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窗,透過錫蘭肉桂微微顫動的枝葉可以望見東邊延綿不絕的大屏障山,它一腳留在東莞黃江,另一腳卻踏上了深圳光明?,F(xiàn)在,它是我的東山。東山可以高臥,可以嘯歌。東山之下是泛著銀鱗的光明湖,湖山各擅其美、美美與共。從湖堤下來是一大片人稱“牛根坳”的洼地,它作為基本農(nóng)田保護用地得以保存下來。這片膏腴之地的巋然獨存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因為在這個寸土寸金的瀕海大都市,昔日的農(nóng)村早就換上了城市的馬甲,村莊經(jīng)過蝶變之后都變成了流光溢彩的社區(qū)。
生活是一個很好的名義,正是它賜予我“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動力。生活和命運的雙重助力把我?guī)У搅四戏降倪@片天底下。在暝色中,我鵠立在平疇上遠眺東山,披著蒙茸碧草的湖堤上有三個LED燈拼出的大字“光明湖”。暮色四合又恰逢濃云叆叇,變幻的燈光就投射于云上,將東邊一小片天空染上變幻的色彩:紅-黃-藍-綠-紫,如此循環(huán)變化,夜幕似乎有了生命的胎動。乍見如此奇幻一幕,不明就里的我還試圖破解這會呼吸的夜光之謎。有一天傍晚,我宵征于野,聆聽著草間蟲鳴,望著夜光溫柔的“光明湖”一時恍然大悟,原來所謂會呼吸的夜光,催動色彩變幻的力就來自于斜臥在湖堤上的那三個炤灼的大字。
遠處的青山源源不斷地給我慰藉。在大山面前我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它隱隱地牽動著我的衷腸。譬如今天是工作日,外面小雨霏微,我瞥了一眼窗外,水墨畫中的大屏障山霧嵐氤氳。我心里騰起莫名的悵惘和對山濃釅的向往之情,對可望而不可即的遠山的思念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廿年前,我還是一個沉湎于故鄉(xiāng)諸山的小青年,東邊也有一座山,我與它低頭不見抬頭見,“聳瞻震旦”的同時也在聳瞻東山。我們當?shù)厝私兴拔咨健?,恰與“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的山同名。天氣晴好的清晨,一輪斗大的朝暾沿著彎曲的山脊不可遏止地往上爬,村莊全新的一天徐徐地展開:一群群雞從各家的雞籠撲出來,抖擻著翅膀跳上門檻,走向門外;狗在曬臺上來回奔逐,為新的一天振奮不已;農(nóng)夫牽著水??钢r(nóng)具走向田野;赤腳或穿著布鞋的孩子背著用各色布塊拼接縫制的花書包上學去,以期通過獲取知識贏得一個與面朝黃土背朝天截然不同的未來。青岑可浪,碧??蓧m,一轉(zhuǎn)眼那已是多年前的光景。時至今日,讓我猶感幸運的是,身在南國我竟然也守著一座似曾相識的東山,它恰好印證了旅游心理學的一個說法:任何兩地的相似度與距離成正比,即是說,我極有可能在窎遠的他鄉(xiāng)邂逅一個與故鄉(xiāng)在地貌上極為相似的地方。
驀然回首,暌違已久的故鄉(xiāng)的那座山——巫山,山腳下同樣舀著一泓碧藍的湖水,一派煙波浩淼,邑人且美其名曰“巫山海”,所謂的海,言其水域之大。又有人生海海,指的是人生的翻覆莫測、變幻如海。
人常道: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或曰: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其實人與山水休戚與共,山水可視為來自大自然的佳貺。我不絕如縷地思念著大海,或許就出自潛意識里的戀海情結(jié)。據(jù)說邃古之初,我們的遠祖是生活在海洋中的肉鰭魚類。
