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雪地下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親戚朋友拉一把,
酒還酒來茶還茶。
一
入冬回到小村,正趕上家里漚黃菜,洗凈切開的大白菜晾著,粉綠蛋白鵝黃,很是養(yǎng)眼。廚房里熱氣騰騰,精致的黑瓷壇替代了大菜甕,擺在櫥柜一角。
“漚黃菜”是小村人的叫法。將大白菜用開水焯透,一層層碼放在甕里,上面壓上青石板,漚制一段時間后就可以食用了,酸味十足,口感清爽。它是小村的一大特色,是源自河南老家的一道美食。
對我來說,親自參與漚黃菜已是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了。那時的農(nóng)村生活還很艱苦,尤其是一冬一春,蔬菜是稀缺物。所以,家家戶戶想辦法儲存過冬的蔬菜,大白菜、白蘿卜、胡蘿卜,一甕腌咸菜,一甕漚黃菜??梢哉f,那個年代,咸菜甕、黃菜甕是每個家庭的必備物品,咸菜、黃菜也是一日三餐的主打菜。漚黃菜的漿水,酸酸地喝了還可以去火,地里回來做飯急,沒有醋了,舀一勺漿水就能當(dāng)醋用。小村人將缸叫甕,水甕面甕油甕,就像那硬倔倔的河南話“中”“可中”“不中”,甕聲甕氣,卻讓人感到敦厚實在。
初冬時節(jié),小村人開始漚黃菜了。一筐一筐的大白菜搬回家,去掉老根,剝掉老葉,一棵一棵洗干凈,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灶房門前,綠茵茵,白生生,煞是可愛。
漚黃菜必須“三凈”,即手凈甕凈菜凈,否則菜就會爛在甕里。所以,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參與漚黃菜,我的參與,也只是在一邊拉拉風(fēng)匣添把柴禾。灶房里,風(fēng)匣呼呼嗒嗒起勁地響著,灶膛里的柴火噼噼啪啪起勁地?zé)?,大鐵鍋里的水很快就滾開了,一個個漩渦套漩渦互相追趕著,熱氣騰騰。
大人們永遠都是有條不紊。一棵棵大白菜切成四瓣,放進滾開的水里,快快地翻動,然后快快地撈出。這一過程,就是焯。焯的時間長短,決定了黃菜的顏色和口感。焯的時候要特別注意火候,時間太短,焯不透;時間長了,菜的顏色就會變淡,而且影響成菜后的口感。所以,大鐵鍋里的水必須始終保持滾開狀態(tài),要保證每一片白菜都受到滾水的洗禮。
焯透的大白菜撈出來直接“窩”進甕里,熱氣升騰著,一扇扇齊整整地碼放著,一層又一層,然后在上面壓一個高粱稈做的箅子,再壓一塊幾十斤重的石板,封蓋嚴實,放在門后發(fā)酵,這就進入了漚制狀態(tài)。小村人將這一過程叫“窩”。多么生動形象,一扇扇“窩居”的大白菜瞬間就有了生命,就像有孕的婦人,幸福地“窩”著,等待生命的華麗轉(zhuǎn)身。
冬日里,陽光的溫度和著農(nóng)家堂屋里爐火的溫度,一切都在時間的流淌中發(fā)酵。半月二十來天后,一種特別的味道開始在屋子里縈繞,酸酸的,伴著一股甜絲絲的氣息,挑逗著人的食欲。這是青石板與大白菜擠壓的結(jié)果,青石板旗開得勝,雄赳赳排山倒海;大白菜全軍淪陷,呻吟著唱響最后的贊歌。
打開封口,漚黃菜特有的酸香一下子飄散開來,絲絲縷縷氤氳在屋子里,甚至都漫到整個院子。菜甕里,一扇扇白菜被漿水淹沒,挑一筷出來,菜幫子白玉般透亮,外層的葉子深黃,里層葉子淺黃。之所以叫作黃菜,大概由此而來吧。
這一甕漚黃菜就是小村人家一冬一春的主打菜了。飯桌上有過玉米糊糊、麥仁湯,有過玉米面饃饃和烙餅,唯一不變的就是漚黃菜?;驔霭?,切成絲,撒上鹽,滾熱的菜籽油熗上花椒,哧啦一聲,濃濃的酸香瞬間彌漫,一餐簡單的飯菜頓時生色增香;或熱炒,大年里炒大肉,紅通通的辣子,白生生的蔥段,紅黃白相間,麻辣香酸脆,成了最為搶眼的一道菜。
小村人漚黃菜自成特色,就有本地人編排笑話:河南人,酸葫蘆嗓,辣子酸菜大碗裝,進門就是酸菜缸,一天三頓酸菜湯。
