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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研開車去懷城一中接兒子守一,懷城一中在城市的正中央,王研單位在懷城的東邊,開車去正常情況要四十分鐘。堵車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三年多來最長的一次開了三個小時。今天是大年二十九,街道上的車比平時少了許多。根據(jù)規(guī)定大年三十才放假,但那些離家遠的已開始回家,特別是才參加工作且家又不在懷城的,還要他們留在單位上班也沒心干事,還不如早點讓他們痛痛快快回家過年。王研還沒當(dāng)主任那陣,到了年二十六單位開完團拜會就開溜,給主任說一聲連假條都不用寫。萬一查起來,只要主任給遮擋一下就過去了。正月初七上班是不能打馬虎眼的,領(lǐng)導(dǎo)要到各科室慰問兼查崗。
雖然王研的車沒有懷城一中的出入通行證,但門衛(wèi)老徐認得王研,何況現(xiàn)在學(xué)校放了假,沒有學(xué)生進出挺安全的,老徐一邊給王研開門一邊搭話:回來過年了?你這段時間到哪去了,好久沒看到你了。王研哼哼地敷衍著,沒明確回答老徐。家屬區(qū)在教學(xué)樓后邊,是學(xué)校從開發(fā)商手里買過來的,八十平米一套,低價出租給學(xué)校老師。一般才參加工作的或者是沒買房的都租住在這里。王研的車轉(zhuǎn)過教學(xué)樓就看到雪云和守一等在宿舍樓前,身邊放著一個拉桿行李箱,守一手里拿著一個變形金剛??礃幼?,雪云比王研還急,否則不會大冷天等在這,從二樓下來不要一分鐘。王研面無表情地下了車,把尾箱打開,把行李箱放上去。行李箱是前年一家人到張家界旅游時買的,王研一直想買個中號的,一個人出差正好夠用,買回來后卻沒有出過差。雪云說,只有七天,棉衣不用換,只要換外套和內(nèi)衣就行了,全在箱子里,除牛奶外還帶了退燒和止瀉藥,在勤贊坡怕萬一生了病一時找不到藥。盯著守一點,不要讓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要烤火,別涼著了。守一肯踢被子,晚上睡覺要注意……
王研一句話也沒有說,見雪云不再說了才拉過守一說,走,咱們到鄉(xiāng)下和狗狗玩去。守一有些膽怯地往前走了兩步,返過頭看了雪云一眼。雪云右手在胸前擺了擺說,再見,到了勤贊坡要聽爸爸的話,每天要和媽媽視頻哦!
王研把守一抱上車后就從車頭轉(zhuǎn)到了駕駛室那邊上車,車子拐過教學(xué)樓守一看不到雪云才坐了下來。王研說,自己把安全帶系上。守一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問:
爸爸,我們要去哪里?
老家。如果爸爸不出來工作,你就只能生活在那地方。
為何媽媽不去呢?
她有事走不開。
守一傷心地流下了眼淚,說,媽媽一起去多好啊!
王研不知怎么勸慰兒子,無話找話地問道,試一下前面的空調(diào)是不是開了。守一還沉浸在憂傷中,沒有回答王研。王研看了守一一眼,發(fā)現(xiàn)守一瘦削的身子披著松垮的安全帶,像披著綬帶站在幼兒園歡迎小朋友入園一樣,有些應(yīng)付了事。出到學(xué)校大門口等待老徐緩慢打開大門時,王研檢查了守一的安全帶,確認系好了。又把空調(diào)調(diào)到直朝守一吹風(fēng)。
大約三十來分鐘,車子上了高速。王研提醒守一:兒子,別再玩變形金剛了,這樣的話會暈車的。此時,守一也有些玩累了,或者說是適應(yīng)了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問道,爸爸,什么是老家啊?
老家就是爺爺奶奶生活的地方,也是爸爸小時候生活的地方,也是埋葬我們親人的地方。說完,王研覺得說得太多了,守一才四歲,哪聽得懂這么多。
守一又問道,媽媽不是說勤贊坡嗎?
勤贊坡是地名,就像你叫王守一一樣。那里有山有水還有小狗小貓牛啊羊之類的動物,有田有土有菜園。
有動物園嗎?
有動物但沒有動物園。
老虎要咬人咧!
有動物但沒老虎。王研覺得和兒子說不清楚,不再解釋,說,你睡一會兒吧,一覺醒來就到了。
真是“尿不來屎來,屎來尿不來”,眼看離老家的高速出口只剩下兩公里,卻堵成了長龍。冬天日子短,雖然才下午六點過幾分,天色卻慢慢暗了下來。車子剛停守一就醒了,守一就像車子的剎車一樣,車停剎車就要工作。兒子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尿尿。王研趕忙下車?yán)@到旁邊打開副駕駛車門把守一抱起來,放到公路護欄邊把他的褲子扯下,守一依在王研的腿上開始撒尿。正在這時,停著的車突然響起,開始慢慢向前移動。停在王研后面的車按喇叭催促起來。王研帶著笑臉往后揮了揮手表示歉意。喇叭聲還是不斷。守一打了個哆嗦,王研低頭一看兒子撒完尿了。王研迅速把守一塞進副駕駛跑著去開車。車剛起步還沒走兩米前面的車又停了下來。
電話響了,是雪云打來的。王研說,快下高速了。
怎么還沒到,守一怎么樣?
