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到那八棵白楊樹時，我心怦怦直跳，驚，喜。作為南方人，我最初在《白楊禮贊》里認(rèn)識了白楊樹，記憶特別深刻的是茅盾把它比作“偉丈夫”。我也時常聽到那首歌，“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根兒深，干兒壯，守望著北疆……”也許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也曾經(jīng)過白楊樹的身旁，但是我從來沒有刻意在生活中識別它。像現(xiàn)在這樣很直接很突然地見到白楊樹，心靈受到一種強(qiáng)烈的沖擊，更不曾有過。八棵樹列成一行，在我眼里一下子成為一列哨兵巋然屹立似的風(fēng)景。

那是幾年前的夏天，我把家搬到了新街口外大街23號院18號樓。這是座占地廣闊的軍隊大院，俗稱“小西天”。行李收拾妥當(dāng)，我就迫不及待地讓老劉帶我去逛大院———他早前在我面前夸贊了無數(shù)次這座大院。

18號樓前就是大院的小花園“和諧園”。和諧園雖然面積不大，卻姹紫嫣紅，各種花正在盛開，尤其是園區(qū)北面整整一排茂密的西府海棠，開得千嬌百媚，直叫人心花怒放。在花園轉(zhuǎn)了兩圈，又繞過大半個營區(qū)，然后來到食堂、招待所所在的那條道。瞬間，我被道旁14號樓前那一排高高的樹木吸引住了！寬闊的樹冠，灰白色的樹干，樹皮上有粗粗細(xì)細(xì)像人眼睛一樣的斑點(diǎn)，陽光下，青色的葉子閃著銀白色的光亮，有蟬鳴聲正從樹葉中傳出。最震撼我的，它那么高，那么壯，那么挺直，那么傲然！枝枝杈杈全都向上伸展，像是要去觸摸天上的白云，沒有旁逸斜出，沒有垂枝雜條，枝繁葉茂，生機(jī)勃勃！

老劉說，這是楊樹，白楊樹。

啊，這就是白楊樹，這就是“偉丈夫”！我一棵棵數(shù)將過去，一棵，兩棵，三棵……七棵，不，八棵！八棵白楊樹，我將頭仰成直角也望不到它的樹尖尖！

這樣的白楊樹，一定是因為它長在軍營里，才如此高碩，如此陽剛，如此威儀。

大院里還有一些楊樹，它們散落在院中各個角落、道旁，雖然沒能形成八棵白楊這樣的景觀，但棵棵高聳，樸質(zhì)雄壯。

之后，我只要下樓散步，就要去看那八棵白楊，在那樹下幾十米的步道上來來回回地走，反反復(fù)復(fù)地仰看它們，深深淺淺地思想一些與白楊與植物，甚至與大自然與生命的事情。

如此近距離的，我看到了白楊樹的四季。在秋天，秋風(fēng)中它樹葉嘩嘩，落葉蒼黃，唱響秋的頌歌；在冬天，寒風(fēng)里它樹身光裸，磨練意志，為來年積蓄能量；到了春天，它抽枝萌芽，花枝棕紅，和萬物一齊葳蕤生光；新的夏天來臨，它又開枝散葉，濃闊成林，為軍民營蔭造涼。生命成長，在樹身刻下一道光鮮的年輪印痕。美哉，壯哉！

機(jī)緣巧合，兩年后我住到了奧森公園北園附近，這里生態(tài)優(yōu)美，空氣清新，視野廣闊，比小西天更加宜居。奧森北園有一片占地闊綽的白楊樹，景色非常壯觀。可是，每當(dāng)我去北園散步，我眼里映入的卻仿佛是小西天的那八棵白楊樹。越是“相思”，越覺得那八棵白楊樹背后有非同尋常的故事，盡管理論上我已經(jīng)知道，白楊樹就是一種落葉喬木，一種很普通的樹。大路邊，田埂旁，有黃土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在北方的軍營里，白楊樹更是再平常不過的植物。

二

坐在大院東門邊一個看得見大院風(fēng)景的小店里，我就那八棵白楊樹采訪了老趙、老陳，老劉也在。

老趙、老陳和老劉是同事，但他們比老劉進(jìn)大院早一二十年，對大院非常了解。他們都是軍史專家，老趙儒雅，老陳睿智，老劉沉穩(wěn)，性情各異，但骨子里都是軍人豪情，在一起就仿佛是一道白楊風(fēng)景。他們二十多年來從事軍史研究，戰(zhàn)友情很是深厚。軍隊有關(guān)組織沿革方面一千多萬字的軍史書籍，就是經(jīng)過他們那個編研團(tuán)隊收集整理、采訪調(diào)研、編輯撰寫并組織出版而成。如今他們都退休了，但都退而不休，在繼續(xù)燃燒生命的激情。他們就是給軍隊修家譜的人。

