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60年,莒縣大地經(jīng)歷了兩場極端天氣的洗禮。先是連續(xù)46天的春旱,而后是夏日突降的暴雨。一時間,暴發(fā)的山洪猛獸般漫過陵陽河,自東向西沖向沭河。位于莒城東南10公里處的陵陽河遺址,也被洪水毫不客氣地“淘洗”了一遍。
雨過天晴,山洪退去,大地一片狼藉。村民們行走在陵陽河岸,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三顆形狀怪異的“大炮彈”。誰也不知道這灰撲撲的大家伙到底為何物,他們沒敢走得太近,也沒敢私下處理,而是選擇了層層上報。
那一天艷陽高照,白花花的日頭炙烤著河灘上的淤泥,河兩岸的樹枝掛滿了臟兮兮的雜物,世界顯得滿目瘡痍。那一天發(fā)現(xiàn)“大炮彈”的村民內(nèi)心平靜,照常一日三餐,謀劃著洪水過后的農(nóng)事。反正,老天爺總是有它的脾氣,它要讓莊稼人吃些苦頭,躲也躲不過,農(nóng)民的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
那一天陵陽鄉(xiāng)文書趙明祿給莒縣文化館的蘇兆慶打去一個電話:“河崖里沖出了三個‘大炮彈’……”蘇兆慶的內(nèi)心有些微激動,會是什么新發(fā)現(xiàn)的文物嗎?他放下手頭的工作,立即趕到了現(xiàn)場。
在洪水初退的淤泥之中,三顆“大炮彈”有些蓬頭垢面。蘇兆慶只需瞄上一眼,就明白所謂的“大炮彈”肯定不是什么軍火,而是三件陶器。只是,它們的狀貌實在是前所未見的,筒狀的罐身,尖尖的罐底,灰黑的顏色,怪不得人們會驚呼“炮彈”。
小心翼翼地將“炮彈”清洗干凈,經(jīng)測量,陶器高52厘米,口徑30厘米,壁厚3厘米。蘇兆慶發(fā)現(xiàn),每件陶器上都刻有形狀不同的符號或圖畫。這,也是他前所未見的。三幅圖畫都有著鮮明的擬物指向,那就暫且根據(jù)它們的形狀,分別稱為“錛”“斧”“日月山”吧。
那一天,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他們發(fā)現(xiàn)的,是三件國寶。他們更不會想到,這三件國寶的發(fā)現(xiàn),會將中國文明史上推千余年。
后來,這三件國寶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大口尊。
2
2023年,同樣是初夏季節(jié),不同的是此刻風(fēng)和日麗、氣候溫煦。我走進莒縣,走進5000多年前即有莒部落先民繁衍生息的土地。
在莒州博物館,我與傳說中的大口尊劈面相逢。燈光下,大口尊灰黑的身體被照亮,反射出銅棕色的光芒。除罐口略有缺損外,罐身保存得非常完好。在它的上腹部,刻著一組線條簡潔明朗的圖案:上方是一個不十分規(guī)整的圓形,中間是一彎月牙兒,下方是參差著五個山頭的山峰。想來,這便是“日月山”了。
我久久地凝視著它。四周人頭攢動,而我卻像被點了穴一般,站在大口尊的面前,挪不動步子。多么簡單而拙樸的圖畫,卻有著流暢的線條和工整的筆順。并且,整件大口尊僅此一處刻畫符號。我猜測,它應(yīng)該不是先民的隨意涂抹,而是被賦予了某種寓意,象征著某些期冀或愿望。
耳邊傳來解說員的聲音,古文字學(xué)家于省吾先生認(rèn)為,這是由太陽、云氣、山峰組成的圖像文字,他把它解釋為元旦的“旦”字。如此說來,中間像月牙兒的圖案其實是烘托狀的云霧。
我凝視著它,恍惚間,一幅畫面從腦海中由模糊漸至清晰。我仿佛看到一座連綿起伏的山峰,在山的正東方,清晨的霧氣正將一輪明艷的太陽緩緩?fù)衅?。剎那間,天地被初陽照亮,云氣越來越淡,終至隱遁無形。這時候,山川原野豁然開朗,植物顯現(xiàn)出原有的碧綠,農(nóng)民開始了又一天的辛勤耕作……
有很多年,我都深信甲骨文是中國最古老的漢字。而“旦”字系列陶文的出現(xiàn),比甲骨文早了1500多年,它們已經(jīng)具備了漢字音、形、義的要素,當(dāng)之無愧是我國漢字的雛形,是中華民族5000年前由蒙昧進入文明的標(biāo)志。
人類總是一次次打破既有的觀念,一次次用新的發(fā)現(xiàn)推翻舊的論斷。我只能感嘆,歷史太過幽深,這片厚土太過幽深。最重要的,歷經(jīng)5000多年的滄海桑田,這珍貴的記錄并沒有被時間抹去,反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指向具體的人,具體的事,以及具體的地域,具體的生活。
我禁不住一次次想象:是怎樣的一個人,以一支怎樣的筆,勾畫出了這些原始的圖畫,點亮了最初的漢字之光?