王研懶得說話把手機遞給兒子。守一第一句話就說,媽媽,我們到了好高好高的山上,我從好高好高的山上尿尿下去。
雪云說,你現(xiàn)在還在高速路上,還沒到好高好高的山上咧!想媽媽嗎?
想,你怎么不來呢?
媽媽沒空,你乖哦!
守一掛了電話后問道,爸爸,奶奶家在好高好高的山上嗎?
王研說,怎么說呢,是,又不是。因為那地方不是奶奶真正的老家。王研父親是縣廣播電視臺擁有副高職稱的編輯,母親是農(nóng)民,一直隨父親生活在城里。
進入高二以來,王研被課程壓得喘不過氣來,偶爾到網(wǎng)吧上上網(wǎng),還被父母批評,與父親越來越對抗,成績急劇下降。一天,王研的父親參加縣里的植樹動員大會,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dǎo)作報告時會場里好多人在打瞌睡,便拍了張圖片發(fā)到報社,標(biāo)題是:如此會風(fēng)該糾正。市紀(jì)委便將此事當(dāng)反面典型在全市掀起一場整治會風(fēng)會紀(jì)的專項行動。局領(lǐng)導(dǎo)認為單位職工管理不善給全縣丟了丑,便將王研的父親“調(diào)崗”當(dāng)勤贊坡廣播電視差轉(zhuǎn)臺臺長。說是臺長,實則手下只有一個長年休病假的員工。
王研第一次隨父母到勤贊坡差轉(zhuǎn)臺發(fā)現(xiàn)除了高高的鐵塔外,還有一棟兩屋樓房。樓上三間空著。一樓一間門框上寫著機房,房子里的鐵架上有六臺放著同樣節(jié)目的電視機。一間門框上寫著辦公室,除了一張桌子外還有一張長沙發(fā)。一間有一張床。偏屋里有灶及飯桌等廚房用品。
看到這,母親流淚了,說,王研啊,要好好讀書,沒本事人家要欺負人啊!
王研說,人家不都喊我爸教授嗎!教授還沒本事?
母親說,光有本事有屁用,還要會為人。懂嗎?做人這門學(xué)問大著咧!
王研突然間像懂事了很多一樣,說,媽,你們在這里守差轉(zhuǎn)臺,那我就住校算了,你們不回來,我保證不出校門!
母親抹了抹淚眼,說,王研,講話算數(shù),不騙你媽!
王研天真地伸過右手,說,我們拉勾!
2
一晃,王研父母在勤贊坡生活了半年,父母親瘦了許多,黑了許多,帶來的那只小黑狗崽長大了不少。他們不僅在山上開墾了約一畝見方的荒地種上了時令蔬菜,還喂了兩只山羊,三十幾只跑山雞每天可撿到二三十個雞蛋……他們過著鄉(xiāng)下人的日子。
暑假,王研來到了勤贊坡。王研到這里來,與那條黑狗為伴,快樂無比。黑狗一會兒在他身前跑跑,一會兒又鉆進山里去了。見王研坐在地上不動,便跑來用嘴叼他的衣服,逗他玩。王研跑一天下來,晚上睡得特沉,幾天下來感覺精神好多了,注意力也比在學(xué)校時能集中不少,記憶力明顯增強。
在這里,王研還發(fā)現(xiàn)父親不少秘密。父親在差轉(zhuǎn)臺沒事,做了小時候在農(nóng)村時的玩具:鐵環(huán)、彈弓、陀螺……在王研看來,一切都是那樣的新鮮,一切都是那樣的有魅力!啊——老爹,你還挺浪漫的!特別是滾鐵環(huán),是要具有一定的技術(shù),看到父親滾得那樣好自己卻滾不起來,王研不得不向父親請教。父親便手把手地教,一會兒示范,一會兒在旁邊指揮。那親密勁,哪像父子,儼然兄弟。還有爬樹、放風(fēng)箏、放飛刀看似很簡單,里面都有學(xué)問。突然間,父子倆的距離拉近了,沒有往日“仇敵”似的感覺。
王研提出不在學(xué)校上課,把書帶上山來復(fù)習(xí),因為高三已沒有新課要上,在學(xué)校里每天都是復(fù)習(xí)做試卷。父親沒有反對兒子的要求。他知道,人在教室心不在同樣沒有效果。只要回??荚嚲褪恰?/p>
呆在勤贊坡的王研,每天下午都會叫上黑狗帶上彈弓,開始“打獵”。在山上一通亂跑后,晚上睡得特別香,第二天一早起來看書,注意力特別集中,收效是平時看書的幾倍。父親畢竟是知識分子,知道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的道理。一些學(xué)生,雖然天天呆在教室里,但整天頭昏腦漲的,成績肯定難得提高。
王研學(xué)也不上天天遛狗,成什么樣子?看到這情況母親急了。父親卻不急不忙,說,不讓他玩,他還不是天天混日子,干脆讓他玩夠了,他就會專心學(xué)習(xí)。
母親說,玩玩玩,就只知道玩,看他這輩子怎么過?你這輩子這樣窩囊,指望兒子也像你一樣!
