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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理發(fā)館(小說)

        2023-12-29 00:00:00龍岳
        黃河 2023年2期

        1

        當陸銘一路風塵仆仆從老家鳳縣趕到龍城,迫不及待推開新民街10號玫瑰理發(fā)館的彈簧門時,迎面看到的,依然是兩年前他所熟悉的那一排整齊的理發(fā)座椅和陳設(shè)。

        從玻璃窗灑進來的溫暖舒適的陽光打在臉上,讓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恍若回到以前在這里當理發(fā)師的時光。

        然而,與兩年前他離開時有所不同,此刻偌大的店廳里冷冷清清,連一個客人都沒有。要知道,當年玫瑰理發(fā)館的名頭在龍城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每天來做頭的人絡(luò)繹不絕,生意好得不得了。

        正恍神時,冷不丁從正對門的柜臺里伸出一顆碩大的腦袋,唬了他一大跳。定睛細看,才認出柜臺里的人正是自己的師哥羅小寶。這家伙頭發(fā)顯然很久沒有理了,已經(jīng)長成災害,一撮一撮七零八亂地在大腦袋上支棱著,很像一蓬亂草。剛剛他正趴在柜臺里打盹,此刻一副睡眼惺忪之狀,兩只手揉著腫泡眼向陸銘看過來。

        陸銘喊出“師哥”的同時,對方也喊出他的名字。

        陸銘是日軍攻打龍城前夕辭了玫瑰理發(fā)館的工隨幾個老鄉(xiāng)回老家鳳縣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名手藝精湛的理發(fā)師,找他的客人經(jīng)常排不上隊。

        跟胡經(jīng)理告辭時,他沒忍住落淚。胡經(jīng)理并沒多說什么,只是很和藹地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把一個裝有銀元的麻布錢袋塞到他懷里,才說這是你的工錢,如今世道不好,省著點用。接著又說,一路順風,回去替我問你爹好。

        這些年在玫瑰,胡經(jīng)理一直待他不薄,從一無所知的學徒到成手出徒都是胡經(jīng)理一手栽培的,因此他對胡經(jīng)理很有感情。他知道胡經(jīng)理和他爹陸有財交情并不深,只是認識而已。按周圍人的說法,他之所以受胡經(jīng)理器重,還是因為他在學藝方面是塊可造之材,而胡經(jīng)理又是個愛才之人。

        兩年來,陸銘在老家過得著實有些郁悶。本以為日本人對窮鄉(xiāng)僻壤的鳳縣不感興趣,卻不曾想龍城淪陷沒多久,日軍就沿著鐵路線一路南下,一路攻城略地,殺到小小的鳳縣時,更是一槍都沒放就把迎風招展的膏藥旗插在城頭上。

        陸銘在老家開理發(fā)館的計劃就是那時候泡湯的。他也是那時候恨透日本人的。正是他們讓他失去了體面而熱愛的工作,也是他們讓他失去了足以養(yǎng)家的生計來源,更是他們讓他失去很多親人和朋友。

        兩年時間漫長而難耐。他做慣了精細的手藝活,對鄉(xiāng)下粗礪的農(nóng)活很不適應,時間長了,就有些郁郁寡歡。好在他心態(tài)還算好,一到農(nóng)閑就開始挨家挨戶幫村里鄉(xiāng)親免費理發(fā),一方面是閑不住,一方面是怕好不容易學會的手藝荒廢掉。他知道自己遲早還是要干老本行的。

        龍城在日本人手里恢復秩序沒多久,陸銘就聽說了,嚷著要回去。陸有財幾次三番勸說、制止他,才打消了念頭。他當然知道自己這想法有些荒唐,如今世道到哪里都不如守家在地安穩(wěn)可靠。

        那段時間他有些沉默寡言,偶爾會爬到后山坡坐在樹墩上想心事,回憶起之前在玫瑰做理發(fā)師那些忙碌而美好的時光,眼里就會變得潮濕。

        兩年未見,師兄弟二人寒暄起來都有些尷尬。之前,他們關(guān)系一直不和,一個張狂霸道,一個安靜少言。羅小寶經(jīng)常會仗著師哥的身份欺負陸銘,而陸銘也從來不給這個令人生厭的師哥面子,兩人拌嘴吵架是經(jīng)常的事。

        如今時過境遷,彼此生活都發(fā)生很大變化,畢竟是一個店里的師兄弟,人不親藝親,互相聊起別后事,都一番唏噓感嘆。

        陸銘很快得知羅小寶如今已是玫瑰的主人了,這讓他心里一陣揪扯。羅小寶看著他緊皺的眉頭笑了,笑著笑著又咬牙切齒起來,罵了一句王八蛋,就開始數(shù)落師父胡經(jīng)理的不是。

        姓胡的簡直不是人,把個爛攤子扔給老子,害得老子把這些年攢的工錢都搭進來了,結(jié)果屁也不是。說著他伸手指了指空蕩無人的店廳。

        陸銘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罵胡經(jīng)理,噌地站起身,險些一拳揮過去。羅小寶冷笑兩聲,瞅一眼陸銘緊握的雙拳,撇撇嘴說,你小子還是這么愣,打了老子,老子讓巡警抓你蹲黑房子。

        待陸銘情緒恢復平靜后,羅小寶換了副嘴臉,嘻嘻笑著說,姓胡的坑老子幾百個大洋跑了,你說老子能不罵他嗎?

        陸銘白了他一眼,幾百個大洋?你哪來那么多工錢?我看你是吹破天了。

        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在一排古銅色的理發(fā)椅上,有種夢幻感覺。陸銘走到那一排理發(fā)椅后面,逐個撫摸座椅靠背,在光線中慢悠悠踱步。望望店里,望望窗外,心里亂七八糟,他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原本是打算回來投奔胡經(jīng)理繼續(xù)在玫瑰干的,不想已經(jīng)物是人非。

        如今,整個龍城是日本人的天下,街面上雖然恢復了當年的秩序,可偶爾疾馳而過的插著膏藥旗的三輪摩托以及日軍肩頭閃爍著寒光的刺刀仿佛在向他宣示什么。

        羅小寶倒是一直嘻嘻哈哈,抓起工作臺上一張海報對著陸銘的背影嘩啦嘩啦晃晃,瞧瞧,老子就要喝西北風了。你來得正是時候,幫我把這張轉(zhuǎn)讓公告貼到門口吧,老子不打算干了。

        陸銘愣了愣,回轉(zhuǎn)身的時候,看見羅小寶一手晃著海報,一手抓起他放在工作臺上的包袱卷。陸銘突然想起包袱里不光是幾件換洗衣服,里面還夾著一個裝有銀元的麻布錢袋。他喊一聲就沖過去搶,可已經(jīng)遲了,包袱被羅小寶抖落,夾在里面的麻布錢袋掉落在地,發(fā)出一陣脆亮的嘩啦聲。

        那是兩年前胡經(jīng)理給他結(jié)算的工錢,一直在他爹陸有財?shù)南渥拥讐褐_@次回龍城,陸有財把錢袋翻出來,就像胡經(jīng)理那樣塞到他懷里,囑咐了一句,省著點用。

        羅小寶看到錢袋的瞬間,腫泡似的眼頓時放出光來,他猜測里面至少裝著二三十個現(xiàn)大洋。彎腰抓起錢袋的同時,陸銘也沖過來,他迅速退后幾步,臉上的表情很得意,嘩啦嘩啦晃著錢袋說,你小子發(fā)財了?這么多錢從哪弄的?

        那段時間,羅小寶的確是要出兌店鋪。自從接手玫瑰以來,店里的生意急轉(zhuǎn)直下,一天不如一天。一方面是淪陷區(qū)的經(jīng)濟不景氣,好多人飯都吃不上,哪還有閑錢臭美?一方面也是他態(tài)度不好,手藝不精,根本留不住客人。好歹撐了一年多,終于撐不下去,最近正盤算著變賣店里的東西或者張貼轉(zhuǎn)讓公告,找個好日哄的主把這個爛攤子兌出去。

        陸銘的到來讓他突然改變主意,他知道陸銘手藝好,人緣好,玫瑰交給他經(jīng)營說不定會起死回生。因此那天他晃著嘩啦作響的錢袋,一個新的計劃便脫口而出,你留下來幫我干吧,反正你也要找活干,工錢比原來只會多,不會少。

        陸銘回頭掃了一眼店廳,又掃了一眼羅小寶,心里猶豫不決。羅小寶頓時笑了,順手把錢袋塞進懷里,還在上面拍了拍,很認真地說,就這么定了,這幾個現(xiàn)大洋就當股金,年底我分你三成紅利。

        陸銘盯著他的眼睛還是猶豫。羅小寶就指了指墻上貼有他相片的經(jīng)營執(zhí)照說,我的師弟,放心好了,瞧瞧吧,市公署的公章蓋著,還怕我坑你不成?

        接著又從抽屜里翻出紙筆印臺,刷刷刷寫了一紙合同,隨即按上手印。他遞給陸銘的同時,笑嘻嘻地說,白紙黑字,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陸銘抓著合同翻看半天,最后抬頭說,工錢加分紅,一分不能少。

        那天懷揣一袋現(xiàn)大洋的羅小寶總算舒了口氣,一改往日萎靡不振,變得精神抖擻起來。先是拉著陸銘到隔壁的澡堂洗漱一番,又讓他換上干凈整潔的工裝,還主動幫他理發(fā)剃須。望著眼前煥然一新的陸銘,忍不住酸酸地說了句,真是個小白臉,怪不得那么多客人喜歡你。

        陸銘照鏡子整理工裝的衣領(lǐng),又摸摸一頭油光锃亮的頭發(fā),對羅小寶說,知道你的店生意為什么不好嗎?

        羅小寶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為什么?你倒說說看。

        陸銘指了指鏡子里的自己,一點不客氣地說,師哥,你的手藝太爛了,把我頭發(fā)剪得好丑。

        后來陸銘就對著鏡子,拿起梳子和剪刀自己給自己咔嚓起來,很快,一臉不屑的羅小寶就被陸銘過人的手藝折服,他望著陽光下飄落的碎發(fā),嘆口氣說,你小子天生就是個剃頭匠。

        2

        這是一九三九年春意盎然的一天,天氣已經(jīng)很暖,街邊的柳樹和槐樹枝頭上滿是茂密的綠意。陽光夾著塵土撲面而來。街面上也格外熱鬧,到處是來往行人和做小買賣的攤販,時不時還會有荷槍的日本兵列隊而過,掀起一路塵土。

        羅小寶向來是個有錢就花的主,自從開店以來手頭就沒寬裕過,他起初的那份雄心壯志早就隨著日益慘淡的生意消散殆盡,只留下一肚子怨氣。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愿意委屈自己,吃穿用度一天也不將就,沒錢花就想辦法借,借不來就想辦法騙。開店一年多,他欠下一屁股債,好在他長了一張能哄會騙的嘴,又有名下店鋪打底,債主們也就沒太難為他。不過他也清楚,這個店怕是撐不過這個短暫的春天了,運氣好的話把店兌出去,錢一到手立馬腳底板抹油開溜,以他的聰明頭腦,到哪去都餓不著肚子。

        心氣高漲的他安頓好陸銘,出門攔輛人力車,一屁股坐上去,喊聲正興飯店走著,便很舒坦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瞇成一條縫,一邊想著飯店軟爛嫩滑的大肘子,一邊謀劃今后日子。直到車子在十字路口拐個彎,一眼看見興亞樂園的大紅招牌,渾身才下意識地打個激靈,睜大眼睛沖車夫躍動的后腦勺喊了句,停下吧,正興飯店晚上再去,老子現(xiàn)在手癢癢,先下來玩兩把過過癮。

        陸銘果然天生就是干理發(fā)的料。那天他一刻沒閑著,剛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一新,就盤算著怎么把之前的那些老主顧一個個找回來??粗_小寶一溜煙走后,他低頭在冷清的店廳里轉(zhuǎn)了好幾圈,那些老主顧的模樣在眼前像走馬燈一樣來回晃動,恍如隔世。他決定明早開始一個個登門拜訪,一方面讓大家都知道他回來了,一方面為了聯(lián)絡(luò)感情,再好的朋友疏遠久了也會陌生。

        直到夜色很深了,羅小寶才晃晃悠悠從外面回來。一進門,還在擦地板的陸銘就聞到他一身酒氣和撲鼻的脂粉味。

        羅小寶那天也不知撞了什么狗屎運,在興亞樂園的賭桌上異常得意,不論推牌九打麻將還是擲骰子,手氣都出奇的旺,僅憑手里幾十塊籌碼翻了十幾番,讓一屋子狂熱的賭徒眼紅不已。他長了個心眼,見好就收,吩咐賭場招待把幾百大洋換成銀票,從興亞樂園出來就直奔旁邊胡同的鳳鳴班,想自己再不來會會小鳳飛,就該忘了她長什么模樣。

        摟著小鳳飛的纖腰在正興飯店的包房里一頓好吃好喝之后,他才想起陸銘,頓時拍腦門說,他娘的,老子今天出來得急,忘查那小子的良民證了。兩年不見,萬一他變成個蒙事的,趁老子不在把理發(fā)館的東西都搬空,豈不是虧大了?

        原打算吃好喝好再去鳳鳴班過夜的想法馬上變成一身冷汗,扔下小鳳飛就往出走。他想自己真是個十足的二百五,幾十塊大洋就把腦袋攪亂了,真他娘沒見過錢。

        回來見到的一切讓羅小寶后悔先前的想法。燈光下,他看見彈簧門和玻璃窗亮堂了,鏡臺桌椅干凈了,地板擦得一塵不染,就連隱藏在犄角旮旯的蜘蛛網(wǎng)和碎頭發(fā)都不見了,整個店堂的整潔程度看上去比新開的店面也差不到哪里去。乖乖,這還是我羅小寶的店嗎?

        望著煥然一新的店面,羅小寶吐口氣,一屁股坐到理發(fā)椅上,這時他才感到肚里的汾酒開始上頭,閉上眼揉著太陽穴想想這一天的經(jīng)歷,真像是說書先生編的故事,可故事偏偏就真實發(fā)生了。缺錢來錢,缺人來人,奶奶的,陸銘陸銘,你小子該不會是老子的福星吧?

