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6年,張滿子當兵離開了村莊。那時候,經(jīng)過十四年抗戰(zhàn)的共產(chǎn)黨的軍隊已今非昔比,之后的戰(zhàn)場形勢更是一天好過一天。
1949年的深秋,當北京的天空掛滿朵朵吉祥的紅云,張滿子所在的部隊雄赳赳開進到了古城漢中。漢中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兵禍連連,煙塵遍地。解放軍來了,漢中的老百姓心里自然喜不自禁。這年的年根里,地方政府給部隊送來了許多的豬和羊,還送來了數(shù)不清的米面、黃酒、粉皮及土豆。當部隊殺豬宰羊歡度春節(jié)時,張滿子便想到了老家。張滿子想,和平了,馬上就該回家了吧。不單張滿子,當時的軍營里到處都彌漫著這種回家種地娶媳婦的想法。作為一支農(nóng)民組成的軍隊,還有什么事能比種地娶媳婦更有意義呢。尤其是隨著新的國家政權(quán)的逐漸穩(wěn)固,當營地四下的民宅里飄起淡淡的炊煙時,這種想法就實在正常得很了。
這個節(jié)點上,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戰(zhàn)爭一打響,整個部隊就開始做過江的準備,至此,張滿子暫時放下了回家種地的想法。但終究沒能過得江去。1952年的春天里,部隊被一個叫康世恩的人拉到了石油戰(zhàn)線。這也是新中國第一支整建制去到石油戰(zhàn)線上,并被后人稱之為“石油師”的部隊,番號是解放軍第19軍57師。那時候,全中國僅有延長、玉門、獨山子等幾個小油田,石油職工萬把人,建國初期的產(chǎn)量只有十幾萬噸。因為缺油,加上西方國家對中國實行禁運,許多汽車不得不頂著個大煤氣包,穿行于大街小巷。
康世恩當時擔任西北石油局局長,張滿子曾在會場上遠遠地見過。這是一個30來歲的大臉男人,個子很瘦也很高,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這么一個白面書生,卻有著非同一般的經(jīng)歷:他曾就讀于清華大學地質(zhì)系,玉門油礦解放時,作為彭德懷手下的師級軍官,以軍代表的身份負責接收玉門油礦。清華出身的康世恩在搞油上很有一套。據(jù)說,在他打給中央的報告里,便對未來去到石油戰(zhàn)線上的解放軍建制師,做過一番清晰的安排,其中便有用一個團組建50支鉆井隊的打算。果然,張滿子所在的那個步兵團,后來真的成了鉆井團,組建了50個井隊。
離開漢中后,鉆井團去到了玉門油礦。那時候,玉門城里一片蕭條,城外更是光禿禿荒涼得不行。附近的農(nóng)戶家家窮得像被水洗過似的,有的人家竟連女人都穿不起褲子。如此破敗的情景,讓犧犧惶惶的張滿子不能不想念遠方的老家。
關于石油,張滿子他們也是到玉門后才慢慢了解了一些。先前只知道煤油是從石油中來的,后來便知道飛機大炮坦克,無論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用的都是石油里提煉出來的油,只可惜咱中國的地底下不大產(chǎn)石油,國家被貧油的帽子壓得喘不過氣來。
就為這個,張滿子的隊長天天在會上不服氣。隊長說,咱中國那么大,我就偏不信這個邪。隊長說,打井找油,不就是地球上打洞嗎!咱們大老爺們兒,還怕這個嗎?
