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結(jié)婚了。
馬明成說這話時,我正在應(yīng)酬。前幾天,因為創(chuàng)作雕塑《穿行》,我和徐熙娟都獲得了市里的青年五四獎?wù)?。徐熙娟活絡(luò),攛掇我一起和團市委的人聚聚。對方倒也沒拒絕,反正評選過程公平公正,沒什么貓膩。吃飯是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從外表看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宅,但輸入密碼進(jìn)去后,發(fā)現(xiàn)這里別有洞天。入門是一個院子,里面綠蔭遮天,還有秋千和小亭。穿過院子就是一個玻璃洋房,一樓是古色古香的茶室,二樓是包間。這種地方自然是徐熙娟選的,她在安排飯局方面是一把好手,南京大大小小吃飯的地方她都有數(shù)。
飯局上活躍的也自然是徐熙娟。已到而立之年的她,完全知道該怎樣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讓所有的緊繃變得柔和。相比起來,很多女人也很漂亮,但漂亮對她們來說是一種負(fù)擔(dān),總是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和不懷好意的流言。徐熙娟不一樣,她像一個太極高手,柔和又有力道,能游刃有余地處理各種狀況。她既會讓你感到舒服,又綿里藏針地爆發(fā)出力量,反彈一切不必要的麻煩。相較之下,我就顯得黯淡,只能端起酒杯,維持表面的尊重。
馬明成電話就是這時打來的??赡苁蔷坪榷嗔耍蛘呤窃掝}轉(zhuǎn)換太快,我大腦頓時宕機。我剛剛聽到了什么,馬明成要結(jié)婚了?四個月前在北京,馬明成不是還痛哭流涕,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找女人的么?怎么可能突然要結(jié)婚呢?聽錯了,對,肯定是聽錯了。
我結(jié)婚了,就在周六,漢川大酒店,你一定要來。
我愣了幾秒,感覺整個人都很暈,耳邊一直回響那句話:“我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到時候一定給你補辦一場婚禮?!蔽也挥傻孟肫瘃R明成那張黝黑堅毅的臉,想起溫暖包容的大姑,想起曾陪我走了好遠(yuǎn)的蘇玲……
我心里突然浮上一些酸澀,覺得新近獲得的這些小小成就,剎那間變得一文不值。不管過去多久,我始終好像還是一個失敗者。我拿著電話發(fā)呆,不敢相信馬明成居然選擇與過去割裂。我有些自嘲又有些苦澀地說:“挺好的,這么久了,你也是時候開始新生活了。”
馬明成卻說:“沒有什么新生活。我要結(jié)婚的人是大姑?!?/p>
“什么,大姑不是已經(jīng)……”我驚訝地提高音量,又突然住口。我懷疑馬明成瘋了,不然那就是我瘋了。我茫然地看向四周,酒桌上熱火朝天,所有人都在稱兄道弟,無暇顧及我。只有像魚一樣游走的徐熙娟,在敬酒之余,透過酒杯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看我。我的心中滿是傷感和失落,用完全不是自己的聲音說:“好,周六漢川大酒店是吧,我一定會去的?!?/p>
2
我醒來時以為自己在床上。沙發(fā)柔軟的觸感和席夢思沒什么差異,厚重的毛毯也像極了常蓋的被子。我向左翻身,想要調(diào)整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卻差點摔到地上。電視的聲音漸漸浮現(xiàn),像離我越來越近的汽笛。我意識到我昨晚一定是喝多了,不然我不會在看電視時睡著,更不會失去了許多記憶。我用手背搭上額頭,試圖找尋記憶的基點。最后記得的場景還是在酒桌,徐熙娟勸我少喝一點,說第一次感覺我講話有些飄??礃幼铀龥]有勸住我。
頭疼得厲害,身體也缺水,整個人乏力得很。我掙扎著坐起來,發(fā)現(xiàn)保溫杯就在茶幾上。我拿過保溫杯,里面還有不少水。我疑心昨晚我不是自己回來的,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回家的記憶了。怎么會這樣呢?從三十歲開始,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酒場上的司令,所以每次喝酒我都極為克制,像這樣大醉一場的事情好多年沒發(fā)生過了。我努力回想我是如何失去控制,終于追溯到馬明成的電話。他要結(jié)婚了,和大姑。我隱約記得馬明成這么說過。這件事過于荒誕,我簡直懷疑我做了個夢。我摸出手機,找到通話記錄,上面確實有馬明成的來電。我抿住嘴唇,扭頭看向窗外。是個陰天,沒有一絲陽光,只有漫天的云遮住一切希望。馬明成什么情況?我能理解他想給大姑辦婚禮的意愿,但這樣做是不是太荒唐了?
