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北雁,本名王燦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散文選刊》《作品與爭鳴》《延河》《滇池》《短篇小說》《邊疆文學(xué)》《大地文學(xué)》等報刊。曾獲第九屆云南文學(xué)藝術(shù)獎(文學(xué)類)。
一
眺望角其實不叫眺望角。來到小果村,若向人問起這個地方,根本沒人知道它在哪里。眺望角只是在寫這篇文章時給它定義的名字。換用小果村的方言,村人們更愿意叫它“石崗該”。在字典里,找不到村人要表達的這個“該”字的含義,這里所用的僅僅是一個諧音。
小果村方言里的“該”表示的是方位,比如“門該”表示的就是門口,“田該”指的是田里,“水池個該”指的是水池旁邊。而“石崗該”指的就是村口的大柳樹下,那個鑲著一級石崗的地方,后來被全村人默認為村口一帶。
小果村前,有一條筆直的大路通過,多年來一直被鄉(xiāng)人稱為“官路”,向南穿越歷頭村子通往縣城,向北承接大果村貫通鄉(xiāng)集,中間還連接起了無數(shù)的大路小道,可謂四通八達。所以,呈三角口的“石崗該”,就是小果村地理位置上名副其實的眺望角。
在人口稠密的茈碧壩子,小果村僅是一個很小的村落,人口不多,歷史上似乎也沒出過什么名門望族,所以村口沒有什么村碑牌坊或其他標(biāo)志性建筑,反倒是不知什么時候,不知是誰在村口壘起了一臺半人高的石崗,下田收莊稼的、上山摘果子或砍柴摞松毛的、上街或下街賣貨買貨的,還有那些南來北往的背夫、挑夫和車夫,恰好可以卸下沉沉的背子、擔(dān)子在石崗上停步歇腳。大約一百年前,村里一位老人在石崗背后種了一棵垂柳,如今早已枝繁葉茂,好似一把撐天巨傘立在村口,便是村人們納涼說閑的好地方,也是村子里人流最多的地方。造訪小果村的人,首先來到的就是這里;而小果村的人要遠行,同樣也是從這個地方起步,有求學(xué)的孩童,也有遠嫁他鄉(xiāng)的新娘,還有那些客走異鄉(xiāng)的老少男女,在離別時感覺故地難舍,也有人會一頭磕到堅冷的石崗前,匍匐跪地,流一把重淚,或者抓一把泥土藏在懷里……所以,我相信眺望角的每一寸土地,都溢滿了村人們的離愁別緒和喜怒憂傷。
二
記事以后,我就熱衷于往眺望角里擠。從始至終,這里都是一個熱鬧的地方,村人們喜歡在石崗上下駐足,或乘涼歇息吃飯,或談天說地諞嗑子講笑話擺龍門陣,有時還常常為點芝麻大小的事情爭個臉紅脖子粗。當(dāng)然也有開會、選舉、“三下鄉(xiāng)”之類稍顯正式的活動,但每有這樣的場合,那些賣吃的講笑話的人同樣會不請自來,并且一瞬間就成了村人們視線的焦點。村子里的老少男女,如果每天不去一趟眺望角,就好似一天沒有過完一樣。
其中,我最不能忘記的就是那個炸米花炒豆的老頭。寒冬臘月,他推著一輛老舊的手推車,腿腳似乎還有些不利索,來到眺望角后看到左右游戲的小孩,就將之打發(fā)回家告訴大人說炸米花炒豆的來了。年關(guān)迫近,那些當(dāng)家的女人們,其實早就盼望他的到來了。收割過后,她們就把糧倉里成色最好的谷米和豆子留在柜角,就等此時“嘭——”一聲脆響,便一起端著出來,幾乎每個人都是大盆里架著小盆,小盆里再架著缽頭和小碗,一層層架上去,如同雜耍一般,自下而上,分別裝著白米、玉米、蠶豆、豌豆、黃豆、綠豆,當(dāng)然按照多年的習(xí)慣,她們手里也會捏著一兩根柴火……