隊長姓李,部隊上就是排長。李隊長身材魁梧,長得肥頭大耳,一臉濃密的連鬢胡子,乍一看兇相十足。在背后,大伙兒都喊他“大胡子隊長”。在這個隊上,大胡子隊長的話,有時比圣旨都要管用。
這之后的一天,新疆那邊傳來了消息,說先頭開拔到新疆的鉆井隊,居然在一個叫黑油山的地方打出了一口工業(yè)油井。消息傳來,大胡子隊長就急了,二話不說,急火火就找到了上頭。隨后沒多久,遂帶著鉆井隊不由分說地往那邊開拔。
那是六月的一個熱得能擠出水的早上,張滿子爬進一輛加裝了帆布敞篷的蘇制卡車??ㄜ嚌M載著張滿子所在的井隊員工,從玉門老君廟油礦出發(fā),搖搖晃晃地駛往新疆的克拉瑪依。
車在沙漠里行駛,張滿子只覺得自己是乘著一葉扁舟漂蕩在沙海里。一周后,當張滿子他們開赴黑油山的荒沙灘上安營扎寨時,滿目的荒沙讓人在眩暈的同時,還伴有幾欲嘔吐的感覺。
盛夏的新疆沙漠上,滾滾熱浪足以把人蒸熟。張滿子就是在這種情形里中暑了。醒來后,當他支撐著病體艱難地走出帳篷時,強烈的陽光讓他不自覺地便閉上了眼睛。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沙漠綜合征。一般來說,只有在極不適應環(huán)境的情況下,人才會出現(xiàn)這種萎靡不振的痛苦狀。
戈壁灘上沒有樹沒有草就連鳥兒也不來,井隊上的日子更是艱苦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一天三頓,吃的是窩窩頭,睡的是帳篷和地窩子。飲用水尤其緊張,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臉盆的水。張滿子沒有想到,石油的行當竟是如此的艱苦,沙海之中別說回家,就連老家在哪個方向都混淆不清了。
大胡子隊長倒是樂呵呵的。嘴里說好啊,只要能找到大油田,讓北京的公交車不背煤氣包就值了。不得不說,大胡子隊長的情緒還是很有一些感染作用。慢慢地,隊伍里的人就都踏實了。其實,說到底也沒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個沙漠嗎,就在不久前,這群鉆井隊里的職工還都是拎著腦袋沖鋒陷陣的軍人呢,軍人還有什么吃不了的苦。
石油大會戰(zhàn)的成績顯而易見。兩年后的1955年,全國工業(yè)用油急若燃眉的時候,戈壁灘誕生了共和國第一個石油基地克拉瑪依油田。從此,強勁的黑色油流注入祖國各地。次年的國慶節(jié),北京的群眾方隊抬著寫有“克拉瑪依”字樣的巨幅宣傳牌,通過天安門廣場,優(yōu)美的《克拉瑪依之歌》自此回蕩在祖國的大江南北。
二
好事兒竟接踵而來。
克拉瑪依油田剛見個眉目,就又有新傳來的消息說,四川那邊也發(fā)現(xiàn)了油田。原來1958年3月,派往四川的鉆井隊,在川中打出了三口自噴井。
三個點同時噴油,這可不得了。三點是什么,學過一點數(shù)學的人都知道:三點確定一個平面。如此推理,是不是可以得出川中將有一個大油田問世呢?這個推理當然不是沒有道理的。也因此,消息一傳出,馬上就轟動了。
據(jù)說,這件事還驚動了日理萬機的毛澤東。這年的3月,毛主席正在成都主持中央工作會議。川中出油的消息讓主席喜出望外,也讓正被石油愁得一籌莫展的周恩來總理喜笑顏開。
青山嫵媚,秀水靜流,莊稼靜靜生長,山川一片祥和。
去四川會戰(zhàn)的事定下來以后,大胡子隊長在生產(chǎn)會上樂呵呵地說,弟兄們真有福啊,這咱們隊馬上就要去四川,到那里抱個大金娃娃!