落草于斯,回護的群山報我以別樣的豐贍。弱冠以前,我的周遭到處都是青山,山大多不高,但渾厚沉雄。站在群山之巔環(huán)顧四周,一座座隆起的青山像一群擱淺的巨鯨,還在鉚勁奮力往外游去,引領(lǐng)我不斷拓展自己的地理空間。幾座看似尋常的小山往往是村民生生之資的重要來源,正是仰仗它們赑屃有力的支撐,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才有了挺直腰桿的底氣。對于我,就中最親密的山是村莊枕靠的后山,近在咫尺,常年蔥蘢,可以零距離和即時接觸。
天井院落的安謐與山林的陰翳合力營造了山村獨特的魅力。名字儼然是事物的原型,就像“水稻”里有水稻“小麥”里有小麥一樣,而“靠山”則包含著人們對山的仰賴。后山是我的靠山,也是我的植物園和獲得田野知識的皇皇巨著。在我晶晶然如鏡之新開的最初記憶里,一個放牛娃可以將放牛當成漫游于野的趣事,把阿牛哥往山里一放,隨后各得其所,牛愜意地吃草,人滿山游蕩,滿山的蔥綠將我身上的力比多都激發(fā)出來。
有一次,我爬上后山腳下毗鄰菜園的一棵大楓樹,那是我有生以來頭一回透過高高的樹冠俯瞰這個有數(shù)百年村史的村莊,我窺見了自己歌于斯、哭于斯的山村全貌:比屋連甍的天井院落之間聳立著一堵堵沉穩(wěn)莊重的馬頭墻,馬頭墻之間是凹陷的天井。我馬上聯(lián)想到圍繞天井展開的生活。
下雨天,難得的閑暇,一個清癯的男人坐在天井之下悠然地呷茶,而這一幕恰好被一個來自京城的老人看見。于是,他在一封家書中寫道:這兒的人別有閑情逸致。別人叫他“老沈”,只隱約知道他是一個大作家,寫過《邊城》《長河》,一股勁風將他帶到南方這個遐州僻壤的小村莊。老沈一有空閑就冥然兀坐于被他戲稱為“窄而霉齋”的小屋里繼續(xù)未完的研究,主要是憑著驚人的記憶力整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讓它臻至完善。遠道而來的他不是來療養(yǎng)的,而是來參加體力勞動,因為年老體衰,他被分配的“甜活兒”是去趕豬看菜園。忙碌之余,他那一雙發(fā)現(xiàn)的眼光仍然滋潤著自己不曾枯萎的心田。走到村口,遙望著遠處一片坡地,正好望見桐樹上有一片緋云,那正是桐花盛開的時節(jié)。如詩如畫的美景讓他對這個以前不曾聽說的南蠻之地的印象大為改觀。他覺得:這兒山美水美,人也可愛。
我繼續(xù)俯瞰著楓葉畫框裝飾的美好圖景:幾條黃狗、黑狗、白狗在曬臺上來回追逐,不時狂吠幾聲以示它們不過是外容閑暇,嬉戲的當兒還在克盡厥職。其中一只莽莽撞撞地朝另一只撲上去,另一只只是閃避,使得挑釁者也知趣地打住。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雞跳到風水塘邊的一棵老柳樹上引吭高歌,姿態(tài)一如“大公雞”香煙盒上那只放聲高唱的雄雞,只不過我眼前正一展歌喉的這位是為了讓它的同類異性都對它刮目相看。有一個鄉(xiāng)親牽著水牛從曬臺上走過,我甚至能聽見他跟別人聊了些什么……我依然抱著大楓樹,恰到好處的高度和距離令我眼底的一切物事歷歷在目。一個窈然而深藏的桃源在我眼前一覽無余,這兒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后山不大,但它的豐饒已然讓我饜足。十多年的光陰讓我可以從容地發(fā)現(xiàn)其間每一種植物的含蓄蘊藉。譬如樅樹,它是《爾雅》所謂的“松葉柏身曰樅”,我把它歸為松樹一類,因此讀到“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腦海里傲雪凌霜的青松就置換成這斗志昂揚的樅樹。也因之,每當我看到文人畫中一棵稱孤道寡的古木都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我所熟悉的樅樹就像孫悟空那根千變?nèi)f化惟意所適的金箍棒一樣,是縱貫古今適配自如的置換物。村莊后山的主要樹種是樅樹,即便時移世易也能輕易看出從前植樹造林的痕跡。甚至在林下也留下了歷史的草蛇灰線——而且有著屬于一個個體偶在者——我的版本。