        陸銘把滿滿騰騰的垃圾桶拎到他面前,拍拍他肩頭,待他睜開通紅的眼睛才發(fā)泄不滿,師哥,你是怎么開的店?屋子里臟得快成我老家的豬圈了,怪不得沒客人來。

        羅小寶又吐口氣,臉上的表情由呆愣變成諂笑,晃晃悠悠站起身,一把拉住陸銘的手左右搖晃,然后哈哈大笑,低眉順眼地對陸銘說,好兄弟,你是我羅小寶的好兄弟,我斷定只有你才能拯救我的理發(fā)館。

        那天夜里羅小寶依舊叫輛人力車去了鳳鳴班。臨走時,很大方地給正對他喋喋不休的陸銘丟下幾塊大洋,嘿嘿笑著說,以后玫瑰就交給兄弟你了,想怎么經(jīng)營就怎么經(jīng)營,我不參與。最好再招幾個徒弟和理發(fā)師,我想以后你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的。

        見到鄭先生是幾天以后的事。陸銘想辦法從電話局搞到一些老主顧的電話號碼就挨個打過去問候,想不到大家都感到驚喜,那些太太小姐們更是激動不已,一邊稱贊陸鳴手藝好,做的頭發(fā)漂亮,一邊尖聲罵別的理發(fā)館就沒有好理發(fā)師,看看把她們的頭發(fā)都搞成什么樣子了。然后一個個像約好了似的都要來找他做頭發(fā)。

        陸銘是個聰明人,即便如此依然堅持一家一家上門拜訪。必須給自己吃顆定心丸,畢竟離開兩年之久了,再好的關(guān)系也怕是生分了。生意雖然不大,可怎么說將來也是要從人家口袋里掏錢的,提前見個面,說兩句道謝的場面話,于人于己都好。

        翻到鄭先生的號碼時,陸銘的思緒一下飛回幾年前。那時候他剛剛出徒,接待的第一個客人就是鄭先生。他人不錯,很隨和,二話不說就接受了胡經(jīng)理的推薦。陸銘拿起梳子剪刀站到理發(fā)椅后面,兩只手竟然有些抖,壯起膽子一遍一遍梳理鄭先生的頭發(fā),連正眼也不敢往鏡子里瞅。鄭先生顯然看出他緊張,卻一點也不介意,讓他放心大膽地剪,剪壞也沒關(guān)系。又說自己最近上火,大不了剃個光頭去去火氣。

        幾句幽默的話讓陸鳴定下神來,一口氣把心里想好的發(fā)型剪出來,效果竟出奇好,連旁邊椅子上的客人看了都稱贊不已,說下次來一定要試試他的手藝。

        后來他了解到鄭先生是省立國民師范的國文教員,怪不得說出的話那么有水平。從那時起,鄭先生就成了他的第一個忠實顧客,每次來都微笑著沖陸銘點頭,說一句,陸師傅辛苦,又來麻煩你了。

        陸銘認為鄭先生是他這輩子最應該尊重的主顧。

        鄭先生接到電話,沒容陸銘登門拜訪就專程找他來了。一推門,依舊是久違的笑容和客套,陸師傅,一向可好?我來麻煩你了。

        鄭先生還是老樣子,只不過眼角眉梢平添了幾許皺紋和滄桑。他和陸銘握了手,又在干凈亮堂的店廳里轉(zhuǎn)了一圈,說,看來玫瑰還是你來經(jīng)營最合適。

        理發(fā)時,鄭先生拉起家常,問他這兩年在老家的情況。陸銘嘆口氣說,還不是和龍城一樣被日本人占著,能好得了嗎?

        鄭先生忙用眼神制止他往下說,同時囑咐他,這種牢騷跟我發(fā)發(fā)算了,千萬不要再在任何場合和任何人說,明白嗎?

        陸銘恍然領(lǐng)悟,向窗外警惕地看了看,點頭說,明白。

        很快理完,鄭先生對著鏡子滿意地笑了,還是你理的最稱心。

        臨走,鄭先生表情變得凝重,盯著陸銘看了一眼,說,陸師傅你是實在人,和羅小寶合作最好長個心眼,他這人做人做事好像不怎么地道。接著,鄭先生把禮帽往頭上一扣,又說了句,有事記得打我電話,再會。

        陸銘愣了半晌,回味著鄭先生剛剛的話意,顯然不是隨便說說的,而是在提醒他什么,他認為鄭先生的話非常在理。

        沒過幾天,陸銘的逐一拜訪就收到成效,生意慘淡了很久的玫瑰理發(fā)館開始顧客盈門,那些老主顧顯然都是沖陸銘而來,一時讓他應接不暇。

        那天忙到很晚,送走最后一個客人,準備打烊時,羅小寶才哼著小調(diào),摟著小鳳飛的纖腰晃晃悠悠地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嚷嚷著讓陸銘幫小鳳飛做個當今最時髦的大波浪。兩人顯然是剛喝了酒,尤其是羅小寶,渾身散著酒氣,說起話來舌頭都不利索。

        陸銘有些搓火,瞪了羅小寶一眼,正準備拒絕,小鳳飛卻已經(jīng)扭著腰肢貼到他身前,一雙媚眼拋個不停,尖聲細語說,呦,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陸師傅啊,模樣俊得很吶,怪不得這兩天城里有錢的太太小姐們都往這里跑。

        陸銘感覺四周都是她的脂粉味和酒味,忙躲開一步,和她保持距離。羅小寶靠著椅背嘿嘿笑起來,讓小鳳飛別動不動就勾引良家男子,陸師傅可還是個雛兒呢。

        小鳳飛捂著嘴咯咯笑,趁機又向陸銘靠過去,是不是雛兒的只有試了才知道。一句話搞得陸銘臉紅脖子粗。

        陸銘到底還是沒拗過他們,加了班。他聽見兩人一直在聊一個叫木村中介的日本人,那人好像是日軍駐龍城司令部的什么軍官,而且經(jīng)常去鳳鳴班光顧小鳳飛。聽羅小寶的意思,他要通過小鳳飛接近這個日本軍官。

        3

        那天夜里,陸銘虎著臉攔住羅小寶。

        你要當漢奸?陸銘瞪著他。

        這叫什么話?羅小寶嘻嘻哈哈,交個朋友而已。

        屁!陸銘還是瞪著他,你要是當漢奸,老子立馬走人,以后就不認你這個師哥了。

        羅小寶臉沉下來,想想又換回嬉皮笑臉的樣子,我的好兄弟,哥哥在外面混也不容易,找個靠山不是很正常嗎?

        陸銘冷笑,隨即回轉(zhuǎn)身收拾自己的工具,說給老子結(jié)工錢吧,把那些大洋還給老子,老子不干了。

        羅小寶就坐在椅子上陰著臉看他收拾,直到他把工具和換洗衣服都裝到包袱里,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要錢時,才悶聲悶氣說,白紙黑字的合同都簽了,現(xiàn)在走算毀約,懂嗎?不但不給你大洋,你還得賠我毀約金,不但賠我毀約金,我還要到司法處去告你,抓你坐牢,你可想清楚了。

        這時候,小鳳飛在門外攔了輛人力車,尖著嗓子喊羅小寶,他起身拍拍身上灰塵,突然對著陸銘笑了,傻弟弟,哥哥做事有分寸,無非就是交個朋友,民族氣節(jié)還是有的。又說,如今龍城哪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認識幾個日本朋友?難道大家都是漢奸不成?

        夜深無眠,陸銘在后院房間的炕上一直翻來覆去想心事。月光透過窗戶紙漏進一星半點來,像極了他落寞的心情。想想之前胡經(jīng)理在的時候,玫瑰多么紅火,炕上擠滿一起共事的師兄弟,大家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說笑玩鬧,完全像個大家庭。接著他又想起胡經(jīng)理對他的照顧,想起他爹陸有財領(lǐng)他第一次見胡經(jīng)理的情景,仿佛昨天剛發(fā)生的事。

        第二天一早,陸銘撥通鄭先生的電話,猶豫了半天,剛提了一嘴羅小寶的事,鄭先生就制止了,頓了幾秒才說,一會兒到新民公園見面再談吧。

        坐在公園長椅上,陸銘望著盤龍湖碧波蕩漾的湖水,把羅小寶的事跟鄭先生說了。鄭先生說,那個木村中介是個日本特務,現(xiàn)在是新成立的日本特務機關(guān)一號公館的參謀官,羅小寶接近他,應該是聽說一號公館正在籌備行動隊,他想在那里謀個差事。

        這么說,他真的要當漢奸了?陸銘盯著鄭先生。

        鄭先生笑了,羅小寶的為人我還是清楚的,野心大,有奶便是娘,投靠日本人是意料之中的。知道胡經(jīng)理當初是怎么走的嗎?

        陸銘茫然。鄭先生說,羅小寶悄悄向日本人舉報胡經(jīng)理通共,幸虧胡經(jīng)理警覺,跑得及時,不然早被當成共黨抓進北城集中營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陸銘噌地站起身,我要回去找他算賬,狗日的還說是胡經(jīng)理坑了他。

        鄭先生忙起身攔住他,說,千萬別沖動。

        陸銘頹然坐下,抱著頭痛苦不已,說,早知道這情況,我根本不會留下來幫那個王八蛋。

        鄭先生待他情緒平復,才笑笑說,我知道你和胡經(jīng)理師徒情深,你念他的恩,他也很得意自己培養(yǎng)了一個好徒弟。

        陸銘伸手拉住鄭先生胳膊,急切地說,鄭先生,你應該知道胡經(jīng)理去哪了,能不能告訴我?

        那天的談話讓陸銘隱約意識到鄭先生的身份一定不簡單,但這只是他直覺的判斷,除此之外,鄭先生并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表現(xiàn)。

        鄭先生最后的一番囑咐他記得很清,不管玫瑰現(xiàn)在是誰的,你都要好好干,也許將來胡經(jīng)理還會回來,看到玫瑰被你經(jīng)營得越來越好,他該有多欣慰啊!

        這話讓陸銘感到暖心。那天他回到玫瑰,在陽光充足的店廳里站了很久,看看這里,看看那里,桌椅板凳,角角落落。這么多年,他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的一切,仿佛是他另外一個家。他能想象得到自己真的離開這里心里會多么失落和無助。

        他走到一面鏡子前上下打量自己,喃喃自語,陸銘啊陸銘,拜托你打起精神來,你還要給胡經(jīng)理長臉吶!

        羅小寶果然沒多久就攀上了木村中介這棵大樹。

        到一號公館行動隊當差前一天,他專門回到玫瑰讓陸銘給他理發(fā),那洋洋自得的樣子,仿佛剛剛被省公署委任了龍城市長一般。

        他要理個背頭,坐下來指揮陸銘,使出你的看家本領(lǐng),一定給我理漂亮了,多打點發(fā)油,我要風風光光去上任。

        陸銘撇撇嘴,真是有本事,這么快就找到了升官發(fā)財?shù)穆纷樱覇枎煾鐪蕚涞侥睦锷先文兀?/p>

        羅小寶沒回答,臉上卻滿是得意。他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了,老子要去一號公館當差,一號公館你聽過嗎?說了你也不知道,你就知道理發(fā)理發(fā),成天理發(fā)。

        理發(fā)師不理發(fā),難道去飯館掄大勺嗎?陸銘啞然失笑。

        羅小寶沉下臉說,以后跟老子說話要注意分寸,我已經(jīng)不是你師哥那么簡單了,要喊我羅副隊長。說完又擺擺手,算了,你還是喊我?guī)煾绨?。我們公館有規(guī)定,對外一律不準透露身份,今天的事你要保密,否則后果自負。

        沒過多久,陸銘果然見識了羅小寶的八面威風。

        那天突然有幾個羅小寶的債主找上門來,一進理發(fā)館就圍住正干活的陸銘嚷嚷,讓羅小寶滾出來,別成天縮頭烏龜一樣躲著不敢見人。

        陸銘好容易才搞清他們要干什么,正要解釋,羅小寶就帶著幾個手下推門進來。他換了身行頭,穿長衫,戴禮帽,跟街上的普通行人并無二致,然而渾身上下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勢卻格外唬人。

        屋子里靜下來,所有人盯著羅小寶看。陸銘看見他腰板挺得倍兒直,頭高高昂著,嘴角露著一絲不屑的笑,站在那兒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半天不說一句話。直到債主們圍過去掏出各自的欠條,你一言我一語跟他要賬時,他才嘿嘿冷笑幾聲,不緊不慢地把手伸進腰間,掏出一把烏黑發(fā)亮的盒子炮,把在手里端詳著。屋子里頓時又靜下來。

        羅小寶沖槍口吹口氣,眼睛在槍身上掃來掃去,話卻是對幾個債主說的,今天叫你們幾個過來,就是為了確定一件事,知道什么事嗎?

        還是沒人說話。羅小寶又笑,沖身后一揮手,幾個手下呼啦上去就把債主們手里的欠條奪了。羅小寶接到手里掃一眼,隨即撕碎丟進痰桶里,說既然不知道什么事,老子就提醒一下你們。說著,把盒子炮頂在面前一個債主的腦門上,那債主被唬得腿一軟跪在地下,嘴里喊著,寶哥饒命,寶哥饒命,咱們的賬一筆勾銷,一筆勾銷……

        羅小寶掃一圈另外幾個債主,有個小個子年輕人眼睛瞪起來,不服氣地說,憑什么一筆勾銷?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話音未落,羅小寶的幾個手下一擁而上,把小個子按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打得小個子像條死狗一樣癱軟了。

        4

        天氣一天天炎熱起來。玫瑰的生意在這個夏天就像頭頂?shù)娜疹^一樣紅紅火火。

        羅小寶的特工也做得如火如荼。入夏以來,他帶領(lǐng)一號公館行動隊配合日本憲兵隊在西城起獲一個國民黨軍統(tǒng)潛伏小組,又在東山一帶抓獲幾名共黨嫌疑人。還有一次,就在離玫瑰不遠的一間茶社,他帶領(lǐng)手下槍殺了一名中共地下黨。

        那天的事,陸銘親眼目睹。當那名正喝茶的共黨嫌疑人被羅小寶的手下旋風一樣圍在中間時,那人卻冷靜得像一棵紋絲不動的樹。直到羅小寶發(fā)一聲喊,手下?lián)渖先プゲ稌r,他才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槍射擊。與此同時,他身上也被十幾顆子彈擊中,像麻袋一樣被掀翻在地,幾股血噴涌而出,染紅地面上一片刺目的陽光。

        那天羅小寶氣焰囂張地站在茶社門口的臺階上對圍觀者訓話,市民們,街坊們,這就是跟皇軍作對的下場,這就是共匪的下場……那個熟悉得令人生厭的聲音一字一句穿過陸銘的耳膜,令他想起日軍在鳳縣燒殺搶掠的情景,讓他想起一些面孔倒在血泊中時他滴血的心情。

        那個無比漆黑的夜里,陸銘一個人闖進桑樹胡同羅小寶新置的宅子里找他理論,結(jié)果一進門就被幾個黑衣人按倒在地。他大聲吼著,讓狗日的姓羅的滾出來。羅小寶衣衫不整地站在黑暗里看他折騰,一直等到陸銘罵完他八輩祖宗之后才晃悠悠走到燈光里,盯著陸銘氣呼呼的狼狽樣笑了,他揮揮手讓黑衣人都滾開,待陸銘一骨碌爬起來才問,你小子吃熊膽了,竟敢到老子家來撒野?