父親說,爹媽就只能在這里守塔,還指望兒子能夠怎么樣?
你這點出息!母親罵了一句后走開了。她不想糾纏這事,省得心煩。
一天天黑了好久還沒見王研回來。父親只得上山去找,一邊找一邊喊,到了后山,聽到自家的黑狗叫,父親找到那里發(fā)現(xiàn)王研從樹上摔下來左踝骨扭傷了。原來,王研發(fā)現(xiàn)一棵樹上有一鳥窩,爬上去掏,不小心摔了下來。父親只得把兒子背回家。在父親的背上,王研哭了:爸,我對不起你,其實,你都是為了我好,可我不領(lǐng)你的情,處處和你對著干,現(xiàn)在想起來真后悔……
回到差轉(zhuǎn)臺,父親找了些草藥摻在白酒里再給王研擦,幾分鐘之后傷痛就減輕了不少。由于王研腳痛,不能上山“打獵”,因此,老老實實呆在家里看書?;旧弦簧衔缱龊靡惶自嚲怼M跹袀_剛剛能著地,接到班主任老師的電話,要他到學(xué)校參加第一次月考。父親用摩托將王研送到了考場。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王研依舊玩著打陀螺、捉知了、紙飛機、捉蜻蜓、放風(fēng)箏等以前農(nóng)村小孩子玩的那些土得不能再土的游戲。玩累了,就美美地睡一覺,一覺醒來就認認真真地看書做作業(yè)。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了,王研以六百多分的總分躍居年級前十名。老師以為改錯了試卷,可查來查去,沒錯??!是不是王研抄襲了別人的?總之,老師不相信。
這天,王研看了一天書,到了傍晚想出去走走,但腳上的傷還沒完全好,不能走遠。只能在房前屋后轉(zhuǎn)轉(zhuǎn)。突然,他發(fā)現(xiàn)塔邊的一棵樹上有一坨黑黑的東西,開始以為是一個鳥窩,后來仔細一看,好像有許多孔——原來是一個馬蜂窩。
王研找來一根長竹竿捅馬蜂窩,樹枝被打斷了好幾枝,可是馬蜂窩好像膠水粘住了似的——紋絲不動。王研心想,要是能找根再長些的竹竿就更好了!
正在這時,“噗”的一聲,馬蜂窩掉下來了,王研躲在旁邊看了一會,沒什么動靜,這才湊上前去看個究竟,那馬蜂窩長得很像向日葵,背面長著一個“柄”連接在樹枝上,正面布滿了許多六邊形的洞——馬蜂的巢,幸好這是一個馬蜂已搬了家的老巢,否則,王研要被蜂子蜇刺的。
王研蹲在地上對馬蜂窩觀察了好久,發(fā)現(xiàn)馬蜂窩的構(gòu)造和他讀書沒什么兩樣。基礎(chǔ)很重要,基礎(chǔ)扎實了就可支撐龐大扇面?;A(chǔ)是什么?就是那個連接馬蜂窩和樹的“柄”,就是課本上的定理定義例題!從這一天起,王研調(diào)整了學(xué)習(xí)方法,不再花大量時間去攻克那些難題怪題了,把時間花在基礎(chǔ)知識的弄懂、把握上。通過熟讀背誦課本,使得他最頭痛的英語和數(shù)學(xué)進步很快。
一個月后,二次月考時,王研考了全班第三名。老師不得不另眼相看,心想第一次可能是運氣,兩次成績都好應(yīng)該是實力。在三次月考時,王研便一躍到了全年級第五名。老師驚呆了!
高考時,王研以六百多分的文科成績被長沙一所985大學(xué)錄?。∫粫r間,王研成為全縣的熱點人物。一個天不怕地不怕不是打架就是搗亂天天以網(wǎng)吧為伴的孩子,怎么突然就轉(zhuǎn)變了,高考還考了這么高的分數(shù)。是一個偏遠縣啊,全縣能上一本的不到二十人。王研已相當(dāng)優(yōu)秀了。
電視臺的記者采訪王研時,他回答得很干脆,就是看看書做做題唄!
記者又問,你以前老往網(wǎng)吧跑,怎么一下子就改了呢?
我父親在勤贊坡上守塔,我呆在那沒地方上網(wǎng),所以不去了!
王研的回答使電視臺不怎么好播,把這句剪去了。記者又采訪王研父親,說,沒什么,我就是讓他玩啊,我小時候玩過的那些游戲都教他玩。玩累了睡上一覺,醒來就可以集中精力看書。
王研父親說的是大實話,但別人不相信。背地里講他閑話,說,你兒子運氣好,考得個好學(xué)校,炫耀、賣弄,不肯講真話。
3
母親的電話打了進來。王研說下高速了。天下的母親都一個樣,都是叮囑慢一點小心之類的。王研說,一會兒就到了,上山的路彎道多不說了。見王研掛了電話,守一問道,是奶奶嗎?
