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傳統(tǒng)的當代轉(zhuǎn)向，這是一個極為宏大的命題，但并不是說大問題就不能談，關(guān)鍵還在于怎么談，最后想要達成什么樣的形態(tài)和結(jié)論。當然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新題了，重要之處在于，如果將之置于文學(xué)寫作的視閾里，特別是在具體的修辭形態(tài)和敘事倫理的呈現(xiàn)上，如何通過作品推進這樣的思考。于是，我在這里試圖通過小說家李浩的長篇新作《灶王傳奇》，對此一問題進行細讀式的考究，從其中具體而微的人物塑造與主體生成、寫作構(gòu)思與敘事理性、意義生新與價值展露等層面，探詢小說如何以傳統(tǒng)題材、形象以及歷史化的人間和世界，對文化傳統(tǒng)及其當代性意義進行解題。

一

原來以為《灶王傳奇》是李浩的玩票之作，是打算完全走市場化的通俗文學(xué)作品，直到后來細細讀下來，才發(fā)現(xiàn)李浩的認真和他的雄心。在我看來，《灶王傳奇》是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既傳奇又現(xiàn)實、既通俗又雅正的一部長篇小說，不容易寫，也不容易讀。這是一個很具有迷惑性的作品，容易將人引入迷宮和歧義，實乃一部純粹的虛構(gòu)作品，因此意味著作者的匠心所在，也就是其中滲透著深層的敘事理性，這與李浩一直以來的敘事風格是一脈相通的，而且也與他理論趣味多有關(guān)聯(lián)。如果說《灶王傳奇》不是一部傳統(tǒng)小說，更非通俗文學(xué)，應(yīng)該大致不差，李浩在這個作品里實際上是將傳統(tǒng)題材注入現(xiàn)代敘事里面，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注重形式修辭、語言結(jié)構(gòu)和敘事理性的現(xiàn)代小說。

在《灶王傳奇》里，灶王是一個共同體，在田家的就成了田家灶王，在做皮革生意的人家就變成了皮革灶王，他們在成為灶王之前各有各的個人歷史，代表著不同的倫理面相，他們的價值判斷和身份立場也有所不同，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所構(gòu)成的人物譜系，實際上在小說里形成了一種異質(zhì)性的空間，與人世間的場域相對而為平行而時有交叉的世界。這樣的世界通過灶王的獨特視閾、理性判斷以及言行實踐最終得以聯(lián)結(jié)。

小說在書寫灶王時，用的是第一人稱“我”進行敘事，糅以人稱的多重變換，也就是說一般的以特定主體命名及以此為中心的傳奇故事，往往用的是第三人稱敘事，這樣就能達成一個客觀的全知全能的效果，以全盤把握傳主和主體的總體情況，李浩的這部小說以第一人稱為主加以自我設(shè)限，就有別于一般意義上的對既有人物/事物的全面掌控，而將視點和認知交予敘事主體自身。也就是小說得以從灶王們的自身境況出發(fā)，而不是從已知的與知識性的，包括我們所熟知和常見的信息出發(fā)———這些我們通過簡單的搜索引擎就能輕易了解———如此便得以重塑一種新的關(guān)于“灶王”的形象，或者說凝聚任何一種新的人物形象/群像。

在這種情況下，作者的敘事理性必須一定程度上讓位于敘事主體本身的視閾。也就是說李浩的這部小說，它的敘事理性是一種限定性的或說限制性的理性，再深入一點說，《灶王傳奇》事實上存在著兩種理性：一種是灶王及其群體的理性，因為他們必須遵循神職序列的規(guī)則和秩序，同時對人世的好與壞以及其中的善惡進行價值評斷，并且依照特定的程序進行秉筆直書；另一種是作者的修辭結(jié)構(gòu)和總體掌握的理性，包括其對灶王形象、功能進行改寫，以及根據(jù)自身寫作意圖，對不同的神仙譜系進行必要調(diào)整，等等。當然，這兩種理性是問題的一體兩面。而其自身內(nèi)部又存在著內(nèi)在的對峙乃至分裂。

