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有著六朝古都之稱,厚重的城墻、龐大的宮殿和星羅棋布的寺廟,見證了無數(shù)中原王朝的興衰。然而對于大多數(shù)平凡的南京人而言,那些傳奇太過遙遠,只有充滿了煙火氣息的老城南,才是屬于老南京人自己的故事。
老城南以中華門為標志,東側(cè)被稱為老門東,西側(cè)便是老門西——所謂“達官之幽居,文人之雅居,百姓之樂居”,皆在于此。老門西又以鳴羊街為界,大致可以分為兩塊區(qū)域:街道西側(cè)為花露崗街區(qū),以寺廟、園林等名勝為主,瓦官寺、愚園等均坐落于此;街道以東為荷花塘街區(qū),以傳統(tǒng)民居為主。行走其間,整座金陵城的生活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尋夢鳳凰臺
早期的金陵城規(guī)模不大,花露崗地處城墻范圍之外,因為地勢相對較高,可以臨江遠眺,且遠離城市的喧囂,被視為一處城郊風景點。崇尚逸世的魏晉名士對這里情有獨鐘,阮籍、王導、謝安、謝靈運、謝朓等名士都曾安居于此。同是魏晉時期,來自西域的佛教在中國迅速傳播,各路高僧奔赴金陵開壇論道。于是達官貴人們紛紛舍財作寺,一時之間,城南寺廟林立,正所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花露崗著名寺廟的建造史大都可以追溯至此。五代十國時,南唐的江寧府城墻基本形成,花露崗被納入城墻內(nèi)部。明代以后,城墻體系完整,城南地區(qū)市井生活日益繁盛,官宦貴族紛紛在這里結(jié)舍造園,杏花爛漫成一時之盛。
花露崗還有一個別名,叫做鳳臺山。傳說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 年),有三只羽毛鮮艷的異鳥飛到山旁的瓦官寺,群鳥追隨,周圍頓時呈現(xiàn)“百鳥朝鳳”的奇觀,人們認為這些異鳥是鳳凰,于是將該地帶視作鳳凰棲息之地。為了迎接鳳凰,朝廷在此興建鳳凰臺,山也改名“鳳臺山”。清代《江寧府志》對鳳凰臺位置就有詳細記載:鳳凰臺位于花盝岡(花露崗)之上,屹立于城內(nèi)秦淮、城外護城河二水之間,與周處臺遙遙相對。
雖然始建于南朝,鳳凰臺在當時卻并未立即引起太多人注意。直到唐代大詩人李白登臨,寫下著名的《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讓鳳凰臺一躍至眾人眼前,成為詩人們熱衷吟頌的詩詞題材。整部《全唐詩》中,有16 首與之相關(guān)(中國有文字記載的鳳凰臺不止一處,這16 首的描寫對象包括了各地的鳳凰臺)。明代朱之藩著《金陵圖詠》時,將鳳凰臺列入金陵四十景之一,并命名為“鳳臺秋月”。
遺憾的是,由于歲月變遷,當初的鳳凰臺早已不知所蹤,其遺址所在一直是史學界和文學界共同的研究焦點,人們只能從文獻中依稀尋得一絲脈絡:根據(jù)宋代《景定建康志》記載,鳳凰臺始建于南朝元嘉年間;此后一段時間的記載大都不詳或是缺失,后人猜測樓臺大約已經(jīng)損毀;宋代時,朝廷曾兩度重修鳳凰臺,并有南宋名臣馬光祖為其作記;明代初年,鳳凰臺先是作為魏公園林的一部分,后又廢為瓦官寺,于是有了顧起元的詩,“傷心千古鳳凰臺,蕭瑟僧寮翳草菜”;清代詩人王士禎游瓦官寺時,稱“鳳凰臺僅有丈許,近培塿”……可見,鳳凰臺確實已經(jīng)消逝在歷史的長風中。
煙雨江南夢
鳳凰臺和瓦官寺的名字總是帶著神話色彩,雖然名聲在外,但有時并不那么真實可感。從與瓦官寺一街之隔的愚園開始,老門西展示出世俗的一面,歷代王侯將相與無數(shù)不知姓名的普通人,在這里真切地留下了生活的印記。