小村人也自我調(diào)侃:漚黃菜燉大肉,換個皇帝也不做(zou,河南方言)。
笑話也好,調(diào)侃也罷,說明了小村人對漚黃菜的感情,也體現(xiàn)了小村人豪放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
“河南人窮大方”由來已久,民間也有“山西人好蓋樓,河南人好穿綢”的說法,形容山西人過日子仔細,奉行節(jié)儉,河南人大方,行事慷慨。這倒不假。就拿漚黃菜來說,小村人一漚一大甕,一冬一春東家西家互相送。進門的客人如果說一句“好吃”,走的時候肯定會給帶一碗。
漚黃菜的日子,真如過年般熱熱鬧鬧。
關(guān)于漚黃菜,許多作家都有過描寫。孫犁的《白洋淀紀(jì)事》中這樣描寫:“每家院子里放著幾只高與人齊的大缸,里面泡滿了幾乎所有可以摘到手的樹葉?!蓖粼鞯摹段逦丁防镆矊懀骸笆裁炊寄脕硭幔颂}卜白菜,還包括楊樹葉子,榆樹錢兒?!?/p>
……
一方水土一方人。生在晉南,長在晉南,我發(fā)現(xiàn)小村人的漚黃菜與晉南許多地方的酸菜大同小異,納悶小村人為什么堅持稱其“漚黃菜”,后來看到相關(guān)資料方才釋然?!墩f文·水部》有“漚”的解釋:“久漬也?!币簿褪情L時間浸泡的意思。明代李實《蜀語》言:“氣郁不申曰漚?!币馑际嵌亲永锝葜豢熘?,一口氣出不來。從中可以看出,漚多有纏、攪、磨人的味道,且常有“腸”“肚”等情感因素在其中。想起艱難日子里伴我們成長的漚黃菜,回味記憶深處漚黃菜的美妙味道,那儲存在舌尖上的記憶,也是一種沉淀于心間的記憶,溫潤綿厚,回味無窮。原來,它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是一種交融了時光浸潤的味道,讓人魂牽夢縈,欲罷不能。這樣說來,小村人的“漚”字用得倒是分外準(zhǔn)確,生動形象。
二
想到漚黃菜,想起母親在世時經(jīng)常哼的一首歌———
小白菜呀,地里黃,
三歲兩歲,沒了娘。
跟著爹爹呀,好生過,
只怕爹爹呀,娶后娘。
娶了后娘呀,三年半,
生個弟弟呀,比我強。
弟弟吃面呀,我喝湯,
端起碗來呀,淚汪汪。
母親哼唱這首歌的時候,一口地道的河南腔,調(diào)子拉得長長的,嗓音里就帶了幾分哭腔。那?惶的小白菜呀,真是苦!
母親也是個苦命人。
1937年,外公外婆帶著兩個舅舅一個姨從河南逃荒到山西,投親奔友在南相灘落了腳。第二年,母親出生。
“你媽從小就剛強,一輩子苦在剛強上?!蹦赣H去世那一年,母親的墳頭,大舅對我們說。
我不知道,大舅說這些的時候,是不是想到了他自己的婚姻。
大舅的婚姻和我母親關(guān)系緊密,可以說是一根藤上兩顆瓜。
這里,我要用一個以前只在電視劇和小說里看到的名詞:換親。現(xiàn)實中,換親就發(fā)生在我母親身上。
當(dāng)時,大姨已出嫁外村,小舅在外當(dāng)兵,因為外婆的眼睛看不見,加上背井離鄉(xiāng)后的貧困,大舅的婚事一直難成。都是河南老家人,七拉八扯都沾親。于是,在老鄉(xiāng)們的撮合下,與灘上一戶人家結(jié)為姻親,而且是兒女換親,就是大舅娶對方家的女兒,母親與對方家的兒子成親。
一紙婚約,兩門親事,仿佛解決了兩家人的難題。很快,大舅結(jié)了婚,但母親對自己的婚姻卻不滿意,拖半年,拖一年,第二年的時候,《婚姻法》頒布,母親要退婚的態(tài)度更加堅決,甚至和家人鬧翻了臉。
當(dāng)年的母親十七歲。
媒妁之言,且有婚約在先,母親的悔婚行為,一時間成了南相灘人茶余飯后的話題,親戚鄰居們紛紛上門勸說。
母親的態(tài)度仍然很堅決,不哭也不鬧,不理任何人,也不吃不喝。母親最終退婚成功,但最直接的結(jié)果,就是大舅的婚姻解體。第三年,二十歲的母親和同是河南老鄉(xiāng)的我父親成了家。