        陸銘把一張銀票甩到羅小寶臉上,姓羅的,老子不干了,銀票都歸你,老子明天就走人。

        羅小寶抓著銀票掃了一眼。

        經(jīng)營得還不錯嘛,他笑笑說,你小子果然是塊材料,如今的行情,這些錢足夠買你那條小命了。說著沖黑衣人使個眼色,一把精致的勃朗寧就遞到他手里。他晃悠悠走上前,用槍口頂起陸銘的下巴,干笑一聲說,眼下恐怕你出不了龍城了,知道為什么嗎?現(xiàn)在每個路口的守衛(wèi)手里都有你的相片,老子交待過他們,只要一發(fā)現(xiàn)相片上的人出現(xiàn)在城門洞里,就立即給老子抓回來。

        陸銘怒吼,你個王八蛋,殘害同胞,老子跟你勢不兩立!

        羅小寶眼睛瞪起來,用力把槍口懟在陸銘太陽穴上,咬牙說,殘害同胞的多了,怎么老子就不行?要不是看在師兄弟份上,憑這句話就抓你個共黨嫌疑,你小子知道嗎?

        又一次和鄭先生在新民公園見面時,陸銘情緒無比低落。盤龍湖平靜的湖面在午后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奪目的金光,不遠處的樹蔭下有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領(lǐng)著孩子嬉戲。鄭先生安慰并埋怨他,你不該那么沖動,羅小寶現(xiàn)在是瘋子,隨時會要了你的命。

        陸銘沉默半晌說,就算死我也要走,我不當狗漢奸的奴才。

        鄭先生搖搖頭,抬手指了指樹蔭下的日本女人和孩子說,如果不是侵華戰(zhàn)爭,在那里玩游戲的應該是我們中國的女人和孩子。

        陸銘眼神飄過去,沒說話。

        鄭先生講起了自己的老婆和女兒,她們就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他平靜地說,我的女兒如果還活著,應該也像那個日本孩子一樣大了。

        陸銘垂下頭,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鄭先生,這是他頭一回聽鄭先生提起家事。鄭先生的平靜讓他感到不解,但他不敢問,他怕引起鄭先生平靜外表下的情緒波動,就像面前的湖水,表面平靜,而風起時便會卷起浪頭。

        后來他突然問了一句,日本鬼子什么時候才會滾出中國?

        鄭先生沒有回答,一直望著那一泓湖水,許久才說,我們現(xiàn)在都應該像這盤龍湖一樣安靜。你知道嘛,看似平靜的湖水深處,其實一直暗藏著激流。

        那天分手后,鄭先生的話讓陸銘百般回味,其實他一直想問鄭先生是否真的只是一名教員,但始終沒張開嘴。他曾想象鄭先生也許是一名潛伏在龍城的中共地下黨,或者是國軍的一名隱秘特工。這個想象讓他激動并緊張,希望是又希望不是,因為他知道,如今整個龍城內(nèi)外的日軍勢力頗為強悍,明里暗里的特務到處是,他不想看到任何一方的抗日勢力在危機四伏中受到打擊。

        羅小寶每次回玫瑰理發(fā),身旁都會簇擁著一詄手下。那些日子他表現(xiàn)得很謹慎,從來不單獨出門或行動。有一次陸銘故意拿話刺激他,想不到赫赫有名的羅副隊長也是個怕死鬼。

        羅小寶并不生氣,冷笑三聲說,你懂什么?明槍易躲,冷槍難防,最近龍城混進不少國共兩黨的危險分子,狗日的們就喜歡放冷槍,老子可不觸這個霉頭。嘿,不過司令部已經(jīng)下了死命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這些家伙挖出來,等著吧,老子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說著瞪起腫泡眼睛,又發(fā)起牢騷來,上頭那幫狗日的也不知怎么搞的,老子這么賣命,還是扶不了正,倒派了個外來的王八蛋壓老子,真他娘晦氣。

        羅小寶走后,不知咋地,陸銘總想撥通鄭先生的電話。在他心目中,鄭先生早已不是什么學校教員,而是隱藏在龍城的諸多抗日力量中的一員,只不過和他心照不宣罷了。說鄭先生是他的指路燈也罷,主心骨也罷,總之,他覺得鄭先生身上莫名地散發(fā)著一種正義氣息。既然把鄭先生想象成抗日的,那他完全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和鄭先生是一條戰(zhàn)線的,他想通過電話或見面的方式向鄭先生傳遞一些自己所知道的消息,且不管這些消息有沒有用。

        接通電話后,兩人依舊是寒暄兩句就掛斷,這似乎成了一種約定的暗示,只要是陸銘的電話,鄭先生就知道不必多說,這是要和他見面了。

        見面時,陸銘把羅小寶的話復述給鄭先生,他注意到鄭先生的眉毛動了動,眉頭很快鎖起來,顯然這些話的內(nèi)容對他有所觸動。

        鄭先生背著手在公園草地上來回踱步,很快抬頭對陸銘說了句,羅小寶助紂為虐,殘害同胞,早就該死,是個有血性的國人就想除之而后快,何況國共兩方的抗日志士!

        這么說他們都是來殺他的?陸銘心里一陣激動。

        鄭先生笑了,搖搖頭,這就不清楚了。不過,他那條狗命不值錢,他死了還會有王小寶李小寶接替。其實,重要的不是要他的命。

        陸銘低下頭沉思,鄭先生似乎話里有話,自己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直到分手時,鄭先生又說了幾句耐人尋味的話,讓他似乎更明白了什么。其實,理發(fā)館是個很好的消息集散地,有時候只要用心,就能獲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鄭先生走出幾步,陸銘突然追上前,盯著他的眼睛說,鄭先生,我知道您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告訴我您是哪方面的嗎?國軍還是共軍?我想加入你們的隊伍打鬼子。

        鄭先生愣了愣,又笑了,你說我嗎?我不過是一介教員而已。說著收起笑臉,鄭重其事叮囑他,陸師傅,拜托你像這種要命的話還是不要再說了,會連累到我。你還是好好經(jīng)營玫瑰吧,這個位置其實很重要。

        鄭先生最后的話讓陸銘明白了什么,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如果鄭先生真的是某一方的抗日志士,那么他這天帶去的很可能是一個有用的消息,這一點讓他非常興奮,尤其是鄭先生認為他的位置很重要,那就說明真的重要了。

        5

        金秋的龍城落葉滿地,一陣又一陣涼爽的風吹過,樹下黃葉亂舞,有時還會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沙塵,迷亂行人的眼睛。

        從夏到秋,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了,玫瑰理發(fā)館里時常會飄蕩起一個銀鈴一樣的聲音。陸銘每每聽到這個聲音從彈簧門傳來時,心里就一陣緊張,臉上的表情也顯得頗為無奈。他想,項雨霏怎么又來了?

        確如羅小寶所說,新來的一號公館行動隊隊長項大海家里的娘們果然是個愛美的,尤其喜歡脋飭頭發(fā)。不過,這個娘們不是項大海老婆,而是他女兒項雨霏。

        項雨霏第一次來玫瑰是陪項大海來的。陸銘記得那是個暑氣盡消的陰雨天,濕漉漉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偶爾會有幾個撐油布傘的人出現(xiàn),也是匆匆而過。綿綿細雨讓熱鬧了多日的玫瑰一下子冷清下來。

        陸銘靠著椅背望著窗外的雨景時,雨聲突然變得急促,一輛黑色轎車悄然停在門外的急雨中。過了片刻,彈簧門一響,進來兩個黑衣黑鞋的壯漢,陸銘一眼就認出那是行動隊的打扮,他想羅小寶最近出息大了,難道上面給他配上汽車了?

        兩個黑衣人在店里轉(zhuǎn)了幾圈,翻翻這里,翻翻那里。陸銘不耐煩地說,羅小寶怎么不進來,你兩個是新來的嗎?怎么到處亂翻,懂不懂規(guī)矩?

        話音未落,兩個黑衣人又圍住他搜身,一股無名火撞上來,他剛要反抗,黑衣人已一左一右鎖住他的胳膊。

        花枝招展的項雨霏就是這時挎著項大海的胳膊推門進來的,嘴里沖黑衣漢子發(fā)著牢騷,哎呀,麻煩死了,一個理發(fā)館有什么可翻的,再翻也翻不出手榴彈來。

        陸銘一開始還以為是龍城某個大老板領(lǐng)著小老婆來做頭,后來才聽明白原來兩人是父女關(guān)系。直到項大海坐到理發(fā)椅上提起羅小寶,陸銘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羅小寶一直喋喋不休的新來的頂頭上司。

        據(jù)說項大海是從國軍陣營叛變投誠過來的,這一點讓羅小寶頗為不服,一個落魄的鳳凰怎么可以委以重任?司令部的那幫混蛋簡直不可理喻。直到他了解到項大海的資歷后才閉嘴,人家在南京期間就是研究中共方面的專家,后來還臨時做過軍統(tǒng)某特訓班的教官,正經(jīng)的老牌特工,怪不得受上面重視。

        整個理發(fā)過程,兩個黑衣漢子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陸銘的剪刀,右手都伸在腰間,做出隨時拔槍的動作。倒是項大海父女倆始終談笑風聲,表現(xiàn)得很是輕松。尤其項雨霏,站在一旁對陸銘的手藝指指點點,時不時還挑挑毛病,讓陸銘不勝其煩。除此之外,最讓陸銘感到緊張和別扭的是項雨霏身上撲鼻的香水味和盯著他看時那種顧盼流轉(zhuǎn)的眼神。

        項大海仿佛看出陸銘的不自在,哈哈一笑,陸師傅,別介意,我女兒就是這個樣子,精靈古怪,蠻不講理,讓你見笑了。

        陸銘笑笑,表示并不介意。但他從心里討厭這對父女,以他的看法,從國軍陣營投日的項大海同羅小寶一樣令人不齒,甚至更甚。

        后來項雨霏的一句話讓陸銘更不自在。她說,沒想到龍城這地方也有長得這么標致的理發(fā)師,看來這地方我得常來了。

        那天陸銘就在幾個人的注視下幫項雨霏做頭發(fā),整個過程他無比煩躁,因為項大小姐的嘴一刻不閑著,從頭到尾都在挑他的毛病,一會說他手藝不如大上海的理發(fā)師精湛,一會說勁大弄得她不舒服,一會又說發(fā)型不好看,陸銘直想扔下手里的工具隨她便,不過最后還是忍住了。項雨霏沉著臉對著鏡子左瞅右瞅,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一直把眼睛轉(zhuǎn)到陸銘臉上,才露出笑容,你的手藝還是蠻不錯的,即使比不上大上海,在龍城也排得上號。

        項大海哈哈笑起來,幫陸銘說話,我這女兒很挑剔,從小讓我寵壞了,陸師傅千萬別介意。

        陸銘總算舒了口氣,看著項雨霏扭著腰肢挽起項大海的胳膊往出走,心里念叨以后千萬別來了,卻聽見項雨霏銀鈴一樣的聲音飄過來,錢放到柜上了,十個大洋,算是包月吧,過兩天我還來。

        這下沾包了,而且沾得很瓷實。自那天起,項雨霏成了陸銘的???,最忠實的??停让鄯鋪淼枚记?,有事沒事就往玫瑰跑。按項大海的說法,他這個女兒在上海她姑媽家寄住的時候就經(jīng)常黏在附近的理發(fā)館里,喜歡臭美,更喜歡幫別人臭美,曾經(jīng)還正經(jīng)八百拜師傅學過幾天,堂堂國軍軍官家的大小姐居然癡迷這個,真是拿她沒辦法。

        陸銘覺得自己拿她更沒辦法。一開始她還比較矜持,扮演著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顧客角色,可沒幾次就反客為主,做完頭發(fā)不走,居然幫陸銘招呼起了客人。尤其是對待那些經(jīng)常光顧的軍官和政府官員家的小姐太太,更是無比熱情,見一面就混得廝熟。她又是個嘰嘰喳喳能說會道的,搞得滿屋子歡聲笑語。

        終于有一次陸銘對她說了草雞話,項大小姐,拜托你別再幫我招呼客人了,我的屋頂都快讓你們掀翻了。

        這話惹惱了項雨霏,叉著腰杏眼圓睜,一句話把陸銘懟到了墻根,你說不讓招呼就不招呼了?告訴你,本姑娘高興,偏要招呼。

        后來陸銘不得不找羅小寶求助,沒法干了,他氣呼呼地說,快管管你上司的女兒吧,整天泡在理發(fā)館里,玫瑰都快成她的店了。

        羅小寶皺著眉聽他講完,兩手一攤說,老子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就是管不了上司的女兒耍游戲。

        又說,她做頭不給錢嗎?

        陸銘搖頭,她每次都多給賞錢。

        她影響生意了?

        陸銘又搖頭,她讓生意更紅火了。

        羅小寶呷呷笑了,這么說,她看上你了?

        陸銘眼珠子瞪起來,胡說什么!

