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宇
早年我去外地求學(xué),跟人家講我是太原人,人家會想到太原的煤、太原的霾,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仿佛這個北方的城是一個罩著灰藍面紗的徐娘。然而,對于我不是這樣的,我印象中的故鄉(xiāng)太原,是一個俏麗的少女,在陽春三月的時候,到處柳絲拂動,青黃成了這座城的底色。
而我之所以對故鄉(xiāng)有著如此的印象,大概和我的二姐有關(guān),她是一個藏著心事的俏麗姑娘。我與二姐算是有一層親戚關(guān)系,但彼此的來往不過只是幾個片段。然而,那美麗的少女形象已然和海子邊上的風(fēng)景融為一體,在我心中營造出一種明麗、古雅的形象,難以擺脫了。
我家樓下有一爿出了名好吃的面店,第一任老板是我大舅,他年輕時跟著三晉飯莊的面點大師傅當學(xué)徒,學(xué)會了做刀削面,后來自己在三圣庵巷口上開了這家面店。附近的學(xué)生、上班的白領(lǐng)、來柳巷逛街的顧客,都是他的食客。大舅肚子里墨水不多,為人也簡單,面店的名字就叫“面店”,兩個字,簡單直白。
二姐的媽,我媽背地里稱她為“那個女人”,是面店的第二任老板,也是我大舅的第二任妻子。我二姐是我大舅的繼女。大舅的前妻難產(chǎn)死了,留下一個女兒,他到了快四十歲的時候,又遇到了二姐的媽,一個外地來太原討生活的離異女人。二姐的媽在大舅面店旁邊的火鍋店打零工,兩人年齡相仿,一來二去也就熟絡(luò)起來,最終成了一家人。
面店開在三圣庵里,我家就住在面店上方的居民樓里。我們本是太原的老居民,因為20 世紀末柳巷修商業(yè)街,就把原來的平房拆了改為樓房,一排臨街商鋪的樓上成了回遷房。站在我家朝外看去,西邊是人潮涌動的柳巷,東邊是小亭深立的文瀛公園,風(fēng)景獨好。
我家和文瀛公園中間聳著個文瀛大廈,按二姐媽的話來說,只有上等城里人,才住在公寓大廈里。那大廈里的人偶爾來面店吃飯,在二姐媽眼中,他們的穿著舉止都透露著高人一等,人家的一個白眼也是有道理的。她說,到底是有資本。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讓女兒嫁進住那種公寓的人家。
可二姐未必這么想。
我初見二姐的時候,才剛上小學(xué)。那一天,夕陽漸晚,我們在文瀛公園演出,臺下站著一群老頭老太太和路過的情侶、學(xué)生,一片混亂。人們說話的聲音和小販賣烤腸、竹蜻蜓的叫賣混在一起,比合奏的聲音都大。我抱著琵琶在里面濫竽充數(shù),視線在臺下無目的地游走,忽然就撞上了一雙漂亮的眼睛,她穿一件白色的連衣裙,下巴抬得高高的,眼里有光,閃亮閃亮的。我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于是就認真彈起琴來。
臺上彈古箏的女孩手指在二十一根弦柱上彈跳、揉捏,我聽出曲子是到了“風(fēng)回曲水”那里,卻聽不出具體是哪句,又看著前面吹簫的男孩腳尖輕輕在紅毯上打著拍子,笛聲婉轉(zhuǎn)悠揚,氣口一個沒錯地行進著,卻也不知我到底該接哪一句了。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緊促的四十六拍子,笛子古箏都在彈快速部分,接上合奏的Do,笛子比古箏高了一個八度,我才確定是快到“花影層疊”那一段了,這才跟上整個樂隊的演奏。后半曲我不敢松懈,提著耳朵抿著嘴巴彈完,下臺聽主持人報幕,竟頭一回覺得這么酣暢淋漓。