大胡子隊長說,四川是個好地方啊,山清水秀。這顯然算得上大胡子隊長的戰(zhàn)前動員了。這話一出口,便說得這群年輕的石油人心潮澎湃。
石油的隊伍到了四川,大會戰(zhàn)的火焰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了。
四川那邊對石油開發(fā)也看重得不行。川地坎坷山道難行,川人義務出勞力,自帶干糧修井場修公路。老百姓說,這種情況只在打小日本時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石油人來了,老百姓這么熱心腸地靠了上來,讓石油人感動得不行。
只可惜四川是石灰?guī)r地層,油氣運移上老出問題。井上老是遇到磕磕絆絆的問題,讓石油大會戰(zhàn)的總指揮余秋里絞盡腦汁。四川石油大會戰(zhàn)是余秋里到石油部擔任部長后組織的第一個大會戰(zhàn),將軍部長郁悶得不行。
張滿子倒是沒有閑著,趁這個空當回老家完婚去了。
原來,千里外的老家給他尋下了個媳婦。
讓他回去完婚的信打到隊上時,大胡子隊長正為油井“熄火”的事兒上火,哭喪著臉就像人家欠了他多少錢。張滿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出了請假的理由,大胡子隊長拉長著臉聽完,接著就破天荒地笑了,嘴里說,好你個張滿子,你小子行啊,馬上要當新郎官了,去吧,給你一個月的假期,記得按時回來,可別當逃兵啊。大胡子隊長的玩笑把張滿子說得面紅耳赤的。
走的前一天,大胡子隊長找到張滿子,拿出一個紅包說,都說窮家富路,一點兒小意思,路上照顧好自己吧。說完又叮嚀了幾句,這才作罷。
回到老家,或許是為了補償張滿子,倆哥哥張一張二跑前跑后地張羅婚事,又花錢請了一個響器班子,吹吹打打地將新娘子用一頂轎子抬進門來。娶親那天,大哥張一還殺了一頭豬,過來賀喜的人一個個吃得嘴巴上直冒油,直到晚上鬧完洞房,才各自點著火把散了去。
張滿子說,我得回去,要是不回去,戰(zhàn)友們會笑話咱沒出息!
見媳婦悶悶不樂的樣子,張滿子說,你就放心吧,明年生下娃,我就回來看你!
次年里女人竟真的給張滿子生了個兒子。
男人卻沒有如期趕回。
這一年的7月,張滿子和他的戰(zhàn)友對著嘉陵江畔滿目的青山,又簇擁著井架到了東北的薩爾圖大草原上,參加在那里舉行的大慶石油大會戰(zhàn)。
三
說的那薩爾圖草原,地處松遼盆地的深處,長久以來就是一片荒原,缺少基本的物質(zhì)保障。會戰(zhàn)之初,幾萬人一下子涌上來,不說別的,在這能否站住腳,都是個大問題。有些人實在找不到地方,就干脆藍天當被,大地當床,在大草原上將就過夜。秋天越來越深,天也越來越?jīng)?,漸漸地,星星們都被凍得躲了起來。東北的天氣越來越冷,氣溫一天低于一天,有人甚至被凍哭過。都知道東北的冬天來得早,國慶節(jié)前后就下雪,沒有房子,的的確確就站不住腳。要先把房子蓋好,是不可能的。要準備好房子再上,就得晚幾年。國家需要油,沒有黑石油,整個國民經(jīng)濟建設就會像人沒有血液是一樣的。石油大會戰(zhàn)的隊伍能不能在冰天雪地的大荒原上立住腳跟,便成了決定會戰(zhàn)成敗的一個嚴峻的考驗。
這節(jié)骨眼兒上,石油部長余秋里、康世恩來了。四川石油大會戰(zhàn),打得有頭沒尾的,讓這位獨臂將軍在主席和總理那里抬不起頭來。也因此,這次的大慶會戰(zhàn)里,兩個大部長索性豁出去了。不但自己來了,還帶著石油部機關的頭頭腦腦們都來了。沒有房子,就自己動手建干打壘。那干打壘原是東北老百姓住的土房子,利用了黃土的黏性,將土砸實成墻,四面一圍,鋪上泥糊的草頂子就是了。就這么的,好歹趕在下雪前,連滾帶爬地搞出個窩兒來。
吃飯的問題短期內(nèi)卻沒有辦法解決,不少人得了浮腫病。當時的會戰(zhàn)隊伍里已經(jīng)有人悄悄地離開了。當然,更多的人留了下來,釘子般的楔在了薩爾圖荒原上。許多年以后,張滿子才明白,參加大慶會戰(zhàn)的那批解放軍的轉(zhuǎn)業(yè)官兵,從開始就把那場會戰(zhàn)當作了一場戰(zhàn)爭來打的。沒有這批視死如歸的鐵血軍人,能否打贏那場會戰(zhàn),還真的難說得很呢。這么想,年邁的張滿子就是一陣戰(zhàn)栗,就不自覺地淌眼淚,就感慨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這段金戈鐵馬的會戰(zhàn)時光。