王研說,是的,你還記得奶奶嗎?
守一猶豫了一下說,我有點忘記了。
你不是經(jīng)常和奶奶視頻聊天嗎?
好久都沒有與奶奶視頻了。
王研意識到問錯了,他不在的時候,雪云是不可能與母親視頻的。接著問道,還有爺爺。
爺爺?shù)臉幼游乙稽c也想不起來了。
雪云坐月子的時候,是母親來照顧的。母親按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和規(guī)矩照顧雪云,雪云卻要按書上說的做,婆媳倆為此發(fā)生不少矛盾。最終還是母親忍讓。一直到一年前守一上了幼兒園母親才回到勤贊坡和父親一起守差轉(zhuǎn)臺。這一年父親正好退休。此時,我國的衛(wèi)星轉(zhuǎn)播取代了差轉(zhuǎn)臺,但差轉(zhuǎn)臺這個國有資產(chǎn)還得要人看守,單位便返聘父親繼續(xù)看守。
勤贊坡是縣城里最高的坡,相當(dāng)于長沙城里的岳麓山?,F(xiàn)在條件比當(dāng)年好,全是水泥路,王研沿著盤山公路一直往山上繞,到山頂就到了家。天已斷黑,看不到路外的險象,王研的膽子足了不少,和在國道上行駛一樣,車速開到了六十碼。
差轉(zhuǎn)臺的大門早已開在那,大門后邊那輛紅色摩托是父親剛買的第五輛摩托。第一輛是買二手的,那時王研要考大學(xué),正趕上單位集資建房,家里急需錢,父親花了一千元買了一輛公安沒收后處理的舊摩托,騎了一年多就報廢了。后面三輛是新的,雖然父親愛惜,騎的速度也不快,但跑的基本上是上坡,沒幾年就壞了。這次明確返聘父親后,花了四千多買了一輛嶄新的。
王研的車剛進大門,父母親就出來了。母親一邊往車邊靠一邊喊,我孫崽回來啦,我乖寶寶回來啦。守一怯怯的,有些陌生但沒有抗拒,任由他奶奶打開車門把他抱下去。王研問,我爸呢?
這里!父親在黑暗處回答了王研。父親走過來幫著王研從車上拿東西。父親說,把要用的拿下來,別的放在車上不要緊,大門一關(guān)挺安全的。
老黑狗還認得王研,不停地往王研身上爬。按狗的一歲相當(dāng)于人的七歲計算,這條狗有八九十歲了。
守一是第一次來,為了不讓他害怕,母親把所有的燈泡包括塔上的射燈都開著。燈一亮,喜慶了不少。守一跟在奶奶的身后,奶奶走哪他走哪。王研說,兒子,你別老跟著奶奶,奶奶要做事,要不然我們怎么有飯吃呢?守一便跑到王研身邊來,跟屁蟲一樣跟在王研身后。王研有些愧疚,應(yīng)該早些帶兒子回來,可是雪云總是說,山頂上的差轉(zhuǎn)臺有什么好玩的,熱天蚊蟲多,冬天風(fēng)雪大,別把兒子帶到那學(xué)成天天看電視的壞毛病回來。面對雪云的抵觸,王研都少有回來。母親到城里帶守一那三年,都是父親一個人呆在山上過的年。
自從守一進家那一刻起,父親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守一,看著看著,父親便自然而然地伸手來抱守一。守一掙脫爺爺?shù)氖滞跹忻媲岸?。王研說了句,爺爺咧,爺爺喜歡你。父親哄守一說,我倆看小白兔去。畢竟是有血脈關(guān)系的,守一真的就隨爺爺出了客廳去看小白兔。
母親突然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問道,雪云怎么不來?
她有事。
母親不再說什么。又問,回來住幾天?