與菜園相去不遠的林緣有一堆鐵質(zhì)石渣,最初,以我識見有限的頭腦對它的來歷百思不得其解,它們是何物?我對其時的世界本來就知之不詳,那種視無知為理所當然的狀態(tài)如同柏拉圖的洞穴之喻中視洞穴中晃動的人影為真相的膚淺,讓我沒有向前輩們打破沙鍋問到底。這些鐵石黑得發(fā)亮,泛著金屬光澤,有的表面光滑如鏡,沉得壓手,有的表面坑坑洼洼,我能感覺里面是嵌空的。我慣常的山間行走,總是不時拿起一塊“神秘的黑曜石”把玩一番。直到很久以后的某個時刻,我才靈光乍現(xiàn),想到這堆鐵石其實是過去的孑遺之物。里面或許摻入了張三家的鐵鍋、李四家報廢的柴刀、王五家的鐵鎖……即使時隔多年,還在執(zhí)拗地閃爍著金屬的光澤以示自身蘊含的倔強精神。它們以普洛透斯一樣多變的外形講述著那個最后的時刻:黑色流體一瀉而下,凝成堅硬的一團,或者隨物賦形,還在呈現(xiàn)出流動的形態(tài)。
只要對村莊周遭的植被如數(shù)家珍,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它們身上凝聚著厚重的歷史文化。首先是房前屋后間植的桑梓,寄托著祖祖輩輩的良苦用心,所謂桑梓二木,古者五畝之宅,樹之墻下,以遺子孫給蠶食、具器用者也。即使遠在詩經(jīng)的年代,就曾經(jīng)虔誠地唱響了“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它就像出自祖輩的千叮萬囑,囑咐人們不忘自己的桑梓之地。與那些為了方便采摘而謙卑地長成灌木或小喬木的桑樹有所不同,我們村有一棵桑樹,它以昂揚的身姿挺立于一戶人家的屋旁,樹干一人合抱不過來,它超脫于以供蠶食的窠臼之外,彰顯著草木本心。暮春時節(jié),桑葚由綠變紅,很快都變成了紫黑的誘惑。但它們高掛在樹枝上,可望而不可即。桑樹主人的心腸一如他家那個春光明媚的小庭院,他似乎覺得樹上的桑葚原本就是大家的嘛,誰來了盡可以從院子里操起竹篙,讓樹上熟透的果實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名為“具器用者”的梓樹呢,姿態(tài)要散漫得多,枝條大抵橫出斜逸,輕易就突破了作為器用良材的角色定位,有如置身廣漠之野的散木。而梓樹隨性地與桑樹站在一起,成為故鄉(xiāng)的別稱。
待我呱呱落地,村莊的植樹造林活動早就告一段落,但還是可以從樹種分布上一窺過往大規(guī)模植樹的痕跡,原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觀念早就扎根于人們的內(nèi)心深處。以樅樹為主的后山,到了面向村莊的這一面,人們才別出心裁地植上林林總總的雜木:楓樹、烏桕、木荷、苦櫧、香椿……林緣有一小片毛竹,可以滿足村民們對竹材的需求。經(jīng)過一番苦心經(jīng)營,我們這個位于荊楚之南的山村遂有了一顆逸豫的靈魂。理智引領(lǐng)它的激情,穩(wěn)妥地安撫著它的欲望。
在我人生的最初十幾年,那是怎樣的十幾年啊,米什萊曾經(jīng)以不吝溢美的筆觸寫到,農(nóng)家孩子從小不是放牛就是看鵝,成天在外撒野,盡興嬉游……但從一開始,他們就掙得了十二年、十五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對于我來說,此后,不管身在天涯海角,還是在娑婆世界沉浮俯仰,我都不忘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一串串如陌上花開一樣既純粹又簡單快樂的日子。
出門遙望沉雄的東山,只見旁邊有一座異峰突起的小山。目之所及,最常見的就是這兩座風格迥異的青山,它們一對以山為名的好搭檔??此坪芙?,其實走到山腳還得小半天。它們總是隱隱地誘惑著我,尤其是巫山。
有一種誘惑來自于蘭花。有一年孟春,有人從巫山采回數(shù)株蕙蘭,已經(jīng)分明的花骨朵,意味著傷筋動骨的遷徙如果沒有令原本安土重遷的蕙蘭因為倍感違和而夭折,那么未幾它們就會在誰家窗前吐露一抹幽香。只是蕙蘭大抵是矜持的,它們寧可在一個幽谷悄然地開了又謝,也無意向世人取寵。邂逅它們的人往往會被那種不慕浮華的風骨大為折服。“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摩詰居士這兩句詩仿佛是寫給它們的。
