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鐵開通了，值班員劉志換了崗。

新工作第一天，他早上六點從家里出發(fā)，步行十分鐘到達東方廣場，坐上102路公交車，向城外進發(fā)。102路公交車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穿行，半小時后駛出城區(qū)，駛過城郊一片低矮的平房和灌木叢，在蠅頭村村頭他下了車，再沿一條羊腸小道走五分鐘，才到達十公里高鐵護路巡防崗亭，歷時整整一個小時。今后，這個崗亭以及崗亭左右八公里的高鐵線路，就是他的工作崗位了。

第一次看到高鐵列車從眼前駛過，他十分激動。那銀白色的精靈，快如閃電，疾如流星，幾乎是一閃而過。高鐵列車掀起的氣浪，使得路邊的小草倒伏，鳥兒驚飛，防護網微微顫動。車速太快了，他看不清列車里的乘客，但看得清車廂里燈光明亮，秩序井然。靠窗的乘客有大人也有小孩，他們有的在看窗外的風景，有的在閑聊。

他從參加工作就在車務段，一直在運輸一線，沒有離開過車站。那是既有線路，普通列車，客貨混跑。以前車速慢，站站會車，時速也就六七十公里，后來經過六次大提速，時速最高也就120公里。如今的高速鐵路，客運專線最低時速180公里，八縱八橫上奔跑的高鐵列車，時速350公里，實在令人興嘆。

站在崗亭門前，望著一列列高鐵列車箭矢般射來，箭矢般射去，他驚訝、興奮、感嘆，自豪感油然而生。雖然自己只是維護高鐵線路安全的一名護路巡防員，但也是高鐵大軍中的一員，他很驕傲！第一天來到新崗位，他看啥都新鮮，瞅啥都瞅不夠。根據上崗前的培訓要求，他嚴格按標準按流程作業(yè)，進崗亭把背包放下，掏出飯盒和水杯，穿上防護馬甲，再把無線對講機掛腰上，鎖上崗亭門，扛起一把鐵鍬，便巡道去了。

八公里線路，要求每天至少巡視兩趟，一個往返算一趟，一趟十六公里，每天至少走三十二公里。

正是盛夏，驕陽似火，似乎要把大地點燃，走一會兒他就感到全身燥熱，汗水順著臉頰流淌。沒有想到的是，防護網外的羊腸小道走著走著就消失了，腳下是坑洼不平、起起伏伏的山坡，根本沒有路。荊條、刺槐，還有各種各樣的藤蔓，不斷刮蹭他的褲子，刺痛他的腿，讓他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巡道，也許就是在無路的山坡上漫游。回到崗亭時，他口干舌燥，全身濕透，滿臉灰塵，雙腿軟綿綿的，身子也搖搖晃晃的，感覺很疲憊，便一頭栽倒在床上。

休息了一會兒，體力恢復得差不多了，他又離開崗亭，向另一個方向巡道。這次，他放下鐵锨，拿起了鐮刀。他吸取第一次巡道的教訓，把防護網外的荊條、刺槐和藤蔓一一砍倒，給自己修出一條道路來，這樣以后巡道就方便了。

一列高鐵列車飛馳而來，轉眼間又消失在莽林間。他望著遠去的列車，陷入遐想之中，忽然想到自己落了作業(yè)過程，趕緊拿出無線對講機，通知下一個崗亭的護路巡防員列車通過時間。他放下對講機，從帽子里拿出一張車間發(fā)的列車時刻表，看清楚下一趟高鐵列車通過時間后，又邁步向前。

晚上九點，電務維修人員進入防護網維修接觸網，他在入口處登記了作業(yè)時間和人數，便靜靜地等在防護網外。電務維修人員完成作業(yè)出來后，他又核實了人數，才回崗亭。山區(qū)的夜一點也不寧靜，貓頭鷹咕咕的叫聲和老鴰哇哇的叫聲交織在一起，但他一點不覺得吵，睡得很香，還做了夢，夢里全是飛翔的高鐵列車。