初七上班,初六得回到懷城。
如果你們不回來,我打算春節(jié)后到懷城來。你爸養(yǎng)的雞天天在山上跑,跑得肉很緊實,不放任何調(diào)料都好吃,在懷城百把塊錢一斤都買不到。
吃不得好多,我們現(xiàn)在是營養(yǎng)過剩。
曉得你們不缺吃的,我是掛記我守一。沒聊幾句母親就做好了五道菜,把小小的四方桌擺滿。母親開門扯著嗓子喊“守一和爺爺來吃飯了”。不曉得父母平時是不是也這樣。估計平時也就一碗酸菜和一碗青菜,在王研沒上大學(xué)時都是在小菜里加點肉星子就算是葷菜。
一開吃母親就夾了一個雞腿到守一碗里。守一拿起就啃。在懷城守一是要喂飯的,今天這么自覺了?王研有些不解。三兩下,守一的手上臉上都沾滿了油。王研和父親喝了兩杯酒再轉(zhuǎn)過來看守一,發(fā)現(xiàn)守一吃完了。守一說,要吃雞頭。王研感到有些奇怪,心想,以前都沒吃過雞頭啊。王研還在猶豫,父親已把雞頭夾到守一碗里。王研說,守一吃不干凈的,浪費了。父親說,吃不干凈沒關(guān)系,門外的老黑幫忙。守一吃了雞冠子后就丟給了老黑。還在空中老黑就跳起來接住了。守一覺得有趣,又要了一只翅膀,吃了兩口又丟給老黑。見兒子不是吃是想喂狗,王研說,今天吃了這么多算了,吃點飯。守一說吃飽了便跑去和老黑到屋外玩去了。
母親吃完飯拿起守一的碗攆到門外喂守一的飯。守一吃了兩口說,奶奶我自己吃。說完把碗接了過來。見奶奶守在身邊又說,奶奶回屋里去。奶奶只得退回到屋里。守一見奶奶走后,便將飯倒在地上,讓老黑吃。
吃過飯,父親拿過一個燈籠,把里面的燈泡開亮。守一提著一會兒去看兔子,一會兒去看雞,喊著老黑狗走到大門口。還到羊圈里和豬圈里看了一會兒。王研獨自一人上了樓。王研離開這里后這個房間就空著,平時沒有哪個來這里住。因為山太高,也沒有親戚來。從縣城走上來至少要兩個小時中途還得歇幾次氣。老家這邊都是農(nóng)村親戚,自己沒有車是難得上來的。親戚都是先和父親聯(lián)系,父親騎著摩托下到縣城會他們,在小酒店里請吃一餐飯就讓他們回去。
王研把桌上的書整理了一下,那還是上高中時的書,一直放在這里,收破爛的也沒上這來收,父親到城里去也懶得提,賣不了幾個錢,父親懶得去操這個心。上次王研整理過一次,不知誰又來翻動過。床上的被子是母親才鋪的,山上濕氣重,母親還鋪了電熱毯插上了電。母親只注重睡覺的地方,沒想過要對整個房間進行整理打掃。估計平時是沒有哪個到這個房間來的。這時,聽到守一在叫:爸爸,我看到羊胡子爺爺了,好長的胡須哦。我去扯草來喂它!
王研正要回答兒子時,手機響起,是雪云打來的。劈頭蓋臉地說道:我發(fā)微信怎么不理,是不是又喝多了?
我在鋪床沒看。
守一呢?
他在扯草來喂山羊胡子。
深更半夜的去哪扯草?
我們剛吃過晚飯咧,哪里深更半夜嘍!好長時間了,沒見到兒子這么開心過。王研聽到兒子燦爛的笑聲強忍著心中的怒火,走出房間來到陽臺上說,你自己聽,說完把手機往樓下的空中伸著。
雪云問,他在叫什么?
羊胡子吃了他喂的青草。
注意跑出汗了要洗澡,山頂上風(fēng)又大,別涼著了。你記得多看手機,我要隨時與守一視頻。
王研“嗯”地一聲把手機掛了。
4
老話說,三十夜有三十樣活路。可王研哪一樣都插不上手,只得帶兒子出去玩,省得他在家里添亂。此時,太陽從暗黑的云層里冒了出來,整個山頂上出現(xiàn)了一層霧氣,感覺山頂上就是天上的人間仙境。守一是第一次看到這景象吧,又是喊又是跳,興奮無比。王研走出差轉(zhuǎn)臺的大門口發(fā)現(xiàn)少了點什么,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應(yīng)該貼一副春聯(lián)。王研的毛筆字談不上好,但也不算差,貼在這坡蓋上也無傷大雅。便問父親有沒有對聯(lián)紙。父親猛然記起,說那天局辦公室主任給了他一副對聯(lián)還有膠水什么的,放在摩托車的尾箱里。父親說,要貼牢,初一有領(lǐng)導(dǎo)要來慰問拜年,有電視記者拍攝報道,有了對聯(lián)才熱鬧才像過年。
王研從父親的摩托車?yán)锶〕鰧β?lián)。上聯(lián):天線成林刺穿鄉(xiāng)野千年沉寂夜;下聯(lián):熒屏如畫收盡神州萬里沸騰春。行楷字寫得還可以,點畫華滋遒勁,結(jié)體寬綽秀美,點畫之間彼引的特點,應(yīng)該是習(xí)過趙孟頫的帖。在內(nèi)容上中規(guī)中矩,說好看后又記不住,說不好又找不出毛病。按父親說的貼牢一點,滿滿的一瓶膠水全被王研涂完。莫說風(fēng)吹就是手撕都難得撕下來。貼好后王研往后退了幾步,看了看覺得還像那么回事。如果大門上再掛兩個燈籠就更漂亮了。王研說起燈籠父親又記起來了,說去年多買了兩個,放在樓上。王研找來掛上,果然年的味道就出來了。
看到大門上的對聯(lián)及上方的燈籠,王研有了拍一張全家福的沖動,跑進屋搬出了一條長凳,用手機調(diào)出畫面框。手機沒有自拍功能,誰來拍呢?王研打開車門找自拍竿,翻了老半天也沒有找到。割兔子草回來的父親看到大門口擺著一條長凳,知道是想拍全家福,便說道,我有相機,你那手機像素太低。王研便說,快點拿來,順便把媽喊出來。
看到父親的專業(yè)照相機,王研說,這機子不錯,放著不用可惜了。
父親說,退休了,想到全國各地的名山大川跑一跑,沒想到還要他繼續(xù)守在這里,再守幾年就跑不動了。
王研說,現(xiàn)在只是守在這里又不要轉(zhuǎn)播節(jié)目了,你一次出去頂多兩星期,隨便請個人都可以替你守。
說話間母親出來了。母親拉過守一坐在長凳上,守一站在她面前。王研要父親坐過去,他對焦。從鏡頭里看到一臉嚴(yán)肅的父親和緊張的母親,還有懵懂的兒子。王研說,別這么嚴(yán)肅,笑一點。父母臉上肌肉有了些變化,但還是沒有放松。只有兒子表情夸張地笑,還比了個V形手勢。
王研按下延時快門跑到父母的身后,咔嚓一聲,這畫面就定格了下來。
母親起身回屋時自言自語地說道,如果雪云也來一起拍多好?。∧奶焖吹搅诉@張合影你們又要被收拾的。守一也附和道,就是嘛,媽媽也來多好??!