小說里，盡管對于世間之事無能為力，盡管自知“無力”與卑微，“我是灶王，沒什么法力，但人世間的火焰并不能真正地燒到我，我只是能感受到它的熾熱、嗆人的氣味和輕微的灼痛———‘快點，快跑！’我沖著譚豆腐他們睡的里屋喊，但濃煙和翻滾著的火焰把我隔開了?！臁液暗寐曀涣撸诼曀涣叩乃查g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喊聲人世間的人們根本聽不見?！钡鳛樵钔醯摹拔摇边€是執(zhí)意冒著破壞城隍規(guī)矩的危險，懷著悲憫帶上小冠，后者的父母在火災(zāi)中罹難，而小冠還存有余溫，并且在偶然的機會救下了龍王，得以見到魏判官，最后得到應(yīng)承投胎成為王家三少爺，并且特別關(guān)照沒抹去他前世的記憶。這是敘事主體的顯在理性及其對既定秩序的有意瓦解，也可謂一種“無用”之“用”，乃對于特殊理性的打破及其重構(gòu)的過程。

另一種則是寫作者的理性，我們會發(fā)現(xiàn)，《灶王傳奇》這部小說更多寫的是神界，但其中的內(nèi)核，卻是照著人世的狀貌來寫，灶王是否能夠干預(yù)人世間，在何種情況以及何種程度上能夠干預(yù)，作者的理性是搖擺的。灶王如果破壞了既定的神仙/人間的秩序，是否會遭遇懲罰，更重要的，仙界與世間各自的內(nèi)在矛盾，以及彼此之間難以調(diào)和的深層問題，似乎還沒有完全得到更高層級的敘事理性的燭照。

二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就是《灶王傳奇》這部小說，實為一種大智若愚的寫法，也許李浩深知“難易相成”的道理，越是簡單的廣為流傳的題材，越是通俗的家喻戶曉的形象，事實上越難寫。小說是要寫成一則寓言嗎？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討論。因為小說里面的敘事并不追求完全的整一性和純?nèi)坏奶摌?gòu)性，而是在小說中不斷停頓、凝滯、解構(gòu)，不斷提醒我們這是一種敘事行為。敘述的過程不停被打斷，構(gòu)成敘述的主體性。不斷透露，敘述是一種行為，敘述內(nèi)部存在著一種主體，這是構(gòu)成小說的所謂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志。也就是說，《灶王傳奇》打破傳統(tǒng)的、民間的和底層的敘述，而充滿種種判斷、辨析和思考，無疑，《灶王傳奇》代表著當代中國文學(xué)中非常難能可貴的智性敘事或說理性化敘事的一脈。

細細分疏會發(fā)現(xiàn)，《灶王傳奇》實際上存在著四個世界：平民的生活世界，明朝的現(xiàn)實歷史，普通底層的神仙序列，以玉皇大帝、龍王、魏判官等為代表的中上層仙界。前兩者是人世，后二者是仙界。這四個世界相互之間是貫通的，各自代表著不同的職能。

與一般意義上的小說不同，李浩的《灶王傳奇》并不是任由人物的性格與交往的發(fā)展而推動情節(jié)，而是事先設(shè)置特定的結(jié)構(gòu)形象和價值倫理，小說里以此摻雜著理性的意味。在這里還需要特別提到李浩式的長短句，靈動中又充滿著氣勢，這也是李浩一貫的語言風格。《灶王傳奇》里邊，多是截然收束的短句，同時夾雜了不少長句，難能可貴的是，其中的長句也毫不拖沓而顯得干脆利落，而正是句子本身包孕的意味和能量，使得小說實現(xiàn)了以虛存實，在似有還無之間，無中生有里面，涵納并發(fā)揮灶王們所謂的“無用之用”。然而小說卻將有用與無用的絕然界限解構(gòu)了，特別是其中注入了“虛無”，小說也由傳統(tǒng)的敘事轉(zhuǎn)入現(xiàn)代意義的建構(gòu)。

從灶王的身份和職能來看，最重要的是通過好罐、壞罐形成價值判斷，因而也使小說充溢著顯明而簡要的道德準繩與倫理認定。在這個過程中，敘事者的意圖非常明晰，他并不在意對人性或神性的復(fù)雜性作出辨析，而是不惜接續(xù)傳統(tǒng)小說懲善揚惡的功能，甚至不惜在二元分化的認知意義上展開敘事。這樣的一個好處在于，能夠?qū)⑿≌f的重心從簡單的情節(jié)和價值中，轉(zhuǎn)移至敘事和語言本身。

小說的敘事隱現(xiàn)著卡夫卡、卡爾維諾，包括《西游記》《紅樓夢》等經(jīng)典的影子，如《紅樓夢》第五回即將十二金釵的各色人物及故事結(jié)局和盤托出，這就最大限度地拒絕懸念的產(chǎn)生，特別是其中對人物進行理性的品評，似乎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將價值和意義定于一體?！对钔鮽髌妗吠瑯佑幸獯鄹牧嗣耖g傳說和人物形象的序列，破壞既有的真實性，以此引入自身的倫理與理性。