第二天清晨，另一個護路巡防員老陶來接班。兩人交接完工作和備品后，他特意交代老陶，巡道時拿把鐮刀，方便砍雜草和枝蔓，給以后巡道創(chuàng)造條件。老陶以前跟他在一個車站，都是運轉值班員，兩人在工作中是好搭檔，生活中是好朋友，干什么都很默契。聽了他的話，老陶心領神會，嘿嘿一笑，拍著胸脯子說：“哥，你就放心吧！”他拍拍老陶的肩膀，便下山了，在蠅頭村坐上102路公交車回家。

二

剛進家門，老伴趙小梅就迎上來說：“老劉，趕緊回老站看看吧，咱爸怕是病了。”

他吃了一驚，忙問：“你怎么知道，打電話了？”

趙小梅解釋道：“是老站的老鄰居給我發(fā)了微信，說昨晚看到咱爸了，他低著頭，邊走路邊嘟噥，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我是怕他……”

“嘟！”他張開雙手，右手指尖頂著左手心，像籃球裁判一樣叫停了趙小梅的話。他放下背包，匆匆吃過飯，坐上109路公交車就往老站趕。一路上，他想著父親雖然瘦，身體有過不少毛病，但精神方面絕對不會有問題。可能是因為母親去世，父親一個人有點孤單寂寞吧。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鄰居說父親走路低著頭，嘟嘟噥噥的，跟他說話也聽不見，他便覺不安。父親曾經是鐵路局勞動模范，退休才幾年，怎么會出現精神方面的問題呢？

現在來看，他對父親知之甚少。

在他的記憶中，刮大風下大雨的天氣，父親肯定不在家，即使休息在家，遇到這樣的天氣也會跑回工區(qū)，跑到線路上查看。他小時候膽子很小，打雷下大雨都會害怕，不是往被窩里鉆就是依偎在大人身旁，一動不敢動。有一次，母親去姥姥家走親戚，只有他和父親在家。午后，陰云密布，電閃雷鳴，雷聲仿佛在房頂炸響，嚇得他直往父親懷里鉆?？墒歉赣H根本沒瞅他，瞟一眼窗外，沒說一句安慰的話，一把將他推開，穿上雨衣就沖了出去，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那個下午，他一直蜷縮在被窩里，不敢抬頭瞅窗外的瓢潑大雨，直到傍晚母親冒雨回來，他才鉆出被窩，撲在母親懷里號啕大哭。母親一邊輕輕拍他一邊安慰道：“別害怕，這是你爸爸多年的習慣了，一下大雨他就往線路上跑，攔都攔不住?！?/p>

那一次，父親立了大功。

后來，他聽說父親冒雨檢查線路，到了七孔橋上，發(fā)現線路下沉，軌道變形。父親趴在橋邊往下看，一個橋墩已經向下游移動了一米多，這是橋墩基礎被涮空的結果。父親大吃一驚，急忙在橋兩側設下響墩，然后拿出紅色信號旗，向來車方向奔跑，在上行橋頭三百米處攔停列車，防止了一起列車事故的發(fā)生。

原來，老站鐵路住宅區(qū)與鐵道北中間隔著火車站，鐵道北的人上下班、孩子上學等都要從調車場下邊的一個箱式地下通道經過。這個箱式地下通道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年代久遠，狹窄陰暗，行走不便，雨季積水過多就無法通行，對人們的工作和生活影響很大。居民們找到父親反映情況，父親先做了自我檢討，第二天就以職工代表和勞動模范的雙重身份，向上級提出修建過街天橋的合理化建議。路局采納了父親的建議，第二年春季就修建起一座橫跨調車場的鋼鐵結構過街天橋，一舉解決了人們行路難的問題。

三

到了父親家，父親不在，他就用鑰匙打開了房門。走進屋，發(fā)現客廳墻壁上原有的獎狀都被拿了下來，只有母親的大幅照片還掛在墻上，母親在沖他微笑，微張的嘴角似乎要向他說些什么。他的異樣感就來自這里。他記得以前掛在墻上的獎狀都是父親歷年獲得的，有些新鮮，有些老舊，老舊的居多。他曾對母親說是不是應該把特別舊的獎狀撤下來，這樣也顯得美觀些，母親笑笑說：“那是你爸的念想，就讓它們掛著吧?！?/p>