再看臺下,柳樹被微風(fēng)撫揉,枝條重疊的清蔭下,站著少女的倩影。她身后是精雕細鏤的文瀛公園的正大門,暮色均勻地彌漫在上面,周邊的建筑輪廓逐漸變成一團昏黑,直至化為朦朧的暗影。
這一瞥,在我心上留下了難以抹消的印象,那個美麗的面容混合著文瀛公園的美景,化作溫柔的面影,總在我夢中浮現(xiàn)。
原來,演出的那天,正好是大舅公開他們的婚事的日子。大舅帶著二姐和她媽媽來公園里,其實是來接我們一家去吃晚飯的。飯桌上,二姐飯不多吃,話也不多說。大人們推杯換盞,熱熱鬧鬧,我們兩個小孩坐在一起發(fā)愣,無話可說。
大舅一落座,就招呼我,讓我叫她二姐,因為大舅自己有個女兒,比她大兩歲。二姐小名叫歡歡,我叫了她一聲“二姐”,她答應(yīng)一下,又跟著大人一起叫我“點點”。
我媽推著我讓我多說幾句話,生怕冷落了她,我看著她的臉,遲遲不肯開口。她眉目清秀,頭發(fā)很長很順地綁成一條大辮梳在腦后,穿一身粉白格子相間的裙子。乍一看挺漂亮的女孩子,可細細一看,身上的裙子不合身,有些大了,顯得松松垮垮的。但她總是高昂著頭顱,一副難以接近的樣子,在她身邊,我漸漸不自在起來。
最終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緩緩向我問道,你彈的是什么樂器???我說,琵琶。她又問,你彈的是什么曲子啊?我說是《春江花月夜》。她“哦”一聲。過了一會兒,我的興致又上來了,說,你沒事的時候,可以來我家,我教你彈琵琶。她點點頭,笑了一下,但那笑中有點很警惕的東西,非常微妙的一種氣息,若游絲般難以捕捉。
二姐的媽從不讓二姐做任何家務(wù)。她說女孩子要金貴著養(yǎng),還教導(dǎo)二姐以后嫁了人也不能給人家做保姆去。
店里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她媽媽就讓二姐上我家來,免得影響她學(xué)習(xí)。于是二姐就常常來我家,坐在我的書桌旁,看書,寫字。她學(xué)習(xí)很好。
每次二姐來我家,雖然嘴上不說,卻會悄悄望著我的琵琶好久挪不開眼,有時還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用手指撥拉撥拉,看琴弦在她手下顫動。
我家里到處遺落著琴弦,長長的尼龍弦纏成一個圓,放在扁紙袋里,一張照片的厚度,茶幾、書桌、沙發(fā)縫隙里,甚至是廁所里,都能翻出一袋琴弦來。我想,全都收起來,疊起來能有五六本書那么厚。我向來不懂得珍惜這些物件。有一次我媽大掃除,二姐和她媽媽來幫忙。二姐什么活都不愿意做,卻細心地把我丟在各處的琴弦收起來,收到一個糖盒子里,整齊疊好,一二三四弦分開捆成一沓。但沒過多久,我便又四處亂放了。
我練琴的時候,二姐就靜靜在一邊聽著,不說話,有時也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看我?guī)紫???晌医兴齺碓囋嚕仓皇禽p輕搖頭。
我想,她那陣子肯定是有點局促。她到了我家,就用眼睛不時瞄著我床上的毛絨娃娃和書柜里的漫畫書,她身上的衣服換來換去就那么幾件,每次我穿了新衣服,她都悄悄乜斜著眼睛看我。可她始終一聲不吭,只是坐在桌子前寫作業(yè),聽我彈琵琶。每次到了飯點兒的時候,她都下樓找她媽媽吃,我們怎么也留不住。
我媽背著人說,二姐從小寄人籬下,很會看人眼色的,藏了一肚子心事,人小鬼大。
有一次,她又來聽我彈琴,那天我媽因為練琴的事批評了我,說我屁股上長了針,怎么也坐不住。我受了氣,仍舊不好好彈琴。二姐來了,正遇上我躲在自己房間里哭,趴在床上,覺得委屈得不得了。
她走進來,蹲在床邊上,拍拍我肩膀,問道,你教我彈琴好不好?