三

除了灶王“我”以及整個灶王群體，小說描寫的最主要的人物是小冠，他在灶王幫助下投胎做了王家三少爺，卻成了紈绔弟子甚至草菅人命的狂徒。當然在他的身上，小說展開了人世間的必要曲折，特別是他被判予保存前世的意義，對其而言也許喜憂參半。他無法擺脫前世的攪擾，更難以掌控現(xiàn)世的身份和位置，因而在左右搖擺里不斷裂變，好在最后沒有沉淪。盡管最后命歸黃泉，但他轉(zhuǎn)變了紈绔子弟習性，為了拯救饑民，卻被他們刀棍致死。因此可以說，無論是作為王鳩盈還是小冠，他完成了自身的分化與重建，也通過這樣的復(fù)雜性，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灶王之好罐與壞罐的截然分化。這是新的理性的參與，彌合既有的經(jīng)驗判斷，也重新塑造新的可能意義。

小說中，灶王記事簿代表著小說以仙界的價值形態(tài)判定人間行止的重要依據(jù)，一冊冊、一本本來自各地的記事簿，“從羅漢崖的崖下一直堆上來，把整個山腳都堆滿了?！毙枰赋龅氖?，灶王事實上只是仙界的小公務(wù)員，譬如“我”帶著小冠出去“辦事”，便遇上“掌生死勾押推勘司”，然后是“掌齋僧道司”“掌修功德司”“掌注生貴賤司”“掌三月長齋司”，以及“掌勾生死司”“掌取人司”“掌掠剩財物司”“掌增福延壽司”“掌職司”“掌追取罪人照證司”“掌詞狀司”“掌曹吏司”“掌行瘟疫司”“掌飛禽司”“掌走獸司”……“各司審核蓋章是有順序的，這個順序不能動。如果前面有一章未蓋，后面的各司都是不會蓋的。這個辦法行不通，我們早試過。”經(jīng)由此，小說實際上將仙界人物置入現(xiàn)代社會的科層制之中，寫出他們的職場記以及人間的游記，對灶王們的無用與無奈，以及小仙人與小人物之間的交互，寫得尤為細膩。很顯然，這是一個理性敘事者有意為之的所在。

在這個過程中雖然多為平淡凡俗，實則處處暗流洶涌，土木堡之變是明朝的重大轉(zhuǎn)折，英宗與景泰皇帝的政權(quán)變換也是國之大是?！耙粋€說景泰皇帝自私怯懦，真是無能，可就是霸著皇帝之位不肯撒手，本來他信誓日旦說只要哥哥能夠回來就一定把皇位讓出來，英宗回來了，他不但不讓，還把哥哥給囚禁了起來，不讓出門，還往鎖眼兒里面灌鉛。又當不了家，任由大臣于謙、石亨、許彬等人結(jié)黨營私，禍亂天下；另一個說太上皇才是昏庸無道、聽信讒言的那一個，他要是有智有謀，怎么會親率五十萬人馬連人家三萬人都打不過，不光打不過，還當了人家的戰(zhàn)俘，讓人家牽著根繩像牽一條狗一樣，今天牽到這里，明天又牽到那里……我就聽不下去了，我對他說你可以說英宗的功過得失！但不能這樣侮辱，再說現(xiàn)在的景泰皇帝又真的好到了哪里？他不是，在都指揮使馬順被殺死在午門的時候嚇尿了褲子？說好讓位而不讓，說輕了是言而無信，說重了就是大逆！我這么說，站在景泰皇帝一邊兒的灶王就不干了，他又沒理，只好向英宗皇帝和司禮太監(jiān)王振身上潑臟水，要是只這樣還好，就是個爭唄，可他在得知我來自蔚州之后竟然說我是王振家奴，得了王家什么好處———我怎么能再忍他？”可見，政權(quán)更替不只是茶余飯后的談料，更是他們對時局的關(guān)注以至自身政治立場的表達。不得不說，敘事者在灶王的身上傾注了不同維度的意義。然而也需指出的是，與土木堡之變以及于謙等明朝轟轟烈烈的事件和人物相較，包括在與更高級別的仙界人物相比，灶王和他們的人世間卻顯得如此無足輕重，然而卻成為小說著墨最多且寄予更多關(guān)切同情的群體，所以敘事的理性也通過言說的傾向和內(nèi)在的倫理得以體現(xiàn)。