3
5000年前,那應(yīng)該是春分或秋分日的一個早晨。莒地的一個窯匠從棲居處起身,走到場地的開闊處,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這時遠處的群山曙光初現(xiàn),一輪紅日一寸一寸攀上了山峰,然后縱身一躍沖破山頂,沖向天際。萬丈金光灑向世間萬物,也灑在了窯匠的臉龐上。他直起了身子,目光定定地望著噴薄而出的紅日,望著壯麗恢宏的大地,他被這樣的景象震住了,他沉浸于此,如癡如醉。
他多想把此刻的景象永遠保留下來,多想將胸腔的激動告訴給更多人,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舉起了手中的石刀,對準(zhǔn)了眼前的那只陶坯。是的,那時候他沒有筆,沒有竹簡,沒有紙帛,沒有墨水,也沒有顏料。他只能用這把尖利的石刀,一筆一畫,刻下“日”“云”“山”,刻下宇宙洪荒中最初的神諭般的啟示。
無疑,這只攜帶了刻畫符號的陶坯連同其他陶坯被一起送入了窯中,一起經(jīng)歷了熊熊烈焰的鍛造。當(dāng)窯火熄滅,溫度冷卻,扒開窯爐的窯匠,一眼找到了那只攜帶記號的黑陶。因了這個記號,這只黑陶顯得卓爾不群,擁有了和其他黑陶區(qū)分開來的獨特性。
那一刻,窯匠沒有想到,他那靈光一現(xiàn)的刻畫會成為世人模仿的樣本,向東夷和中原各地流播;也沒有想到,這幅圖畫足以結(jié)束中國結(jié)繩記事的時代,開啟古老漢字的源頭;更沒有想到,刻畫了這一圖案的黑陶將成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被權(quán)勢者當(dāng)作隨葬品深埋于地下,直到5000年以后被后人開掘,接受千萬人的瞻仰。
當(dāng)然,這千萬人的瞻仰中,包含我的駐足和我的凝視。
行文至此,我不想再稱呼他為窯匠。我想送他兩個當(dāng)之無愧的稱號——發(fā)明家、藝術(shù)家。
我欲順著歷史的長河向上回溯,找尋它的前世今生。或許,這樣的一只黑陶,起初只是燒水煮飯的器皿。后來,人們發(fā)明了酒,口圓底尖的陶器又成為釀酒的器具。當(dāng)?shù)谝粋€文字出現(xiàn),那象征著太陽、豐收、永恒的吉祥寓意被社會上層喜愛,漸至獨享,刻有“日云山”的大口尊最終成為重要的禮器,頻繁出現(xiàn)在墓葬和祭祀遺址中。
我想,那位創(chuàng)造了“日云山”圖案的漢字始祖,也許終生未能獲得享用大口尊的地位。
4
大口尊得名于1971年。沒有人知道,5000年前的它,原本姓甚名誰。
那一年,出于外交需要,北京故宮博物院恢復(fù)開放,在慈寧宮舉辦大型出土文物展覽。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蘇兆慶決定,帶著三顆“炮彈”進京參加展覽。
沒有助手,沒有隨從,蘇兆慶把三顆“炮彈”裝到箱子里,前胸掛一個,后背背一個,手里提一個,逃難似的坐車去了北京。要知道,三顆“炮彈”加起來重達200斤,何況他還攜帶著衣物包裹。幸而,那時候的蘇兆慶年輕力壯,足以將三顆“炮彈”安全運抵北京。更重要的,當(dāng)時的蘇兆慶,壓根不知道這三件文物的真正價值。
許多年以后,每提及此事,文物界的專家們都感到后怕,蘇兆慶更是脊背發(fā)涼。萬一有個閃失,后果實在不堪設(shè)想。
展會上,專家們的視線被莒縣來的“炮彈”深深吸引。尤其是文物上所刻畫的“日月山(日云山)”陶文,在大范圍的地域被發(fā)現(xiàn),專家們認(rèn)定它應(yīng)該是某一地區(qū)古人通行的符號。