但不論如何,既然是馬明成的婚禮,那我總是要參加的。我不由得想起那些日子。我、馬明成、蘇玲、大姑,我們四人一起把酒言歡的日子。每到周末,我們都會在這間小屋,或馬明成租的房子里辦一場“盛宴”,一般是炒兩個葷菜兩個素菜,再去買一些花生米。那時候日子是有些局促的,所以那時我并不覺得很快樂。但現(xiàn)在我時?;叵肫鹉莻€時候,那才是屬于我的季節(jié)。我想喝多少喝多少,反正也不會少喝,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反正也無所謂說錯。而現(xiàn)在看起來我有了更多,但我已經(jīng)不再有那時的暢快。我甚至還要在飯桌上說場面話,把酒局變成工作的延伸。
我走到臥室,拉開床頭柜。一對玻璃戒指就在那里靜靜安置。我拿起它們,略帶感傷地觸摸,心中滿是歉疚。我記得就是在這個房間,我無數(shù)次喝酒時吹牛,說要賺好多好多的錢,然后買一個真的鉆戒,帶蘇玲去馬爾代夫旅行。而馬明成也會附和著說,他要花五萬塊請婚慶,給大姑補一個豪華的婚禮。我們那時都信心滿滿,覺得這些諾言總有一天實現(xiàn),但最終這些口頭禪都變成了不負(fù)責(zé)任、一文不值的嘴炮。
我又喝了一口水,讓意識恢復(fù)一絲清醒,然后猶豫了一會,給徐熙娟打了電話:“昨晚,我是怎么回家的?”
“哈,我讓司機送你的。你不會以為是我送你,或者蘇玲送你的吧?”
我心里一堵。我?guī)缀鯖]和徐熙娟說過蘇玲的事,但她還是旁敲側(cè)擊掌握了一些信息。比如我們是大學(xué)在一起的,畢業(yè)兩年后結(jié)的婚,又在四年后離婚。我們都是老鄉(xiāng),想掌握這些信息不難。何況徐熙娟一向擅長打探各種復(fù)雜微小的細(xì)節(jié),然后把它們變成日后的一張王牌。這點和我截然相反,我不喜歡刺探別人的情報,也不喜歡別人打探我。我說了一句“謝謝”,嘗試用簡潔結(jié)束話題,但徐熙娟似乎不想遂我的愿:“謝什么呀,你這樣說,好生分。其實后來,我和司機一起送你回家的。我怕他照顧不好你?!?/p>
“真的假的?”我下意識地不信,我從沒有見過徐熙娟送過任何一個人回家,不管對方是什么領(lǐng)導(dǎo)或者什么知名藝術(shù)家。
“愛信不信。一個人喝酒之后,真的什么記憶都沒有了嗎?你昨天,可是很認(rèn)真地說了你喜歡我?!?/p>
“不可能吧……我怎么可能說這個?”我根本沒有說過這句話的記憶了。但話說回來,我也根本沒有進(jìn)門的記憶和打開電視的記憶。甚至,我懷疑茶幾上的水也未必是我倒的。如果真的是徐熙娟把我送回來的話,以她從不半途而廢的性格,她應(yīng)該會把我送到家。莫非,在這個充滿蘇玲氣息的家里,我把徐熙娟當(dāng)成了蘇玲?我突然有種心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真的……這么……說了?”