對于整個小說而言，有無相生是內(nèi)容，以虛化實是形式。故事通過大量的對話尤其是灶王間的討論吐露，也即言語和敘述本身，沉入他們的內(nèi)在世界，特別是通過他們表述對于人世的看法，這也代表一種辨認和判定，同樣意味著敘事者理性的認知?！帮灥暝钔酰菏钦l跟我說，判斷一個人一件事要看發(fā)心，一件善事如果做善事的人事先張揚、是表演性的，那就不能把這事兒放入到好罐里；而某件事雖然給他人和自己的家庭帶來了災(zāi)難和困苦，但只要他是無意的、偶然的，就不應(yīng)該對他處罰的？老兄，好像是你吧？于謙大人在這件事上明顯沒有你所說的那種得寸進尺、得隴望蜀！他是為了大明，為了大明的明天，為了大明的天下和黎民！我聽說，新皇帝景帝也并不想當這個皇帝，而是不得不……”通過這樣的方式建構(gòu)起來的灶王形象，既有對于宏闊歷史的認知和辨別，同時又是屬于平民世界的言行舉止和價值錨定，從而使得他們身上涵納著一種立體的形象和多元的思想。

四

在此還試圖岔開來談?wù)摿硪粋€問題，那就是灶王的形象多來自北方，當然也有如城隍老爺則是南方人，來自江蘇常州。也就是說，小說大致是來自北方苦寒之地的反傳奇的傳奇，之所以提到這點，也就是能夠提示存在著南方的灶王，可否嘗試溝通南北的嘗試，還有其他宗教及其信仰的對照增益，這樣的話也許更具統(tǒng)攝性與總體性。在地方性寫作的視野里，小說展開的是北方的神仙和北方的人間。一個是不同地域的神仙匯聚在此，還有就是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習性尤其廚房里的食物大有不同，如果是在南方自然又是另一番模樣；此外則是人與神的情感方式與表達方式的不同。當然，一個作品自有其坐標、立場乃至偏見，不可能面面俱到。而之所以提及這一點，是因為也許南北不同的趨向和意見，特別是在表達政治傾向、個體意趣、精神求索等層面的元素時，能夠透視出不同的價值面相。

具體而言，小說通過灶王之間的對談，不僅分析論辯時事歷史，而且攪擾于種種日常的爭端和矛盾，更重要的是，灶王們通過“對話”表述自身的立場與關(guān)切，“人情從來比紙薄。你還記得嗎，那個胡經(jīng)歷？每次來我們曹府必然喝醉，醉了必然會大聲呼喊誰要敢對曹府不敬，誰要敢在我面前說個不字，我胡某某一萬個不答應(yīng)！我一定把他的腦袋砍下來當球踢的胡經(jīng)歷？你哪里還能尋得見他的影子？還有什么王大人、牛大人、朱大人。去年的時候還三天兩頭兒，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在咱家的院子里還能不能見到那些戴烏紗的、戴忠敬冠的，穿緋袍、皂袍、青袍的？”對政治、時局、戰(zhàn)爭等宏大事件進行評斷，甚至表達自身的憤慨和情緒，這是人物形象獲致主體性的塑造方式。更重要的，小說得以借此延伸至不同階層與人群的狀貌，透露并評斷現(xiàn)實歷史的境況、進程。

盡管如此，我還是傾向于認為，小說《灶王傳奇》的重點在仙界而不在人間。仙界和人間一起，構(gòu)筑成一個新的世界，里面有所謂的“天條的維護，規(guī)矩的確立，善惡的賞罰”，更重要的，那里有人情世故，有愛恨情仇。這是結(jié)界，人間是作為仙界的延伸。但又不是架空的，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寫作。不僅如此，通過小說還應(yīng)看到，所謂的仙界也是另一種人間，不陳述歷史，是橫向的和共時的，另一重觀察的視野，與文學(xué)的觀察是若合符節(jié)的。即便仙界有著自身的弱點、缺憾，但是也分享著與人間相通的歷史與現(xiàn)實，也即這是互為鏡像的仙界與人世，由此使得小說的境界以至廣大。

