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風(fēng)把我吹到了這兒,還是時光的手把我牽引到了這兒?
袁河在腳下吟唱,那腔調(diào)千古未變,扣動著遠行游子的心房;那綿軟的腰肢由西向東擺動,吸引著一座座村莊的目光。對岸,聳立著新余鋼鐵廠高大的廠房,如同這座城市正向天穹舉起一面面大纛,表情莊重,充滿儀式感。
我分明是站立在古與今、農(nóng)耕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黃金分割點。時間,將我當(dāng)成一面回音壁,綿綿不絕地敲擊,發(fā)出清幽之聲。
獵獵江風(fēng)中,與我一起肅立的還有那座“洋津渡”牌樓。牌樓由青磚砌就,歇山頂,匾額為黃字藍底。兩端墻體各鑲嵌著一頭寫意的獅子戲球圖,有意思的是,獅身長滿鳳凰羽毛,四腿狀若太極圖。我兀自揣測設(shè)計者的用意,終究無解,也罷,且讓時間去解密吧。
曾幾何時,洋津渡是個熱鬧處,也是舊時新余的著名古渡之一。它是當(dāng)年新喻縣城(今新余市區(qū))往來南鄉(xiāng)、吉安等地古道的要津,始建時間最少可上溯至宋代,最盛時期擁有上、中、下三個渡口,“古渡夕陽”之美景名噪一時。清代分宜縣進士林有席曾經(jīng)多次往來此地,寫有《舟過洋津渡》:“洋津津口渡,暮影夕陽紅。一棹中流望,高秋落木空。龍潛深澗月,獅吼古巖風(fēng)。環(huán)綠人何處,溪邊對竹叢?!比欢?,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繁華如流水,萬物留不住青春,洋津渡蹣跚走到我面前時,已是遲暮美人。
自由的是風(fēng),不老的是時間。風(fēng)還是千年的模樣,拍打著浪花,撫摸著鳥群的翅膀;時間還是不疾不徐,耐心地陪伴人們走過一生,悄然送別漁樵耕讀者的身影,然后,不動聲色地將一個個名字銘刻于大地。野草從泥土里醒來,恰好與我相遇于洋津古村,我比野草幸運,是一朵會行走的蒲公英。
渡口只剩下形式,或者軀殼,那些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已然渡河,走向遠方。風(fēng)命令我的每一根頭發(fā)站立起來,站成洋津的往事。于是,我看見了“送嘉橋”橋頭的明代傳說、獅子巖下的點點帆影,聽到了竹溪書屋傳出的瑯瑯讀書聲、驛站依依送別的祝福之語。而那些追逐著河流飛翔的水鳥,最后干脆飛入我的眼睛和心靈。
復(fù)活故人舊事的感覺真好。一位位文人墨客重新聚首洋津,不言滄海桑田,但說人間值得,這綠野村郭、青山秀水、雞鳴犬吠、童叟歡愉,組合成多么溫暖的人間煙火圖。我們可以就著一壺粗茶、一壇水酒、幾碟時蔬,慢悠悠地敘說古渡變遷,然后,散去,化為浪花,各自尋覓歸途。千年來,沒有誰認認真真地為洋津渡畫一卷水墨,也沒有誰像蒲松齡那樣,認認真真地搜羅洋津渡的鬼狐人仙、逸聞趣事,淋漓盡致地訴諸筆端。一切,被時間帶走。這世間紛紜,再妙的筆,怎能一一傾情畫盡,又怎能一一傾囊寫絕?