大舅從此孤身。我母親將大舅的不幸歸結(jié)在自己身上。所以,外公外婆去世后,她就義無反顧照顧起大舅的生活,冬有棉夏有單,吃的用的,大舅從來沒有缺過。我清楚地記得,我家炕頭席下,一摞鞋樣里準(zhǔn)有大舅的;母親起早摸黑織好的一摞摞棉布里,有為大舅準(zhǔn)備的被里被面和床單;逢年過節(jié),她將做好的飯菜給大舅送去。
大舅愛吃漚黃菜,熱炒吃,涼拌吃,頓頓少不了黃菜,就是喝米湯都要就著酸黃菜。母親在世的時候,每年都漚黃菜。從入冬到立夏,進到灶間,漚黃菜的酸味就會撲鼻而來。黃菜漚好的時候,母親都會一盆給大舅送去。冬至的餃子,母親也用漚黃菜做,酸香爽口,滿滿一大碗,還有一盤炒黃菜,星星點點的肉末,紅紅的辣椒,大舅吃得滿臉油光。
“漚黃菜炒大肉,給個皇帝也不做(zou)。”大舅說。
母親去世后,家里再也沒有漚過黃菜了。
有一年冬天,大舅漚了黃菜,這應(yīng)該是他第一次漚黃菜,雖然品相色澤口感都不是很成功,但仍讓我們驚喜連連。那年的臘八粥,因著大舅的漚黃菜,仿佛寒冷不再,溫暖層層包圍。
我知道,這里面有母親的味道,有親情的味道。
三
漚黃菜好吃,漚黃菜的漿水也是一道極好的食材。漿水做面條,因其濃郁的漿酸味,被稱為“漿水面”“酸面”。水,晉南方言:fu,小村方言:fei。入鄉(xiāng)隨俗,小村人把漿水做成的飯叫水(fu)漿飯。同時又有另一種吃法,用麥麩發(fā)酵做漿水,成了名副其實的“麩漿飯”。
口口相傳,小村的水(fu)漿飯是有來頭的,如果要追溯,就得追溯到漢光武帝劉秀。相傳當(dāng)年劉秀為躲避追殺,日夜奔走,數(shù)日水米未進。一日深夜行至洛陽附近,見到一戶人家,便想討些飯食,可主人貧窮,只有幾把干面條和一些已經(jīng)放酸的白菜漿水。主人只好把面條、菜葉和雜豆下入酸漿水中煮熟,劉秀竟然覺得香氣撲鼻,吃得津津有味。后來劉秀當(dāng)了皇帝,雖有山珍海味,卻依然對當(dāng)年落難時吃的漿水面條念念不忘,以至于御宴中也出現(xiàn)了漿水面條。
周王的《救荒本草》里面也有記載,說是祖先從山西大槐樹移民下來,就一直吃類似于漿水飯的“糊涂面條”,而且用的就是酸黃菜。
低微的漚黃菜,原來也有著悠久的歷史背景。低微的漚黃菜里,包含著與生俱來的敦厚和實在,率真豪放,灑脫坦蕩,堅韌自強。這也是小村人最可貴的品質(zhì)。就像小村老輩人常說的———
天上下雪地下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親戚朋友拉一把,
酒還酒來茶還茶。
麩漿飯是小村人的叫法,麩漿的漿水與漚黃菜的漿水不同,它由麥麩和面酵融合而成,是地地道道與糧食有關(guān)的漿水,與水(fu)漿同音而意義有別。所以,稱之為“麩漿”貼切又恰當(dāng)。
麩漿飯從老家的漿水面而來?!稖乜h發(fā)布》曾介紹漿水面的具體做法———
將發(fā)酵后的綠豆粉漿倒入鍋內(nèi)加熱,并將煮熟的花生米和黃豆以及青菜倒入鍋內(nèi),并不時攪拌。這是為了防止分漿(即漿結(jié)成塊),漿鍋內(nèi)撒入少許面粉,還要不時攪拌。待漿水滾開后下入細面條,煮十分鐘后,再倒入青菜和鹽。面條下鍋后,要把握住火候,不能煮得時間過長,使面條濃爛。面條煮熟后,將飯鍋端開,然后在鐵勺內(nèi)倒入香油,放到火上。待油熱后,速將切好的蔥花、蒜瓣放入勺內(nèi)進行烹制,等大蒜呈金黃色時,迅速將鐵勺插入面條鍋內(nèi),只聽得“啦”一聲,香油、作料和面條,漿湯交融,頓時一陣香味從鍋內(nèi)飄出,一道別具風(fēng)味的美食漿水面條就做成了。
這一聲“啦”,頓時讓我口舌生津,想到了母親的麩漿飯。
吃麩漿飯大都在三伏天。三伏天里的麩漿是溫度催生的結(jié)果。天擦黑的時候,爐火封住了,打一鍋溫水,倒一碗麥麩,放一塊面酵,掰碎攪勻。一晚上的光景,水、酵、麥麩成功對接,友好融合,纏纏綿綿不分你我。發(fā)酵后的面香麥香合二為一,一層細密密的氣泡喜笑顏開,融合而成一種特別的味道。
