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房旁邊的小偏房里,住著一家趕車的,姓胡。老胡家大孫子媳婦又能干,又溫順。人長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說起話來,聲音不大不小。外邊的事情,屋里的事情樣樣拿得起來。一到過年的時候,無論怎樣忙,也要偷空給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雙花鞋。
她把繡好的花鞋送給奶奶婆婆,奶奶婆婆看她繡了那么一手好花,感到了對孫子媳婦無限的慚愧,覺得這樣一手好針線,每天喂豬打狗的,真是難為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來,把那鞋接過來,真是不知如何說好,只是輕輕地托著那鞋,蒼白的臉孔,笑盈盈地點著頭。
我家院子是荒涼的。天還未明,雞先叫了。我睡在祖父旁邊,祖父一醒,我就讓祖父念詩。祖父正講著詩,我家老廚子就起來了。他咳嗽著,聽得出來,他擔著水桶到井邊去了。井口離我家住房很遠,他搖著井繩嘩啦啦地響,白天是聽不見的,可是在清晨,就聽得分外地清明。
老廚子挑完了水,家里還沒有人起來。聽得見老廚子刷鍋的聲音刷啦啦地響。老廚子刷完了鍋,燒了一鍋洗臉水了,家里還沒有人起來。我和祖父念詩,一直念到太陽出來。
街上,在墻頭外面,各種叫賣聲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饅頭的,賣青菜的。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豆莢和小蔥。
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里仍是靜悄悄的。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來的,摘下來是立不住的,就斜靠著墻立著,正好立出一個小斜坡來,我稱這小斜坡為“小屋”,我也常常睡到小屋里邊去。我家滿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飛著許多蜻蜓。我喜歡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里邊睡著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廚子第一個就告訴我:“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來啦,你還不知道,快吃了飯去看吧!”“爺爺,我不吃飯了,我要看團圓媳婦去?!弊娓敢欢ㄗ屛页燥垼f吃了飯他帶我去。我急得飯也沒吃好,催促祖父:“快吃,快吃,爺爺快吃吧。”
團圓媳婦頭發(fā)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普通姑娘們的辮子都是到腰間那么長,而她的辮子竟快到膝間了。她臉長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
團圓媳婦天天牽馬到井邊去飲水,我看見她好幾回,中間沒有什么人介紹,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問她十幾歲?她說:“十二歲?!蔽艺f不對?!澳闶臍q的,人家都說你十四歲?!薄八麄兛次议L得高,說十二歲怕人家笑話,讓我說十四歲的?!蔽覇査骸澳愕轿覀儾菘米永锶ネ婧冒??”她說:“我不去,他們不讓?!?/p>
(未完待續(xù))
【摘編自《呼蘭河傳》(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