        羅小寶又呷呷笑,我倒希望她看上老子,那樣老子以后就是隊長女婿了。

        入秋以來,由日軍司令部發(fā)起的第一波全城大搜捕行動搞得人心惶惶。一號公館行動隊作為特務系統(tǒng)的馬前卒更是滿世界搜查抓人,時常會傳來零星或連續(xù)不斷的槍聲,偶爾也會有撕裂天際的爆炸聲傳來。

        報紙上成天以大幅文章報道著最新的治安戡亂消息,似乎每天都有國共兩方的潛伏人員被挖出,或逮捕或處決。

        動蕩的日子直接影響了玫瑰的生意,已經(jīng)好幾天了,連個客人的影子都少見。陸銘整日站在窗前望著街道上飄零的落葉發(fā)呆。有時候風從門縫和窗口灌進來,撩動他的頭發(fā)和工裝衣領(lǐng),就算風不冷,他也會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只有項雨霏來的時候,陸銘才會被動地從胡思亂想中回到現(xiàn)實,但他始終提不起精神聽她眉飛色舞地叨叨。他對項雨霏口中那些上海灘租界的繁華和著名電影明星們的奇聞趣事毫無興趣。那天他聽煩了,插嘴說,項大小姐,快讓你的隊長爹爹取消搜捕吧,再這樣下去玫瑰的生意要黃了。

        項雨霏終于停下嘴,盯了他半天訕訕地說,那是司令部的事,老項就是人家的狗腿子,被呼來喚去的,我從來不管他的事。

        陸銘想笑,哪有這么說自己爹的?

        又問,聽說你爹就要升職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項雨霏不耐煩地擺擺手,不提他了,不就是換個部門當頭頭嗎?反正都是搞國共的情報,有什么大不了的,還不是一樣給人家當狗腿子。

        那天項雨霏纏著陸銘教她做當下時髦的大波浪,說反正沒人,你就手把手教教我吧,那些太太小姐們那么喜歡和我聊天,等我學會了,給她們每個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也好幫你多介紹客人。

        陸銘被她拉住手時,一臉的尷尬和無奈。兩個黑衣保鏢在門口像門神一樣一左一右守著,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笑出聲。項雨霏就沖他們尖聲喊,笑什么笑?討厭。整天陰魂不散的,明天我讓老項把你們?nèi)汲茨銈冞€跟不跟著我了。

        6

        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到鄭先生了,好幾次打過電話去都沒人接聽,這讓陸銘感到莫名的恐慌和擔憂。

        那天打了烊,他忍不住攔輛人力車直奔鄭先生住處———槐樹胡同。

        月亮出奇的圓,明晃晃地掛在樹梢上。街道上也出奇的靜,陸銘怕冷似的窩在座位上,甚至都能聽到自己急促而慌亂的呼吸聲。車子的顛簸聲劃破夜空,讓月亮看起來仿佛在顫動。這是剛剛解除宵禁的第一個晚上,大概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就連街頭常年擺餛飩和

        面攤的小販也沒顧上出攤,空氣中少了許多熱騰騰的煙火氣和面香味。夜深處,只有幾處若有若無的燈光在忽明忽暗閃爍著。

        轉(zhuǎn)過街角到了雙龍巷,再往前走一段就到槐樹胡同了,他看見巷口那家小酒館亮著燈。通常他夜里到鄭先生家去見面,都不會讓人力車把他拉到槐樹胡同口,而是下車步行過去。這一點也是從鄭先生的話里悟出來的。他記得有一次鄭先生說,如今龍城到處是日本人的特務和眼線,我們學校好多老師都被盯過梢,有的甚至都跟蹤到家里,破門而入,簡直豈有此理,以后我們出來進去也要注意些了。

        這話引起他的警覺,于是再來鄭先生家,便格外注意身后有沒有跟著尾巴。尤其是到了雙龍巷,他一定會下車到小酒館里轉(zhuǎn)一圈,透過窗口向外觀察半天,確定沒有任何異常才會跨出門檻,然后像夜晚遛彎的人一樣慢悠悠往前走。

        然而那天下車剛站定,耳朵里就鉆進一個悅耳的女聲。那聲音顯然是從小酒館的窗戶里飄出來的,而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三天兩頭就在耳邊縈繞,不是項大小姐的聲音又能是誰的?

        她好像在和人劃拳,又像是在命令人喝酒,聽上去說話已然有些大舌頭。這可是堂堂項家大小姐!陸銘愣怔住了,他不知道此刻到底該不該進去?

        正猶豫間,酒館門簾一挑,項雨霏扶著門框晃悠著出來,一副醺醺然的樣子。她抬頭看見了陸銘,紅撲撲的臉上飄起笑容,大著舌頭說,哎呦,陸銘,怎么,怎么是你,什么時候來,來的?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在這罰,罰他們喝酒?

        陸銘一臉茫然,張張嘴不知說什么好。項雨霏繼續(xù)嘟囔著,本姑娘把,把那兩個,兩個礙事的都灌,灌趴下了。這回你,你可以,可以,手把手地教,教我……話沒說完,已經(jīng)跌跌撞撞地一頭撲到陸銘身上,陸銘慌得什么似的趕忙扶住她,她便順勢倒在陸銘懷里。

        猝不及防,陸銘費勁巴力地把項雨霏扶進酒館,看見靠窗的一張酒桌上,那兩個寸步不離的保鏢像兩攤爛泥趴在那,桌上橫著幾個空酒瓶。

        那天項大海接到陸銘的電話,急匆匆坐著車來酒館接項雨霏??吹脚畠汉蛢蓚€保鏢的狼狽樣,眼睛當即瞪圓了,一把小手槍握在手里,對準兩個保鏢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不稱職的東西,讓你們保護小姐……

        項雨霏恰在此時醒過來,揉揉眼睛看見項大海持槍的樣子,當即哇一聲哭出來,嘴里含含糊糊說,不關(guān)他們的事,不關(guān)他們的事……

        陸銘忙插話勸項大海,項隊長,先送小姐回家吧,把情況了解清楚再處置他們也不遲。

        項大海哼了一聲,收起槍,沖陸銘點頭,陸師傅,小女都讓我寵壞了,不成體統(tǒng),今天的事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改天項某一定專程登門道謝。

        看著黑色轎車嗚一聲竄進夜色里,陸銘眼前一片迷霧。他想,項雨霏這樣子將來誰敢娶她當老婆?

        這個插曲讓陸銘猶豫著今晚還去不去鄭先生家?望了一眼雙龍巷深處,卻隱約看見一隊黑衣人在月光下匆匆走出來,領(lǐng)頭的正是羅小寶。他能聽見羅小寶罵罵咧咧的聲音,他娘的,害老子白忙活一場……

        陸銘恍惚覺得心里收緊了一下,他們顯然是在這一帶執(zhí)行什么任務,會不會和鄭先生有關(guān)?

        他老遠就沖羅小寶打招呼,羅副大隊長,這么晚了,還在公干吶,真是辛苦了。

        羅小寶愣了愣,快步走到他面前,滿臉疑惑地問,你小子怎么在這?

        喝酒啊,陸銘笑起來。

        喝酒?怎么跑這里來喝酒?

        陸銘還是笑,滿大街就這么一個酒館開著,不來這里喝難道到你羅副大隊長府上喝嗎?

        羅小寶還是一臉疑惑地看著他,風涼話還不少,你小子什么時候添了喝酒的毛?。?/p>

        羅副大隊長不會連喝酒也管著老子吧,那老子還不如去死。說著,陸銘轉(zhuǎn)身走進酒館,大聲沖柜上喊,伙計,半斤高粱白,炒倆小菜,老子干一天活累了,要慰勞慰勞自己。

        隔天,項雨霏眼圈紅紅地來到玫瑰,身后的保鏢換了兩個生面孔。一進門她就陰著臉吩咐陸銘,給我把頭發(fā)剪短吧,剪成學生頭,越短越好。

        陸銘詫異,以他對項雨霏的了解,那一頭烏發(fā)比命還寶貴,怎么舍得說剪就剪?陸銘以為她在胡鬧,繼續(xù)干自己的活,沒理她。不想項雨霏尖吼起來,你生意還做不做了?我要剪頭發(fā),剪得越短越好。

        直到陸銘幫她圍好圍布,用梳子一下一下梳通她頭發(fā),看著鏡子里那副潸然淚下的樣子,才忍不住問,和你爹吵架了?

        事情果然如陸銘料想的一樣,項大海把她整整關(guān)了一天,不僅如此,還劈頭蓋臉教訓了她,揚言要送她回上海管理嚴格的教會大學當學生,好好學學女德。

        知道是賭氣來的,陸銘便耐著性子安撫她,陪她說話,最后總算聽明白來龍去脈。原來,她在酒館喝酒的那天晚上,竟無意間妨礙了項大海在雙龍巷一帶布置的針對中共地下黨的一項抓捕行動,致使項大海受到一號公館機關(guān)長松井一郎的嚴厲處分———做為整個行動的指揮者,他無論如何也不該擅自出現(xiàn)在雙龍巷一帶。

        陸銘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這項行動是否和鄭先生有關(guān)。

        他把那天的疑惑說出來,你,你好好的,怎么會跑到那里喝酒?

        項雨霏倒是不掩飾,白他一眼說,還不是想甩掉那兩個跟屁蟲?把他們灌多了,就不礙眼了唄。說著沖他擠擠眼睛。

        陸銘想到了她那句手把手的話,臉上當即紅了。都打烊了,他說,哪有大姑娘家大晚上找男理發(fā)師學手藝的,真是個瘋丫頭,怪不得你爹要送你去上學,我看就該讓學校管管你了。

        項雨霏哭喪起臉說,討厭,連你也說我。

        好歹勸住她剪頭發(fā)。陸銘心不在焉的,這兩天他一直擔心鄭先生,于是故作隨意地問,雙龍巷有共黨嗎?那天抓到?jīng)]有?共黨長什么樣子?不會是三頭六臂吧?

        哼,逮到的話,老項就不會兇我了。項雨霏憤憤地說,什么三頭六臂,一個教員而已,早得到消息跑沒影了。

        陸銘呼了口氣,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愣怔片刻才抓起她的一片頭發(fā)笑起來,你不是想學做大波浪嗎?好啊,今天我一準教會你。

        7

        項大海說親自登門道謝,果然就來了,不過是以請客吃飯的方式。

        酒菜安排在醉仙樓二樓的雅座內(nèi),一桌子都是菜單上的招牌菜,酒也是白瓷瓶裝的上好汾酒。

        陸銘被汽車接到醉仙樓,項大海已經(jīng)在雅座門口笑瞇瞇地沖他拱手。

        沒有任何人作陪,陸銘意識到這是一場私密的宴請。項大海的熱情讓陸銘很不適應,客氣地說,項隊長這是何必呢,太破費了。

        酒過三巡,項大海臉色見紅,笑容也收斂起來,話題轉(zhuǎn)到他女兒身上。

        都是被我寵壞的。他嘆氣說,不瞞你說,霏霏從小就沒了媽,是在上海她姑媽家長大的。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又一直忙東忙西顧不上她,就養(yǎng)成了刁蠻任性的性子。哎,怪我呀,虧欠她太多了!

        這些陸銘都聽項雨霏說過,但他想不到身為日軍特務機構(gòu)行動部門的負責人會對他這個外人痛訴家史,想來也是對這個任性的獨生女兒沒奈何了。

        陸銘說,聽說項隊長為這事受了處分,是真的嗎?

        又是霏霏告訴你的吧?項大海說,接著嘴角浮起不屑。那天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身為隊長,我是不應該出現(xiàn)在行動現(xiàn)場附近,這是大忌呀。嘿,可是比起我女兒的安全,這點處分又算得了什么?

        項隊長的意思是,那天酒館不安全?

        何止酒館,項大海說,那天整個雙龍巷都有可能發(fā)生槍戰(zhàn)。我們得到可靠消息,中共龍城地下黨的一個重要負責人就在那一帶居住,并且當晚會在居住點和另外幾條交通線的負責人秘密會面。

        所以您就顧不得軍紀了。陸銘拍拍腦門說,寧愿背上處分也得把女兒弄回去。

        項大海點頭,臉上掠過傷感之色,算是我愛女心切吧,可沒辦法。她趁我不在家,偷偷跑出去了,萬一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對不起她早逝的母親。

        陸銘有些尷尬,想來項大海也應該知道他女兒是為什么跑出來的,忙轉(zhuǎn)移話題。

        后來抓到那個共黨了嗎?這可是條大魚。陸銘笑了,不,是一窩大魚。

        可惜了,項大海搖頭嘆息,我們的行動是絕密的,不可能走漏風聲,以我對付共黨的經(jīng)驗,那天的抓捕應該十之八九會成功。

        陸銘突然意識到什么,敬上一杯說,項隊長不該跟我說這些吧?

        項大海一口干了,笑笑說,丟臉的事,不說也罷。嘿,倒是羅副隊長一直咬住這事不放,成天在木村中介耳邊吹風,懷疑我是共黨的內(nèi)線,簡直是瘋了。

        羅小寶就是個混蛋,陸銘故意憤憤不平,他是想篡您的位子吧?

        項大海冷笑,杯中酒一飲而盡,咂摸著嘴說了句,跟我斗他還嫩點。

        酒瓶見底時,項大海臉色終于恢復松弛,隨口問起陸銘的家事,父母健在否,有沒有娶下婆姨。最后話鋒一轉(zhuǎn),陸師傅覺得我小女如何?她倒是整天在我面前夸你好。

        陸銘嚇了一跳,當即站起身,臉紅著說,項隊長莫開玩笑,我就是個耍手藝的,只求個溫飽而已,哪有能力成家立業(yè)?項大小姐是富貴命,我可萬萬高攀不起。

        項大海哈哈笑起來,陸師傅莫緊張,這年頭像你這樣安分守己的年輕人不多了,將來一定大有前途。

        一直到酒席散去,臨上車之際,項大海才握住陸銘的手,盯著他的眼睛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那天晚上陸師傅去雙龍巷干什么?

        陸銘愣了愣,隨即回答,呃,去喝酒。那天干了一天活,累壞了,就想找個地方吃喝一頓,結(jié)果滿大街就那一個酒館開著。

        項大海點點頭,陸師傅辛苦,改日再會。說完一頭鉆進汽車里。

        陸銘望著蒼茫夜色,心里直打鼓,項大海氣度不凡,待人彬彬有禮,絲毫沒有軍官的架子,怎么看也不像個日本鬼子的幫兇。

        和項大海見面沒多少日子,陸銘就從項雨霏那毫無遮攔的口中得知,他已經(jīng)從一號公館行動隊調(diào)到新成立的分支部門二號公館對共情報站擔任負責人了。這個情報站對外是以中華商社的名義出現(xiàn)的,表面從事各種物資交易,實際專事針對中共方面的情報刺探工作。

        天氣在一場秋雨之后變得越發(fā)蒼涼,有時一整天刮著風,路邊老樹殘余的黃葉紛紛飄落,枝頭很快就光禿禿的了。

        羅小寶拾了隊長的缺。那天他回到玫瑰理發(fā)館,臉色看上去越發(fā)紅潤了。陸銘揶揄說,羅大隊長高升了,最近油水很足啊,聽說醉仙樓都快讓你吃垮了。

        羅小寶嘿嘿笑一陣,臉上露出些許惆悵,哼,什么高升不高升,沒聽過高處不勝寒嗎?升得越高,擔子就越重,官做得越大,肩頭的腦袋就掉得越快。

        這叫什么話?陸銘說,得了便宜賣乖嗎?