“你臉紅了?冒汗了?哈,我開玩笑的。你既然記不得,那就是我開玩笑的。”徐熙娟的說法充滿了否定的意味,卻讓我更加慌亂。我愣了一會沒講話,有種怎么接都不對的感覺。我憋了半天才說:“我才沒有臉紅,你別胡說。”
“好,不胡說。明天你要回漢川?我們一起回去吧?!?/p>
“我回去有正事呢?!?/p>
“你這話說的,我回去就不是正事?算了,你自己回吧?!毙煳蹙晖蝗话l(fā)了小脾氣,這居然制服了我。我說:“那我們一起回去?”
“誰要和你一起回去?!?/p>
“一起回去唄,我一個人也孤單。”
“你不害怕了?”
“我怕什么?”
“你怕什么你自己知道。你真不怕?真要和我一起回?”
“當(dāng)然?!?/p>
3
候車室人來人往,就像時光匆匆流逝。我想象著馬明成結(jié)婚的事情,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和懷念。我拿起手機,打開微信,搜索“蘇玲”名字,然后點進(jìn)彈出來的對話框。頁面非常簡單,沒有蘇玲發(fā)的消息,也沒有我發(fā)的消息。只有無數(shù)行不同的時間,和一模一樣的文字——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我向上翻了七八頁,一直如此。
“又開始睹物思人了?”徐熙娟的聲音突然飄來,嚇了我一大跳。我連忙把手機鎖屏,看著徐熙娟的眼睛,說:“你干什么呀,要嚇?biāo)牢野???/p>
“我嚇你做什么,我是給你吃蘋果。”
“哦,謝謝。”我下意識擺動小臂,想要接過徐熙娟手里的蘋果,但就在我即將拿到蘋果時,徐熙娟突然把手往后一收,讓我撲了一個空。我疑惑地看了看徐熙娟,她又把蘋果遞了過來,然后在我再次要拿到蘋果時,又把手收走。我有些莫名其妙,轉(zhuǎn)過頭,想要不理徐熙娟,她卻突然把蘋果放到我嘴邊。我看了看滿面笑容的徐熙娟,再一次確認(rèn)她是個社交達(dá)人,深得游擊戰(zhàn)精髓,總是敵進(jìn)我退,敵退我進(jìn)。她給我發(fā)的消息,除了商會的事、協(xié)會的事和讀博的事,還有一些很碎片化的小事,今天化了什么妝,穿什么衣服,到哪去玩了,這似乎確實是親密朋友才會聊的話題。而我居然已習(xí)慣如此。
徐熙娟看見我猶豫,直接把蘋果塞到了我手上,突然問我:“你還愛蘇玲嗎?”
我猝不及防,完全沒想到她問出這樣的話來。我覺得當(dāng)然是愛的。我總記得那些諾言,記得我欠蘇玲的鉆戒和馬爾代夫的旅游,那是一直刻在我心里的遺憾。可我張張嘴,竟然半天也沒說出話來。我知道這很不妙,若是我答不出來這個問題,是不是后面還會有更復(fù)雜的陷阱?
幸好對面幾個學(xué)生搶了戲,他們大喊著“Come的喂”“ABC”之類的暗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我也合群地瞄了瞄他們一眼。他們大概是高中生,從皮膚到表情,洋溢的都是青春。和他們對比,我已經(jīng)老得不像樣子。日漸稀少的頭發(fā),粗糙的皮膚,若隱若現(xiàn)的皺紋,都是我現(xiàn)在的寫照。但可怕的是,我平時照鏡子并不覺得自己老。在身體老之前,我的心已經(jīng)老了,我已經(jīng)沒有表達(dá)欲了。剛離婚時,我總會給蘇玲發(fā)我想你了,即便我知道她不會回答。因為我覺得這是一種浪漫和堅持。我甚至想有一天我和蘇玲重逢時,我會把這些“我想你了”拿給她看。但后來我就覺得自己可笑,就不再做這么愚蠢的事情了,只會在酒后才偶爾發(fā)幾個信號。但看起來,在換手機之后,我起碼有一年時間沒給她發(fā)過消息了。
“哈,你不愿意回答。那聊點輕松的吧,是蘇玲把大姑介紹給馬明成的?”
