術領域，歷史地理學、民俗學、歌謠整理等，顧行健可以說是如數家珍。從代表作《古史辨》起，顧頡剛便開始了漫長的治學之路。他先后組織成立或參與樸社、禹貢學會、邊疆學會、文通書局等，不只自己從事學術研究，還組織同道一起努力，并多次向當時的政界、教育界申請資助。他最大的貢獻是對《尚書》的研究，因為這工作難度極大。

王道：顧頡剛先生好像朋友特別多，學生也有不少，他有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

顧行?。鹤娓傅呐笥押芏?，而且他什么朋友都交往，不單單是學術界的，還有軍界、政界、教育界的等等。他要主辦一些學會，就需要經費嘛，籌集資金肯定需要方方面面的人士。

我個人覺得，他和辛樹幟先生交情比較深。辛樹幟先生擔任過西北農學院（今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院長，祖父和他有一些通信還在。祖父最出成果的時期是1929年至1937年在燕京大學期間。20世紀40年代后期祖父在蘭州大學執(zhí)教，他覺得在那兒做學問非常安定，愿意繼續(xù)執(zhí)教下去。他還覺得辛先生最能理解他的治學方法。他熱心辦邊疆學會，組織出版刊物，辛先生沒少幫忙。

祖父交往的朋友還有胡適、錢玄同、葉圣陶、王伯祥、傅斯年、吳湖帆、俞平伯、鄭振鐸、費孝通、吳晗、陳垣、周作人、顧廷龍、錢穆、白壽彝、譚其驤、史念海、胡繩、劉起釪、宋哲元等，反正特別多。他見過蔣介石，也曾力勸張學良加入抗戰(zhàn)，還給孔祥熙寫信借書。有段時間，葉圣陶要我父親勸勸祖父，“不要亂來往”，大概是指祖父交友太多，耗時間。但是祖父沒有辦法，因為他想做事情。

祖父列過一個詳細的學術題目名單，洋洋灑灑的，可以說很有想法。但是當時傅斯年對他說，你這些事，一樣都不可能實現。后來也證實了，的確是困難重重。他自己也歸納，說是“好大喜功，終為怨府；貪多務得，那有閑時”。這句話后來還被容庚先生以篆書寫成送他。

1954年，由于工作調動，當時國務院撥給他一節(jié)火車皮，他把蘇州的藏書，還有五萬冊在上海的藏書，全都運到了北京。當時單位就有人告訴他，他那一套已經過時了，意思是他不該帶那么多舊書過來，好像是說現在要以馬克思主義理論來研究歷史。1993年，祖父一百周年誕辰紀念會時，胡繩先生在開幕式上說，顧頡剛的歷史研究與馬克思主義是不矛盾的，而且反倒是印證了兩者是一致的，還說祖父是馬克思主義者的朋友。

說到祖父的學生，應該說有不少，像童書業(yè)、黃永年、譚其驤、劉起釪、史念海、楊向奎、王樹民等。王煦華先生是祖父比較晚的學生，他晚年做了很多整理祖父一生積稿的工作。祖父在1979年最后指點的學生叫汪盼玲，她做過有關孟姜女的文史整理。黃永年的兒子前幾年還來過這里（顧家花園），童書業(yè)的后人也來過。最近我姑姑顧潮去世，我看到北大教授辛德勇發(fā)了信息，之前黃永年去世他也發(fā)了，他是黃永年的學生。

特別用功，所以容易失眠

20世紀50年代，顧頡剛接到調令，赴北京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一所研究員。其間，他受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的親點，主持標點“二十四史”與《資治通鑒》的工作。1980年，八十七歲的顧頡剛住進醫(yī)院。臨終前，他對妻子與女兒囑告：“死后獻遺體，供醫(yī)學研究用，再造福后人健康事業(yè)；獻出家藏圖書，供后世史學研究用?！鳖欘R剛去世后，家屬把六萬冊藏書捐給了中國科學院圖書館。

王道：你最后一次見祖父是什么時候？祖父給你留下的精神遺產是什么？

顧行?。?963年，祖父那時要去全國各地社科院視察，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回蘇州老家。我那時讀小學六年級，下午放學回家，看見祖父正同我外公在客廳里談話，我叫了他一聲就進房間做功課了，之后未能再見到他。

平時我和祖父更多的是書信聯(lián)系，我至今還保存著他給我寫的信。他在信里問我家里的情況，尤其是我母親的病情。母親病得很重，他就勸我父親看開點。我父母感情特別好，母親病重不治，父親很難過。說起來也挺奇怪的，顧家的媳婦都活不過五十，因此當我母親于五十三歲病逝時，祖父就勸我父親想開點。他能理解父親的感受，畢竟他也經歷過這種情況。