還有一點值得提及的，是灶王不僅最接近生活，更接近民間，最重要的，其更接近文學(xué)本身，也就是說，我一直在思考，灶王是不是就是文學(xué)本身？通過小說我們得知，灶王更像是一個虛職，沒有實權(quán)，但是又極關(guān)心人世和民間，主宰著人們的生活和家庭，“我這灶王，真是個無用的東西”，以“無用”指涉自身，無疑是趨向文學(xué)的，特別是其通過文學(xué)的方式加以表述；不僅如此，灶王們常常能夠溝通虛實，游離于真與幻之間，充滿悲憫和人性，“灶王，就是一項負責記錄家庭發(fā)生、呈報給城隍和地府的公務(wù)差事，屬于仙人中的差役，沒什么法力：當然你可不能因此輕視你的工作，它意義重大，非常非常地重要，要知道對人間的賞罰和民情的了解，都是依據(jù)你們的提供！灶神職重，秉下民倚伏之權(quán)……”灶王便是如是之形象，他們體驗與體悟人間疾苦，以虛入實，于“無”用之中求取“有”人之境、之意、之思。我們不能說他們直接就是文學(xué)，但更近似于文學(xué)的質(zhì)地和品格。因此，小說正是經(jīng)由人物之身份、認知、思想、取向等理性的意義，進行文學(xué)的反身指認，這意味著一種內(nèi)置于修辭肌理的更深的理性。

當然，在灶王身上，寫作者還寄寓更立體多元的狀貌，如小說借蔚州城隍之口，點出“真實”是當灶王的第一要義，“作為一個合格的‘灶王’就要把看見的、聽見的一切一切都真實地記下來，不能多也不能少，上天要的就是真實，只有真實、真實、真實再真實，才能保證灶王工作的有效，真實是作為合格灶王的第一原則”，但是這個過程并非不言自明，而要去辨知、判斷。貫穿整個小說的，是對好罐壞罐的認定與總結(jié)，記好后交到城隍善惡統(tǒng)事司。這就很有意思，灶王只是認定和判斷，依據(jù)是什么？倫理是什么？既是生活的認知，也是敘事者/作者的判斷。裝到罐子里的，是人世的善惡，更代表他們來世的命運，所以茲事體大，因而這樣的“罐子”既是中介，更是裝置，存在著價值和意義再生成的可能。而且宕開一處說，這里邊意味著對現(xiàn)實歷史的大數(shù)據(jù)分析，人間世界是蒸蒸日上，還是江河日下，小說試圖生成一種總體的把握。

如前所述，無論是人間還是仙界，小說傾向于一種底層敘事，關(guān)注的是底層小人物，底層的仙界職員，更有地府敘事，地底下的世界。灶王是仙界、冥界聯(lián)系人間的最緊密、最細微、最敏銳的至關(guān)重要的微點。如小說里的“我”所言：“面對邪惡、災(zāi)難不能制止，面對殺戮、搶劫只能任其，那些只需要讀讀文書記錄的上官們可以超脫，我們這些眼睜睜的灶王，不容易超脫啊……”他們未必是親歷著，但卻是見證者與記錄者。想想小說乃至本身也是如此，敘事之“虛構(gòu)”、之“無用”，到底無法游至實在界給予切實的幫助，但從無到有、由虛入實，則不僅是人物主體更是小說敘事試圖實踐的可能性。

直至“我”作為全天下灶王的楷模參加玉皇大帝的百叟宴，首先是排練持久的宴會禮儀，進入昊天金闕彌羅天宮那么久，卻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一看它的青玉地面和略有凹凸的龍鱗花紋”；其次是盛典似乎開始了，但“我”只聽到遠處的“嗡嗡嗡嗡的聲音再起，或者早就已經(jīng)再起了，只是我沒注意到而言”，菜肴擺在面前，但是按天庭規(guī)矩卻望而止步；再次是玉皇上帝在典禮上說了什么，“因為距離的緣故我并沒有聽得太清”，等等。有意思的是，“我”始終游離于百叟宴的盛典之外，也即一直處于“在而不屬于”的狀態(tài)中。不僅如此，在宴席中，仙人們似乎并不關(guān)心其要旨何在，而關(guān)心的是吃沒吃飽，以及筷子先夾哪個菜、后夾哪個菜，甚至什么天庭規(guī)約都無甚重要了，“譬如我左邊的那位神仙就沒按規(guī)程教條來，他吃了不少鳳干和雞豆，我可是看得到的”，最后我在一通胡思亂想中，“漸漸地睡著了”。小說最后，“我”經(jīng)歷了啼笑皆非的天宮之旅———玉皇大帝設(shè)下的百叟宴，如一枚釘子或棋子般，不斷排練、預(yù)演，顯得滑稽和虛無。而此后，曹家更是因為莫須有的謀逆造反罪名被查抄，“也不知道二少爺?shù)哪X袋是不是搭錯了筋，還是錦衣衛(wèi)同知那里使了什么手段，二少爺瞞著老爺給大少爺寫了封信———這下可壞大事嘍！錦衣衛(wèi)同知拿到這封信連夜送進了皇宮，皇上一看這還了得，這哪里僅僅是結(jié)黨營私，這還想謀反??！于是……就這樣了?！奔毤氉x來，曹家被抄家，就像《紅樓夢》中大家族敗落一樣，“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而作為灶王的“我”回到蕩然無存的曹家，“我在空空曠曠的黑暗中來來回回”，最終“我”也變得一身落魄，淪為候補灶王，等候重新安排。曹家的敗落與灶王的沉寂，其中也時而隱射著明朝歷史，如小說里提到的吏部尚書王文，以及一代名臣于謙，包括皇權(quán)的更替等，灶王故事的小歷史中時而滲透著明代的大歷史。