事實上,只有那些心細如針的婦人才懂得,只有等炸米花炒豆的來了,隨后的年節(jié)有客登門時,茶幾上才端得出噴香的米茶,也才有果盤里清甜可口的爆米花和各種炒豆。而那各種豆子不僅是喝茶的果點,還是下酒的佳品。桌上的精細,不僅僅是她當(dāng)家人的精細,還是一家老小缺之不得的面子和禮數(shù)。
他的到來,也成了孩童們的節(jié)日。學(xué)校里放了假,我們倒不必為課業(yè)焦心,婦人們卻得趕著回家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但急著炸米花炸豆的人還真不少,她們只能排隊。當(dāng)然最終排隊的就成了那些架在一起的盆子和缽?fù)?,然后支使我們小孩子在一邊替她們守著。而我們正好可以在旁邊快樂游戲。因為盆子下面會記著各家的名字,遇上沒有名字的,老頭會問什么花色的盆子是誰家的。那些被點到名字的小孩便立即停下游戲,來到他的攤前守著豆米。
“嘭——”又是一聲炮響,那些跑累了或是嘴饞了的孩子,常常又會停下游戲往攤子旁邊一擠,老頭會把炸好的米花和炒豆給他們遞上一把,那豆米賊燙,孩子們卻不會縮手,一副貪吃之相著實逗人可愛。這時即便有大人盯在旁邊,但無論誰是這米這豆的主人,也都不會在乎哪個孩子吃了一把兩把。我至今記得他的手又大又糙,又皴又裂,黑得就跟火苗子上翻烤的炸米花機一樣。他臉上鼻上身上帽子上,無處不是黑漆漆的炭痕,如同小丑一般怪模怪樣,還說著一種奇怪的外村口音,總是引得人發(fā)笑不止。
轉(zhuǎn)眼又十年過去,眺望角再也沒有出現(xiàn)炸米花炒豆人的身影。母親說他已在幾年前的冬天去世了。每逢過年,茶桌上和餐茶上再也沒有那些煙火味很濃的米花、炒豆。當(dāng)然,要是我們想吃,母親也可以到縣城超市買一袋回來,但缺少了童年時的那個味。眺望角上的石崗依然還在,大柳樹年年發(fā)芽長葉,后來還被政府掛上了保護標(biāo)識,我才知道大樹在這塊土地上生長的確切年齡,好似一本沒有印跡的大書,記載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以及許多無法想象的歲月滄桑。
三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常還有許多無比雷同的場景,就是在某個驕陽似火的后午時分,我和一群孩子擠在大柳樹下潮水一樣的人堆里,伸長脖子,看一場又一場的婚禮如期舉行。那些穿著紅大衣的新娘子,漂亮得好似畫里的人??蓛H僅到了第二天,她們就脫下紅大衣從“畫”里走出來,和我們生活在了一起,穿上樸素的衣服挨家挨戶給我們分“新大娘糖果”,再過上幾年生兒養(yǎng)女的日子,無論從口音還是外貌裝束,都和我們土生土長的小果村人毫無二致了。
小果村的女人質(zhì)樸善良、純粹真實,那么多和我母親一樣嫁到小果村,然后又一起慢慢變老的女人,以及那么多和我姐姐一起長大然后嫁到外村或者就是留在小果村招贅的女人,似乎完全契合了這塊土地的秉性,幾十年了依舊那樣善良可親。
一次次離家接著又一次次回家,我無數(shù)次路過眺望角,那些疼了我一輩子的小果村女人,我的二大媽、我的二孃孃、我的大寶寶(大姑媽)、我的小寶寶(小姑媽)、我的胖妹姐……總會源源不斷地把她們辛勤種出的瓜果菜蔬塞到我沉甸甸的行囊里,洋芋、芋頭、蒜薹、莢豆、荷苞豆、老南瓜、玉米棒子,還有雪梨、蜜桃、脆李、青梅、木瓜,以及那些她們精心制作的鹵腐、豆豉、骨生、腌菜、甜醬、灌腸、臘肉、蜜餞、元宵心,讓我在城市的餐桌上永遠不會忘記小果村的味道。