        羅小寶瞪了他一眼,老子哪有閑心跟你扯淡,還不是那姓項的惹的麻煩?

        從何說起?

        沒聽說嗎?重慶方面又派鋤奸小組來龍城了,都是一等一的殺手,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城外哪個山旮旯里鉆著呢。老子和姓項的大名,一準都在他們暗殺名單的前列,你說老子跟著他倒霉不倒霉?

        這么說,羅大隊長最近出門可要小心為上了。陸銘故意打趣,最好躲到隊部里去,否則這街上是個人都有可能摘你的腦袋。

        屁話!羅小寶氣得一哆嗦,馬上警告陸銘,別不當回事,軍統(tǒng)那幫殺手都是個頂個的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說不定連你小子都在他們誅殺之列。

        陸銘笑起來,我算哪路神仙?我這腦袋白送給人家都嫌累贅。

        哼,羅小寶也笑了,不見得吧?老子可聽說了,姓項的那小娘們成天追在你屁股后面逼你娶她,我看你就要當項家的上門女婿了吧?嘿嘿!

        放什么狗屁?陸銘扔下剪刀沖他瞪眼。

        小氣,開不起玩笑。羅小寶又笑,姓項的看你小子順眼著呢,指不定哪天就招了你。

        夜深了,窗外傳來呼嘯的風聲,打得窗戶紙嘩嘩作響。陸銘熄了燈睡覺,正迷糊中聽見院門處似乎有動靜,慌忙爬起來攏耳細聽,像是有人用什么東西一下一下?lián)荛T閂。他以為小偷,悄悄下炕,抄起門后的斧子,沖門外喊了一聲,誰啊?

        隨即沒了動靜。隔了片刻,推開屋門躡手躡腳走到當院,星月不見,一片漆黑,剛要再喊,院門卻輕輕敲響了,一個壓低的聲音說,是我,陸師傅,開門吧。

        那天陸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外面的人竟是許久不知去向的鄭先生。鄭先生顯然化了裝,嘴唇上貼著假胡子,禮帽帽檐壓得很低,風衣的衣領(lǐng)立起來遮住半個臉。奇怪的是,他手里還拎著一個黑色皮箱,很沉的樣子。

        一進屋,鄭先生把皮箱輕輕放到墻腳,渾身便散了架一樣躺到炕上,嘴里喃喃,別開燈,千萬別開燈,屋里有吃的嗎?

        在昏黑的房間里,陸銘睜大眼睛看著鄭先生咕咚咕咚喝掉一碗水,然后就著咸菜疙瘩大口大口嚼掉三個涼饅頭,才說,鄭先生,你有幾頓沒吃飯了?

        黑暗中,鄭先生疲憊的眼睛終于泛出幾分光彩,又仰躺到炕上,舒展一下身體沖陸銘笑笑,真香啊,想不到你這里還有白面饅頭,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這不都是沾人家羅大隊長的光嘛。陸銘自嘲,不然我只能給你拿混合面的窩頭吃了。

        我都兩天水米沒沾牙了,要是今天再討不到吃的,恐怕就要找閻王爺報到去了。

        咱們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見面了吧?你都去哪了?

        出了趟遠門,這不是見到了嘛。

        咱們以前可不是以這種方式見面的,至少從來沒在半夜里黑咕隆咚地見面。

        習慣就好了,黑暗是暫時的,黎明就在眼前。

        你還打算瞞我多久?

        瞞你什么?

        8

        鄭先生終于承認自己就是項大??谥械闹泄驳叵曼h組織———龍城工作組的主要負責人,代號叫龍頭。

        受根據(jù)地上級指示,他作為龍城幾條交通線的最高領(lǐng)導需要組織一次重要的秘密會議。會議地點就選在他的住所———雙龍巷槐樹胡同8號。在當時,只有這個地點是比較安全的。

        當然,正值日特開展全城大搜捕的嚴峻形勢下,鄭先生對這次會議的保密工作極為重視,先以標記暗號的方式分別通知各負責人開會,卻沒有通知會議的具體時間和地點。他需要確認絕對安全后,才會在會議前的一個小時把具體時間和位置用另一種暗號形式通知給大家。

        然而不幸的是,當天其中一名代號叫龍須的交通線負責人不慎暴露,被一號公館行動隊秘密逮捕,嚴刑逼供下叛變。好在他所知極為有限,既不知道總負責人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他公開身份是干什么的,更沒有獲知會議的具體時間和地點。

        行動隊在布控前,只從奄奄一息的叛徒口中得到了雙龍巷三個字和一個叫龍頭的代號,其它一無所獲。

        作為經(jīng)驗豐富的老軍統(tǒng),項大海第一時間調(diào)出雙龍巷一帶所有住戶和租戶的材料,從這一堆材料中鎖定了幾個嫌疑人,于是立即派行動隊的骨干力量在幾個嫌疑點周遭秘密布控。按正常情況,這一仗項大海已然掌控了局面。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龍須被密捕的消息竟莫名奇妙地泄露了,當天的會議隨即取消,龍城除龍須交通線之外的其它幾條交通線在同一時間遁于無形。

        那天陸銘了解到這些并沒有驚訝,鄭先生的坦誠讓他感到欣慰,他覺得鄭先生沒有把他當外人。你就不怕我去告密嗎?他說。

        鄭先生輕描淡寫地笑笑,以我們對你的考察和了解,你一定不會去告密。

        你們?陸銘愣了愣,這么說我身邊還有你們的人,是誰?

        鄭先生又笑起來,我們的人無處不在,只要信仰堅定,無懼無畏,任何人都會成為我們的同志。

        陸銘心里一陣激動,脫口而出,鄭先生,那我呢?

        我想,在你心里,你已經(jīng)是了。

        那天陸銘還問起胡經(jīng)理,他覺得既然鄭先生是地下黨,那和他交好的胡經(jīng)理也應該是吧?這個突然的想法讓他內(nèi)心又澎湃起來,如果胡經(jīng)理也是,是否說明他的成長一直就在鄭和胡的關(guān)注之中呢?

        然而鄭先生并沒有正面回答他,只說了一句,胡經(jīng)理一直認為你是棵好苗子。陸銘便明白了。

        兩人一直促膝談到深夜,直到臨別,鄭先生才鄭重向陸銘和盤托出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指了指墻角的那個黑色皮箱說,我猜你早就對那個皮箱感興趣了吧?那里面裝的其實是一部電臺。

        看到陸銘愣住,鄭先生繼續(xù)說,這部電臺一直藏在槐樹胡同8號我的住所內(nèi),直到那天遇到緊急情況,才將它匆忙轉(zhuǎn)移,我之所以今天冒著風險送到你這來,一定是到了需要它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時候了。

        陸銘還是一副茫然的樣子。鄭先生解釋說,電臺就是我們和根據(jù)地來往通信的發(fā)射器和接收器,它的作用有時候頂?shù)蒙锨к娙f馬,必要時,我們會通過它向總部傳遞重要情報。

        陸銘似懂非懂,說,你的意思是要把它藏在這里?

        鄭先生重重地點頭,你必須把它藏好,它的作用大啊,但危險性也同樣大,萬一被敵人查獲,你的性命就難保了。

        可是,藏到我這里安全嗎?陸銘不無擔憂,你知道這里的,其實就是龍?zhí)痘⒀ā?/p>

        鄭先生望著黑暗處說,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如今龍城的交通線已經(jīng)全線撤離,重建的時間還無法確定,眼下我能想到的地方,也就是你這里了。

        陸銘低頭沉思,鄭先生問,你怕嗎?

        陸銘抬起頭,臉上已無茫然之色。他說,我不怕。

        鄭先生用力握住他的手。

        鄭先生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陸銘再也無法入睡,和衣躺在黑暗中,眼睛炯炯地盯著某個地方發(fā)呆。

        事情來得既突兀又令人難以置信,此前,他一度以為鄭先生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他生活中了,那種驀然失去方向的感覺纏繞了他很久,仿佛心中照亮他前行的那盞燈熄了,就像這無邊無際的夜,讓他分不清南北西東。

        然而,事情總是柳暗花明,鄭先生的突然出現(xiàn)又和他心中的另一個假想不謀而合。他想象過鄭先生只是暫時離開,終究還是會回來找他的,但他沒想到他們的再次會面竟是以這種形式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的結(jié)果又令他驚喜,不僅證實了他一直以來對鄭先生真實身份的猜測,更讓他們之間真的站在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他想,自己一直以來期待的不就是這個結(jié)果嗎?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陸銘才感覺有股濃重的困意襲來,眼皮在打架,恍惚間他看見窗欞上映出微微的灰白,那應該是被無邊的夜淹沒的曉星殘月掙扎著冒出了頭。

        遠處隱隱的連續(xù)不斷的槍聲鉆進他耳朵的時候,陸銘猛然睜開了眼,他以為是夢魘,卻聽見槍聲還在繼續(xù)從泛白的窗縫隙里傳進來。槍聲停歇了,窗戶上的光線變得耀眼,他卻感覺眼前依然一片漆黑,耳朵里消失的槍聲變成了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

        整整一上午,陸銘都心不在焉。窗外的老樹上只有寥寥幾片搖搖欲墜的枯葉在發(fā)抖,兩扇彈簧門被風推得時不時開合一下,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淖矒袈?,有些落葉順著開合的門縫飛進來,像找伙伴一樣堆聚在門邊的角落里。

        羅小寶推門進來時,臉上仿佛溢滿了春風,大咧咧往理發(fā)椅上一坐,喊了聲,給老子好好打扮打扮,一會去總部交差領(lǐng)賞。

        陸銘沒好氣地說,羅大隊長又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了,總部的賞金快讓你一人領(lǐng)光了吧?

        羅小寶嘿嘿一笑,你小子說什么風涼話,總部錢多得很吶,如今那點賞金老子是越來越看不上眼了。

        陸銘白他一眼,知道他自從投靠日本人,龍城地界的發(fā)財買賣被他霸占了不少,好多煙館賭當都參了干股。

        你倒是富貴了,陸銘說,可龍城的老百姓遭殃了。

        百姓遭不遭殃關(guān)老子鳥事,羅小寶打著哈哈,老子只管多抓幾個國共分子,好找上面邀功請賞。

        陸銘心里一凜,脫口問,一大早西城那邊好像放了一陣槍,不會是你們行動隊又和國共分子干上了吧?

        羅小寶的腫泡眼睛里一陣放光,你小子還記不記得有個姓鄭的,叫鄭為民的教員了?

        陸銘的胸腔咚咚跳起來,他故作鎮(zhèn)定說,當然記得,他怎么了,你要抓他?

        那家伙是個地下黨,八路的干活,而且還是個不小的頭目。

        你是說鄭先生?胡說八道,他要是八路,街上的人都是八路了。

        嘿,羅小寶笑了,八路腦門上又不刻字,記得上次在雙龍巷嗎?行動隊出動那么多硬手,就是要抓他,可惜讓他跑了,這個老狐貍。

        跑了還說什么?陸銘停下剪刀,感覺手在發(fā)抖。

        嘿嘿,跑?羅小寶來了興致,跑得了初一還有十五,你猜怎么著?那個老狐貍昨晚又出現(xiàn)了,早上出城時,讓老子的巡邏隊撞個正著,當下就交上火了。說著又嘆氣,可惜老子運氣還是不好,沒抓著活的,想不到那家伙挨了幾槍還玩命,老子趕過去時,他已見閻王去了……

        陸銘感覺眼前黑了一陣。羅小寶還在喋喋不休,嘴角泛出令人惡心的白沫,可他耳朵仿佛失聰一樣,再也聽不進一個字,直到羅小寶起身對著鏡子一臉不滿地左瞅右瞅,才回過神來。

        你的水平怎么不如以前了?羅小寶皺眉,把老子打扮得就像個傻子。

        陸銘說,那是你羅大隊長眼高了,看不上我的手藝了。

        羅小寶瞪他一眼,突然想起什么,哎對,老子記得那姓鄭的以前經(jīng)常找你理發(fā),你小子不會和他有瓜葛吧?老子可警告你,以后理發(fā)遇上可疑的人,馬上向我報告,賞金有你一份。

        陸銘說,滾!

        那個風聲呼嘯的不眠之夜,陸銘在房間里燃起一炷香,望著裊裊的煙霧回憶著鄭先生的音容笑貌,恍如隔夢。不知不覺間,一炷香就燒完了。良久之后,他嘆息一聲,像是對著回憶中的鄭先生,又像對著眼下的自己喃喃低語,鄭先生啊,你怎么說走就真的走了?你走了,咱們的接頭人還會不會來了?

        電臺怎么辦……

        我怎么辦……

        9

        項大海的忙碌是顯而易見的,從他凌亂油膩的頭發(fā)和滿臉絡(luò)腮胡上就能看出一二,陸銘斷定他至少一個月沒進理發(fā)館了,之前他可是一個禮拜就要修一次胡子。

        那天項雨霏陪他來玫瑰理發(fā),陸銘差點沒認出來。項大海沖他笑笑,陸師傅,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啊。

        陸銘知道現(xiàn)在不能叫他項隊長了,項雨霏跟他說過,如今所有人都喊他項經(jīng)理或項先生。

        項先生如今是大忙人,見您一面不容易啊。陸銘恭維說。他想這段時間項大海為組建和經(jīng)營以他為首的對共情報站一定下了不少功夫。

        項雨霏還是嘰嘰喳喳地像個不安分的鳥,沒聊幾句就埋怨日本軍部和特務總部,說那些日本人太可惡了,用起人來不管不顧,看把老項折磨成什么樣了?還有那個姓羅的赤佬,天天在日本人面前嚼老項舌頭……

        項大海用凌厲的眼神止住她往下說,卻惹得她更逆反了,別過臉用上海話罵了句,赤佬,蝕本赤佬,小赤佬。

        那天理完發(fā),項大海突然對著鏡子嘆了口氣,陸銘以為他對發(fā)型不滿意,就問,怎么項先生,哪里不合適我?guī)湍阍傩扌蓿?/p>

        項大海搖搖頭,說,你聽說了嗎?羅小寶的日本靠山木村中介升任一號公館機關(guān)長了。

        陸銘愣了愣,意識到這對項大海來講或許是個不祥的信號,他和羅小寶一直暗里不和,如今木村當了機關(guān)長會不會對他不利?