這“小西天”既不是《西游記》中的地名小西天，也不是乾隆時期在北海建起的方亭式宮殿建筑群小西天，而是北京海淀區(qū)從新街口往北，積水潭與鐵獅子墳之間的街道泛稱。此地從前為曠地，也是亂墳地，因西北有廟，曰“小西天”。

采訪中，他們話語中時時流露出的以小西天為美、以軍隊為榮的情感令我動容。最有意思的是，他們說話的語氣，展現(xiàn)出了各自的性格特點(diǎn)。為了保持語言上的原汁原味，我且以實錄的方式進(jìn)行。

老趙慢條斯理地說：你要說大院里的楊樹，白楊樹啊，還真有故事呢。你看我們進(jìn)營門的這條道，叫銀杏大道，兩邊栽的是銀杏樹，這幾天黃葉了，正好看呢。可二十多年前，那是兩排楊樹啊，又高又大的白楊樹，五十年代栽下的。楊樹道里邊是綠籬是地柏樹。六七十年代也栽了不少楊樹，總共有好幾百棵哩。五十年代栽的楊樹現(xiàn)在就剩一棵了。

我大驚：??？原來都是楊樹？只剩一棵了？

老趙：是啊。如果那兩排楊樹沒被砍沒拔掉的話，現(xiàn)在比你說的那八棵楊樹還要高大。那八棵楊樹是七十年代栽的。

我：為什么要砍掉那又高又大的白楊樹？

老趙：為了種銀杏樹啊。我是八十年代進(jìn)這個院的，但七十年代曾來過幾次。在我記憶里，這個地區(qū)主要是楊樹，不光咱們院，這周圍的行道樹，綠化樹，都是楊樹。新外大街兩邊、北太平莊那條路、包括北土城那一片，路兩邊也都是楊樹啊。當(dāng)時北京城區(qū)最多的是兩種樹，一種是國槐，一種是楊樹。我們大院北邊，北師大南門那條道，也是一排楊樹、一排槐樹。

老劉：老百姓家里則種棗樹、柿子樹，大概寓意早生貴子，事事如意。

老趙：1999年，門口那兩排楊樹砍掉了，種上了銀杏。

我：五十年代栽的楊樹，長到1999年，40多年的樹，砍了多可惜??！

老趙：禍起飛絮。楊樹就是愛起飛絮啊。

老陳聽著老趙說話，好幾次都想插言，但又忍住了，這時終于按捺不住了：是這樣，我們這個大院的綠化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種楊樹；第二個階段，種銀杏樹；第三個階段是全院美化，建和諧園小花園。這三個階段與大院發(fā)展的歷史分不開。我是1977年底來大院的，到1999年，二十多年跟楊樹相伴，我看著它長高，它看著我長大。這個大院的房子是五十年代和人民大會堂同時期蓋起的。當(dāng)時這個院是給負(fù)責(zé)建設(shè)“北京十大建筑”的建筑公司用的。建十大建筑剩下來的下腳料去哪里了呢，主要都用到三個地方，旃壇寺是一處，地安門是一處，還有就是我們這個大院。人民大會堂建完了，建筑公司要撤走，這房子就給了軍隊。隨后軍隊好多機(jī)關(guān)單位就都到這里辦公。到九十年代，許多單位陸陸續(xù)續(xù)搬出去了，這里成了綜合營區(qū)。當(dāng)時這個院，地理位置比較荒僻，為什么叫小西天，小西天是另一個世界呀。最早住進(jìn)來的是一批校官。那房子質(zhì)量非常好，現(xiàn)在快七十年了還非常好。房子蓋好了，不能光有房，沒有樹，所以得修上道，栽上樹。栽樹首選就是楊樹。為什么種楊樹呢？楊樹是速生的，適應(yīng)性強(qiáng)，長得又快，很容易成景，今年栽上一棵小楊樹苗，春風(fēng)和煦鮮花盛開的時候，它三晃兩晃就長起來了，三年以后就是景觀了。楊樹一般用做板材，當(dāng)棟梁，上梁，蓋房子，也用來做包裝箱。楊樹遮蔭效果也比較好，實用，實惠。