五

因此，如果將視野放進更大的歷史里看，不僅明代指涉著當代中國，而且明代也曾被視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的起源之一，這個問題非常值得探討，篇幅所限，只能另文論之。而小說里灶王們以及人世間的一切紛擾沉沉浮浮、跌跌蕩蕩，最后還是塵歸塵、土歸土，小說內(nèi)含一種“無”的哲學(xué)在里面，灶王是道教神仙，與老莊哲學(xué)也是一脈相通。記得小說里專門提到，我收拾好自己的好罐壞罐、衣物、用品和一些積攢下來的銀兩，也悄悄地將兩塊虎骨、兩支高麗參放進包裹，放在《莊子》和《春秋》的中間。田家灶王手里捧著兩角鹿茸，“給我找個包兒，要是外面那幫紅眼兒灶王看到，還不吃了我！你嫂子說，讓我拿……她氣血虛，身體弱，我給她也補一補?！笨梢?，“我”隨身攜帶的最重要的便是《莊子》，盡管這樣的元素并不顯赫，但是小說內(nèi)在的價值建構(gòu)卻是無法與之割裂的。而現(xiàn)實歷史不過是“有”中之“無”，“實”中之“虛”，因而，順應(yīng)以逆序，無為而施治，便可如“無用”的灶王一般“逍遙”。所以我一直覺得，灶王背后是道家的哲思，更是人世、歷史，當然也包括小說敘事本身的不可忽視的理性。

談了這么多，以此回到文化傳統(tǒng)的當代發(fā)抒的命題?！对钔鮽髌妗返墓适轮v到后來，專門提到曹家院子里的皂角樹，“樹上掛滿了新的和舊的皂角：去年的皂角還沒有落下，今年的皂角又長了出來，等今年的皂角熟透變老，變成干枯的褐色，去年的、前年的未曾落下的皂角卻還掛在樹上。因此上，這棵高大的皂角樹總是一副有著無窮的拖累、老氣橫秋的樣子，到達秋天則更是這樣。加上諸多攀援而上的牽?；?、從斷掉的枝杈和樹瘤間生出的苔蘚，這棵老樹遠比看上去蒼老，就像是一個人的暮年———然而，一到春天，新的樹葉長出來，新的枝條探出來，它就又生機勃勃，仿佛在某個地方或者某些地方貯藏著不為人知的活力，這些看不見的活力可以源源不竭?！笔聦嵣?，那棵長勢時常新舊雜糅的皂角樹，映襯著小說或許就是這么一個實有注入并充實虛空的過程，與此同時，其對文化傳統(tǒng)的出新與開新，同樣存在著類似的經(jīng)驗。這樣的小說，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傳奇與現(xiàn)實，以及雅與俗相互兼容，特別是其中灶王形象的重建、老莊思想的再思、明代歷史文化的升落，等等，勢必蘊蓄著種種艱難的甚至是相左的意向與意味在其中，這也喻示文化傳統(tǒng)的當代性問題不是經(jīng)過一個大而化之的夸夸其談可以實現(xiàn)的，也無法以概念來解釋概念，還是要通過感性的主體形象與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甚至需要經(jīng)過新與舊的反復(fù)磨礪、協(xié)商、再造，同時又必須經(jīng)由敘述理性乃至智性認知加以觀照，以避免局限于碎片化的與細枝末節(jié)的講述，從而在總體上推演文化的古今之變。

責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