現在母親不在了，父親親手將獎狀摘了下來，收到了某個角落。難道父親要與過去做一個切割？或者要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他今天來，除了看望父親，還想看看父親的獎狀和證書，也想看看當年的報紙上是如何寫父親的，希望能從中獲取克服眼前困難的力量。如今自己也巡道了，只是跟父親的巡道不太一樣。父親是走在線路上，走在路肩上，而他則是走在線路外，中間隔著防護網；父親保護既有線路，他保護高鐵線路，目的都是保護鐵路運輸安全。

他知道父親一定是把獎狀、證書和報紙放置在那個小木匣子里了，母親戲稱那個小木匣子是萬寶匣。朱紅色，長寬各三十厘米，常年靜靜地擺放在一個榆木箱子上。他沒看見父親打開過小木匣子，父親也從未提起過小木匣子，但他知道母親每天都會擦拭它。他打開小木匣子，看到上層是一摞子獎狀、證書，下層是幾張折疊的舊報紙。

新華社以《十萬里路云和月》為題，報道父親的事跡：“每天單身徒步巡走15公里鐵道線，彎腰巡檢1000多次，26年用腳丈量鐵路11萬多公里。20多年來，劉建國巡道發(fā)現的輕傷、重傷鋼軌有100多根，傷損魚尾板有近千塊，防止各類事故近50起，不止一次及時化解危險”。

《人民日報》以《鋼鐵動脈的守護神》為題，報道父親的事跡：“在巡檢作業(yè)中，劉建國逐漸摸索總結出‘勤敲、勤照、勤動、勤匯報’的‘四勤’作業(yè)法?！谇谩褪菍宇^零配件、轍叉等勤敲打，從聲音上判斷是否有異常。‘勤照’，就是對異型接頭、滑床板等不易直接檢查的設備，用一面小鏡子經常照看，查看是否有裂紋?！趧印褪菍Ω鞑课宦菟ㄟM行周期性的復擰，以保持扭力矩?！趨R報’，就是及時將巡檢發(fā)現的問題如實向工長匯報，不漏掉任何一個小問題。為了列車安全，他一寸一寸地檢查線路，不放過任何細微的隱患。寒冬臘月，大雪紛飛，他細心掃除每個鋼軌夾板接頭的積雪，再敲掉浮冰。按規(guī)定，巡道工要將線路標志前后五米的積雪清除，為了讓機車乘務員辨認無誤，他主動將標準提高一倍，每次都把標志前后十米的積雪全都清除干凈”。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以《平凡的巡道工——劉建國》為題，報道父親的事跡：“2004年1月14日晚上，勞累了一天的劉建國正準備回家，突然下起了大雪。他立即意識到天氣的突然變化可能導致設備出現故障，就急忙趕到車站，與頂班的巡道工一起巡檢。當檢查到101#道岔時，他發(fā)現道岔直股護輪軌有兩根螺栓拉斷。就在兩個人進行處理時，劉建國又發(fā)現該道岔導曲上股鋼軌接頭處傷損，存在掉塊的危險，這可是一處重大的事故隱患，他不敢怠慢，立即拿起手中的對講機向工長做了匯報。很快，工友們趕到了現場，大家頂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挑燈夜戰(zhàn)，排除了這兩處故障”。

看到這里，一個勞模的形象鮮活地在他眼前立了起來，他心口發(fā)熱，鼻子發(fā)酸，眼角濕潤了。

父親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拉濱線附近，一參加工作就當巡道工，巡的也是拉濱線。那里是長白山余脈，山巒起伏，連綿不絕，火車在松濤林海中穿行。巡道工是單獨作業(yè)，陪伴他的只有無限延展的線路和默默無聲的草木。父親在這條線路上發(fā)現近千件有裂紋的鋼軌、魚尾板和有傷損的螺栓，防止各類事故近五十起。父親是怎么做到的？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這時，咔嗒一聲，父親開門走了進來。