老陳是他們?nèi)齻€中年紀(jì)最小的，說話像演講一樣，條理清晰，神采飛揚(yáng)。

老劉一邊點(diǎn)頭一邊概述式地補(bǔ)充道：楊樹不單單有實用價值，還有象征意義。就像有歌唱的，小白楊，它長我也長，同我一起守邊防。

老陳：對對，就是軍人有白楊樹的那種神韻。

老趙：你可以和我們大院的警衛(wèi)戰(zhàn)士在白楊樹下照個相哈。戰(zhàn)士挎著槍，英姿颯爽的，軍人氣質(zhì)跟那個白楊樹神韻更加吻合。

我的腦海里迅速幻化出我和警衛(wèi)戰(zhàn)士在白楊樹下合影的情景，非常有畫面感。我的第一感覺是白楊樹在軍營里長得更快，大概就是象征意義更能反映白楊樹的本質(zhì)。

老陳：楊樹也很好看。春暖花開的時候，特別是三四月份，楊樹開始吊楊樹花，兩排楊樹全吊著楊樹花兒，飄飄蕩蕩的，非常有意境。花開完落了以后，開始發(fā)葉芽，芽一出，開始飛毛。

老趙：楊樹花就是一束一束，一串一串的那種，像毛毛蟲，像小尾巴似的。

老陳：楊樹葉子剛長出來的時候很鮮亮，大風(fēng)一刮，這迎面一看，嘩啦嘩啦嘩啦，銀光閃閃，感覺心曠神怡。春天了呀，心情都不一樣。八幾年有個外國首腦來中國訪問，正好是楊樹開始飛花。去八達(dá)嶺長城的車隊從我們大院門前經(jīng)過，滿大街飄的全都是楊樹花絮，像下雪似的，飄飄灑灑，在我們看來，正好是一景呢！那時候樹種品種比較單一，沒有人意識到楊花有什么不好，反倒覺得這個挺好看的。小孩兒還追著楊絮跑，伸手去胡擼它，讓人感到一種童趣。

老趙說：天下飛絮一樣好看呢。陜西有一景，叫做壩柳飛絮，漫天飛雪似的，和北京的楊花飛絮是一樣的漂亮。

老陳：楊樹從開花，吐蕊，一直到葉子伸展，到夏天遮蔭擋雨，都很美。到了秋天，只要風(fēng)一過，葉子嘩啦嘩啦嘩啦，落得滿地都是，人走在上面沙沙的響，很動聽。葉子落完了，到12月中旬，下場雪，正好將葉子半遮半蓋上了，那景致非常有詩意。

我：既然這么美，那后來為什么要砍掉？

老陳：正當(dāng)大家對這個楊樹感覺到很情長的時候，中國要加入世貿(mào)，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要求高了許多，北京倡導(dǎo)大規(guī)模換樹，美化環(huán)境，要樹木多樣化，大家才開始認(rèn)識到這個楊花不環(huán)保。于是大院綠化進(jìn)入第二個階段，栽銀杏樹。換栽銀杏樹，大家一點(diǎn)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那時我們辦公已搬到旃壇寺，有一天大家從旃壇寺坐班車回來，下車一看，白楊樹全給砍了，都驚呆了。大家都是看著楊樹長大的，以前兩排楊樹栽得比較密，高高的，很威武，現(xiàn)在一下子都變成殘枝斷干，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感情上實在接受不了。哎，這是什么人干的？這么多樹給砍了太可惜了！這不是敗家子嗎？氣氛很緊張。大概過了不到一個月吧，二三月份，這些個樹坑里，栽上小胳膊粗的銀杏樹，直徑大概也就十公分大小，三四米高，也沒有葉子，和原來的楊樹反差太大，大家心理落差更大了。

我：我看院子里白楊樹還有不少，包括那八棵白楊樹，是不是那時有意識保留下來的？

老陳連連擺手：哪里！當(dāng)時主要是反對的聲音太大，僵住了。于是，伐掉的就伐掉了，沒伐沒挖的就不再動了。但不久，超市門口那棵楊樹，一個枝子突然斷了，掉下來，造成差點(diǎn)砸到人的險象，于是又有人提出來要把楊樹都挖掉，并動手砍那棵楊樹的枝子?？扇藗儾辉敢猓绕涫抢贤?，都圍到樹下，死活不讓砍不讓挖。幾番理論，幾番爭吵，最后沒有再砍楊樹，只把枝頭削一削了事。