東北的暴風雪格外稠。年根兒里,一場雪消失了所有的道路。這一日上井,不期然又飄起了雪粒子。雪粒子打過來,只讓人滿臉生疼。眼見傍晚已至,天開始黃了,也開始昏了。這當口上,便見有人上得鉆臺,走近后發(fā)現(xiàn),來的卻是石油部副部長康世恩。那年月,見康部長并不難。會戰(zhàn)工地上,將軍部長蕩起在風中的空空的袖子,如飄蕩的旗子讓人敬仰;那個長著一張大長臉的康世恩,更是時常出現(xiàn)在井場上。盡管如此,今見“大長臉”走到跟前,若非有人提醒,還真的不敢相信國家部長竟會在這時節(jié)來到了鉆臺上。
你們誰帶班?康世恩笑吟吟地問。
張滿子趕緊應了一聲,嘴里卻惶惶然不知該說些什么。與康世恩隨行的人就告訴張滿子,說康部長這趟來是做春節(jié)慰問的。聞聽此言,張滿子急忙摘下手套,一雙手直往工裝上蹭。卻不料康世恩的動作更麻利,容不得張滿子擦凈手上的油污,一下子就握住了他的手。
握了手,便取過裝了酒的軍用水壺,往一個茶缸子里倒了半缸子的東北高梁燒,嘴里說道,喝一口暖暖身子!鉆臺上的幾個弟兄,便捧著杯子老實地喝著部長遞過來的酒?;蛟S是部長在場的原因,幾個漢子咧著嘴無言地笑著,用略帶羞澀的表情靦腆地喝,半茶缸烈酒在康世恩笑吟吟的注視里,競繞著圈兒轉(zhuǎn)了兩個來回。
離開時,部長又拱著手不停地說,國家需要油田,拜托大家了!
這話的分量就重了。鉆臺上的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個個咬緊牙關,緊閉嘴唇,只默默地背轉(zhuǎn)身去,將腰間粗大的皮帶又狠狠地勒緊了些,表情里不自覺地浸上了一層悲壯色彩。
說時,便到了抬吊卡的時候。鉆井隊上的吊卡又笨又沉,從前一個人換吊卡玩也似的,現(xiàn)在因了饑餓便得兩人抬。一個班下來,來回折騰一百多次,到最后,兩人抬也吃力得很了,便喊著號子抬。今日里喝了部長的酒,又眼見得部長如此看重自己、拜托自己,肩膀上便不自覺地有了壓力,一聲號子惡狠狠吼過去,鉆臺上飄來的暮色,也禁不住地顫抖了一下。
這之后就鐵了心地跟著石油隊伍走。
從大慶轉(zhuǎn)戰(zhàn)到江漢油田,之后又去了勝利油田。經(jīng)歷了幾場石油會戰(zhàn)的洗禮,張滿子已度過了面對荒蕪時的那種“驚魂未定”的痛苦期,眼神里開始變得沉靜坦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超然的東西。
轉(zhuǎn)眼間春天的氣息就濃郁了,大地上長滿了青青的葦子,密密匝匝的葦子讓蒼茫的渤海灘有了一層特有的嫵媚之色。到勝利油田的第二年,女人帶著三個孩子也跟著來了。老大是個兒子,是那年去川中會戰(zhàn)時生下的,名字就叫川中,老二是在大慶會戰(zhàn)時生下的,名字自然就叫大慶。老三是個丫頭名叫江漢,是張滿子江漢石油會戰(zhàn)時播下的種。
說話時,川中上十歲了,大慶七八歲,老三江漢也已經(jīng)四五歲了。
其時的勝利油田還處于會戰(zhàn)的節(jié)骨眼上,但條件比在大慶時強了不少。女人來油田后,家便安到了石油村莊上。勝利油田的千里荒原上,有著數(shù)不清的星星點點的石油村莊。那些石油村里住著各地遷來的帶著孩子的家屬們,來到油田的家屬們當然也不吃閑飯,像大慶的“五把鐵鍬鬧革命”一樣,開荒種地,養(yǎng)活自己。
油田里分給張滿子的房子,是那種兩小間的瓦房。住起來雖然擠了些,卻再也不用過牛郎織女的日子了。到了晚上,早早地吃完晚飯,照例聽女人絮絮叨叨地聊張滿子逝去的父母,聊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兄長張一張二,聊那些個和張滿子一起長大的光屁股的伙伴們。張滿子像聽天書似的聽著,聽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的那個小山村真的變得讓自己不認識了。