母親說完哈哈地笑,守一也笑得有些莫名其妙。此時,王研也笑著,只是有些不自然。拍完照片天空便陰云起來,王研看了一下手機上的天氣預(yù)報,今天上午十點鐘后氣溫開始下降,到了晚上開始下雪。一會兒真的就下起了小雨,看來天氣預(yù)報還真準(zhǔn)確,雨下到晚上可能會變成雪。王研只好帶著兒子回到屋里烤火。炭火烤起來上身,整個身子全是熱的。守一坐不住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跑出了汗。王研找來一張干凈毛巾扎在他背上。一會兒可能是跑累了,倒在王研懷里便睡著了。王研這才把毛巾扯出來,發(fā)現(xiàn)毛巾都濕了。這時,雪云的電話又打過來,第一句話就問守一呢?
睡了。
這時候還沒到睡午覺的時間咧?
王研耐著性子,心想大年三十沒必要吵架。說,他要睡我有什么辦法呢?
是不是病了?
沒有,你看吧!王研說完把視頻對著兒子,又對著面前火塘里的熊熊大火。雪云這才沒有說什么。
下午四點來鐘開始拜祖宗。此時,聽到山下不停地傳出鞭炮聲。見熱氣騰騰的豬頭土雞擺在桌上,桌的后方是“天地國親師位”幾個字,點著蠟燭,又燒香燃紙,守一很好奇,也跟著一起燒紙。守一只認得“天”字,問道,那是天老爺?shù)淖唬客跹旭R上吐了口水說,祖宗莫計較,小孩子不懂事。父親解釋說,這是給死了的人送錢去。守一像突然明白了,答道:爺爺,今后你死了我也給你燒好多好多紙錢,讓你成為死人里的富翁。
父親不知怎么回答守一的話,拉起守一向牌位作揖,一邊作揖一邊說,祖宗保佑,保佑我家守一健康成長,學(xué)習(xí)進步,天天向上。守一覺得挺好玩的吧,接過父親的話說,祖宗也要保佑爺爺健康成長,學(xué)習(xí)進步,天天向上。父親說,爺爺老啦,只要身體健康就行了。守一馬上改口說,爺爺老啦,只要身體健康,別的不要。爺爺說,不要的不要在這里說。守一愣在那,不知爺爺說的是什么意思。又說,保佑爸爸健康成長,學(xué)習(xí)進步,天天向上。父親說,你爸也定型了,保佑他工作順利身體健康就可以了。守一問,媽媽呢?媽媽也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吃團年飯的時候,母親問,昨天守一給我講,你好久都不回家了,是不是又吵架了?
母親果然就是母親,如果有工作,絕對官職不會比父親小,很多時候工作上的事父親都聽從母親的。畢竟她到城里和王研一起生活過三年,許多事是瞞不過的。王研說,最近比較忙,經(jīng)常出差。
母親乜了王研一眼,說,牙齒和舌頭都有咬著的時候,夫妻間吵嘴是很正常的,但要曉得忍讓,兩口子沒有什么對和錯的。
王研說,你孫崽都這么大了,你就別操那么多心了,你好好保重身體吧!
母親看看眼前,確實有這么大個孫崽在這里,也就不再說什么了。雪云只來過一次,還是在他們戀愛的時候,夏天的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不用開空調(diào)。可是第二天雪云滿身長了包,提出要回去。母親知道王研的難處,說,下次來就到縣城不上這山上來。王研說,呆在縣城更沒味,人家大城市里的人,還沒看夠城里是吧!