父親還穿著在崗時的鐵路制服，腳下仍然是黃膠鞋，只是身上沒有了反光的黃馬甲。他幾乎是跑著去迎接父親的，而且已經張開雙臂準備擁抱父親，可他發(fā)現父親并不習慣他一反常態(tài)的過度熱情，只是平靜地望著他，問道：“啥時來的？”他放下張開的雙臂，興奮地大聲說：“爸，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我轉崗到了工務，去高鐵巡道啦！”

父親早年就希望他參加工作選擇工務，進而選擇巡道崗位，接他的班，成就另一段佳話?？墒撬x擇了去車務，這讓父親的希望落空，心里難免對他有些失望，但父親從未表露出來。如今聽到他的話，父親兩眼放光，有些興奮而又驚訝地說：“是嗎，那可就太好啦！”在父親眼里，巡道是鐵路安全運輸不可或缺的一個工種，如果也能像他那樣巡道，也是一種貢獻。

那天中午，他留在父親家吃飯，還和父親喝了酒。父親顯得很興奮，叮囑他安全第一，不管在哪個崗位，都要時刻繃緊安全這根弦。通過與父親的談話，他知道父親在內心和精神上一切都安好，也就放心了。

回程時，他沒坐公交車，是走著回市里的。沿著濱江路，右側是龍頭似的玉皇山，左側是波光粼粼的渾江水，水面倒映著一座座高樓大廈和翠綠的山峰。一列貨運列車出現在前方鐵路橋上，隆隆的聲音橫貫江面，水面輕微抖動，直到火車瀟灑地消失在遠山的褶皺間，水面才恢復平靜。

他回想中午父親說的話，想到父親的不易和母親的離世，抑制不住的情愫水一樣漫遍全身。他掏出手機給父親打電話，說：“爸，您要是覺得孤單，就搬來跟我們住吧?！?/p>

父親說：“小志呀，我不去你們那兒住。我現在身子骨還行，自理沒問題，你想我了就來看看，咱爺倆嘮嘮嗑，說說鐵路，說說巡道……”

聽得出，父親有些哽咽，有些激動，他又叮囑父親幾句便掛斷了電話。

四

高鐵列車在他面前飛馳而過，他的心中一片寧靜。不像剛來時，火車駛來他心里有些驚悸，火車走了他仍有點惴惴不安。

經過他和老陶一個月的努力，防護網外礙手礙腳的荊條和藤蔓都被清理干凈了，坑洼不平的地方能墊的墊，能鏟的鏟，一條小道起起伏伏，隨防護網延伸出去。他站在一塊石頭上往前望，高鐵列車似銀色蛟龍飛馳在綠水青山間。往前走，他發(fā)現接觸網上掛了一塊塑料布，做好記錄，并報告給車間的調度人員。當他回到崗亭的時候，已是兩小時之后。作業(yè)人員帶來了激光異物清除儀，也就是鐵路職工俗稱的“激光炮”，無須“天窗”，無須接觸帶電設備，不影響列車運行，通過炮口發(fā)射激光束，把懸掛在接觸網上的塑料布瞬間熔化，輕松消除了一個安全隱患。

午飯是妻子趙小梅包的茴香餡餃子，還給他另外裝滿一飯盒。趙小梅跟他一樣，都對鐵路有著特殊的感情。趙小梅生長在鐵路世家，父親是拉濱線上一個四等小站的貨運員，三個哥哥兩個弟弟也都在鐵路的不同單位工作。她下鄉(xiāng)兩年半沒趕上招工，返城后在車站當裝卸工。后來遇到一個招工機會，因需要考試，她就來車務段參加文化補習班。就這樣，他們認識了，且彼此有了感情，一直到現在都相敬如賓。

下午的陽光依然炙熱，把山坡上的樹葉都曬蔫了，微風一吹，葉子翻卷，比以前更顯暗淡。他隨身帶著一把鐮刀巡道，走走停停，重點查看防護網，有破損的趕緊修補，底部有窟窿的，用石頭和沙土堵上。