老趙：那棵楊樹可以說是死里逃生啊?，F(xiàn)在它是唯一幸存的五十年代栽的白楊樹。現(xiàn)在院里的楊樹都是那時候幸存下來的，總共不到五十棵，大都是七十年代栽的，你說的那八棵，我來的時候只有碗口粗哩。

老陳：二十多年過去，當(dāng)初小胳膊粗的小銀杏樹，現(xiàn)在長得也像水桶那么粗了，也是枝繁葉茂，碩果累累，景色宜人。每到深秋，樹葉變黃，滿樹的金葉，男女老少紛紛來到樹下拍照，別有一番景致。這期間大家了解到楊樹飛絮不環(huán)保了，才覺得當(dāng)初換銀杏樹沒錯。銀杏栽上后，緊接著就是第三個階段，整個大院的綠化，開始種花呀草的。

老趙：種植有百十來種植物啊。和諧園就是2003年起建，2007年以后慢慢完善起來的。園里那個小池塘，那些假山，花了不少功夫和心血?！昂椭C園”那三個字，還是著名書法家李鐸題寫的，那個刻字的大石頭還是泰山石呢?，F(xiàn)在園子里邊有銀杏，桃樹，杏樹，柏樹，松樹，還有石榴樹，連櫻花樹都有了。特別是那一排西府海棠，每到春天花開了，多漂亮啊，花是白的粉的，旁邊有什么紫薇、木槿呀好多種，真的美，真的是一個百花園了。

老陳：大院里的樹大概分幾種，一種是常青樹，像萬年青、松樹。一種是落葉喬木，像梧桐樹、黃楊樹。還有一種就是觀賞類的，像玉蘭、海棠、柿子。

老趙：光是玉蘭樹就有好幾個品種呢，一種是紅的，一種是紫的，一種是粉紅的，還有一種是白白的呢。近年又還有一種嫁接的，白里透紅的那種。柿子樹品種也多了，有燈籠柿，有磨盤柿。有一次老劉我們在花園碰見，手里都拿著柿子。因為正好趕上摘柿子，這么大的磨盤柿啊，我們隨便摘。

老陳：隨便摘隨便吃。那柿子是原生態(tài)的，摘下來就能吃，甜甜的，我們摘下來就咔哧咔哧地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感。

老趙：觀賞樹還有垂榆。垂榆是榆樹的一種，就是曲里拐彎的那種，從新疆引進(jìn)的，到目前來說并不是很多。還有一種龍爪，一種紅桑，也都長得曲里拐彎的，很特別。

我：長得最高的還是白楊樹吧。這大院里的白楊樹，陪伴你們幾十年了，你們一定感觸很深吧？

老陳的臉上泛起自豪的光：我們確確實實對楊樹太熟了，太有感情，也太有感悟。從小樹苗茁壯成長，到老楊樹渾身樹皮，道道裂痕，它是任憑風(fēng)刀雪劍摧殘，不畏寒暑，有風(fēng)骨，這都是它的特點(diǎn)。像老趙這樣頭發(fā)蒼白了的老軍人，奮斗了一生，編撰了那么多書籍，為后來的研究者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多像棵老楊樹。為什么以前那么多白楊樹，和中國人民對白楊樹有感情、太喜歡也有關(guān)系，從這個意義上講，白楊樹是種在人民心中的樹。

老趙笑瞇了眼：這么說，那我們都是白楊樹。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小西天打造得很漂亮，跟幾代軍人的付出分不開。這個小區(qū)的園林建設(shè)，前后花了很多年。全軍第一次評選綠化先進(jìn)單位的時候，我們這個院就是全軍的營院綠化單位，當(dāng)時還拍了專題片，解說還是中央電視臺著名播音員邢質(zhì)斌呢。

老劉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軍人確實都活成了白楊樹。人的生命才多少年，而大樹能活一百年上千年。軍人就是有白楊樹的那種精氣神，隨便往哪里一站，就能讓人感覺到不一樣。

老趙：我們大院可以說是個寶地啊，很多人都長成了白楊樹一樣，讓軍隊形象發(fā)揚(yáng)光大。很多軍隊高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在這里辦過公，很多將官是從這里起步的。很多名人就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像中央臺少兒頻道的節(jié)目主持人鞠萍，歌手蘇小明，電影演員沈雪、李虎，還有原來演總理的黃凱。黃凱是總政話劇團(tuán)的臺柱子，在《開國大典》中飾演總理令人印象深刻。