老街兩邊的建筑垂垂老矣,仿佛一組組失去光澤的模型。風(fēng)將我的目光吹向那塊“瑞日祥云”的橫額,繼而吹進門縫,吹到天井下的草尖。似乎,舊時光就在那爿小店迎候我。似乎,羅家子孫從某幢大屋里魚貫而出,準備與我娓娓敘說他們與渡口的生命紐帶。萋萋芳草時而湮沒我的雙腳,密集的鳥語時而將我嚴實包裹。那堵磚墻上,釘著一塊鐵皮牌子,寫著“江西傳統(tǒng)建筑 洋津鬧上一條街”字樣。瞬間,時間忽然凝固,光影縱橫疊加,猶如一張張老照片飄然而至。
清代咸豐年間,洋津號稱“二十里墟(鬧)”,方圓二十里的村民聚集在這條街道上交易生活物資,飯館、茶肆、雜貨店、鐵匠鋪、豆腐坊、藥房,擠擠挨挨,構(gòu)成洋津的風(fēng)情畫卷。然而,再漫長的歲月榮光,也敵不過一夜變遷。交通運輸行業(yè)翻天覆地的變化,必然導(dǎo)致渡口的沒落。興與衰,自有因果;人與物,各自有使命。
我在思考老街、村莊和渡口的因緣關(guān)系。無疑,渡口曾經(jīng)給這座村莊制造了無數(shù)美好的熱詞,熙攘、財富、興旺、見識,諸如此類。與之伴生的情景,更多的是春天的模樣。也正因為洋津人清醒地認識到渡口對這塊土地的意義和價值,所以,每當(dāng)官府號令重修、擴建渡口時,村民們總是毫不猶豫、不遺余力地踐行。
明宣德八年,新喻知縣洪鈞命村民羅時哲、羅時堅重修洋津渡。
清道光至同治年間,里人羅仁圣、羅文忠、羅洪俊、宋子繁等先后負責(zé)修建洋津渡,并建八角亭、盂蘭亭于袁河北岸。
清末至民國年間,洋津渡興廢頻仍,羅愛景、展翼、榮德、福齋等人慷慨解囊,使渡口如花綻放。
建設(shè),總是令人心暖,讓人揣著希望和憧憬。在激昂的勞動號子里,三個渡口一次次倔強屹立,仿佛同胞兄弟,與一代代洋津人相偎相依、真情守護、不離不棄。是渡口成就了洋津村,也是洋津村賦予了渡口蓬勃的生命力。渡口成了村民的物資集散地,也成為村民的精神寄托。二者,風(fēng)雨同行,相映生輝。站在渡口,洋津人看到了天之高、地之大,領(lǐng)略了胸襟和情懷的美。
有時,萬物需要相互成全。
二
坐在袁河之畔,再也不見密密簇簇的漕運船只。
身后,聳立著一座巨大的石碑,正中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漕運遺址”。右側(cè),是一樹青黃相間的枇杷,正默默將時間的接力棒從春天交到夏天的手中。
作為贛西的黃金水道,袁河成為漕糧運輸?shù)闹匾}。鮮為人知的是,新喻縣漕運的“中軍帳”,竟然設(shè)于洋津橋頭村中。羅氏一脈,便是負責(zé)中轉(zhuǎn)運輸?shù)臓款^人。我很是納悶,漕運事關(guān)宮廷消費、百官俸祿、軍餉支出等,可謂頭等經(jīng)濟大事之一,府衙卻放心交給一眾鄉(xiāng)民,并且承襲多年。洋津這方沉默的土地,到底湮沒了怎樣的歷史,又深藏著怎樣的秘密?
那個修建洋津渡口的羅時堅,再次闖入我的眼簾。據(jù)記載,羅時堅掌管漕運時,自己手上便有漕糧四十八石。別小覷了這五六千斤糧食,要知道,其背后是龐大的羅氏家族,他們甚至擁有專業(yè)的運糧船只。清代,羅氏家族的漕運事業(yè)方興未艾,羅殿槐、羅端鼎、羅克謙等人陸續(xù)擔(dān)任區(qū)稅總理,其中羅及堂被舉為區(qū)稅總理后,承糧出運長達十載。漕運給洋津橋頭村羅氏帶來了發(fā)家的機遇,但他們沒有埋頭悶聲發(fā)大財,而是與周邊村莊的鄉(xiāng)親一道致富,奔走于共同富裕之路。這,或許也正是羅氏數(shù)百年掌控一縣漕運而經(jīng)久不衰的密碼。
千家炊煙起,萬朵浪花開。袁河兩岸以洋津渡為通道,行走南北,人歡馬嘶,商賈云集,萬方輻輳,一千多年來未曾停歇。船與水親密接觸,槳櫓欸乃,時光披著彩色的羽衣伴隨,任憑一代代人傳唱著心曲。一年年稻花香,一年年秋滿園,一年年的時間藤蔓長滿渡口,長滿洋津。
袁河不回頭,我在沿著光陰河流逆行。
曲徑盡頭,香樟樹下,坐落著羅氏宗祠,它也被稱為羅文忠祠。有意思的是,祠堂的正前方建有圍屏,布局形同跨院,來人須得從兩側(cè)的拱形門進入。其南側(cè)門有楹聯(lián)寫道:“橋修百丈追前哲,頭出千人望后賢?!北眰?cè)門的那副對聯(lián)則是:“橋邊綠水千年秀,頭上青天萬古明?!痹簝?nèi),種植著一棵水杉、一棵桂樹,它們與祠堂大門口的兩尊石獅相對,日夜交流著什么。木門緊閉,梁上的紅燈籠被時光和風(fēng)雨剝蝕了當(dāng)初的鮮艷。幾株野菊寂寞地開著,像點綴于天穹的星星。我輕輕扣動那對金色門環(huán),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音漣漪一般擴散,仿佛一朵朵浪花在袁河水面盛放,打破了這座明清建筑的寂寞。
這座祠堂,始建于大明初年。它坐西朝東,有前后三進,其中上廳叫“天敘堂”?!疤鞌ⅰ敝馐翘烊坏拇蔚?、等級。透過縫隙看去,隱約可辨中廳那塊牌匾上寫著“世澤堂”三字。天井很大,足以笑納云朵這個過客。條石上,散落著青苔和野草,滴落著鳥鳴和陽光。恍惚間,滿院站著羅氏子孫,他們整齊列隊,跟隨于領(lǐng)誦者之后,抑揚頓挫地高吟道:“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鄉(xiāng)間,何嘗不處處是那一卷卷飽滿的歷史大書?!