巡道回來，他脫掉防護馬甲和上衣，用涼水擦一遍身子，涼爽了許多，然后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下午巡道走的是以崗亭為分界線的另一半，依舊是陽光暴曬，山嵐抖動。火車一列列駛過，他一一做好記錄，并用對講機通知下一個崗亭列車通過時間。

回想這一天的工作，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身為守護高鐵安全的一員，還沒有坐過高鐵。他暗下決心，有機會一定要乘坐一次高鐵，體驗一下高鐵列車從自己的護路巡防崗亭經過的感覺。

五

某天下班后，他乘坐102路公交車回到市里，但是他沒有回家，而是在老站下了公交車，又去長途客運站坐上了去拉濱線的大客。經過近一個小時的顛簸，他在溫泉山莊大門前下車，又七拐八拐，半小時后才走到拉濱線鐵路。

這條線路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從小到大，無數次乘坐拉濱線的火車；陌生的是，他從未在這條線路上徒步過一次。小時候，父親經常對他說，不能在鐵路線上行走，不能橫越線路，這不僅會影響鐵路運輸安全，更會危及自身生命安全。他如今也是個老鐵路，知道除了鐵路作業(yè)人員外，其他人都不允許在鐵路線上行走。他想尋找父親過去的身影，體會父親的精神品質，為自己尋找到前行的動力。他突然想到，父親當年不僅在拉濱線巡道，還在拉濱線的幾條專用線上巡道。父親在石家鋼鐵廠專用線上就曾發(fā)現過有較大裂紋的鋼軌。

石家鋼鐵廠曾經十分紅火，專用線上往來車輛不斷，煉鋼的原材料要通過這條線運進來，冶煉和鍛造好的成品鋼材要通過這條線運出去，可以說是鋼廠的生命線。這條專用線很長，從拉濱線一直延伸進鋼廠，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石家鋼鐵廠搬出了此地，這條專用線也隨之廢棄。

他走進去，慢慢地行走，尋找父親當年的影子。這是父親走過無數次的線路！他仿佛看到父親就走在前邊，手持檢查錘，斜背巡道工具包，工具包里裝著扳手、響墩、配件、道釘、信號旗……父親就這樣走著，從青年走向中年，青絲走成了白發(fā)，頭發(fā)像秋天的山房草一樣迎風飄擺。

他學著父親當年巡道時的樣子走在石家鋼鐵廠專用線上。巡道工巡道要依照巡回圖，以每小時三公里的行走速度巡道，速度快了發(fā)現不了問題，速度慢了無法在規(guī)定時間到達指定地點，只能勻速前行。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

他想象著父親背著幾十斤重的工具包巡道的樣子，感受著在既有線路上巡道的滋味，心中無限感慨。父親就這樣走著，一走就是四十年，風雨不誤，雷打不動，也練成了“火上房子不著急”的性格。在父親曾經巡道四十年的線路上走一走，他感覺跟父親的心貼得更近了，也更加理解了父親的不易。父親話少，喜歡沉默，或許是因為他單獨作業(yè)，接觸最多的都是不說話的物件吧。

在一個曲線處，他看到一群人。那是一群身穿工務作業(yè)服的年輕養(yǎng)路工人，有的拿扭力扳手，有的拿撬棍和塑膠墊板，更多的人拿著筆記本，他們圍在一位花白頭發(fā)老人的四周，走走停停?？拷艘稽c，他看清了，中間那位老人是父親！父親今天穿了一件反光防護黃馬甲，手拿檢查錘，斜挎工具包，指點著兩根鋼軌在講著什么。顯然，父親這是在現場教學，向年輕養(yǎng)路工傳授技術。他恍然大悟，父親不是病了，應該是又回到了過去的巡道狀態(tài)。

他不想讓別人在這種場合認識自己，也不想打擾父親的現場教學，便下道躲到了一棟彩鋼房墻角。

陽光像瀑布一樣灑在父親身上，為父親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父親踏著一根根軌枕穩(wěn)步前進，用雙腳丈量著大地，仿佛在衡量著他剩余的人生。父親與年輕養(yǎng)路工在一起，是那樣的從容與自信，臉上漾著微笑，步履穩(wěn)健，顯得意氣風發(fā)，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