老陳：現(xiàn)在在小西天生活的有好幾千人。很多在這里工作生活過的人，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很深的感情。前不久我寫了首打油小詩《小西天》，發(fā)在我的公眾號里，下面竟跟了3000多條留言，都是對我們大院滿滿的熱愛和懷念。

老陳扒拉著手機(jī)給我們看。他的詩這樣寫道：“緊靠杏壇鄰二環(huán)，古來名叫小西天。院中置景和諧園，四季有花空氣鮮。生活娛樂設(shè)施全，幸福指數(shù)更無前?！贝_實是打油詩，詩后面配了二十多張大院的四季風(fēng)光圖片。

留言①：離開小西天22年了。懷念在小西天度過的12年軍旅生涯。我的青春獻(xiàn)給了這片土地，從童年到結(jié)婚生子，一生難忘。

留言②：小西天大院，我心靈的故鄉(xiāng)！當(dāng)年我在大門口站崗，兩排楊樹非常美！很想念軍旅生涯，想念大院自然古樸的氣息。

留言③：看到部隊大院的風(fēng)景，又讓我回憶起三十年前，我探親假時去住過。早上嘹亮的起床號把戰(zhàn)士們叫醒，老公起床跑步，中午也在操場上摸爬滾打，訓(xùn)練的場景令人難以忘懷。做為一名軍嫂，我感到無上榮光?，F(xiàn)在老公雖然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但他的部隊習(xí)慣和軍人作風(fēng)依然沒變。是軍人讓我真正感受到大院之美。

留言④：這是我的家，我從小到大有太多難忘的回憶都在這里。我們這一代大院人，成長的每一段路程都跟這里緊密相連，同時我們也見證了這里的每一個改變。愿小西天永遠(yuǎn)美好下去……

還有一位大院外的讀者留言說：我是生在小西天。小時候，我們院外的小朋友不走小西天部隊正門，我們翻墻進(jìn)去，看操場上的露天電影，每人拿個小板凳，哈哈哈，看完再翻墻回家。那個時候的我們可開心了！

……

看著那刷不完屏的留言，我心里充滿了感慨。從八棵白楊樹到銀杏樹再到和諧園，一代又一代大院人，他們的青春和愛，他們的歡樂與汗水，也都是美化大院的精神植被啊。

老趙：我們見證了大院綠化的變遷，但具體情況可能老史更清楚。

老陳：對對。老史調(diào)到這里，第一個活就是栽銀杏樹。他后來還在語錄牌后面搞了塊萬里長城墻。

老史？記者出身的我，刨根問底的勁兒一下子又提了起來。

是夜，老劉陪著我在大院里轉(zhuǎn)了一圈，特意去看了超市門口五十年代栽的幸存下來的那棵白楊樹。以前，也許因為它周圍總是停滿了車子的緣故，我沒太注意它。它樹身粗壯得我和老劉兩人合抱也沒能把它抱住。樹身兩米高處，有好幾個碗口粗的疤痕，我想它們一定是當(dāng)年被砍了枝杈后留下的傷疤，如果只是年輪的標(biāo)志，不會如此密集地出現(xiàn)在同一樹段。就從這些疤痕起，楊樹分成兩個巨大的枝子，然后像雙子座一樣齊齊向上生長，高高聳立，高過了六層樓。燈光下，它的葉子遍染了一身褐黃的光，散發(fā)出一種久經(jīng)滄桑的味道。

在這棵白楊樹的斜對面，就是“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語錄碑。它已經(jīng)被裝飾一新，周圍襯了紅底，下邊鮮花簇?fù)?，非常有氣勢，有氣魄，有氣場，有審美價值。背面那個“江山如此多嬌”墻，整面墻就是萬里長城瓷磚壁畫，豪邁大氣，與軍營、軍人、軍隊的氣質(zhì)非常契合。

我還特意去看了那八棵白楊樹。我在樹下駐足仰看它們的時候，恰好一陣風(fēng)吹來，半枯半黃的樹葉嘩啦嘩啦地響起，奏樂一般，仿佛在歡迎我的到來。植物是有靈性的生命，我對這八棵白楊樹超乎尋常的關(guān)注，它們一定感知到了。

走出東門，我回頭凝望銀杏大道，耳畔忽忽然響起《詩經(jīng)·陳風(fēng)·東門之楊》的詩句來：“東門之楊，其葉。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枰詾槠?，明星煌煌?！边@首描寫男女青年約會而久候不至的情詩，全詩僅八句，短小精練，意象優(yōu)美。而最令我動容的是“其葉”“其葉肺肺”兩句———東門外白楊樹枝繁葉茂，風(fēng)吹樹葉沙沙作響的夏夜美景。眼下深秋已近，銀杏樹葉金黃未至，但風(fēng)吹樹葉亦然沙沙作響，這小西天東門內(nèi)的美景豈輸上古夏日之夜？若是那五十年代栽下的兩排白楊樹依舊在，現(xiàn)在得有30米高了吧，那又將是何其壯麗的風(fēng)景，何其熱烈的音律呢？