據(jù)說,周游列國的孔夫子溫溫無所試,只得從衛(wèi)國返鄉(xiāng),途經(jīng)一個幽谷,正值春和景明的時節(jié),幽谷的景致其實并無大觀,倒是薌蘭像是為了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做好準備一樣都鉚足了勁,精氣神十足地一齊吐蕊,令郁郁不得志的老夫子一時身心釋然。一路上風塵仆仆,現(xiàn)在他想在這兒歇歇,便坐在地上彈起琴來,錚錚的琴聲從指端流出,時而高亢時而悠遠,老夫子兀自唱著:“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雖然彼幽谷并非我眼下的巫山,但世殊事異,所以興懷,都有著相似的脈絡(luò)。真有那么一天,我特地跑到巫山一個幽谷,在草叢中仔細地辨識外表樸素的蕙蘭,相信有的蕙蘭就像某些閃亮的詞語在某個時刻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一天,我尋回幾株疑似蕙蘭的芳草,狹長的葉子,與鄰家正在幽然吐露芬芳的蕙蘭在神韻上極為相近。然而,就在渾然不覺中我干了壞事,違背了那幾株芳草的意愿,它們寧可在野外櫛風沐雨,也不愿被我?guī)胄鷩痰氖篱g。總之,自始至終它們都不曾為我吐露過一縷幽香。
另一種誘惑來自淙淙的泉水和幽邃的洞穴,似花朵鮮明的蜜標誘我深入。窄如瓶頸的洞口,對身軀健碩的人有一種深閉固拒的意味,只有單薄如我尚可奓著膽子鉆進去。洞中有岔洞,猶如時空長出的虬枝和迷宮的誘餌,一條或許通向絕壁,另一條卻別有洞天。側(cè)耳聆聽,磊磊的巖石之下并不闃寂,背景音是嘩嘩的水聲,時而滴答,時而丁冬,給人一種聲音具有形狀的感覺,我手腳并用摸索前行,在促狹的洞穴里穿過數(shù)米之后,一束電光照亮了暝曚的洞穴,傳說中的觀音石赫然在目,還有兩條水線不停地從乳峰滴落。不遠處是一條脈脈流淌的暗河,無數(shù)小魚在水里翛然地游來游去。至柔的水在這兒撥弄出對人有治愈功效的天籟之音。石觀音就藏身于隱秘的角落,護佑這一方水土,地久天長。
關(guān)于巫山洞,還有這樣一樁飄落的往事。山腳下的村莊住著一個深愛著自己婆姨的老農(nóng),一任時光流逝他對她的愛還熾熱如初,顯然他心里有著對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的浪漫的渴盼。但與此不對等的是,他的婆姨總是對他冷言冷語,像是在使得他獨自去挑戰(zhàn)冷暴力的忍耐極限,直到有一天,一個往生凈土的念頭將他牢牢攫住。他寫好了遺書,跟家人該交待都有所交待,遺書的結(jié)尾寫道:“我們拜拜了!”然后跌跌撞撞地朝巫山走去。他鉆進其中一個洞穴,想讓饑餓將自己帶到黃泉路上。他在山洞里躺著,心里卻煩亂極了。時不時到洞口去抽一支煙,抽煙的當兒,他望著自己念茲在茲的村莊,只見數(shù)縷炊煙正在裊裊升起,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味道。他悲極而泣,暢快地哭過一場,他隱隱地希望有人來,能讓自己體面地下得了臺。
家里擠滿了聞訊趕來的親友,驚詫、痛惜,大家都在為他準備后事,但首先得尋回他的遺體。終于有人提供了一條線索,將他的行蹤指向巫山。事不宜遲,當天晚上一條火龍沿著巫山自下而上、時隱時現(xiàn),眾人焦灼地呼喊著他的名字。最終,他瑟瑟縮縮地走出來,為自己導演的鬧劇畫上句號。
一次與采集有關(guān)的遠足讓我走進遠處的青山。時值暮春時節(jié),鶯飛草長,繁花爛漫,竹筍自然也不放過春風駘蕩又稍縱即逝的好時節(jié),紛紛從地底鉆出來一窺端倪。綠色的導火索催動花朵的力量也在催動它們,讓它們在地下蠢蠢欲動。遺憾的是,等待它們的或許只是舛落的命運,期待展開的綠色年華也許不過是瘞埋于地底的一場春夢。在冷兵器時代,它們曾有過別樣的一生,一如其名“箭竹”一樣,是制作竹箭的上佳材料。與其讓它們參與到春秋無義戰(zhàn)的戰(zhàn)爭中,那么還是算了吧,它們不嗜血,更愿意恬靜地待在大山深處,決不去傷害任何人,而是恬靜地等人來。此時的竹筍脆嫩、清甜、爽口,讓身土不二的人們對這道自然的饋贈青睞有加。