母親做麩漿飯也很簡單,先和面,面里放鹽,以保證筋道;餳面的同時,黃豆或花生與漿水一起煮;豆子八成熟的光景,放入切好的瓜絲絲;然后搟面,咚咚咚,咚咚咚,面皮與搟面杖友好擁抱,激情而舞,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一張薄而圓的大面皮搟好了。將面皮一疊再疊三疊,隨著噔噔噔的刀聲有節(jié)奏地響起,一根根韭菜葉寬的面條脫穎而出,齊整整有序排列。這當(dāng)兒,漿水正濃豆已熟,面條入鍋正合適。
面條煮好了,將切好的蔥花和大蒜用熱油爆炒,炒出蔥香蒜香,倒入面條鍋里,只聽“哧啦”一聲,漿水的酸一下子就膨脹開來,熱熱烈烈擁抱了所有的面條,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拉拉扯扯中互相交融,一大鍋麩漿飯做好了,酸香裹著蔥香油香,瞬間飄滿了整個灶間。
柴火煤煙關(guān)不住,一縷“漿香”出墻頭!漿水的酸香熱熱烈烈地綿延到院子里,洋溢在空氣中。滿巷鄰居都在說:喲,吃麩漿飯了!
三伏天里的麩漿飯自有它的獨特之處,嫩生生的南瓜絲、黃津津的南瓜花、綠油油的紅薯葉都是它的最佳伴侶,與生俱來的色香味讓人不由得饞涎欲滴。
三伏天里的陽光焦熱難耐,勞碌的人們回到家里,端起一碗漿飯,未動筷子已滿口生津,味蕾上的誘惑,舌尖上的享受,真是酣暢淋漓,既消暑又解乏,讓人通體舒坦,神清氣爽。
母親做麩漿飯,總是一大鍋,一頓吃不完,下頓接著吃,有時候甚至能吃三頓。這都成了規(guī)律。打小,我不喜歡吃剩飯,寧愿喝涼水啃干饃也不吃剩飯。但是,母親的麩漿飯例外,上頓剩下的麩漿飯下頓熱熱繼續(xù)吃,越吃越覺得酸味綿長漿味濃。這時的漿飯里已不見湯水,面條濡爛沒有了筋,南瓜絲溻架沒有了形,蔥絲蒜片已經(jīng)身陷“囹圄”與糯爛的面條難分彼此。
麩漿飯,小火煮,時間越長越入味。難怪,小村人都說:麩漿飯熱三遍,給肉都不換。
最近聽說河南老家有了專門的“麩漿精”,粉狀,袋裝,用于做漿飯,簡單方便又衛(wèi)生。我沒有體驗過“麩漿精”的味道,但卻在心里為智慧的老家人點贊,但愿這類似快餐的佐料,在這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能再現(xiàn)原汁原味的麩漿飯,讓老家味道傳得更遠。
漚黃菜和麩漿飯淡出老百姓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都成了餐桌上的稀罕物。網(wǎng)上查漚黃菜,有圖有文上千條,而且介紹得高大上:天然綠色,適合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病人。另外,漿水里還含有一種特殊物質(zhì),能促進胃腸蠕動,幫助消化。現(xiàn)在看來,漚黃菜、麩漿飯不只是經(jīng)濟實惠方便,它還有一定的養(yǎng)生保健元素在其中。
近幾年,菜市上又出現(xiàn)漚黃菜,甚至有飯店將漿飯當(dāng)作招牌菜。懷舊也罷,追求素餐也好,倒也吸引不少人。我也曾歡歡喜喜去品嘗,卻吃不出兒時的味道。
回到小村,偶爾還能看到一些曾經(jīng)漚黃菜的甕,或完整,或殘缺,在田間地頭或廢棄的院里兀自橫臥著,任憑時光無情掃過。透過它們,我仿佛又看到了許多年前小村人漚黃菜的情形,仿佛又吃到了地地道道的漚黃菜和麩漿飯,那種特別的味道,回味無窮。
漚黃菜的人順其自然,吃漿飯的人安于清貧。漚黃菜,麩漿面,在時間的長河中都成了記憶,小村人,始終沒有忘記老家的味道。一盤漚黃菜,一碗麩漿飯,簡簡單單,映照出小村人的樸實、樂觀,將一個個平常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流光溢彩。
責(zé)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