我扭過頭來看她,她又緊閉上嘴唇,臉上笑意盈盈,我不好拒絕她。引她到琴凳前坐下,把琴放她懷里,為她戴上琵琶指甲。然后告訴她哪里是Do,哪里是Re,然后教她怎么把右手握成虛空握拳狀,怎么把食指直直彈出去打在弦上,她學(xué)得很快,彈出來的音沒雜聲。我很驚詫,夸她有天賦,她低下頭,眼神里再沒平時的凌厲,轉(zhuǎn)出一簇溫柔的氣息,笑說,平時看你就是這么彈的。
只一個下午,她就學(xué)會了怎么彈鏗鏗鏘鏘的彈跳,纏纏綿綿的輪指和轟隆有力的掃弦。打那以后,我們倆的關(guān)系就更進了一步,她有事沒事便來找我,碰碰琵琶。
我喜歡看二姐彈琴,便毫無保留地教她彈琴。雖然我們之間有很多差異,但在對于音樂的鑒賞和喜愛上,我們是沒有隔閡的,某種層面上來說,我覺得在音樂上,我們互為知音。音樂作為一種超越現(xiàn)實制約的存在,連接起了我和二姐。
只是那時我沒察覺,雖然年紀尚小,二姐卻已經(jīng)在自己心靈深處,種下了一個小小的夢想。待到未來條件足夠時,她便要讓那芽子破土而出。
她抱起琵琶的樣子真像那么回事,側(cè)身坐在琴凳上,左手輕掛在琴身上,右手凌空舉著,琴聲漸漸從她指尖下流淌出來,鈴鈴朗朗。我想讓她和我一起學(xué)琴,但她總是淡淡地搖頭。她媽媽不讓。
二姐的媽是出了名的暴脾氣,而且因為自小生活困難,認定了女人只有嫁得好才是唯一的出路,學(xué)音樂要花很多錢,又會耽誤二姐的學(xué)習(xí),她自然不會同意。她給二姐安排的路,是讀大學(xué),然后找個太原本地戶口有房有車的男人結(jié)婚。我覺得這想法太過片面,在二姐面前表現(xiàn)出了一種不以為然的神色,但二姐待人疏遠,從不透露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她很少忤逆她的媽媽。
我常常覺得,人都是里外相反的。就說二姐,她平素一副高傲模樣,冷漠而不自知。但彈起琴來,音色里卻透露著一股熱情勃發(fā)的味道,怎么掩蓋都遮不住。二姐喜歡《金蛇狂舞》《旱天雷》《龍船》這類曲子,都是快速、激烈的武曲。我就知道,她遠不是看上去那么文靜內(nèi)斂,而是在心里藏著一把隱隱燃燒著的火焰。
我上初中的時候,大舅移情別戀,愛上了別的女人。二姐的媽豁出臉去在街上大吼大叫,引來一幫路人圍觀。她把店里的鍋碗瓢盆往街上扔,誓要鬧個魚死網(wǎng)破。我媽起初還想去管管,后來發(fā)現(xiàn)不管用,干脆不招惹他們,讓我也躲遠點兒。害得我每天上學(xué)只敢從后門走,生怕撞上那個女人。
二姐的媽從春天開始鬧,鬧了三個月,生意也做不成,大舅干脆把店門一關(guān)跟她提了離婚。登時二姐的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再發(fā)不出一個響。后來還是我媽出面調(diào)停,勸他們好聚好散,又給了她一點住房吃飯的錢,左右度過這艱難的一陣。我知道我媽是可憐二姐,寄人籬下還要跟著親媽收拾這種攤場。
二姐的媽撂下話,說她不要錢,只要這家店。她說,外地人嫁到太原來,死都要留在城里,再不離開了。大舅巴不得她這么好對付,便把店一分不要地交給她,兩人多年來共同掙得的面店的盈利早讓大舅花在別的女人身上,那個女人也不計較了,兩個人就此一刀兩斷。他們離了婚,可我叫二姐已經(jīng)慣了,便這樣一直叫了下去,怎么說我們也是一起長大,沒了親戚關(guān)系也算是發(fā)小。
他們是夏至離的婚。那一年,從春天到夏季結(jié)束,二姐都沒再登門找我學(xué)琴。我去看過她,曾經(jīng)仰著的下巴不再高昂,她眼神中曾有過的警惕松懈了,流露出一種柳絮般纏綿遲滯的憂愁。瘦瘦小小地縮在角落里,低頭抱著一本書,一言不發(fā)。