        項雨霏氣呼呼地插話,那姓羅的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霏霏,你給我閉嘴。項大海很少見地沖女兒大聲呵斥,看樣子真生氣了,你給我到車里坐著去,不喊你不要下來!

        嚴厲的樣子讓陸銘有些驚詫,他看到項雨霏俏臉憋得通紅,甩下一句我偏不閉嘴,就撞開彈簧門沖到外面。項大海沖兩個保鏢使個眼色,他們隨即轉(zhuǎn)身跟出去。

        陸銘不知該說什么好,愣愣地望著項大海。項大海從口袋里掏出一包晉華煙廠出品的黎明牌香煙,遞給陸銘一支。陸銘猶豫一下,還是接住了。他說,項經(jīng)理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了?我記得你以前不抽煙啊。

        煙霧升起后,項大海笑了,這個世上沒有什么事是一成不變的。就像抽煙,以前我不需要它,就不抽,如今需要了,當然就抽了。你不是一樣嗎?我記得你以前也不抽,現(xiàn)在不也點上了嗎?

        陸銘看著煙霧中的項大海,說,煙是可以緩解壓力和疲勞的,我想我應該陪您抽一支。

        謝謝,想不到還是你比較懂我。

        那天項大海在默默抽完一支煙后,向陸銘托付起自己的女兒。他說,霏霏性格是刁蠻,可品行還是比較端正的,心眼也不壞,我一直在為她的將來發(fā)愁。

        也許慢慢就會好起來,陸銘隨口敷衍。

        我項大海走了不歸路,可是不想連累她呀。

        沒那么嚴重吧,陸銘說,現(xiàn)在不是挺好嗎?

        以后恐怕沒那么好了。

        此話怎講?

        黨國是不會輕易放過我們這些叛徒的,遲早會來算賬。項大海又點起煙說,日本人也從來只是利用我們這些人而已,等到?jīng)]用時就一腳踢開。

        陸銘不知說什么,又陪他點了一支。

        軍統(tǒng)的鋤奸組也許就藏在城外的山區(qū)里。項大海繼續(xù)說,之所以遲遲不對我動手,就是因為我一直在做對共的情報工作,對共,他們是不反對的。

        這些我都聽不懂,陸銘用手輕輕扇著眼前的煙霧,聽著都頭疼。

        聽不懂最好,項大海掐滅煙說,這些都是我的破事,不聽也罷。不過,羅小寶對霏霏起了歹念,這你也無動于衷嗎?

        什么時候的事?陸銘瞪大眼睛。

        他派人跟蹤過霏霏,那個尾巴被我抓了。

        審出什么了?

        羅小寶懷疑霏霏那次在雙龍巷是給共黨報信。

        可笑至極!

        那個尾巴說,羅小寶成天在他手下面前提起霏霏,說……

        他就是個混蛋,陸銘不由得拍了桌子。

        等木村上了臺,他就更不把我放眼里了。

        他就是個無恥流氓!

        所以我希望你擔起照顧霏霏的責任,她一直對你情有獨鐘。

        這,這恐怕不合適吧,我是個小理發(fā)師,自身都難保。

        不如辭了玫瑰的事,來做我的左右手吧。你穩(wěn)重可靠,我看好你,用不了多久一定會大有出息。

        對不起項先生,這些我從來沒想過,怕不能答應你。

        你就寧愿一直做個理發(fā)師?

        我只會這個,做別的,我怕把握不了。

        看來還是你比較講原則。項大海嘆口氣,怪不得霏霏總當我面夸你。

        不敢當,以項經(jīng)理的能力,對付羅小寶還不容易?

        我其實根本沒把他當對手,對付他,都用不著動腦子。

        那還擔心什么?

        唉,不說這些了。項大海站起身,臉上也變得輕松了,握住陸銘的手說,你的手藝真不錯,據(jù)我所知那天行動隊槍殺的姓鄭的共黨,也曾是你的客人?

        以前倒是經(jīng)常找我理發(fā)。

        我還聽說,玫瑰以前的老板胡經(jīng)理也是共黨,你們關(guān)系不錯。

        我們是師徒關(guān)系,其它我就不知道了。我想,這件事羅隊長應該比我更清楚,你不妨問問他。

        哈哈,項大海笑起來,最后說,菲菲的事不急,你好好考慮一下,畢竟背靠大樹好乘涼啊。說完,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回頭又說,陸師傅,今天的事……

        放心,我爛在肚子里了。

        項雨霏第二天一早就找上門來。陸銘看見她眼圈紅紅的,臉上滿是怨怒氣。他突然感覺內(nèi)心對她充滿愧疚,想自己為什么就不能假裝答應項大海一次呢?

        然而,那天項雨霏并沒有沖陸銘發(fā)火,坐到理發(fā)椅上,臉色已經(jīng)恢復平靜。幫我修修頭發(fā)吧,她說,也許是我最后一次找你理發(fā)了。

        陸銘詫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項雨霏望了一眼窗外,若有所思地說,冬天馬上就要來了。

        你剛才說什么最后一次,我沒聽懂。陸銘也望了望窗外,一陣風掠過,把樹枝刮得亂顫。

        我說我就要走了,項雨霏加重語氣盯著他,我要回上海去,你就不想挽留一下我嗎?

        這,陸銘低下頭說,回上海好啊,什么時候走?上海當然比龍城好多了,你早就應該回去,龍城可是個是非地。

        你一點都不懂風情,項雨霏狠狠瞪了他一眼,連句女孩子想聽的話都不會說,真是個木頭。

        陸銘展開圍布,給她圍到身上,說,木頭就木頭吧,這年月,做人不如做木頭。

        項雨霏笑了,剪短吧。我改主意了,剪成學生頭,覺得還是當學生好,至少不用胡思亂想。

        陸銘拿起剪刀,猶豫了一下說,你真舍得?剪刀一下去,你的長發(fā)就真沒了。

        沒就沒吧,項雨霏說,理發(fā)師不就是剪頭發(fā)的嗎?別丟了你的手就行,至少別讓我見不了人。

        好吧,悉聽尊便。

        長發(fā)落地的一刻,陸銘看見項雨霏眼眶里淚水打轉(zhuǎn),讓他拿剪刀的手抖起來。他想,她這不是剪頭發(fā),是要剪掉一段過住,剪掉一段感情吧?

        陸銘問,你還沒有回答我,打算什么時候走呢?

        快了,走的時候自然會走。項雨霏說著,眼淚便一連串掉下來,打濕掉落在圍布上的頭發(fā)。

        10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太陽總是被一些鉛灰色的云霧遮擋著,偶爾露個頭,也只是向大地投射幾許微黃而枯寒的光。刮過街頭的風偶爾打著旋怒吼一陣,尤其是到了夜半,更會像山間游蕩的野獸一樣嘶嘯不已。

        陸銘每天都會翻翻墻上的月份牌,翻到立冬一頁時,耳邊總會響起鄭先生那熟悉的聲音———入冬前后,一定會有個戴白圍巾的接頭人來理發(fā)館找你,白圍巾上繡著一支紅梅花,看到這支紅梅花時,你的革命生涯就真正開始了……

        月份牌每撕一張,陸銘的心就激蕩一次,想象到冰天雪地,天寒地凍的懸崖峭壁上,有一支明艷傲雪的紅梅花在開放。他想,也許這支梅花就是鄭先生,或者鄭先生生前的戰(zhàn)友們,又或許是這龍城中任何一個有信仰有良知的中國人。

        有好幾個風嘯的夜里,陸銘都會被街頭搜查隊和行動隊挨家挨戶的打砸呼喝聲驚醒,他知道那是近期新一輪的全城大搜捕行動開始了。按正常流程,街上的每一家每一戶都要搜查,但玫瑰從來都是例外,因為這里是羅隊長的產(chǎn)業(yè),沒人敢明目張膽地來找麻煩,甚至搜查小隊路過時,連玫瑰的門都不會敲一下。

        然而,陸銘的安穩(wěn)覺卻總是睡不踏實,他惦記著藏在柴房柴堆里的那個黑色皮箱。每當街道上傳來雜亂的敲砸聲,他總會披上外套,輕聲打開房門,在黑暗中悄悄摸索到柴房門口,伸手摸一摸那把冰冷的銹跡斑斑的銅鎖。他時常想,萬一有天搜查隊真的沖進來翻箱倒柜,他該怎么應對?

        搜查隊果然就來了,而且是羅小寶親自帶隊。

        那天天剛黑透,一陣急促的砸門聲就傳進房間,陸銘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他聽見外面亂糟糟的呼喊聲里還夾著幾句似懂非懂的日本話。

        打開門時,陸銘看見羅小寶一臉淡然地帶著幾名巡邏隊員站在門外,身后跟著兩名端三八式步槍的日本憲兵,刺刀在月光下閃著凜冽的寒光。

        羅小寶嘻嘻笑著沖陸銘打招呼,陸師傅,例行公事,行個方便吧?

        陸銘揉揉眼睛,不耐煩地說,添他娘的什么亂,自己查自己地盤,腦子被門擠了?

        剛說完,兩個端槍的日本兵就沖他嘰里咕嚕嚷嚷開了,羅小寶收起一臉嬉笑,沖手下使個眼色,一幫人就推開擋路的陸銘沖進理發(fā)館。羅小寶對前面人喊了句,小心點,誰碰壞了東西老子找誰算賬。

        陸銘掃一眼兩個日本兵的背影,沖羅小寶站的地方嘀咕一句,有病。

        羅小寶笑了,攤攤手說,上面派的任務,沒辦法,連我都一視同仁,最近國共分子活動越來越猖獗,連司令部的情報都泄露了,不好好查一查怎么得了?

        陸銘冷笑,羅大隊長真會找理由,我看這架勢不像是查國共分子,倒像查老子,老子就是國共分子,你最好把老子也抓回去領(lǐng)賞。

        羅小寶臉一沉,別他娘胡說,你小子要是國共分子,老子一樣不留情面。

        陸銘掃見一群人推開通往后院的門,心里一陣緊張。這時候,遠處冷不丁傳來兩聲槍響。羅小寶定了定神,馬上說,聽著不太遠,是財神廟方向。娘的,別讓姓項的搶了頭功。說著沖兩個日本兵喊,太君,財神廟方向,八路的干活。

        一幫人向財神廟方向奔去。陸銘抬頭望了一眼夜空,月亮的半個臉隱在一片云中,散發(fā)著陰冷的光。

        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從街那頭的黑暗處緩緩駛來,車后揚起一溜塵土,看起來像驚起一路的黑煙。車停在陸銘身前,項雨霏打開車門下來。月光下,陸銘看見她除了新剪的齊耳短發(fā)顯得清新脫俗外,渾身上下都換了素雅的學生裝扮,藍色長袖上衣,黑色呢裙,腳上是一雙搭扣皮鞋,簡直像變了個人。

        項雨霏沖他笑笑,你傻呆呆的看什么呢?

        陸銘又抬頭看了看夜空,又看了看她,說,今晚天氣不錯,月亮出來了。

        你是說我打扮得像月亮吧?項雨霏咯咯笑起來。

        你不打扮也像月亮,陸銘說。

        看來你學會說話了。

        陸銘說,我都打烊了,理發(fā)明天吧。再說,你不是剛剪了頭發(fā)嗎?

        除了理發(fā),我就不能有別的事找你嗎?項雨霏白他一眼。

        除了理發(fā),我還能幫你什么?

        說的也是,你就是個木頭。項雨霏沖兩個保鏢點點頭,保鏢打開后車廂,從里面取出一個食盒,提著送進理發(fā)館。

        項小姐這是慰勞我來了嗎?陸銘皺眉說。

        呸,想得美。項雨霏往前走幾步推開理發(fā)館彈簧門,做個請的手勢說,陸師傅,本姑娘今天心情不好,你得陪我喝酒。

        我沒那個雅興,陸銘哭喪起臉。

        項雨霏立即叉起腰。陸銘說,好吧,喝就喝吧,只是拜托你別像上次一樣喝得趴下就好。

        項雨霏瞪眼說,你廢話真多。

        走過她身邊時,陸銘看著她笑了,你這樣子根本不像個女學生,他說。

        在那個月光還算美好的夜里,項雨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外面偶爾傳來的槍聲會讓她把酒意朦朧的眼神投向窗外。陸銘也隨她看過去,清冷的月光下,街邊那棵老樹的身影愈發(fā)孤獨。

        陸銘說,你不是要回上海嗎?什么時候走,我去送送你。

        項雨霏說,外面真吵,你也真吵。

        陸銘說,他們在抓國共分子,這會兒也不知抓到?jīng)]有。

        項雨霏笑起來,抓起酒杯跟陸銘碰了一下,一飲而盡。陸銘說,你還是少喝點吧,不怕你爹找過來?

        你是說老項?項雨霏又笑,他那么忙,還顧得上管我?

        他很忙嗎?陸銘說,他也在到處抓人?

        他,我不知道,我從來不管他那些破事。說著,項雨霏又要倒酒,陸銘搶過酒瓶說,別再喝了,你喝壞身體,我可負不起責。

        把酒給我,項雨霏沖他吼起來,我就要喝醉,不用你負責,我快要走了,你都不陪我好好喝一回。

        陸銘只好把酒瓶還給她,又重復了那個問題,你什么時候回上海?

        項雨霏把兩個酒杯滿上,端起來遞給陸銘一杯,都說了,走的時候自然會走,你怎么總盼著我走,為什么不留留我?

        酒一直喝到很晚,外面早就起了風,項雨霏顯然已經(jīng)醉了,一會笑一笑,一會又拉住陸銘要他陪自己跳舞,說龍城怎么連個像樣的舞廳都沒有,害得她連跳舞都找不到地方。

        陸銘被她搞得很煩,兩個保鏢在門口愣愣看著,有些手足無措。陸銘甩開她拉扯的手,狠狠地說,上海好就趕緊回上海去,在龍城發(fā)什么酒瘋?