愚園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明代,彼時作為第六代魏國公徐俌的別業(yè),又被稱為“魏公西園”,距今有六百多年的歷史。明代畫家吳彬創(chuàng)作的《歲華紀勝圖》中,《賞雪》《結(jié)夏》《秋千》三幅都取材自南京園林,其中《秋千》一圖描繪的正是西園的景色。清光緒年間,近代煤礦的創(chuàng)辦者之一胡恩燮為奉養(yǎng)母親而放棄大好仕途,買下這片園林,取名“愚園”——“自以為愚,更其名為愚園”,又有“大巧如拙,大智若愚”之意。1915 年,他的長子胡光國對愚園進行擴建,面積擴至近3萬平方米,與今日的規(guī)模相當,可惜后來毀于戰(zhàn)火。
今天我們所見的愚園是2016 年整修之后重新開放的。古建筑專家們努力還原了園內(nèi)舊有的結(jié)構(gòu)布局與景觀,包括胡家為奉養(yǎng)母親修建的春暉堂,以及面積達6000 平方米的愚湖,后者面積為南京私家園林之最。如今漫步園中,時常可見身著漢服的男男女女撐傘穿梭于假山之間,或是在湖邊漫步嬉戲,或在長廊中撫琴奏樂,仿佛穿越回數(shù)百年前。
愚園門前的鳴羊街,曾有大片官舍,是官員們的居所。相傳南唐名臣韓熙載晚年郁郁不得志,避世于此。
畫家顧閎中受到南唐后主李煜委托,查看韓熙載的生活行止,繪下了著名的《韓熙載夜宴圖》,生動還原了京城官宦之家的奢靡生活。不知當年面對滿堂賓客的韓熙載,是否會預想到曾經(jīng)的上流之地,如今反倒成為南京城里最原生的民俗痕跡?
與歷史上的鳳凰臺、愚園和韓熙載宅邸命運相似,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老門西的許多古跡都永遠地消失了,不過人們依舊能從一些地名中尋覓到往昔的傳奇。
在荷花塘街區(qū)的入口處,有一條飲馬巷,因宋高宗趙構(gòu)曾在此處飲馬而得名。北宋滅亡后,逃難的宋高宗行至附近時,所乘馬匹忽然因為口渴而啼聲不斷,慌張的宋高宗擔心追兵發(fā)覺,趕緊尋找水源,讓馬兒喝足水安靜下來……今天的飲馬巷里當然不再能找到當年飲馬的痕跡,不過坊間總有傳聞,那時救宋高宗一命的水,正好來自那口“同鄉(xiāng)共井”。
西晉末年五胡亂華,北方一百余萬官民南渡江南。后東晉名相王導為安撫逃難南下的民眾,修建了此井,取名“同鄉(xiāng)共井”,以激勵官民同舟共濟,開始新的生活。稍后繼任宰相的謝安,也同樣鞭策南遷官民要風雨同舟,后人就在這口井附近修建了謝公祠。
那時逃難南遷的人們大概不會想到,數(shù)百年后,南宋的第一位皇帝又會經(jīng)由此處繼續(xù)南遷,建立南宋王朝。如今的“同鄉(xiāng)共井”“謝公祠”都已難尋蹤跡,與飲馬巷一樣,成了巷道名,一同記錄著那段艱辛的南遷之行。
從荷花塘街區(qū)繼續(xù)向東,便是釣魚臺街區(qū)。這里的釣魚臺沒有國賓館,但與兩位帝王的傳說息息相關(guān)。第一個傳說比較簡單,吳王孫權(quán)與寵妃到此地游玩時,曾在臺邊釣起一條大魚,大喜之下當即賜名此地“釣魚臺”。另一個傳說則要復雜得多,相傳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后,聽說有兩條“魚精”逃入了秦淮河邊的小河溝里,便下令將秦淮河中的魚趕盡殺絕。于是有了從江邊將魚往回趕的“趕魚巷”(即“甘雨巷”)、設臺釣魚的“釣魚臺”、用柳枝將魚兒串起掛在街上晾曬的“柳葉街”用船板攔魚的“船板倉”(即“船板巷”)、用門板在橋洞口堵魚的“堵門橋”(即“陡門橋”)。此外,俞家對門還立了一個刻有一百個貓頭的牌坊(即“百貓坊”)。