大舅離婚后,我媽反而愿意和她們娘兒倆接近了。媽說二姐的媽也很不容易,言語間透露著一絲敬佩,完全沒了以前瞧不起人家的態(tài)勢。我對二姐的感情仍未變,她對人有著一絲說不清楚的疏離,但我們聊起琵琶來又有些親近。我們的關(guān)系就這樣忽遠忽近,難以定奪。
有一天,我媽硬拉著二姐來家玩,她來了。我讓她彈琴,她不彈,我就自己練。練了一會兒,四弦斷了,家里沒有存貨,我便下樓去買。二姐一人在家中等我。
回來的時候,我的臥室門被掩上了,我聽到里面有女孩哼唱的聲音,覺得有些不對勁。悄悄推開一點門縫,看到二姐脫掉了自己那身穿了很久的松垮裙子,綁了個麻花辮,正在穿我的衣服。那件新衣服,她曾夸過好看。
少女曼妙的身姿已在豆蔻年華的二姐身上顯露出來,她皮膚透露著粉嫩盈潤的光澤,肩膀上的皮膚幾近透明,白皙的皮膚包裹著筋骨,顯示著少女的纖瘦。我那件新衣服,穿在大我兩歲的她身上,立時變得光彩奪目。她哼唱著節(jié)奏明快的歌曲,在鏡子前玩弄著裙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著鏡子里變得明亮的自己。她臉上的兩瓣唇開心地咧開,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潔白的牙齒如同白玉般暴露在陽光下,顯得她嘴唇愈發(fā)鮮紅,笑容明媚動人。這時我才意識到,她早已從一個灰撲撲的小孩子蛻變?yōu)橐粋€成熟漂亮的少女了。我與她之間,隔著一道門。
她立在鏡子前,放松了四肢,細細欣賞著鏡子里和平日不同的自己。我頓時不忍心去打斷她。自她隨媽媽嫁過來,我從沒見過她穿新衣服。她如同小鹿般的身影在鏡子前蹦跳起來,我很少見她那么開心。我在門外等她換回自己的衣服才進去,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后來,她們母女搬到上馬街租房住了,二姐像是被她媽媽叮囑過,很少來找我了。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學(xué)校。上大學(xué)前一夜,母親陪我收拾行李。那晚陰云聚集,大雨稍頃就至。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二姐,于是問起了她的近況,母親說她過著和別人一樣的平常日子。這并不意外。但要說說,也確實有些說頭。
她讀的是太原本地的一所大學(xué),人出落得越發(fā)水靈。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可她媽從不允許她談戀愛。她說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太原的一爿店,二姐怎么也得在她的基礎(chǔ)上再往上爬。沒錢沒本事的男孩子,她一概看不上。
但二姐不聽,背著她偷偷談戀愛。對方又高又帥,可惜沒房沒車,還是玩音樂的。但二姐自己喜歡得不得了。那男生每晚會在五一廣場邊上賣唱。二姐就從宿舍里偷跑出來看他唱歌。
她媽媽不同意,二姐就跑出去和那男孩同居了,兩人就租住在國師街巷子里的舊單元樓里。
聽到此處,猝然,二姐彈琴時的姿影忽現(xiàn)在我面前,憶起她彈到動情的地方時,清炯的眼睛里閃出一絲微光,指尖的音樂登時飄散出一種她平日里鮮少透露的熱情奔放。那平日隱忍按捺著內(nèi)心火焰的少女,終于突破束縛,做自由的白鴿了嗎?