人群后邊，跟著鐵塔似的工長張永發(fā)。那是他的發(fā)小，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參加工作后就很少見面了。他聽到張永發(fā)高聲喊：“咱們把劉老請來不容易，都認真聽，仔細記，學習劉老的工作方法，學習劉老嚴肅認真、持之以恒的工作精神，增強工作本領，做個合格的養(yǎng)路工人！”

他看著他們一行人漸漸走遠，不知何時，自己已淚流滿面。

從石家鋼鐵廠專用線走出來，他遠遠就看到了七孔橋。幾十年過去，父親老了，自己也已步入中年，而七孔橋依舊傲然矗立，堅定而有力。

他駐足沉思，在心里輕輕呼喚了一聲“父親”。

沿著一條與線路并行的小路，他來到月亮泡養(yǎng)路工區(qū)。那是一排磚瓦結構的小平房，距線路不足十米，墻面抹著黃色涂料，典型的鐵路房產標志。父親當年屬于這個工區(qū)的職工，每次巡道都從工區(qū)出發(fā)，一個班次下來又回到工區(qū)。他還多次來工區(qū)給父親送飯。他走進養(yǎng)路工區(qū)，看到走廊上全是父親的工作照。有夏季巡道的，有秋季趴在鋼軌上瞅方向的，有冬季清雪刨冰的，有春季除草種花的，還有大段大段的文字介紹。他聽說工長張永發(fā)多年堅持宣傳父親的先進事跡，用以教育職工搞好傳幫帶，通過傳承與發(fā)揚，凝聚職工隊伍，不僅調動了大家的工作熱情，而且取得很好的效果。

養(yǎng)路工區(qū)的人都不在，學習室的門敞開著，黑板上有兩行大字，上面一行是“鐵路優(yōu)良傳統(tǒng)代代傳承”，下面一行是“主講人：勞動模范劉建國”。看來這里開過一場演講會，父親先在這里給年輕養(yǎng)路工上了一課，然后才到線路上傳經送寶。

六

趁著休班，他坐了一回高鐵。

他通過手機購買了一張高鐵票，并準時坐上了高鐵。列車啟動時，他沒有一點感覺，看到窗外的站臺在向后移動，他才知道列車已經開起來了，并且越開越快。他興奮極了，待他緩過神時，發(fā)現列車早已過了十公里護路巡防崗亭。

半小時后，他走出省城高鐵站，先買了返程票，然后在站前廣場溜達。他看著人們來來往往，有說有笑，不禁想到高鐵的出現確實改變了人們的出行方式，提高了出行效率，讓人們的生活更加便捷。以前這段路，坐火車最少三個小時。

返程列車啟動了，越開越快，一會兒就駛出了省城，進入廣袤的田野。他瞪大雙眼望著窗外，心想不能再錯過機會了，一定要看到十公里護路巡防崗亭。

線路兩側的田野、村莊、電線桿飛速后移，幾乎是轉瞬即逝。列車接近一片橡樹林時，他感覺高鐵防護網上似乎有個窟窿。由于車速太快，雖然只是瞬間的發(fā)現，但已經牢牢地印在他的腦海里。防護網上若出現了窟窿，說明有什么東西已經鉆了進去，或是將要鉆進去，那對高鐵列車的威脅可就大了。他馬上掏出手機，給車間值班調度打電話，反應防護網上出現窟窿的事情，調度員詢問了窟窿的地點、方位、大小等，問得很詳細。放下電話，列車早已經穿過了橡樹林，十公里護路巡防崗亭也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邊，成為一個點，在樹林間迅速變小變模糊，最后湮沒在一片迷霧之中。

下車后，他接到車間調度電話反饋，已經確認并通知區(qū)段護路巡防員迅速到達現場整治，同時通知各區(qū)段值班的護路巡防員梳篦子一樣巡查各自管段，看看有無人和動物進入高鐵線路。午飯后，他先給車間調度打了個電話，詢問處理結果。調度告訴他，窟窿已經封堵，沒有發(fā)現人和動物進入高鐵線路，高鐵列車正常運行，公安機關已經著手調查出現窟窿的原因。