三

隔日，老史接受了我的電話采訪。他正在外地度假，一聽是要談大院綠化，隔著千山萬水，立即激動地說好啊好啊。

老史是1997年從駐地到的小西天，主管營房綠化，首先對小西天的樹種進(jìn)行升級換代。

老史打開了話匣子：升級換代換什么？把楊樹換成銀杏樹。楊樹那個飛絮飛得滿天滿地都是，對人的呼吸不好，夏天葉子堆在一起，很容易起火，不安全。銀杏樹生長雖然慢一些，但銀杏樹作為綠化樹、景觀樹的檔次、品味比楊樹要高，美化效果好。

我?guī)ш牭脚R沂去拉銀杏樹苗。臨沂不是銀杏之鄉(xiāng)嘛，那樹苗我們是一棵一棵挑的。拉回來栽上，路南三十六棵，路北三十四棵，正好七十棵。都是四米的間距，四米一棵，四米一棵。栽樹開始不可能百分百成活，怎么辦，我們就像就看小孩兒一樣，每天去剝那樹皮，看成活沒有，有沒有綠，發(fā)芽了沒有，實在不行了，我們就要更換。這更換得到處去找樹、挖樹。樹的個頭大小，高矮粗細(xì)得跟咱們的樹相匹配，還得是一個年代的，真是非常不容易。那兩排銀杏樹，我們前后補(bǔ)了三四次，三四年后兩邊的樹才補(bǔ)整齊，才成型成景。到現(xiàn)在，哪棵樹是后補(bǔ)的，哪棵樹是從哪里來的，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比如說咱們營門進(jìn)來，大道兩邊的第一棵樹，就是我們聽說昌平有樹，跑到昌平去找、去挖，然后拉回來的。那兩棵樹非常整齊，長得標(biāo)桿溜直，好像就是那兩排銀杏樹的排頭兵。

現(xiàn)在大院的銀杏成了一景。特別是深秋，銀杏葉落地特別美，金黃色的，就像金光大道一樣。那些年我們不讓掃落葉，而是讓樹葉就鋪在地上，欣賞一段時間后再清理它。銀杏樹旁邊的樹墻子用的是冬青，往里邊栽了一些灌木花木，紫薇啦，月季，一層一層很有層次感，保證每個季節(jié)都有花開。

我：當(dāng)初圍繞換栽銀杏樹，是不是發(fā)生了一些沖突？

老史越發(fā)激動：可不是！當(dāng)年小西天進(jìn)營時，五十年代進(jìn)來的老同志，白手起家，親手栽了楊樹的，看著小白楊長成參天大樹，怎么會舍得讓你把樹砍了呢，氣憤，反對，抗議。一個是堅決不讓砍，再一個就是反映到北京市。結(jié)果電視臺記者都來了好幾次。因為北京市有規(guī)定，伐三棵樹以上要報到北京市園林局。只是那時我們相對的自主，而且北京市已經(jīng)在大力更換樹種，我們換樹升級也是響應(yīng)號召。阻力本來就很大，現(xiàn)在經(jīng)北京市協(xié)調(diào)，我們就停止了砍楊樹，所以最后留下了幾十棵。我們后來都非常理解那些老同志，都是有感情，有情結(jié)，有情懷在里面??！我們栽的銀杏樹，就是進(jìn)營那兩排共七十棵樹，我每天從大院出來進(jìn)去，對它有特殊的感情，如果這時要把它砍掉的話，哪怕砍一棵，我肯定會心疼。去年春天，大院要在銀杏大道裝一個交通電子屏幕。我當(dāng)時不知道，經(jīng)過那里時，看到他們正在一棵樹下忙碌，還帶著鋸，以為他們要把那個樹鋸了。哎呀！我上去就急眼了，跟他們?nèi)氯?，這么好的樹為什么把它砍掉呢？你這電子屏幕，可以放在別的地方。我這樹長起來不容易，你要砍掉，樹不就完了嗎？后來我才明白，他們只是把一個枝子給去掉，把那個電子屏裝在那棵樹上。你看，你親手規(guī)劃、設(shè)計、施工，親手栽的樹，是不是有一種情懷在里面？