大一寒假回家,媽說二姐家出了事,她們在太原沒親戚,念在和我們算相識一場,就拉上我去看看。
那個月下了兩場雪,地上積得很厚,街上有人拖著行李箱行走,輪子把剛下出來的雪地割出兩條連貫的裂紋。天氣很冷,空氣干燥又凜冽,口中呼出的熱氣很快就在圍巾上凝結(jié)成小小的冰晶,讓人不由得想把下巴縮進衣領(lǐng)里。
去了出租房,二姐的媽披散著頭發(fā)、大敞著睡衣站在家門口等著我們。媽在門口和她客套,我說幾句吉利話就竄進屋里去了。二姐端坐在床上,房間里冷冷清清,只有兩張床對看著。沒有床頭柜,一把長短腳的椅子放在床邊充當此角,上面堆了幾只娃娃和化妝品。除此之外,多一張給客人坐的椅子都沒有。
如同我想象,這么多年過去了,二姐又美了許多。柳葉眉,瓜子臉,像是畫家摳出的兩只水溜溜的眼睛,櫻紅的唇。只是往日留存在我腦海中盛氣凌人的形象早已不在,只剩下一個一臉落寞的美女面龐,此刻正毫無生氣地在一間破屋子里坐著,發(fā)呆。
我懦懦叫了一聲,二姐。
她扭過頭來,立刻敏銳地把下巴往脖子里縮,眼睛自然就得朝上望著我的臉。她的眼窩陷進周圍的暗色里去,明亮的光芒隱藏在陰影里。她臉龐很白,頭發(fā)微棕,看上去剛剛洗過,有些卷曲,兩鬢留著一些細碎的頭發(fā)。她的手腕細細的,招呼我坐下,說著就順勢抓起我的手來,纖細的手指捧著我焐熱的手掌,像一只窩在腕上的壁虎,冰涼冰涼的。她微微地沖人笑,但那笑里帶著一點憂郁。我看到房間角落里竟然有一面琵琶。二姐也看到了,她輕聲說,又像是做著無力的解釋,我攢錢買的,買下反而沒彈過了。
我拉過她的手,輕輕握住,感覺到她手上有繭子。是了,她在偷偷練琴,但是不與人說,這就是她的性格,心事都藏在自己肚子里,怎么也不可能說出口的。她喜歡上那個男孩,那他也應(yīng)該曾短暫地,做過她的知音。
我們之間突然安靜了。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落在窗框上的雪是那么蒼白,窗外的天是那么的湛藍,我不由得也想蹲下身來,站成她坐著的高度,看看她眼中的世界。
她媽媽在門口厲聲罵個不停,左右不過是責怪二姐匆匆把自己交付出去。二姐咬住嘴唇,一言不發(fā),把下巴緩緩抬高,半合上眼皮遙遙望著她發(fā)瘋一般的母親。那神情還是多年前在我家的那個小姑娘。
她媽媽說得起勁兒,就沖進屋里來,接著罵。我這才仔細瞧起她的面容來,厚厚的白粉填滿老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像是剛才被劃破的雪地。一雙厚重的雙眼皮下閃現(xiàn)著兇險而憤怒的光芒。
“誰讓你上趕著要倒貼人家,現(xiàn)在知道他窮,養(yǎng)不起你了,跑回來撲死呢?在我這白吃白住兩個月!按我說你這兩年就是跟他賣,也不至于一分也撈不著!”
罵聲刺耳難聽,我媽連忙上來阻攔。
“我一輩子都是聽你的!”久久不言的二姐突然抬起一腳踹倒屋子里唯一的凳子,上面的零碎小玩意滾落了滿地。鈴鈴朗朗,回聲不絕。
二姐這一聲嘶吼驚呆了在場的我們?nèi)齻€,我仿佛是看到一個啞巴能開口說話那般,嚇了一大跳。二姐把身體折疊起來,頭埋在膝蓋上,啜泣起來。
我和媽坐到她身邊撫著她的肩頭,她的哭聲傳到房間的另一邊她媽媽站著的角落里,余音未絕。
不論怎么說,二姐的一句哭喊終于制止了她媽媽喋喋不休的責罵。那女人驚慌失措的眼神表明,無論她曾多么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贏得一門好親事,無論她曾經(jīng)涌起過多么大的怒火,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
那天我們離開時,二姐始終不再抬起頭來,她媽媽送我們走時,也顯得很狼狽。
后來我總是想再去看一次二姐,卻怎么也回憶不起來去她家的路線了。腦子里只留下二姐挑釁般地望向她母親時,緩緩抬起的下巴,潔白無瑕。