翌日清晨，回到崗亭，交接班后，老陶問他：“坐高鐵看十公里護路巡防崗亭是什么感覺？”

他有些神秘地回答道：“你坐一次高鐵就知道了?！?/p>

這一天，他巡道很有勁頭，似乎也感覺不到累，腦中不斷出現瑰麗的畫面——長風浩蕩，陽光如瀑，山河錦繡，自己昂揚地走在線路旁，高鐵列車像銀白色的精靈，一列去了一列來，嗖嗖地奔向遠方。

下班路上，手機響了，是父親打來的。父親主動給他打電話的次數不多，除非有重要事情。父親在電話里說：“小志，你有沒有時間？如果有時間，就來我這里一趟吧，我有事情跟你商量?！?/p>

父親總是用商量的語氣跟他說話。他以為父親會有重要的事情跟他商量，就直接坐車到了父親那里。父親說：“小志啊，我巡道半輩子，如今你也巡道了，我想跟你去高鐵線路巡一次道，看一看，感受一下，行不行？”

他哈哈大笑，說：“高鐵線路是全封閉的，是在防護網外走，你要跟我去高鐵線路網外巡道，應該沒問題！”

父親露出欣慰的笑容，皺紋都舒展了開來。

在回去的路上，他想到父親想去高鐵線路巡道的精神是可嘉的，但必須向車間提出申請。他掏出手機給主任打去電話，說了父親的想法。主任沒有立即做出答復，說會跟他聯(lián)系。

某天的下班路上，他接到主任的電話：“段領導說了，你的父親劉建國是我們段的退休工人，又是全局勞動模范，他的事跡不僅需要養(yǎng)路工人的傳承與堅守，更是我們段寶貴的精神財富，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養(yǎng)路工人。我們歡迎他老人家到高鐵線路上指導工作。哪天去提前通知，段里來安排！”他想到父親的一貫作風，便說：“謝謝領導，也許我父親不愿意麻煩……”

幾天后，他把父親領到十公里護路巡防崗亭。

到了護路巡防崗亭，父親穿上提前為他準備的防護服，很興奮，站在崗亭門口這瞅瞅那看看。當高鐵列車快速駛來，又迅捷駛去時，父親站在防護網外，靜靜地看著遠去的列車……

他領著父親，沿著防護網外，八公里線路一步不差地走了個來回。父親在起伏不平的山坡上行走，不僅沒有喊累，還走得很起勁，看什么都新鮮。

巡道的路上，他會時不時地向父親介紹：“這是混凝土整體道床，堅固耐用，非常適合東北高寒山區(qū)，方向、水平、軌距都不會輕易改變?，F在普遍使用新一代探傷儀，晚上也能進行作業(yè)，在鋼軌上走一遍，內傷外傷都能探出來，比肉眼觀察精確百倍。上面的叫接觸網，是給高鐵列車輸送動力的；下面的叫防護網，是保護線路安全的。我的崗位在防護網外，巡道也是全方位的，無論是線路還是防護網，發(fā)現異常都要及時匯報?！备赣H也不插話，只是點著頭。

巡道回來，他和父親坐在崗亭里喝水。他以為父親會感慨今非昔比、天翻地覆的變化，沒想到父親沉默了許久，才幽幽地說道：“小志呀，今天我能在高鐵線路上巡道，得謝謝你，是你滿足了我的心愿！”

他沒想到父親會說出如此客氣的話，笑了笑，說：“其實是您滿足了我的一個愿意，能跟老爸一起巡道。老爸，能給我講講您第一次巡道時的場景嗎？”

“我那時呀，二十剛出頭?！备赣H望了望高鐵線路，又把目光望向遠方說，“第一個班也是在夏季，那天天氣不太好，我一個人走在線路上，荒山野嶺的，感覺樹林子像個大怪獸，張牙舞爪的。我當時很緊張，也很害怕，我就在心中默念：堅持住，絕不能當逃兵！這一堅持就是四十年。夏季防脹軌跑道，冬季防鋼軌折斷，不能有絲毫馬虎，越是不好的天氣越要注意安全，天氣越惡劣越要出去巡道。”