新千年以后,村子里連續(xù)出了好幾個名牌大學(xué)生,先后考到了北京、上海、西安、武漢之類的大城市,在省內(nèi)州內(nèi)就讀的大中專生更是不計其數(shù)。接著村里又出現(xiàn)了全鄉(xiāng)第一個全日制博士生,很快又有了另外一個碩士生,村人們在村中心的華嚴庵內(nèi)塑起了孔子相,小村子呈現(xiàn)了文風(fēng)鼎盛的氣象。
可誰能想象,我那些最親的親人,就包括我的二大媽、我的二孃孃、我的大寶寶和小寶寶、我的胖妹姐,有的竟然大字不識一個,但從降生之日起,她們骨子里就生養(yǎng)了崇文尚教的血液,尊重知識和文化。為了供養(yǎng)子女,她們情愿一輩子伏在小果村寡苦的田地里,起早貪黑、人背馬馱,每天無數(shù)次從眺望角前匆匆路過,卻舍不得在石崗上歇腳片刻,四十歲的年齡便已白發(fā)蒼蒼、牙齒脫落,一開口就成了七老八十的老婆老太。
四
時至今日,眺望角依舊人流如集。特別是,每到節(jié)慶日子,這里常常會耍龍舞獅、打霸王鞭、吹嗩吶對歌,南來北往的,不僅有客商小販,還有鄰近的村人趕集路過。在十多年前車輛尚不普及的年代,每到周日縣城大集,或是火把節(jié)、中秋節(jié)和年節(jié),縣城里也是集會,眺望角前便有無數(shù)鄰村的路人經(jīng)過。常常三五成群,或是獨自一人,穿著各色的衣服,操著不同的口音,有的背負沉沉的背子,有的挑著擔(dān)子,有的趕馬牽牛,有的騎著或推著車輛,有的提著提籮,車里擔(dān)里籃里和籮子里,有地里收獲的瓜果菜蔬、糧食籽種、蓮藕茨菰,也有編制的手藝、燒制的花盆、打制的鐵器和各色的農(nóng)具,譬如釘耙、竹耙、連枷、須籠、糞箕、簸箕、竹篩、米籮、糠籮等,還有木制的家具、石頭建材、菌菇山珍、百草小藥、魚肉雞鴨、壯羊肥豬、奇珍異卉、美食佳饈、冷飲小吃。從晨光熹微的清晨直至烈日當(dāng)空的中午,人流便如同鐘擺一般,早時都是從北向南上集,午時都是從南向北散集。精細的人,從那些匆匆往來的人影中,便可洞見一鄉(xiāng)一地的物資特產(chǎn)、人情風(fēng)貌,也可洞見不同的人生百態(tài)。老家的農(nóng)人純樸善良,真實本分,依賴勤儉和精細節(jié)省發(fā)家、養(yǎng)家、治家、興家、持家,有一句鄉(xiāng)俗是這么說的:“不買不賣不上街,無事上街小破財!”真正上集的也常常心懷忐忑,買的愁買賣的愁賣。只有散集歸來,將一籃子瓜果青菜售盡,或是買到了稱心如意、物美價廉的商品農(nóng)貨,才會感覺輕松暢快。
記得那時,往來如奔的人流中還常有一隊一隊的諾蘇人經(jīng)過,他們騎著大馬,穿著好看的族裙,英姿勃發(fā)。我曾在縣城的集會上看過他們的賽馬比賽,胯下的一匹匹神駿,被他們駕馭成一支支離弦之箭,在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和掌聲中,上演了一場場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精彩角逐。彩云崗,那是他們生活的母地,就在我們壩子邊緣的羅坪山中。很多年后,我曾深入他們的家鄉(xiāng)實地采訪,并為他們寫過大量的文字。
按說眺望角這樣的地點,該是擺攤設(shè)店的絕佳地點。可幾十年來,前后好幾個經(jīng)銷店都失敗了,而且小果村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一個動力站。究其原因,那就是小果村人口太少,南邊的歷頭村,北邊的大果村、回果村、五充村、大莊村、漢登村、海口村、官營村、常樂村,不但有經(jīng)銷店和動力站,還有獸醫(yī)站、籽種站、小診所、早點鋪、修理鋪、五金鋪、建材店、理發(fā)店、化肥農(nóng)藥店、特色小吃店,甚至還有早晚集??赏瑯佑幸痪湓捳f得好:“貨比三家不嫌貴?!毙」宓娜顺3@過本村的店子到外村購物,但外村的人絕不會來小果村買東西。