我一直覺得,在我打小生活著的三圣庵,一層的商鋪是屬于奮斗者的天地,油煙里過日子,是屬于二姐媽媽那種人的生活,他們中有的人費盡手段,誓要在這陌生的天地間打拼出一個屬于自己的樓層;二層的回遷房,是太原老居民的夾縫生活,在新與舊之間開辟出一塊空間,安穩(wěn)又一眼見得到底,他們無意于向上攀爬,也不害怕會跌到哪兒去,屬于他們的安心生活就在當下,他們知足;第三層,就是文瀛大廈,過著所謂人上人的生活,十指不沾陽春水,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他們瞧不起這座城市的破敗,又得益于這座城市耗費資源給他們打造的生存空間。
二姐媽的夢想,就是讓她女兒從第一層跨到第三層去。
我媽和我說,二姐和前男友擠在十幾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兩個人花出去的比留下來得多,即使再怎么節(jié)省,錢都不夠用。往往是前一腳剛交齊上個月的房租,這個月的賬單就攆來了。這一頭拆了補上那一頭,金錢的壓力像一張巨口,再深的愛也抵不住被這巨口咬著屁股的恐懼。
二姐分手后,便開始在她媽媽的安排下相親。有一次,她約我出來逛街,中途在奶茶店休息,坐在窗邊。我看到她眼下生出一道淺紋,用散粉精心蓋過,兩邊眼角畫了精致的眼線,顯得眼睛細長有神。她漫不經(jīng)心地用吸管攪著杯子里的奶茶,扭著頭,詢問般地將黯淡的視線投向窗外。在她身上,那個彈琴時眼眸中放光的少女似乎已經(jīng)被她媽媽涂抹得干干凈凈。我們再沒談過和音樂有關(guān)的話題。她打扮得日益美麗,皮包里裝著高檔名貴的化妝品,卻遮不住眼神里的黯淡。
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二姐結(jié)婚了。那男人聽說是二姐媽相中的,比二姐大五歲,在鐵路上做技術(shù)工,一個月工資上萬,是太原本地人,獨生子,家底殷實。男人的個頭和二姐一樣高,頭皮卻長得很成熟,早早就謝頂,乍一看像是二姐的爸爸。
他們婚禮那天,我和媽一起去了。二姐媽穿一身考究的旗袍,袖口停在手肘上三寸的地方,正好露出女婿給她買的一對翠玉鐲子。脖子上戴著金鑲玉,兩個粉嫩嫩的耳垂上掛著花生大的珍珠耳環(huán)。二姐穿一襲白婚紗款款站在旁邊迎客,只在指上套個碩大的鉆石戒指,反倒比她媽媽還素淡。來了很多客人,她媽媽滿臉掛笑,燦爛得像一朵九月里的瑤臺玉鳳菊,盛開得溢了出來。她看到我們時,還特意擺弄了幾下身上的昂貴首飾,頗有一種在我們面前揚眉吐氣的感覺,這時我和我媽就不再單純代表我們倆了,還象征著她們過去在三圣庵上貧窮的日子和辜負了二姐媽的大舅。
婚禮的音樂是最常見的流行歌曲,整個婚禮的布置一看就是按照她媽媽的喜好布置的。我和媽都覺得二姐媽這女婿找得好,孝順、懂事。
席間,二姐和新郎來敬酒,她和每個人說話收放自如。二姐全程拿束鮮花遮在腹前,不知是不是為了照顧她矮小的新郎,她只穿了一雙平底鞋。姐夫一直在幫她擋酒,她一杯汾酒從第一桌舉到最后都沒喝過一口。雖然長相上兩人并不般配,但那男人時時用雙手護著二姐后腰的樣子,像極了呵護一朵嬌柔的花?;槎Y上,二姐每一個細節(jié)都做得落落大方,那個存活在她身上的窘迫小姑娘已經(jīng)不見了。曾經(jīng)生活帶給她的困苦都消失了。新郎很開心,一身酒氣,給長輩敬酒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我媽側(cè)眼看二姐的腰身,低聲說,有了。我疑惑不解。
婚后,二姐住進了鐵路公司的單位小區(qū)里,那兒的環(huán)境比文瀛大廈更好。二姐往日在三圣庵、上馬街、國師街度過的心酸日子,像昨日一樣,拋諸腦后,如同從未存在過。
婚禮結(jié)束后不久,二姐聯(lián)系我,說在我家樓下見——海子邊文瀛公園,不見不散。
文瀛公園里,道路兩邊被樹木、竹林覆蓋著,層層密林深處,是羊腸小道。順著小道望向密林遠處,柳樹、柏樹生長的枝葉之間,隱約可見低洼處猶如飛鳥一般旁逸斜出的小亭屋頂。
那日,我如約而至,卻遍尋不著她。
抬頭望向遠方,無邊無際的天空中,浮云漫無目的地飄逸,已近九月,天黑得越來越早。樹木之外,圍墻之西,是一眼就能眺望到的柳巷的街景,紛繁街道中浮躁的喧鬧聲,因這閑逸的公園景色顯得柔和。