羅文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明代洪武年間,麻坵村的羅文忠以販賣山貨為生計。由于他為人誠信,口碑極佳,加上經(jīng)營有方,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紤]到麻坵過于偏僻,交通不便,羅文忠便在洋津鬧市之西建起了一進三間平房,因屋前有蓮池,故而取名“蓮錦堂”。從此,羅氏一脈在洋津橋頭村繁衍生息,瓜瓞綿綿。
在當(dāng)?shù)氐奈淖钟涊d中,人們喜歡叫羅文忠“義士”。義士,是守義不茍、品行超凡之人,也是出財布施、慷慨樂助之人,更是有節(jié)操、明是非、行俠仗義之人。簡而言之,是可愛之人。盡管自己不過是一個小打小鬧的商人,但羅文忠忘不了祖先羅珦——在京城敢于與宦官抗?fàn)帯⒃诖淌啡紊吓d建學(xué)宮、以民生為己任的詩人。既然自身才華和機遇無法與祖先比肩,又何妨另辟蹊徑,做一個平民百姓心目中的“可愛之人”。羅文忠的豁達誠信和俠肝義膽贏得了洋津一帶百姓的尊重。橋頭一村,從一進三間房啟程,經(jīng)過數(shù)百年風(fēng)雨洗禮和泥濘摔打,漸漸有了分支,有了更多的建筑,也走出了更多的驕子。
阡陌,稻禾,蛙鳴,樹影,跟隨于時間的身后,組成扇面一般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羅文忠喜歡這種“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情境,喜歡采菊東籬的況味,也喜歡吟讀羅珦的詩歌:“三十年前此布衣,鹿鳴西上虎符歸。行時賓從過前寺,到處松杉長舊圍。野老競遮官道拜,沙鷗遙避隼旟飛。春風(fēng)一宿琉璃地,自有泉聲愜素機?!?/p>
在當(dāng)?shù)兀鱾髦抛恿_時寬的孝道故事。《新喻縣志》記載了這樣一件軼事——明永樂年間,羅時寬被遴選為《永樂大典》修撰者之一,整個新余市僅此一人。大功告成之日,別人都喜氣洋洋地等待朱棣嘉獎,羅時寬卻一襲輕裘,一葉扁舟,悄然南歸。無他,慈母撒手人寰,故園再無娘親。逆贛江而上,逆袁河而歸,洋津渡口,灑滿游子的淚。丁憂,使羅時寬對生命、立世、修身有了深度思考和探尋。梧桐秋雨,夤夜孤燈,“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之痛如同洪水淹沒了羅時寬,他從濁世拔出肉身,忽然間大徹大悟,將人世的一切都想通透了。羅時寬決意守著家園,盡一盡孝道,將所謂名利拋入滔滔流水。
義和孝,成為支撐洋津百姓的筋骨。如此的村莊,自然是漕糧安放的最佳場所。于是,一艘艘船滿載著一縣的目光出發(fā)了。袁河長吟,千秋不老。洋津渡凝視著對岸日漸繁華,凝視著羅家子弟遠行的背影,眸子里流淌著千古不盡的深情。
我也在凝視,那些歷史角落里,有多少凡夫俗子,值得我去致敬。
清光緒二十七年,袁河漕運走向劇終,洋津渡完成了熱熱鬧鬧的運糧使命。
三
置身一座座百年大宅的簇擁之中,她是最后一位為舊光陰值守的人。在巷道間,遇見八十八歲的王桂英老人,我的腦海里油然而生這樣一種意象——
薄暮正摩挲著洋津。我坐在那口老井邊,俯身去辨認著井壁上的刻字。我沒有弄明白,村民為何要將字刻在那兒。難道,被水滋養(yǎng)的漢字,將被賦予一種有趣的靈魂?抑或,那金劃銀鉤里,藏著一座村莊的玄機?