        一句話讓項雨霏冷下臉來,雙頰的緋紅也因為生氣顯得濃重,陸銘躲閃著她的眼神,說對不起,我喝多了,說的都是醉話。

        項雨霏瞪了他半天,一直瞪到他垂下眼簾,才跺腳說,你想讓我走,我偏不走,明天我來玫瑰正式上班,看你能把我怎么樣。說著氣咻咻地扔下陸銘就往出走,走到門口回頭又說了一句,告訴你,你惹著我了,我長這么大,我還沒被別人這么嫌棄過。

        彈簧門咣當一聲合上,陸銘愣在那里,這次算是真正領(lǐng)教了項大小姐的脾氣,她真有可能說到做到。陸銘頹然坐到椅子上,想想真是荒唐,一個漢奸大特務的女兒怎么就偏偏跟他這個小理發(fā)師過不去?

        這夜陸銘依舊難以入眠,他不知道項雨霏明天會不會真的來上班,更不知道她一直以來的糾纏是否真的是刁蠻小姐的古怪性格使然,還是另有圖謀?難道是項大海故意安排來試探他的?

        再一想又覺得荒謬,說到底他陸某人給人的印象,始終都是一個寄人籬下的理發(fā)師,誰會花力氣在他身上查來查去?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團迷霧。自那次在醉仙樓請客開始,項大海的反常表現(xiàn)就讓陸銘心里不踏實,好像一直在試探他什么,也一直在向他透露些什么。也許真如其所說,看好他,想拉攏他,希望他做自己的左右手?也許是真拿自己任性的女兒沒轍了,心疼她,順從她并聽之任之?也許這些都是幌子,借此來達到某種目的?

        百思不得其解,陸銘不由得又擔心起那個皮箱,擔心起那個神秘的不知道還會不會來找他的接頭人。

        11

        第二天一早,正收拾店面衛(wèi)生的時候,項雨霏真的掐著時間點來上班了,依舊是昨天那身輕便的學生裝扮,最讓陸銘眼前一亮的是她纖秀的脖子上圍了一款米白色的毛線圍巾。陸銘眼前恍惚了一陣,腦子里閃過鄭先生說的那條繡著一支紅梅花的白圍巾。

        這時,項雨霏已經(jīng)挑釁似的站到他面前,用嗔怨的眼神盯著他,說怎么樣,本姑娘是不是說到做到?

        陸銘低下頭繼續(xù)掃地,悶聲說了句,那圍巾挺好看的,織的還是買的?

        項雨霏馬上煥發(fā)了神采,她低頭看了一眼圍巾,抬起頭時臉上已多了幾分得意,仿佛之前的不快煙消云散。

        你也看見我圍圍巾好看嗎?是不是真的?那我告訴你,本姑娘好看的圍巾多著呢,這是最普通的一條。說著轉(zhuǎn)身站到鏡子面前左顧右竇。

        陸銘抬眼看看那條圍巾,又看看她,心里有種莫名的惆悵涌動。他說,哦,是嗎?你有多少條圍巾?買那么多圍巾干嗎?

        看本姑娘心情吧,項雨霏沖他擠擠眼,你要是喜歡,我就一天換一條給你看。

        陸銘放下笤帚說,省省吧項大小姐,我覺得你還是回家做你的大小姐比較合適,理發(fā)館的臟活累活會把你那些漂亮圍巾弄慘。

        項雨霏果然是和陸銘賭氣,三天過去便厭煩了理發(fā)館忙亂的事務。那天隨手扔下手里的墩布,跺著腳說,本姑娘在上海也沒做過這些雜活。

        陸銘看看她,半幸災樂禍半認真說,按理說,有了徒弟,師傅是應該歇著的,可是我也在幫你干活。說著沖她晃晃手里的抹布。

        項雨霏叉腰瞪眼,說本姑娘不伺候你了,推門就走。

        陸銘沖她背影喊道,項小姐慢走,歡迎常來。

        折騰了半個月的龍城終于安靜下來,這次全城大搜捕效果顯著,尤其是以羅小寶為首的一號公館行動隊,配合憲兵司令部特高課起獲了一個國民黨軍統(tǒng)潛伏小組的電臺,又連帶挖出軍統(tǒng)龍城站的全部潛伏人員。更為震驚的是,這一百多名軍統(tǒng)潛伏人員未經(jīng)日方任何刑訊就在被捕當天全部叛變投敵。

        報紙上依舊連篇累牘報道了此次大規(guī)模行動的戰(zhàn)果,連記者采訪木村中介和羅小寶的抓拍照片也接連數(shù)期出現(xiàn)在報紙頭條。

        羅小寶對這些報道似乎并不買賬。那天在玫瑰理發(fā),抓起剛送進來的報紙指著自己的照片大罵記者拍得太模糊,接著又埋怨報社不該把他的照片公布于眾。

        陸銘說,不是都抓了嗎,你還怕什么?

        羅小寶冷笑,總部都是些飯桶,老子才不信龍城的軍統(tǒng)力量真的除盡了,還有最重要的一條線沒挖出來呢。

        看來羅隊長已經(jīng)掌握線索了,陸銘說。

        等著看吧,羅小寶臉上露出得意,過些天老子還得上回報紙。

        陸銘收到他爹陸有財去世的噩耗時,正在理發(fā)館忙活。他一言不發(fā)地把地上的碎發(fā)清掃干凈,又到門口從屋里把彈簧門閂住,接著領(lǐng)著報信人走到后院房間內(nèi),回身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眼珠通紅如冒血一般瞪起來,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報信的是他同村的鄉(xiāng)親陸長生,一直等到他情緒稍稍平定,才告訴他自己是鳳縣獨立營的一名偵查連長,受政委胡東林同志委派前來向他報喪的。

        胡東林就是玫瑰之前的老板胡經(jīng)理。陸銘聽到這些時,愣怔半天才說,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陸長生說,胡政委其實也是鳳縣人,和你爹本就相熟,在龍城時一直以玫瑰理發(fā)館做掩護從事地下工作,那時候和國民黨斗,后來國共合作,又和鬼子斗,再后來逃離龍城回到鳳縣,組織上就安排他做了獨立營的政委,你爹就是他發(fā)展進革命隊伍的。

        什么?陸銘聽了萬分驚詫,你說我爹?他怎么從來沒告訴過我呢?

        陸長生繼續(xù)說,你爹一直在暗中幫助咱鳳縣的八路軍游擊隊做事,那天他就是在為獨立營運送物資途中遭遇了鬼子小分隊的襲擊,你爹被抓時,鬼子拿刺刀頂著他的腦袋,可他始終不吐一個字。他死得很慘,身上挨了幾槍,又被捅了十幾刺刀,血把山坡都染紅了。你爹,他至死都沒交待獨立營的藏身地……

        陸銘目光呆滯地聽著這一切,眼前閃現(xiàn)出那片被血染紅的不知名的山坡,血色漸漸變得遙遠和模糊。

        你爹只想讓你安心在龍城做事,他一直認為你是個干細活的孩子,怕影響你,拖累了你……

        陸銘把頭仰起來,努力不讓眼淚掉落,他覺得這樣堅持著,心里就不會太難受??墒菆猿譀]多久,眼淚就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他知道自己實在是堅持不住了。

        眼淚落地的剎那,陸銘又抓住陸長生的肩膀,用力搖晃起來,他嘶啞著吼道,我要回鳳縣,我要參加抗日隊伍……

        陸長生好容易把他安撫下來,讓他別沖動,沖動解決不了問題。

        胡政委讓我轉(zhuǎn)告你,并不是扛槍打鬼子才算抗日,抗日有無數(shù)種方式,包括你現(xiàn)在的方式———從你接受組織上交待的那項任務開始,你就已經(jīng)被組織認可,已經(jīng)是抗日隊伍的一員了。

        聽到這些,陸銘心里涌起一股別樣的情緒,明白了鄭先生為什么總是叮囑他一定要替胡經(jīng)理經(jīng)營好玫瑰,玫瑰其實就是他革命生涯的起點和陣地,也明白了胡經(jīng)理口中那句“陸銘是棵好苗子”的深意。他們其實一直在暗中關(guān)注著他的成長,在暗中培育著他內(nèi)心的那粒種子。

        項大海派項雨霏邀請陸銘去項家吃便飯的那天,天空正紛紛揚揚下著大雪。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西北風裹著大片雪花撲面而來,打到臉上有種刀扎般的疼痛感。

        陸銘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感到惶惑和不安,他問項雨霏,無功不受祿,好好的干嗎請我吃飯?

        請吃飯就是請吃飯,項雨霏叉起腰說,問那么多干什么?給不給面子?。?/p>

        陸銘只好鎖門跟她上車,我這面子太大了,項大小姐親自來請,真是受寵若驚。

        項家位于鑼鼓巷10號,陸銘還是第一次來做客。項家的陳設(shè)簡單素雅,客廳墻上掛著古色古香的名人字畫。

        陸銘欣賞著那些山水畫和楹聯(lián),對項大海說,項先生很有雅興。

        附庸風雅,擺擺樣子罷了。項大海搖頭笑笑,這年頭,雅興對我們這些漂泊不定的人來講,早就是一種奢侈了。

        酒菜很豐盛,與上次在醉仙樓不同的是,多了一個項雨霏作陪。陸銘一再說誠惶誠恐,卻被項雨霏調(diào)侃說裝什么洋蒜,只好不再言語,端起酒來回敬父女倆,他猜今晚的酒一定另有其味。

        果然,項大海就談到了這次龍城的大搜捕,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放下筷子說,木村中介確實有些能力,軍部也支持他,所以這次行動搞得聲勢很大。

        是。陸銘放下筷子說,領(lǐng)教他們的聲勢了,搞得雞犬不寧,連覺都睡不好。

        何止你睡不好,我比你更睡不好,項大海表情變得凝重。

        陸銘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悶頭吃菜。項大海又嘆道,羅小寶為了栽贓我通敵,故意讓投誠的軍統(tǒng)成員做假證,現(xiàn)在那些材料已通過木村上交到了司令部,我想司令部很快就會派人下來查我。

        陸銘愣了愣說,既然是假證,讓他們查就是了,查不出來反告他們誣陷。

        項大海搖頭苦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然他們想整我,總能找到理由的。

        這么說,項先生,你有把柄落在他們手里了?

        項大海還是搖頭,接著又點點頭,就算栽贓不成,他們也會告我行動消極,故意拖延抓捕時機,導致抓捕行動險些失敗。

        陸銘想了想說,項先生難道還對國軍念舊情,不忍下手?

        如果不是我念舊,這次行動的功勞根本輪不到他羅小寶,可惜正是我猶豫不決,讓他們抓到了整我的機會。

        12

        那天項大海接連抽了幾根煙后,沖項雨霏擺擺手,她很知趣地放下筷子,起身伸個懶腰說,我累了,我要去睡覺。

        直到看著項雨霏打著哈欠上了二樓,項大海才又點起一支煙,抽了幾口,對著煙霧若有所思說,陸師傅,你和霏霏結(jié)婚吧。

        陸銘嚇了一跳,這,項先生,這種玩笑開不得。

        項大海慘淡一笑,不是開玩笑,我項大海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有什么心思開玩笑?

        陸銘說,項先生,你有什么事直說,我如果能幫會盡力幫,但是這種事……

        你和共黨有瓜葛,項大海把煙頭摁滅在煙缸里,抬頭打斷陸銘的話,鄭為民曾發(fā)展你做他的交通員,我說的對嗎?

        陸銘皺眉,項先生,這玩笑開大了吧?

        我不但知道你和共黨有關(guān)系,還知道你爹陸有財在鳳縣參加了共黨的抗日武裝,前些天剛剛被日軍殺害,這些都是事實吧?

        陸銘一陣緊張,項大海說的都對,可他怎么知道這些的?

        項大海笑起來,陸師傅不用緊張嘛,你承不承認都沒關(guān)系,我絕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并且我還會替你保密,哪怕讓我死。

        陸銘愣了愣,搖搖頭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陸師傅不必隱瞞,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很多事只要我想知道就不會不知道。

        那還說什么?陸銘故作生氣,既然項先生如此堅持,干脆把我抓起來槍斃得了。

        項大海表情變得嚴肅,如果我抓你,早就抓了,還用等到現(xiàn)在?

        那我就真不懂了,陸銘攤攤手說,項先生你究竟想怎樣?

        我說了,娶我女兒,這就是我的唯一請求。

        對不起,我做不到。

        如果我女兒是共黨呢?

        那天的一切都出乎意料,項大海說完這句話后一下黯然神傷了,繼續(xù)對目瞪口呆的陸銘說,之前我從未想過我任性的女兒會和共黨扯上關(guān)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直到那次在雙龍巷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我才開始產(chǎn)生懷疑,于是暗中展開調(diào)查,結(jié)果真讓我查到了她的共黨身份。

        這怎么可能呢?陸銘說。

        我也認為不可能,可事實就這樣,霏霏在上海時就加入了共黨組織。當初她非要陪我來龍城,其實是她上級安排的任務,一是和龍城共黨地下組織接上頭,二是找機會策反我,為共黨服務。

        陸銘回想當時在雙龍巷的一幕,項雨霏的行為的確疑點重重。

        這么說,項先生也是從那時開始懷疑我的?陸銘說。

        沒錯,凡是那個時間范圍出現(xiàn)在雙龍巷一帶的人都是我調(diào)查的對象。

        陸銘心怦怦亂跳,點點頭說,所以那次之后你就開始試探我?

        試探也罷,暗示也罷,最重要的是我沒辦法改變我女兒的選擇,也就只能幫她鋪墊后路了,算是盡我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鋪墊后路?

        對,因為我不知道接下去我項大海的命還能活多久。

        你是說木村,羅小寶他們……

        不說這些了,我現(xiàn)在只想保證我女兒的安全。

        你可以送她離開龍城,她不是要回上海嗎?

        完不成任務她會走嗎?

        可為什么非要讓我們結(jié)婚?

        只有這樣我才能利用婚禮的亂象把你和霏霏轉(zhuǎn)移出去,在軍部還沒派人查我之前,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這,聽起來太荒謬了。

        項大海點燃一支煙,狠抽一口說,陸師傅能答應我嗎?