忽然,我聽到了一陣輕盈的民樂聲,是前面的小亭里傳出來的。我走過去,看到有幾個身影,操著簫、二胡、古箏在演奏。再看,是幾個老太太,公園里常見這樣的樂隊,多是一些閑來無事的老人組成的,她們吹拉彈唱,做業(yè)余的樂手。
亭下的海子里,錦鯉游動,暗紅的花紋在水面下徘徊,空氣中流動著輕巧的風(fēng),吹拂著湖面微微的凌波,岸邊有棵柳樹,傾斜的枝干,交錯的枝條,一些已經(jīng)落入水中,引起陣陣漣漪,這岸邊的美麗畫卷和岸上的樂聲攪在一起,產(chǎn)生了一種令人陶醉的美。
倏忽,我看到樂隊中有一個身影,抱著琵琶。那樂聲越來越清晰,先是一連串空靈的泛音,又接著一段翠玉般的輪指,是《春江花月夜》。琴聲纏綿,彈琴的人低垂著脖子,注意力都在琴上,她一段白皙的脖頸在深色的琴背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白嫩了。撥開遮擋視線的柳條,我走近一看,竟然是二姐。
此時太陽正斜斜垂入水中,幾只鴿子伴著那曲調(diào)在低空中乘風(fēng)飛遠。
我靜靜走到小亭邊,沒打擾她,遠遠望著二姐的臉。她睫毛上刷了睫毛膏,濃密的兩截遮在她細細盯著懷中琵琶的雙眼上。光潔的額頭和低低的顴骨相配合,給人一種少女的羞澀感。再往下看,她肚子微凸,貼著琵琶背面,已是三四個月顯懷的樣式了。她緊閉著嘴唇,看上去有些緊張。
一把二胡,一面琵琶,一管簫,一架古箏,二姐和三個老婦坐在小亭中合奏,四人配合得很好,彼此都對上了氣口,沒有落下任何一個。時不時地,她們相互間還進行著眼神交流,在每一個大合奏前,都會點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樂隊間配合默契。
到了“洄溯拍岸”那段,是琵琶獨奏,其他樂器放低了音量,二姐一個人挑起了大梁。她從八拍子的彈跳起始,漸漸加快,從中音娓娓道來,緩緩?fù)七M低音,過程一氣呵成,琴聲如訴。雖不及專業(yè)琴手的音色清麗順暢,但獨有一股情味。
中間,她看到了我,便抬起眼來拋過來一看,那眼神中延展著一股氣息,有關(guān)三圣庵,有關(guān)海子邊,有關(guān)故去的時光。那眸子里搖曳著蠟燭般小小的火焰,眼角輝映著晶瑩的曙光。
夕陽余暉把她的影子按在身后的紅墻上,纖纖細細,柔柔弱弱。身量筆挺地印在墻上,琴和人緊緊貼在一起,宛若一體,姿影優(yōu)雅,引人注目。
骨子里,那個心中有火焰的女孩,換作了另一個委婉順從的婦人。她琴聲里的激烈不見了,只留下輕柔緩和的纏綿柔情,指尖的青澀不再,褪去后化作一道火候正好的淡淡韻味。
我遙望著她,多希望這首曲子可以再延長一些,讓我飽享這時光片影的蜜滴,把茫茫歲月中潛隱著的所有決斷和傷逝都揉進無言的歌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我從記憶里拾翻出初次在文瀛公園臺下見到的二姐幼時的臉,又把那張強撐著一口氣,揚起下巴的小臉,和眼前這張沉醉于音樂中的婦人面龐相對比,心中漸漸流露出一些莫名的震撼和惆悵,猶如柳絮縈繞心頭。二姐雖然服從了她的媽媽,但她心中的音樂仍在。音樂是無聲的語言,可以超越一切現(xiàn)實的限制達到美的極致。
遠處鐘聲響起,天色暗下來了,二姐雪白的面龐短暫隱匿在黑暗中一陣。七點一過,公園里的路燈點亮了,她嬌嫩的容顏再次浮現(xiàn)在光亮之下,猶如海子邊日日浮現(xiàn)的燈火,猶如黑夜時時出現(xiàn)的絢麗的破綻。遠處,夜空下的三圣庵街道輪廓影影綽綽。小亭旁的海子里,水波流動,倒映著二姐搖搖擺擺的倒影。曲子爬向高潮部分,一陣陣酥麻襲擊著我的心胸,我的眼角濕潤了。
曲子還未停,琴聲在樹影下流轉(zhuǎn),我的心情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酣暢淋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