這之后,張滿子還真的心想事成,讓老婆給他生下了第四個名叫“勝利”的兒子。有兒有女的張滿子終日里樂呵得不行。
四
石油生涯風風雨雨,一眨眼,張滿子便到了退休。
退休了也沒能如愿回鄉(xiāng)。且不說父母已經(jīng)逝去,就連張滿子的倆哥哥張一張二,也已結(jié)束了各自的風燭殘年,安息在老張家長滿青草的墓園里。倆兄長離世后,退休后的張滿子到底還是回了兩次故鄉(xiāng),卻不習慣晚輩們畢恭畢敬的接待,客氣里透出的明顯的生分,讓張滿子連探親都沒了興趣。
人老了,經(jīng)常來往的都是老朋友老戰(zhàn)友。這些人里就有當年張滿子的井隊長李大胡子。經(jīng)過幾十年歲月的磨礪,大胡子隊長早沒了青春里的那股子霸蠻之氣,看上去已是一個滿臉和善的石油老爺子了。
老石油相聚聊天的地方是在家屬區(qū)的一株大樹下。樹的濃蔭覆在樹下的花壇上,那個花壇就成了相聚的好去處。
到了一起免不了談論往昔的會戰(zhàn)經(jīng)歷。一個說,油田是個好地方啊!那一年,我們剛到渤海灘上參加勝利石油大會戰(zhàn),滿世界都是水泡子,吃魚吃蝦吃螃蟹,誰花過一分錢!那陣兒的油田,到了冬天,拎著漁網(wǎng)出去,一天下來,整個一冬都不愁吃魚了。更多的內(nèi)容則是聊各自的故鄉(xiāng)。一談到故鄉(xiāng)老家,張滿子就來勁兒了。張滿子說,我老家在山區(qū),我老家的山,那可是金山銀山呀。這是在油田,在我們老家,誰稀罕種菜啊。山上啥沒有?我們那里有野韭菜山,有野芹菜山、野蒜苗山,山上還有吃不盡的木耳、黃花菜,還有各式各樣的中草藥,你說說,啥沒有?張滿子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等哪天冷不丁地伸腿兒了,讓孩子們把我送回去,就啥都齊了。
老了的張滿子,仍沒有忘了故鄉(xiāng)老家。
一天,一個老石油病故了,不到半年,另一個也病故了。
再之后,大胡子隊長也走了。
大胡子隊長的去世,對張滿子的打擊不小。
這年的春天里,大樹下聊天時,張滿子告訴大家,說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回到了老家的村莊上。這顯然不是一個吉兆,張滿子的臉上卻充滿洋洋的喜氣。
沒想到競一語成讖。春天還沒過完,張滿子便住進了醫(yī)院。原來早上起床,腳剛沾地便摔了一跤。到了醫(yī)院,就再沒下過地。
這一天,昏迷中的張滿子睜開了眼睛,床前的孩子們禁不住露出罕見的笑:看來,老爺子的病情開始好轉(zhuǎn)了。
張滿子抬了抬手,一家人便攏了過來。老人動了動嘴,聲音卻只在喉嚨里嚅動。再之后,用盡力氣的張滿子,終于吐出了一串含混不清的詞匯。伏在病床前的那個叫川中的大兒子,輕輕地問張滿子,爸呀,你是說,回老家?
張滿子微微地點點頭。
川中說,放心吧,我們一定送你回去,回到爺爺奶奶身邊去。
張滿子便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笑容。川中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站立床前的家人,那眼神分明在說:聽清了吧,這應該是父親最后的愿望了。待眾人看過去時,張滿子的笑容已凝成了一個固定的表情。
百日后,張滿子的四個孩子川中、大慶、江漢和勝利,帶著各自的小家,手捧父親的骨灰盒,讓他回到了故鄉(xiāng)的祖墳里。群山環(huán)抱的墓園里,守著新砌的墳頭,大兒子川中低低地喊了一聲“爸爸”,川中說,爸爸呀,你漂泊在外,一生打井找油,現(xiàn)在可以安息了,你老人家再不會離開故鄉(xiāng)離開家了!
仿佛是為了讓父親能聽見自己的告慰之語,川中講到最后,索性對著天空大聲喊:爸爸,你回家了!
剎那間,四面的群山響起了回音。
四家人齊刷刷跪拜在張滿子的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