歷史學(xué)家田昌五先生說,這可能是一個氏族部落的標(biāo)志,山上有明月,月上有太陽。
文字學(xué)家唐蘭說,這個字應(yīng)該是“炅”的繁體字。
……
在眾多專家的推論和闡釋中,圖案的指向越來越明晰,作為漢字雛形的證據(jù)也越來越充分。最終,古文字學(xué)家于省吾關(guān)于“旦”字的解釋被一致公認(rèn),后來收入七年級《中國歷史》課本(第41頁),并確定為原始文字。
事實上,蘇兆慶帶往北京的三顆“炮彈”里,另兩個是“錛”和“斧”的圖案,在陵陽河遺址出土的眾多陶器中,還有被文字學(xué)家認(rèn)定為“日”“月”“刀”“鉞”“酉”“皇”“豊”“肜”等20多個圖案。這些圖案,都能在甲骨文中找到傳承的脈絡(luò)。
于是,被胡亂喊了多年的“炮彈”有了正式的名字——大口尊,莒縣也因此成為中國古文字發(fā)源地。
這是莒地的光輝,從5000年前太陽從莒地的山頂升起便決定了,從一個人望著日出舉起石刀的那一刻便決定了。
托起這輪太陽的山峰,叫屋樓崮,位于山東省莒縣東部。每到春分時節(jié),屋樓崮上太陽升起,景象十分壯觀。人們將之稱為“屋樓春曉”,乃古莒八景之一。
5
冥冥中,一定是有什么在暗中指引。我來到山東日照,來到莒州博物館,又循著大口尊的印跡,來到莒縣店子集鎮(zhèn),登上了屋樓崮。
山不算太大,面積約三平方公里,海拔也不算太高,只有473米??墒俏抑?,這座山因了大口尊,因了“日云山”,儼然具有了“一覽眾山小”的資本。
這一天不是春分也不是秋分,這一天的日出已先于我完成。這時候太陽升上了高天,照耀著眼前的山,眼前的樹,眼前清朗的世界。顯然,作為一個匆匆過客,無論我站在何處,都無法親見“日云山”景觀。
幸而,有人替我,替全世界的人們見證了它。
還是蘇兆慶。整整五年,他在每年的春分時節(jié),踏著黎明前的黑暗與料峭的春寒,獨自一人游蕩在黑魆魆的原野上,等候著屋樓崮上的那輪太陽和那抹云彩。上天并沒有辜負(fù)一個考古人的苦苦尋覓,終于在一個春天的早晨,他親見了“屋樓春曉”,然后,用黑白相機拍下了三景同現(xiàn)的輝煌時刻,真實地還原了大口尊上的“日云山”圖像。
那一刻,與5000年前的景象何其相似;那一種激動,與5000年前的窯匠何其相似!
回到5000年前,大汶口文化在黃河流域生發(fā)、流布,強大的莒部落在陵陽河兩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至春分、秋分,莒部落都要舉行隆重的祭祀儀式,將刻有“日云山”的大口尊置于祭臺,崇敬和祭祀日出,同時昭告百姓,進行播種或收割。
此時,在1821平方千米的莒縣大地上,小麥正在灌漿??梢韵胍?,不久之后,飽滿的麥穗將揭示又一年的豐收,也可以想見,美食和美酒,仍將一日日豐盛人們的餐桌。
大口尊上的文字,大都與太陽有關(guān)。太陽,是一切生命的開端。糧食,是人類生存的依憑。從肚腹的溫飽到精神的富足,是時代前行永恒的主題。
5000年后的今天,人類已經(jīng)擁有無數(shù)更為先進的器具和方式煮食、釀酒。但是先人創(chuàng)造的古代文明,仍在不斷點燃后人的智慧之火;先人刻下的原始漢字,仍在文化的土壤里散發(fā)芬芳。
大口尊之魅,不滅的文明之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