沉默間，父親突然說：“小志，巡道是為了安全，安全重在預防。我看你應該把工作外延，還應該到村里、學校里做一些工作。”

父親的話讓他想到了前幾天防護網出現窟窿的事情。后來公安機關查明了，是蠅頭村村民三寶干的。他家的田地在村子對面，中間隔著高鐵線路，若從涵洞下面穿過，得繞出去好幾公里。為了圖省事，走近道，他拿老虎鉗子把防護網剪了個窟窿。但他沒敢穿越，是高鐵列車飛馳而來的“鏗鏘腳步”把他嚇跑了。他響亮地回答道：“老爸，您放心，我會做的！”

父親輕輕地笑了。

七

某天下班后，他直接去了蠅頭村，在村委會的幫助下，逐家逐戶了解情況，宣傳護路愛路。

在一個休息日，他去了桃花村小學，給學生講鐵路安全課，介紹愛路小知識。通過“鐵路安全管理條例知多少”的趣味答題方式，告知學生在鐵路沿線的哪些行為和活動可能會給鐵路運輸帶來安全隱患，號召大家從我做起，以實際行動愛路、護路。通過“學習《鐵路安全管理條例》”小課堂，從保障鐵路運輸安全和暢通，以及保護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等等多個方面進行宣講。講課時，他列舉了影響鐵路運輸并造成生命財產損失的案例，在師生中引起很大反響。當他走下講臺，桃花村小學的校長拉著他的手說：“老劉，您的課太好了，保護鐵路運輸安全，也是保護我們學生自己呀！”

他對今天的宣講也很滿意，很想與父親一起分享這份喜悅。父親不在家，他抬頭看見墻上新增了一面錦旗，上寫“護路愛民、晚霞輝映”八個燙金大字，落款是“白山市白石山鎮(zhèn)護路聯(lián)防辦公室”。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匆匆下樓，打車向渾白線零公里隧道奔去。

他當值班員時對渾白線就十分熟悉，那是一條通往長白山腹地的鐵道線，起點就在這座城市，終點在天池腳下，沿途森林茂密，村屯眾多，渾白線成為山民進出最重要的通道。線路零公里處有一座三百米長無人看守隧道，這邊連接著城市邊緣，那邊連接著通向林區(qū)的線路，而在隧道附近，有大屯、小屯、微屯等好幾個村莊。有些村民為了抄近路進城，便從隧道穿過，其中還有上學的孩子，既影響鐵路運輸，也給村民自身安全帶來極大危險。

他打車趕到鐵路隧道另一側，看見父親手拿紅綠兩面小旗站在路肩上，正在勸阻一位想穿過隧道的村民。

“這位老弟，聽我一句勸，千萬不要違規(guī)穿越隧道，火車來了太危險，寧可繞道多跑腿，也不能走鐵路隧道。與其事后痛哭流涕，不如事前遵章守紀。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這個理，是這個理?！贝迕裥θ轁M面，返身回去了。

父親長舒一口氣，轉身看見他眼含淚水站在不遠處，便問：“小志，你怎么來了？”

父親很瘦很黑，卻精神矍鑠。他想，父親一定不喜歡自己流淚的樣子，忙擦掉眼淚，綻放一臉笑容，走到父親身邊?！袄习?，您還好吧？”

父親拍拍胸脯說：“沒問題！村民進城都集中在上午那個點，我在家待著也是待著，在這里站會不礙事的，不讓他們穿越鐵路隧道，多保障一份鐵路安全，在這兒發(fā)揮點余熱挺好的?！?/p>

此時，他認為自己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的，只有與父親并肩站在一起，才是對父親最大的肯定和支持。他陪父親站在路肩上，勸返了幾個要穿越隧道的村民。村民都很純樸，道理一說就懂，表示不會再穿越隧道，有的還向父子倆彎腰行禮，說些感謝的話……

再次上班的時候，他剛到崗亭，便發(fā)現崗亭房門右側多了一塊牌匾，寫著“先進崗亭”四個大字。老陶站在門口沖他微笑。

他也笑了，心中想起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