明清時期,中華門與內(nèi)秦淮河沿線是重要的商貿(mào)和手工業(yè)集散地,老門西一帶更是“機戶云集,機杼聲徹夜不絕”,估計有超過10 萬人以紡織業(yè)為生,是聞名天下的江南絲織中心,也是南京云錦的重要產(chǎn)出地。然而受到戰(zhàn)亂影響,新中國成立時,南京云錦一度只剩下織機4 臺,傳承人4 人,幸虧有政府的重視和扶持,才得以振興發(fā)揚,傳承至今,成為南京城的一張響亮名片。今日釣魚臺巷的“吳家賬房”,曾是清朝一家有名的云錦商行;位于荷花塘街區(qū)殷高巷的磨盤街居委會,更有保存至今的明末二進云錦機房,二者共同見證了南京云錦的光輝歲月。
煙火老門西
老門西的位置遠離昔日的行政中心,因而建筑布局少了許多束縛,顯得隨性自由。這里的房屋大都沿著秦淮河河道而建,路順著房子,筆不筆直并不在考量范圍內(nèi),所以有時連房屋的外墻都不是直的。區(qū)別于北京胡同、上海弄堂近似棋盤式的布局,“曲巷斜街”成為老門西街巷最顯著的分布特征。荷花塘歷史街區(qū)的改造雖已有幾十年的預告,卻少有大動作,依然完整保留著當初的格局,它在南京城內(nèi)自然生長,如同一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網(wǎng)。
街區(qū)內(nèi)以低矮老舊的白色平房為主,蜿蜒漫長的小巷一眼望不到盡頭,遠處的高樓顯得格外魔幻。為了便利街巷間的交通,居民們充分利用了街區(qū)小、縱深度較淺的特點,不再嚴格講究南北朝向,在沿街設置前后門,直通前后兩條街,方便出入。與花露崗上底蘊深厚的大型古建筑相比,荷花塘街區(qū)里的建筑顯得十分低調(diào):尋常人家沿著巷道開個小門,門上貼著五個福字,大約寓意五福臨門;大戶人家的房子,也不過是往宅里縮進一兩米,營造出門廳的樣子,并不占道。
清末以后,老門西逐漸成為以居住功能為主的街區(qū),平民聚集,數(shù)代延續(xù),南京老城南的傳統(tǒng)風貌慢慢形成:路邊就是菜攤,門口就是廚房,孩童追逐著穿過石板路,叫賣的三輪車不時路過……若是趕上春季,繁花越過斑駁的圍墻,在巷道里盛放。街道里沒有什么游客,只有當?shù)厝嗽谄溟g穿行,即便臨近正午也頗為安靜,讓人可以細細體味這一路的花開。
對于世代生活于此的南京人而言,老城南不僅是一個片區(qū),一種符號,更是南京的靈魂所在,代表著一種傳統(tǒng)和古韻。如今,老門東已經(jīng)經(jīng)過整體改造,變成了游客的世界,精致的仿古建筑成為“打卡”道具,生活氣息早已淡去;老門西亦漸漸被商業(yè)氛圍環(huán)繞,像一片漂流的冰川,逐漸剝落,融化在現(xiàn)代文明的海洋中:花露崗經(jīng)歷了多輪改造,面目一新;釣魚臺因為靠近門東,已然換上了新裝;只剩下荷花塘街區(qū)倔強地保留著最初的模樣,老街老巷既透露出舊光陰逝去的感傷,也不吝展現(xiàn)出對新生活的向往。
關(guān)于老門西的拆與留,廢與興,一直存在著爭議。到底是保留這一片舊時光的文明遺存,還是把它融入浩浩蕩蕩的城市更新之中,眾說紛紜。
在戀舊的人眼中:“如果拆掉了老門西,那南京就是一座幾乎嶄新的現(xiàn)代化城市了。”因此,有一群老人自發(fā)組建了“南京老門西文化守望者協(xié)會”,協(xié)會成員里不乏南京市原副市長奚永明、知名本土作家葉兆言、奧運會女子花劍冠軍欒菊杰這樣的名人……他們走街串巷、收集挖掘藏在歲月深處的老門西故事,甚至編撰了自己的刊物《老門西》,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留住老街的記憶。
編輯+ 李錦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