箭竹成簇成簇地待在遠處的深山里。村里早就有人醞釀著要去抽竹筍,之所以慎重其事,是因為一個來回就得耗上一天。山中風暖,陌上草薰,我們趕上了一個好日子,五六個人拎著麻袋越陌度阡,沿著107國道往東南方向走數(shù)里,再踅入南邊的一條蜿蜒山徑,一路上老樹發(fā)芽、紫藤開花。倏忽已近正午——一個尼采的時刻,飽滿的陽光激發(fā)了身體的潛能,長途的奔逐雖然令人小腿微酸,但一行人都興味盎然。我矯首仰望,一條石砌的古道若隱若現(xiàn),向上抬升的空間令人向往。其實,我之所以不懼長途跋涉的辛勞,抽竹筍倒是其次,主要是出于我對遠處青山的向往??丈讲灰娙耍勅苏Z響,山林云遮霧罩的神秘始終誘惑著我。較之于穿過田野讓起于青萍之末的風吹拂著我,我更享受林間的徒步感受大自然的陰翳之美。林間散步幾乎是二十歲之前的我的每日功課,就連淫雨連天的日子我也總要撐著傘到林中走一圈。
我們徒步二十余里去感受豎向空間的變化,還有一個原因:這無名大山的深處住著一戶以種茶為生的人家,主婦的娘家就是我們村的。她說,只要時節(jié)一到滿山都是取如拾遺的竹筍。山里到處是繁花,到處都是鳥在唱和,但沒有愁苦,作為實體的愁苦是不存在的。與大山唇齒相依的人們一如靠海為生的疍戶,總是心無所羈地將整個身家性命都交付給養(yǎng)育了自己的山或海。一俟融入蒼翠的大山就沒有悲苦二字。我見到的這個女子,臉上總是綻放燦爛的笑容,看不到山中的凄風冷雨和滄桑印跡。她將生活的日常都安頓在一個山岙里:幾間青磚瓦房,從屋旁到山坡遍植茶樹,養(yǎng)了一群雞,還有一條很快就跟人熟絡(luò)起來在我們腳邊搖頭晃尾的狗。站在山中可以遙望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這種生活,讓我想到世外桃源?,F(xiàn)在,它則讓我想到海德格爾位于家鄉(xiāng)黑森林地區(qū)的那間宜于湛思的小木屋。那一天,我領(lǐng)受了大山撲面而來的豐贍、新奇、驚悸……還有一點點辛勞,我們在山中忽上忽下,一會兒鉆進荊棘張揚的綠箐,一會兒將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左右芼之,麻袋如期充實起來。只要我愿意,盡可以站在高坡上極目遠眺。
我知道,從前的深山因為充滿了不羈的野性和勃勃生機讓人唯恐避之不及。在漢賦《招隱士》中疑似淮南小山的作者極盡渲染之能事,極寫山林的陰森恐怖,說什么“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但在有的人看來,置身青山自有一種超然象外的灑脫之感,它使得魏晉那些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有趣靈魂在此流連忘返。他們懷揣一顆顆玄心在竹林里徘徊不去,正是拜竹林之所賜,他們沉浸于自我的世界,咂摸著別有情味的世間物事。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有時還獨自駕著車,所謂“阮籍猖狂”,他聽任牲口的牽引,如果前面是絕境,折返的當兒免不了要悲從中來,那么,就酣暢淋漓地大哭一場。
陰翳如你,秀麗如你,曾經(jīng)近在咫尺,現(xiàn)在已然隱入我意念深處,成了遠處的青山。
感念這一路飛揚的風塵把我?guī)У絹児糯蟮刈钅隙说纳节詈蹋\賜給我的除了渣滓還有染黛的青山,延綿的后者有著治愈的奇效,堪可撫平我在世間飄浮不定的所有滄桑。這些年,我的足跡綿密地縫在隆起群山的褶皺之間,有關(guān)這種狀態(tài)的三種說法:生活,活著,還有一種是活著的同時拼力撐開一點生活的余地。令我徘徊不去的幾座山是鳳凰山、陽臺山,現(xiàn)在又增添了大屏障山。從某個角度來說,我仍然是那個遠道而來的少年,只是從前我慣于在村莊的后山穿行,而現(xiàn)在我總是興沖沖地將一堆堆鋼鐵混凝土的疙瘩揮之腦后,滿心歡喜地去奔赴一場青山之約。
大山的每一頁都是嶄新的,在翻頁的間歇或許還會有一點意外的收獲——開啟一場利奧波德式的像山那樣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