然而眺望角一帶總會有一個貨攤,說具體了也就是一個流動的貨物經(jīng)銷點,至今已經(jīng)換過好幾茬經(jīng)營者。最先的擺攤者,下世至今大約已有二十年了。后來有一段時間,貨攤的經(jīng)營者居然變成了我的母親,當(dāng)然那還是十幾年前我在鄉(xiāng)下教書的時候。事實上,這就是一個純粹的小本買賣,根本掙不到錢,但母親覺得把時間白白浪費了就是犯罪,干不動地里的活,擺個小攤倒是費不上什么力氣?!按笊饪孔撸∩饪渴亍?,這是她的生意經(jīng)和人生信條。不論風(fēng)雨日曬、天寒地凍,她都會守在那里。小果村就是這樣一個純粹的村落,村民本分、真實,勤勞、善良,他們的人生充滿了平庸,但又無比偉大。
五
眺望角的大柳樹下,那些掉牙缺齒的老頭至今還喜歡聚在一起大聲瞎諞:“嘉慶八年,洱源茈碧發(fā)大洪水,大半個壩子被水淹沒,小果村便從壩子正中搬遷到現(xiàn)今的山腳和半山位置……”
我翻閱縣志,志書上還真查得到當(dāng)年發(fā)洪水的記載。這么一來,老人們的閑諞便有了歷史根源,而這也就被他們看作小果村歷史悠久、人文蔚起的重要證據(jù)。附近的村落都在村口立上一塊青色或是墨色的景觀石,并題上村名,便有一種久歷時光的舊氣和詩卷氣。所以,小果村人也想在眺望角一帶立一個村落標(biāo)識,光弘文化、傳承文墨。于是,一個初秋的下午,幾個工匠拉了一大塊門面大的石頭回來,在石崗對面的路邊澆了個水泥座基,就把石頭立在了上面。
那是我們遠近村落慣用的建筑石,也常稱作地基石,用來打地基、砌墻、打柱腳石、造橋鋪路等,堅硬得很。但石頭呈赤紅色,遠遠看去,好似熊熊燃燒的烈焰,充滿了浮躁之色。村人們的心境也就如同那赤色的火焰一般,急欲找人前來題詩寫字。大伙首先想到的是王大,他是我們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早年教過書,幾十年來南北村落里的對聯(lián)大多出自他的手,有的甚至被刻成楹聯(lián)懸掛在一些古跡上面。
王大來了,提起筆就在石頭的朝南一側(cè)寫下四句:“羅坪來脈遠,賢山鐘毓秀。楓樹千載茂,茈水萬年長?!彼麜鴮懥鲿?,一首行楷小詩點出了小果村的人文地理。但王大并不署名,只落下“甲申年,巧月吉旦中浣”幾個小字,便在村人們的嘖嘖稱贊聲中離去……
幾位工匠急不可耐,兔起鶻落,便用切割機將幾個字精細地刻在了上面,字如文眼,一下子就讓一塊石頭變活了,從此就成了小果村的一大人文景觀。幾天后,我回到老家替母親守著小攤,卻看見王大又領(lǐng)著重孫,帶了把鏨子和小錘,在幾個寫好的文字上面一陣細敲慢打,待他走遠,我才發(fā)現(xiàn)也許當(dāng)時寫得太急,居然把“浣”寫成了“院”,便用小鑿子將部首改了過來。
據(jù)說村碑立成當(dāng)天,村人們在石頭上面佩上了大紅花,村里各家各戶都到石頭下面燃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持續(xù)了很久。轉(zhuǎn)眼將近二十年過去,九秩高齡的王大也在這個夏天逝去,他留下的墨跡自然就成了小果村最外顯的文字,常常吸引一些過往路人駐足觀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