祖父是1980年12月25日去世的，在北京舉行的吊唁大會，我們從蘇州趕過去了。胡喬木也去了，他對著祖父的遺體三鞠躬，還和我們家屬握手說多保重。當時有個青年大哭，我記得他個子不算高，他說祖父的最后一封信是寫給他的。

祖父的遺體捐給了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祖父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失眠，他吃了幾十年安眠藥，想看看能否從醫(yī)學上研究出東西來。當時祖父的遺體是由吳階平先生接走的。

我覺得祖父給我們留下的精神遺產就是用功吧——學習用功，做事情認真，不放松，做什么就要做好。祖父曾經說過，他做學問是拼了命的，經常寫文章到頭疼、失眠。他還對別人說，如果你們都像我那樣用功的話，一定都可以超過我的成就。

王道：現在如果親人們想要紀念顧先生，會到何處去寄托思念呢？

顧行?。旱侥睦锶ツ兀课矣X得最好是去有他藏書的地方吧，去看看他的藏書。

王道：聽說顧家花園要進行改造了，會對顧家后人有影響嗎？

顧行健：最近就要施工了，我們馬上要搬家，一家人臨時找個居住的地方，主要是把祖父留下來的家具和藏書都保護好，以后還會回遷。他們還說屆時讓我做個講解員，所以我必須用功才行。我現在就看祖父的日記、年譜、傳記等，首先得了解他的主要生平，否則將來如何講出來呢？

王道：在顧頡剛先生這么多的著作之中，作為孫輩，你比較喜歡哪一本書？

顧行健：《古史辨》第一冊的序言、《孟姜女故事論文集》和《史林雜識初編》，因為我能看得懂。

王道：據說毛澤東曾送過一本書給你祖父，是嗎？未來顧家花園會有藏書類的展示嗎？

顧行?。簩Φ?，就是第一版的《論持久戰(zhàn)》，祖父在書上有一段題跋。這本書后來找到了，在上海圖書館收藏。

顧家花園未來會有些圖書展示，可能是祖父的著作，以及別人寫祖父的出版物，還有家信什么的，現在還沒有具體的規(guī)劃。但是不知道文通書局（1947年春遷至顧家花園辦公）能否恢復，原來的房子方廳、純熙堂還在，當時參與編輯工作的白壽彝、童書業(yè)、方詩銘所住之處還能看到，具體如何陳設則要看未來施工了。

王道：你覺得祖父在哪個歷史時期最為愜意，或是做學問最為得心應手？

顧行?。鹤娓赣卸螘r間在蘭州做學問是非常開心的，那一時期他可謂放開手腳做事情，當時如果不是家里催他回來，恐怕他還可以做更多事情。還有一段時間，他在蘇州耦園，與錢穆先生一起，他們是好朋友，因此也是比較愜意的。他對蘇州特別有感情，整理過很多蘇州歌謠，還呼吁保護蘇州古城墻和歷史遺跡。20世紀50年代前期他還寫過一份《蘇州城市建設計劃書》交給市政府。有段時間他曾想去甪直鎮(zhèn)安心做點事情，就跟隱居似的，但是做不到。

王道：你怎么看待祖父與魯迅的關系？

顧行?。盒轮袊闪⒁院?，毛主席認為顧頡剛同魯迅的關系不過是文人相輕，沒有原則性問題。毛主席認為，顧頡剛是中國真正的知識分子，他一點都沒有野心，所以應該重點保護他。實際上在后來的運動中他也幾乎沒有受到沖擊。在1973年的家信中，祖父還提及周恩來總理為他解決了中西醫(yī)結合的治療問題，可見組織上對他的照顧?！拔母铩逼陂g，祖父見到辛亥革命之宿將、1928年黃埔軍校代理校長何遂先生，他告知祖父，“謂運動初起時中央指示因參加五四運動得到保護的有郭沫若、范文瀾及顧頡剛”。

祖父去世后，住在祖父樓上的民政部部長王振乾先生下來向祖父遺體告別時親口對我父親說：“顧老先生對共產黨是有功勞的，我們黨后來知道，他間接促成了張學良的西安事變?！蓖跽袂壬€寫過一篇《顧頡剛先生的西安之行》，說的就是這事。

今年是顧頡剛先生一百三十周年誕辰。顧頡剛百年誕辰時，顧行健和父親曾在蘇州參加由蘇州大學和政協(xié)方面組織的紀念研討會，當時來了不少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如費孝通、葉至善、錢偉長等。前幾年，臺灣方面也組織過顧頡剛誕辰的紀念活動，還出版了集子。之前，顧頡剛的學術文集和遺著都是顧行健的姑姑顧潮整理的，顧行健現在所做的，也是希望祖父的精神可以流傳后世。

顧家花園常常有人來參觀，大都是慕名而來的，顧行健則每每熱情接待，踐行自己的初衷。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