雪云的視頻電話來了,大年三十她的態(tài)度也很好,還問候了視頻中的父母,說爸媽你們要保重身體。守一搶過手機把在山里看到的一一說給雪云聽,還說,你下次來的時候帶你去看松鼠,那松鼠可狡猾了,藏在大樹后面,把頭從樹丫里探過來,趁人不注意,跑來偷吃雞的食物……母親仍不停地插話,雪云啊,你瘦了好多了,你們?yōu)榱撕每礈p肥,但不能太瘦了咧,不回來過年是不是和王研吵架了?剛才我把王研也罵了,說要曉得讓步。聽到這,王研打心底里佩服母親的老到,當(dāng)著兒媳罵兒子,背地里又勸兒子。王研為了避免尷尬干脆出門吐痰去。
王研再進屋時,視頻結(jié)束了,守一拿著手機在玩游戲。母親說,過日子別那么較真,我和你爹吵了一輩子,幾十年也不都過來了。母親喜歡借題發(fā)揮。往往在這個時候,只有她一個人說,沒有人聽她的。王研都不聽父親更是不聽的。說了老半天后她問,雪云是不是病了?問了兩次王研才聽到。接著她又說道,回去的時候把兩只跑山雞殺了帶回去,這土雞城里買不到。這話是給父親說的,母親和父親很默契,不用說主語就知道這話是給誰說。
父親接過話說,也要等走的頭天再殺,放久了不好吃。
王研說,今天開始下雪了,不曉得初六公路上走得車不?
父親說,這山上雪大,高速路上肯定能走。
王研說,問題是我這車要下得山?。?/p>
母親說,這鋪雪不會坐雪,一天就會融的。
5
正月初一雪還在下,一大早,母親拿起掃帚從門口往外掃出一條路連接到了公路上。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半了,按照慣例,那些人也該到了,可是遠遠望出去,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哪里有什么人影?
父親抓起掃把幫著把母親掃出的雪路往公路上繼續(xù)延長。王研帶著守一拿著幾個大炮去炸雪。對于一個在山里長大的孩子來說,總能在雪地里找到快樂。父親早已把三十夜舍不得拿出來吃的水果及各種糖食,擺了一堆到茶幾上。怎么還不來呢?母親掃著掃著又自言自語地說道。父親有些不耐煩,罵道,你念念念什么?
母親火辣辣地嗆了回去,我念什么,你嘴里不念,莫過你心里不盼他們來?
到了中午十二點,父親終于忍不住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主任說,領(lǐng)導(dǎo)今年不來拜年了,現(xiàn)在差轉(zhuǎn)臺已經(jīng)不使用,你不是值班是看守。父親“哦”的一聲便掛了電話??吹贸龈赣H有些失落,但一向堅強的父親沒有表露出來,仍沉默寡言,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王研想起,每年正月初一縣里領(lǐng)導(dǎo)來慰問,父親總是面帶笑容地與他們握手,任由照相機的閃光燈不停地在父親的頭上、身前、身后閃爍,扛著攝像機的人不停地變換著角度,在人群中穿梭。晚上父親總要把新聞看幾遍,看自己緊握著領(lǐng)導(dǎo)的手,說,感謝領(lǐng)導(dǎo),沒有困難——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懷城工作,他的事業(yè)他自己闖,謝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不需要什么照顧。父親的話語里充滿著自豪感。感覺到,這是父親這么多年來底氣最足的一句話。
一晃就到了正月初四,路上的雪融得差不多了,玩得好的幾位高中同學(xué)要王研下到縣城里去玩。一大早王研就開車下山,晚上十點鐘,兩臺車送王研回來。王研一身酒氣踉蹌著從副駕上下來,是一個女的幫他把車開回的,趕忙下車扶了王研一把,緊接著罵道,要你別充能,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你曉得吃虧了啵。
王研邀大家進屋坐一會兒,都說不坐了,下次到懷城找他喝酒再坐。給王研開車的女的趕忙跑到另一臺車上,說,你早點休息吧,明天帶你兒子來,看是不是與你一樣聰明。王研急著跑去嘔吐,沒有目送車子出院子。已好久沒這么喝了,王研想把別人唬住,沒想到把自己先撂倒。特別是開車送他回來的女同學(xué)很敏感,關(guān)心地問道,王研你怎么了,遇到了不愉快的事了吧?王研搖著頭,不置可否。
父母親已睡了,屋子顯得空空的。才十點鐘,山里人睡得早,一般八點多鐘就睡了,早上六點多起床。此時,王研卻清醒了,一點睡意也沒有。在懷城的時候,不到凌晨十二點是不上床的。王研吐了好幾次,胃里的東西吐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感覺四肢無力,滿目皆空,只有融雪后嘀嗒的水滴聲。手機微信也沒什么人在線,估計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過年不喝還什么時候喝呢?王研便躺在床上看看抖音,慢慢睡去。
第二天,王研還躺在床上就聽到母親和守一說話。守一懷疑王研回懷城了丟下他一個人在這坡上。母親要守一到院子里看爸爸的車,果然車子還在,聽到兒子在喊他,他盡力在答應(yīng),可是怎么也應(yīng)不出聲。最后,兒子到樓上來喊他。王研才醒來,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覺得剛才是在做夢,怎么又是真的呢?