        陸銘飲盡最后一杯酒,沉思良久說,對不起項先生,我只是個理發(fā)師,你說的這些我都做不到。

        說完這句話,陸銘看見漸漸升騰起來的煙霧后面,項大海的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大雪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三天三夜,龍城被一片白茫覆蓋。這天早上,雪仍然沒有停的意思,從窗戶望出去,紛揚不絕的雪陣之上,依舊是那片如暮色一般的蒼穹。

        從項家回來的那天晚上開始,陸銘就做好了被捕或死的準備。項大海就像一個逐漸變大的謎團讓他無法理解,就算絞盡腦汁也搞不懂項大海那些話究竟出于何種目的,但他寧愿相信都是真的。

        雪不停地下,陸銘的心也不停地被一層一層的冰雪覆蓋。鄭先生曾交待的話一直在他耳邊縈繞,眼前也一直閃現(xiàn)著那條繡著一支紅梅花的白圍巾。這個已經(jīng)到來的冬天無比蕭瑟,他不知道他的等待還有沒有意義。

        陸銘還在雪霧中看見他爹陸有財黑瘦的臉膛和滿臉胡須的模樣。他爹頭上常年裹一塊白毛巾,記得每次在家?guī)退觐^刮臉時,第一步總是先解下那塊白毛巾,白毛巾其實已經(jīng)不白了,上面粘滿灰塵,還有一層濃重的黃得發(fā)黑的陳年汗?jié)n。

        然后又出現(xiàn)了那片血染的山坡,以及他爹憤怒的目光,身上汩汩冒血的彈孔和刀口。那些粘稠的血瞬間染紅漫天雪陣。

        當眼睛漸漸變模糊時,他聽見彈簧門被推開的聲音,為了不讓客人看出他眼里含淚,陸銘沖窗外伸懶腰打個哈欠,揉著眼睛轉(zhuǎn)身看向門口,這一眼頓時把他從恍惚中拉回現(xiàn)實。他看見了那支紅梅花,或者說看到了那條繡著一支紅梅花的白圍巾,同時也看清了戴圍巾的接頭人———項雨霏。

        陸銘并沒有太多驚詫,那天在項家他已經(jīng)隱隱猜到這個接頭人是誰了,只是不敢再想。

        項雨霏換了件深灰的毛呢料外套,白圍巾的一頭長長垂在胸前,使那支鮮艷的紅梅花顯得更加醒目。她說,你好,請問陸銘師傅在嗎?

        陸銘說,你好,我就是。你的圍巾真好看,請問在哪里買的?

        她說,這是朋友送的,你如果想買,我可以幫你問問我朋友。

        陸銘說,那太好了,可是會不會太麻煩?

        她說,不麻煩,但是我有一個要求,你必須幫我做一個適合我的發(fā)型。

        陸銘說,如果做好了呢?

        她說,我就把這條圍巾送你。

        陸銘說,你好龍鱗同志。

        她說,你好龍膽同志。

        暗號對上后,陸銘心里一陣激蕩,不僅僅是因為期待許久的接頭人終于來了,還因為這個人真是項雨霏。他舒了口氣說,原來真的是你。

        她沒接話,轉(zhuǎn)身扒著門縫向外面看了幾秒,隨即回頭對陸銘說,最近龍城還要開展大排查,電臺在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今晚八點半到九點之間,你務必把電臺送到肖墻路老六商號,那里是我們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luò)點,到時有人會接應你。你的接頭暗語是,我要找老三買和我手里一樣的皮箱,對方就會明白。

        她語速很快,說完這些才舒了口氣,繼續(xù)說,老項已被我策反了。

        陸銘一愣,什么?

        沒錯。老項其實是重慶方面安插來的臥底。他查出了我的地下黨身份,我抓住這個機會,幾次以命相逼,策反成功了。

        陸銘嘆口氣說,項先生其實是位好父親,他很愛你。

        我們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日軍今年冬季對抗日根據(jù)地掃蕩的全盤計劃,包括另一項更加隱秘的斬首行動,我會盡快向根據(jù)地發(fā)報,所以要求你今晚務必準時把電臺送到聯(lián)絡(luò)點。

        陸銘知道這是命令,直起身說,是。

        項雨霏神情變得憂慮,頓了頓說,特務總部已經(jīng)開始對老項的軍統(tǒng)臥底身份展開暗查,他隨時都會被叫去問訊。不過,特務總部掌握他的證據(jù)很有限,他暫時應該還是安全的,所以我們必須盡快把這項任務完成。

        一口氣說完了,項雨霏再次從門縫向外面看看,推開彈簧門的同時,才接了他前面的話,為什么不能是我?

        說完嘴角掠過一抹微笑,人已經(jīng)踏出門外,彈簧門彈回來時,陸銘注意到那輛熟悉的黑色福特車從街那邊極速開來。從門縫里,他看見車嘎吱一聲停到項雨霏身邊,兩個保鏢慌亂地跑下車跟她低聲說著什么,隱約聽見項雨霏尖聲喊了句,慌什么慌,陰魂不散!本小姐丟不了。

        陸銘笑了,他仿佛又看見那天在理發(fā)館拉他手,在雙龍巷喝多酒的項家大小姐。陸銘想,她的酒量還真可以。

        13

        就在陸銘送出電臺的第二天,羅小寶果然又派幾個手下來玫瑰搜查。陸銘沖他們罵罵咧咧,姓羅的自己怎么不來?狗日的成天自己查自己,我看還不如直接把他自己抓起來得了。

        幾個人誰也不說話,搜屋的搜屋,搜院的搜院,一窩蜂來一窩蜂去,什么也沒搜出來。陸銘暗暗吁口氣,感覺手心濕漉漉的,他想如果搜到些什么,自己會不會被羅小寶送進一號公館坐老虎凳?

        轉(zhuǎn)天羅小寶來理發(fā),陸銘陰著臉不予理睬。羅小寶笑了,你小子如今是越來越不把老子放眼里了,是不是傍上姓項的,覺得了不起了?

        陸銘瞪起眼說,放你娘狗屁。

        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下雪那天,你小子是不是去項家做客了?

        那又怎樣?陸銘心里一凜,你不但查老子,還監(jiān)視老子?

        監(jiān)視你?羅小寶還是笑,在龍城,除了日本人,哪個不在老子監(jiān)視之列?接著又說,你小子先別美,姓項的好日子不多了,信不信現(xiàn)在老子就能把他辦了?

        陸銘幫他圍上圍布,問,什么意思?

        羅小寶依舊陰陰地笑著,說,想必姓項的馬上就要坐上他的福特車去總部述職了。唉,可惜,可惜啊,多牛的一位國軍上校,就這么被老子辦了,真讓我失望。

        陸銘心里一陣慌亂,努力保持著平靜說,人家述職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老子讓他有去無回。

        吹吧,陸銘停下剪刀,他感覺手在抖。

        老子不但辦他,連他那個嘰嘰喳喳的閨女一塊辦。不過,這個辦和那個辦還是有區(qū)別的。說完,羅小寶放肆地笑起來。

        陸銘愣了愣,隨即扔下手里的剪刀,扯掉羅小寶脖子上的圍布,一把薅住他的衣領(lǐng),眼睛像噴出火一樣怒視著他說,你狗娘養(yǎng)的要是敢動項小姐一根毫毛,老子殺了你。

        幾個手下呼啦圍上來把陸銘拽開,按到地上拳打腳踢,被羅小寶喝住。他起身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皺起眉頭沖地上的陸銘說,你小子的手藝越來越差勁了。

        接著拍拍身上的碎發(fā),蹲下身盯著陸銘說,你看看,我說你跟那個小娘們有一腿吧,還不承認,老子還沒動她,你就急成這個熊樣。唉,真是一對苦命鴛鴦。

        起身沖幾個手下擺擺手,示意放開陸銘,隨后搖晃著大腦袋一邊往店外走一邊說,以后再敢對老子動粗,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陸銘從地上爬起,額頭滲出冷汗,感覺事情真不妙了。他顧不得多想,推開彈簧門沖到街上,攔了輛人力車就跳上去。他想這時候項大海恐怕已經(jīng)不在家,但是通知項雨霏立即撤離也許還來得及。

        似乎一切都晚了,還沒到鑼鼓巷,陸銘就發(fā)現(xiàn)不正常,遠遠看見巷口的樹底下有兩個戴禮帽的人在抽煙。陸銘忙讓車夫把車停到路邊,定睛細看,果然是羅小寶的手下。陸銘心里慌亂,低頭尋思了幾秒,讓車夫改道去肖墻路。他想事已至此,不如先到老六商號商量商量對策。

        一路心急如焚,眼前總是出現(xiàn)一些不好的幻象,陸銘想努力冷靜下來,卻始終冷靜不了。

        出乎意料的是,大白天的,老六商號店門竟然上板,門板上貼著暫停營業(yè)的公告。這讓他更加不知所措了。

        人力車在路邊閘住,他窩在座位上,腦子里一片混亂。正打算讓車夫再轉(zhuǎn)回鑼鼓巷時,一個沙啞的嗓音在身后說,陸師傅,好久不見了,來家里喝杯茶吧?

        是老三。老三把他拉到胡同僻靜處,擰著眉頭批評他,陸銘同志,你知不知道你違反紀律了?沒有特殊情況,沒有接到上線通知是不允許擅自出現(xiàn)在聯(lián)絡(luò)點的……

        陸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沒等老三說完就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聲音顫抖地說,老三同志,我有緊急情況向你匯報……

        此時的項大海父女的確陷入生死存亡之中。項大海是在去特務總部途中發(fā)現(xiàn)異常的,他感到情況不妙,便掉轉(zhuǎn)車頭返回家中。前腳剛進家門,羅小寶的行動隊就包圍了他家。

        一詄人破門而入,控制住院里幾個貼身保鏢后,迅速沖進那棟二層小樓。羅小寶在門口志得意滿地向后攏了攏新剪的頭發(fā),晃著大腦袋踏上臺階,慢悠悠走進項家客廳。

        此時,十幾名持槍隊員已把正在茶幾上下棋的父女倆團團圍住??善婀值氖?,父女倆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依舊平靜地面對著棋局。

        項大海說,霏霏,我猜這盤棋你贏了。

        項雨霏說,是嗎?老項你別總讓著我。

        項大海說,沒有讓你,是你自己棋藝進步得快。

        項雨霏說,老項,你的棋藝也不賴……

        羅小寶分開眾人,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冷眼觀看兩人下棋,一直看到不耐煩了才說,我覺得這盤棋你倆誰都贏不了,最后的贏家應該是我。他翹起右手大拇指,朝自己指指。

        項大海笑了,放下手中棋子,轉(zhuǎn)頭對他說,怎么,羅隊長也有興趣殺一盤嗎?

        羅小寶搖搖頭,沒興趣,本隊長只對抓國共分子感興趣。項先生隱藏得深啊,在全城大搜捕那么嚴峻的形勢下,居然輕松放走了龍城軍統(tǒng)潛伏小組的主要力量,佩服佩服。

        羅隊長過獎了,項大海搖頭嘆息,可惜還是被他們害了,我太高估國軍軍官的能力、信仰和忠誠了,放走了就好好隱蔽,偏要到處搞事情,要是我也一樣照抓不誤。

        不聊他們了,羅小寶把手一揮,他們是他們,項先生是項先生,就算他們供出了項先生,我羅小寶一樣有能力幫你打通上面,繼續(xù)為皇軍服務。

        哦,這我倒要聽聽了,項大海身體向后一仰,擺出饒有興趣的樣子。

        羅小寶笑笑,起身背著手在地上踱步,踱了幾圈后站到項雨霏面前,望著她姣好的面容又笑了,說項先生要是愿意把項小姐許配給羅某,羅某一定竭盡全力把兩位救出虎口……

        話音未落,項大海已縱身撲倒了他,一記重拳讓羅小寶發(fā)出慘叫……

        幾天之后,羅小寶應項大海父女的要求領(lǐng)著陸銘去龍城監(jiān)獄幫他們修理頭發(fā),一路上陸銘拎著工具箱的手像這個冬天的冰雪一樣冷硬如鐵。

        父女倆被安排在一間提審室內(nèi)。陸銘走到他們面前時,眼睛模糊了。他看見兩人像被西北風吹干的枯葉蜷縮在各自的椅子上,身上是一片片黑紅血漬,臉上是一塊塊黑腫和淤青。胳膊和腿像斷掉似的垂在椅背和座位兩側(cè),頭耷拉在一邊,頭發(fā)更像野外風干的枯草凌亂不堪。

        陸銘心痛不已。他讓獄警打來兩盆熱水,用干凈毛巾默默地幫他們清洗臉上的污垢和臟亂的頭發(fā),直到他們的面容也變得清晰干凈后,才蹲下身打開工具箱取出理發(fā)工具。

        那天陸銘用了很長時間幫父女倆理發(fā),兩人的目光有些呆滯,唯有看著他時才泛出一絲光彩。

        驀然間,項雨霏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呻吟,整個身體篩糠一樣抖動起來。眼睛瞪大,眼神變得渙散,嘴唇一張一合,對陸銘喊起來,冷,我冷,我要穿我的棉衣,我要戴圍巾,我要戴圍巾……

        一旁的羅小寶一揮手,兩個獄警上去按住她,喝罵聲淹沒她含糊不清的嘶喊。陸銘望著兩人被獄警一前一后帶出提審室,心像滴血一樣洇滿胸腔,他聽清了項雨霏最后喊的那句話,我要戴圍巾。

        中共龍城地下組織很快派人趁夜?jié)撊腠椨牿拈|房,從她衣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條繡著紅梅花的白圍巾,紅梅花旁邊新縫著幾溜長短不一的紅線———那其實是一段雙重加密的電碼密鑰。譯電員很快通過技術(shù)手段翻譯出那段復雜的電文內(nèi)容,正是日軍冬季對八路軍抗日根據(jù)地大掃蕩的全盤計劃和另一項更為隱秘的斬首行動計劃。

        1940年開春的時候,陸銘已是玫瑰理發(fā)館的經(jīng)理了,只是牌匾上的紅玫瑰變成了一朵鮮艷的紅梅花,新店名叫紅梅花理發(fā)館。這里也是中共龍城地下組織新成立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luò)點。

        囂張一時的羅小寶在去年冬天的一次抓捕行動中被子彈擊中,尸體直挺挺倒在街頭的雪地中。日軍清理現(xiàn)場時,將他的尸體拉到城外荒野的亂葬崗,一扔了事。

        紅梅花理發(fā)館開張那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陸銘一直忙到很晚。打烊后回到房間,他關(guān)緊房門,取出一個香爐,插上幾支香煙,從衣柜的隔板里取出一條繡著紅梅花的白圍巾,工工整整疊好了擺在香爐前,然后又取出四只酒杯斟滿酒,也擺在香爐前。

        點燃那幾支香煙后,他望著飄然直上的煙霧,心中默念著一路走好,酒杯里的酒逐一灑在地上。

        責任編輯:王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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