這時候,王桂英老人出現(xiàn)了。她身板瘦削,頭頂猶如一座雪峰,一笑,不多的牙齒間好像打開了一扇扇門。老人用方言打招呼,眉眼間堆著笑意和慈祥。我半懂未懂,但我很溫暖。忽然間,古老的洋津活了,明代的橋頭羅氏子弟紛紛朝我頷首。
王桂英要去屋里端茶水,被我阻止了。我只想拉著她在這空寂的場地上坐一坐。話題,很自然地扯到了洋津渡。
“七十年了。”王桂英伸出手指比畫著說。她嫁到這座村莊的日子就等同于一位古稀老人。那張凝固著時光的臉上,青春早已蕩然無存,但笑靨,恍若昨天一般。
相當(dāng)長的一段日子里,王桂英的起居、出行和日常內(nèi)容幾乎都跳動著洋津渡的旋律,便是茶杯、瓷碗里,也搖曳著洋津渡的旖旎姿影。很多次,王桂英緩緩走過渡口,走到對岸,走進城區(qū),在別人的生活中悠游一圈之后,依然回到橋頭,回到洋津。這兒,才是她的根。
炊煙升起來了。雞鴨叫喚著追向河邊。春季的花,夏季的花,秋季的花,接續(xù)著綻放。戲臺上的鑼鼓,一陣緊一陣松地響著,贛西采茶戲咿咿呀呀地開場了。渡口的月色永遠溫情脈脈,照著歸人。一幅幅畫面,疊加于王桂英的腦海中。只是,她沒有那么煩瑣的表達和敘說方式。就像渡口將命運交付給了袁河,王桂英把一生交給了一座村莊。
現(xiàn)在,沒有了槳櫓聲,只有寧靜?,F(xiàn)在,沒有了船橋,只有如潮回憶。王桂英不在乎孑然一身守著老宅,在這里她能感受到老伴的體溫和氣息,這里也記錄著兒女成長的點滴滴滴。這兒,就是她的渡口。想他們了,王桂英可以隨時漫步到時間的對岸,跟往事說話。
愈是近黃昏,鳥鳴愈是急促,從樹梢、從檐頭滑落,從王桂英臉頰上的皺褶間滑落。話題,不知不覺扯到了門前的那幢老宅子。老人絮絮叨叨地說:“曾經(jīng)多么熱鬧,進進出出,這人,咋一夜之間就忽然散了呢?”
老宅,是1918年建成的。它坐北朝南,一廳五間,內(nèi)屋設(shè)有天井,雨天四水歸一,積水從暗溝排泄而出。據(jù)族譜記載,有一百余人從這兒走向四面八方。
我特意踱進這座百年宅子四下打量。晦暗的光影里,我自然而然想起了祖父、外公,還有更早的親人,他們曾經(jīng)長期生活于這樣的環(huán)境中,養(yǎng)兒育女,勞作不息,沒有留下叱咤風(fēng)云,也沒有留下墨寶畫卷,甚至,其名字鮮為人知。我不止一次去族譜間尋覓,梳理出其間的親緣脈絡(luò)。我也如是想,那些留在族譜上的名字,其實往往是一篇好文章。
洋津,橋頭,或許不過是我故鄉(xiāng)的一種翻版。沒有人刻意去發(fā)現(xiàn)誰已經(jīng)走失,沒有人在乎過渡口人數(shù)的增減。只有親人在努力維系走失者的余溫,用時間去修復(fù)一切,而回到原點,卻是永無可能。面對鋒利的時間,即便是蕓蕓眾生,無疑,修行是一生一世的事情。
王桂英在巷子里踽踽而行,孤獨,寂寞,清涼。陪著四周的舊房子老去,這是定數(shù),也是其歸途。只是不知道,那一簾簾夢境里,是否依然有滿載貨物和漕糧的船只穿梭,是否依然有挑擔(dān)牽騾的村民晃悠悠走過?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渡口,多半掩藏于心底。像絕大多數(shù)人那樣,王桂英不一定能夠意識到,也無須意識到。攜善美而行,聚散兩依依。
“一留,一守,就是一輩子”。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該贈送給洋津,還是該送給王桂英老人。
風(fēng)將我吹回洋津古渡,腳下的風(fēng)繼續(xù)將野草吹向河水。風(fēng)本無形,一條浩浩蕩蕩的袁河為之蹁躚。我以風(fēng)為渡,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