我：就是?？硺洌o(hù)樹，都是常情，都是為了大院的美。

老史：為了美化大院，后來又建起了和諧園。和諧園綠化是響應(yīng)“綠色奧運(yùn)”的號召，搞生態(tài)園林、景觀園林，是找人設(shè)計的，我參與了，具體的工作是年輕人干的。原先那是一塊空地。和諧園注重的是植物的多元化，你應(yīng)該都看到了，很豐富。建和諧園時我們把辦公區(qū)綠化也改善了。那里以前是籃球場，開放式的，比較亂，后來重新規(guī)劃，變成兩個小花園，一邊叫芍藥園，一邊叫月季園。路兩邊就是迎春花。迎春花是春天最早開的花，三四月份你去看，黃燦燦的，就像金黃色河流似的，非常漂亮，整個辦公區(qū)，整個大院都跟著生動明亮了。

其實綠化美化就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東西，就是一種儀式感。你看我們一進(jìn)院，有很雄偉的大門，有一個漂亮的大院，有姿形優(yōu)美的銀杏樹，你在這院里住，就很有一種自豪感。如果你這里雜草叢生，雜亂無章，破破爛爛的，人一走進(jìn)去，這什么呀，心情都不一樣。但綠化要有品質(zhì)，有品位，有美感，是否能夠美下去，后期管理很重要，需要對植物進(jìn)行精心的修剪、維護(hù)、打理。

我：是的。十四號樓前那八棵白楊樹，我就經(jīng)常看到有人在那里打理，樹下的灌木呀，花卉呀，特別有層次。尤其那個貼地的花兒，每個季節(jié)好像都要換不同的品種?？傊畼涞紫率冀K保持有伴生的花卉植物。

老史：種樹就像養(yǎng)孩子嘛。一個小孩兒，一個少年，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每個時期，都需要大人不停地對他調(diào)教，呵護(hù)，如果你不加正確引導(dǎo)，單純地任他自由自在地去長，他不會成材的。對待植物，跟對人的成長特別相似。什么時候剪枝，什么時候施肥，什么時候澆水，都有規(guī)律。你比如說現(xiàn)在馬上到冬天了，馬上要封凍了，你得把樹木灌足水。為什么要灌足水呢？因為冬天澆水很困難，一澆水就凍上了。現(xiàn)在就吃足了，它就可以安然地冬眠了。

老史的這個比喻非常人性化，也更讓我理解了當(dāng)時要砍白楊樹時的緊張氣氛。自己栽種的樹，真的就像誕下孩子似的。你越是看重他，你越是呵護(hù)他，就越不能容忍他人傷害。

八棵白楊樹引出小西天大院一部綠化史、美化史，我喜欲狂。

此刻，我還想聽老史講他親手建起的萬里長城壁畫墻的故事。

老史：說起那個語錄碑，是50年代建的，很有歷史厚重感。它在軍隊和北京市都注冊了，掛了號的，已經(jīng)算文物了，不能動，也不是誰想動就能動得了的。

經(jīng)過多年的建設(shè)，我們的和諧園成了生態(tài)園、景觀園，也有了服務(wù)功能，但還應(yīng)該有科技、有文化含量才好。這個影壁墻，萬里長城瓷磚畫，可以說使和諧園的文化內(nèi)涵大大地提升和豐富了。

為建這面壁畫墻，我們?nèi)チ巳俗筒├纱u。淄博盛產(chǎn)這種瓷磚。然后根據(jù)設(shè)計圖紙，用瓷磚一塊一塊拼出來萬里長城圖。原先那個墻旁邊是一個垃圾站，很煞風(fēng)景。我們把垃圾清理了，把垃圾站搬走，將地面裝修成一個小廣場?，F(xiàn)在萬里長城圖也成為一景了。平時很多大人、小孩就在那小廣場上玩耍、活動。大院的服務(wù)人員、軍人復(fù)員轉(zhuǎn)業(yè)，還有些老同志，都喜歡到那兒去照紀(jì)念照?，F(xiàn)在連出操列隊也在那里了。去年，大院警衛(wèi)連官兵，就以那個語錄碑、萬里長城墻為中心，在那兒取景，錄像，制作視頻。視頻上傳后，我看有很多鏡頭，畫面都很美。小伙子們那種軍姿，在兩邊的綠化襯托下，再穿插超市門口那棵楊樹、和諧園風(fēng)景，既有軍營特有的威武之氣，又有現(xiàn)代園林的繁花似錦?，F(xiàn)在每當(dāng)走到這個萬里長城圖前，我就有一種自豪感。