王研說,守一啊,今天我?guī)闳ヅ轀厝貌缓茫渴匾徽f好,回答得口是心非,他還不知道什么是溫泉。昨天幾個同學(xué)約好的,初五這天一起到八江口去看望敬權(quán)的父母。敬權(quán)與王研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當(dāng)年考上了三本,要一萬五千塊錢的學(xué)費,因家里拿不出錢便上不了學(xué),呆在家郁郁寡歡什么事也不干,半年后就癲了,在王研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敬權(quán)死在一口水井邊。
八江口出現(xiàn)溫泉,搞起了旅游開發(fā),現(xiàn)在初見成效。王研想帶兒子來這里住一晚,泡泡溫泉看一下敬權(quán)的父母,第二天從這里回懷城也順路。
父親瞬間就把兩只雞殺了,母親大年三十和雪云視頻通話時說的,她沒回來過年,要帶兩只土雞給她。裝礦泉水的紙盒子裝著滿滿一盒土雞蛋,里面又放了不少大米,任車子怎么顛簸蛋都不會破。這是老百姓摸索出來的經(jīng)驗。蜂糖也是父親親手割的,父親在山上養(yǎng)了七窩蜂,山下的市民自愿出價八十塊錢一斤,父親還舍不得賣。內(nèi)行人從黏稠和顏色能分辨出是上等貨。拿了兩罐大約十來斤。王研說夠了,不要再拿了。父親說,家里有,需要就說一聲,現(xiàn)在物流方便。母親自有安排,在這些方面是不會聽從王研的,繼續(xù)把臘肉糍粑灰堿粑等農(nóng)村過年特產(chǎn)往車上塞。這些東西雪云是不吃的,不僅她自己不吃,連守一也不讓吃,說吃了這些臘制品要生癌。
王研說,真的不需要拿了。父親木訥地看著母親一項一項地裝。王研發(fā)現(xiàn)父親比以前老了許多,鬢角已經(jīng)花白,額頭上的皺紋也越來越多。王研說,又不缺吃少穿,你們不要再操心了。這話王研已不是第一次向父母說??伤麄兿駴]有聽到一樣,我行我素。
這時,屋外傳來守一嗚嗚的哭聲。三人同時放下手中的活計出門。發(fā)現(xiàn)守一爬到門外的一棵油桐樹上,樹丫把守一夾在上面動彈不得。
父親伸手就把守一抱了下來,笑著罵道,你這樣子一點不及你爸。你爸爬樹不亞于猴子。這就是雪云看不起王研的地方,說,無論是走路的姿勢還是講話的聲音,一點也沒有知識分子的風(fēng)度,活生生一介農(nóng)民。兩人為這不知吵過多少架。每次冷戰(zhàn)都是王研主動投降,但這次冷戰(zhàn)王研投降也沒有用,雪云仍舊沒有理他。拖了幾個月后,雪云丟下一紙協(xié)議,同不同意,守一她都要帶走。后來王研才聽說,雪云的父母在上海買有三套房產(chǎn),還有許多親戚都在上海,雪云哥哥出國后沒人照顧兩位老人,雪云要辭職到上海去。想到王研是調(diào)不到上海,王研以及王研的父母把體制內(nèi)看得很重,王研是不可能辭職。何況王研的父母也需要人照顧。
這次讓王研帶守一回來是雪云最大的恩惠。否則,要等守一上大學(xué)或者工作了想回來尋根才會回來,那時父母不知是否還健在。母親還在逗著守一,說,在這里讀書不回去了,守一大喊大叫,不,不,不,這里沒有懷城好。父親的話語依舊不多,表情也沒顯露在臉上,一直在用眼睛說話,父子不需語言交流看一眼就明白。王研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父親點了點頭。
母親一直跟在車旁囑咐著路上慢點,注意安全。雪云那里要多哄哄。對于雪云母親還有許多話要講。王研按了一聲喇叭,說,曉得,曉得,我走了。母親突然抹起眼淚說,孫崽,你乖哦——過陣子奶奶去看你。守一正打開王研的手機準(zhǔn)備玩游戲,沒有扭頭看奶奶,有口無心地應(yīng)著,好的,奶奶。
見離開母親三十多米遠后就要轉(zhuǎn)過一道彎,王研提醒兒子,和奶奶再見。兒子盯著手機大聲喊道,奶奶再見!因關(guān)著窗戶,母親根本聽不到。
下得山來,王研問兒子,守一,這里好玩嗎?
守一帶著逃離式的興奮,老成地說道,還可以嘛。
要記住了,這里才是你的家,你的根在這里,將來無論你到哪里都不要忘了這里。
記住了,爺爺奶奶也是這么說,這里是爺爺工作的地方,我們老家離這里還有五十華里,一個叫板栗山的地方。我不知道記住這里有什么好處。守一的聲音很大,還有些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