大院里的燈飾工程也是我們那時打的底子，當(dāng)時去了很多地方取經(jīng)，動了很多腦筋。除了將大院里各個路燈設(shè)計得很現(xiàn)代外，銀杏大道那個燈光呀，飛架在兩排銀杏樹上，像掛著穗花、穗帶的天橋似的；和諧園里面，那樹冠最寬最闊的一棵大樹，我們將它設(shè)計成禮花樹。每逢重大節(jié)慶的時候，大院開啟亮燈儀式，銀杏大道都是燈，都是景，疑似銀河落九天，特別有氣氛，很輝煌，大家都管它叫“小長安街”呢。加上東門也被裝飾得金碧輝煌，常常引得行人駐足觀看。而和諧園那棵禮花樹上都是花燈將整個園子都閃爍得像仙境似的。

老史描繪的仙境，我見到過。豈止是和諧園，是整個小西天哩！

四

我著手整理采訪筆記時，一場突然的降溫帶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第二天，我顧不得寒冷，急急趕往小西天。我要去看那八棵白楊樹，看它們披上銀裝的模樣。

八棵白楊樹上卻沒有像松樹一樣掛滿雪花，只是在粗壯的樹杈處有小團(tuán)小團(tuán)潔白的積雪，像是給巍然的白楊樹做一下頑皮的點(diǎn)綴。有的葉子已經(jīng)落掉了，有的仍然在樹上簌簌地響著，有的葉子剛被冷風(fēng)刮落，正在隨風(fēng)飄，飄來飄去。雪地上，白楊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插落在積雪中，狀若直立?？梢韵胍?，它們是怎樣被昨夜的風(fēng)狠狠摔打，像是一頭栽了下來，小小的葉柄竟深深插進(jìn)雪里，然后立即被封凍住。它們還來不及黃，生命卻凋蔽、墜落，即將消亡。我或許應(yīng)該傷感，但是，我卻感到它正奇氣四溢，因為落葉是為了來年的新生，那是作為樹的榮耀。

孩子們不諳冬的殘酷，高興壞了，花花綠綠的，紅紅藍(lán)藍(lán)的，在雪地里追逐飄飛的樹葉，嬉戲打鬧，歡聲笑語。雪仗消停后，他們又拿起小鏟子鏟雪，堆各種各樣的雪人，他們盡情釋放著自己的想象力，堆出奇形怪狀的形象來。

但其實，落葉和雪的價值，可能正在潛入孩子們的潛意識。他們會漸漸懂得，經(jīng)過嚴(yán)冬的考驗，才顯出白楊樹生命的偉大。冬去春來，草長花開之時，白楊樹的綠葉又將銀光閃閃，更茂盛更壯美。

看著這些軍營里的孩子，我忽然覺得，他們就是一棵棵白楊樹幼苗。而老劉、老趙、老陳、老史，以他們?yōu)榇淼能娛穼＜覀?、營區(qū)建設(shè)者，在熱火朝天的軍營里，甘于寂寞，默默奉獻(xiàn)，不正是那卓然挺立扮美一片天地的白楊樹？這大院里的軍人，所有的軍人，包括軍嫂，也包括我自己，所有為這個國家的繁榮富強(qiáng)、文明進(jìn)步付出勞動的人，就是一棵棵堅毅的白楊樹。是的，我們都是白楊樹，都是“偉丈夫”。我們在堅實的大地上，吸收自由的空氣，生根、抽芽，向上生長，直至撐起一片天空！

白楊樹之所以根植在人民心中，就是它擁有軍人這樣的風(fēng)骨！

很快節(jié)日又要來了，小西天又將張燈結(jié)彩。雄偉的軍營東門、被昵稱作“小長安街”的銀杏大道、已成為文物的語錄碑、匠心獨(dú)具的萬里長城壁畫，和那棵年歲最長的白楊樹，以及和諧園里的禮花樹，將把小西天裝扮得美如仙境。而我那心心念念的八棵白楊，將在輝煌的夜色中，影影綽綽，高聳入天，睜大它那一只只早已洞察了小西天世事變遷的眼睛，護(hù)衛(wèi)節(jié)日的燈光織錦，護(hù)衛(wèi)人們的歡騰幸福。正因為有它們，有像白楊樹一樣的軍人護(hù)衛(wèi)，美麗高雅的景象才得繁榮，才得長存。

責(zé)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