“大姑你都知道?”
“不太完全。就前天送你回家,我問你回漢川干嘛,你說要參加馬明成和大姑的婚禮。我就奇怪為什么馬明成要和大姑結(jié)婚,你說大姑不是馬明成的大姑,是蘇玲的大姑?!?/p>
我居然說了這些?我完全沒有這些記憶了,酒真的不能多喝。那我也真的對徐熙娟說了我喜歡她?我一邊吃蘋果,一邊審視徐熙娟,一頭烏黑的短發(fā),襯托得她十分干練,高挺豐潤的鼻子,昭示著她的倔強,一雙閃亮亮的大眼,映射的全是自信。她的確是個雪白的公主。
我收回目光,又吃了一口蘋果,這才重新續(xù)上話茬兒:“對,大姑是蘇玲的遠(yuǎn)房親戚。我和馬明成是大四見到的她,當(dāng)時我們都有些震驚。之前我們常聽蘇玲提起大姑,一直以為她是個長輩。沒想到她竟然只比我們大三歲,還長得又白又好看?!?/p>
“你居然還會用好看這個詞。你不是一個對一切都很厭倦的男人嗎?”徐熙娟瞪大眼睛看著我,仿佛我是另外一個人一樣。
“你這樣覺得我?”我很吃驚,沒想到有人這樣閱讀我。
“嗯。在商會里,你其實是一個異類。不,放到隨意一個地方,你可能都是一個異類。你不要不高興啊,異類這個詞,不一定是貶義詞。至少在我這里不是。嗯,這個話題待會再說。大姑這么好看,怎么會喜歡馬明成呢,那時他可啥也不是。”
“呵,可能是因為大姑善良吧。她第一次見馬明成,就為他哭了?!?/p>
“什么情況?”徐熙娟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分明是來了興趣。我覺得這個興趣,僅次于我愛不愛蘇玲。我決定滿足她:“那天我找到了工作,蘇玲非要慶祝一下,還買了瓶酒,說我們從此要走上社會了。我和馬明成就第一次喝了酒,結(jié)果馬明成喝多了,怎么也剎不住話。他說他是王集莊人,騎車到縣城要45分鐘。他之所以不住校,像縣城人一樣走讀,沒別的原因,就是為了省一個月50元的住宿費。我當(dāng)時聽了很驚訝。高中那會我們可忙了呀。早上七點就要上課,晚上十點半才放學(xué),就這樣他還每天摸黑上學(xué)?我大腦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畫面——在起伏不平的土路上,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騎著一輛與他身高不符的三八大杠,在茫茫的夜色里騎行。他看向前方,灰蒙蒙的,十分孤獨,但是他還是一刻不停地騎下去。”
徐熙娟拍了一下手:“破案了,這就是《穿行》的創(chuàng)作靈感吧。”
“對。就是園博園那個雕塑?!?/p>
“這么說,我們能獲獎得感謝馬明成?”
“也要感謝你。你的發(fā)布也很重要,很加分。”
徐熙娟得意地抬了一下眉毛:“謝謝你的肯定。你很少肯定我,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墒俏疫€是不懂,就因為馬明成走讀,大姑就哭了?”
“倒也不這么簡單。馬明成的父母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他們不信邪,非要接著生,這才有了馬明成。但兒子是有了,代價卻很大。那時候是80年代,馬明成家里的房子被推倒了,錢也被罰光了,母親結(jié)了扎,后來又生了病。你想想馬明成小時候多窮。用馬明成的話說,過年的時候,他看到別的小孩放煙花,但他爸爸問他想不想買,他從來都說不想。大姑就是這時候哭的。我估計,也就從那時候起,大姑對馬明成有了混雜著憐憫的好感?!?/p>
徐熙娟眼睛也紅了,她側(cè)過臉去,說:“趕緊檢票吧,來不及了?!?/p>
4
窗外景色變幻。我正以300公里的時速向漢川飛奔。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我大學(xué)時坐的火車只有幾十公里的時速,從南京坐到漢川要七個小時,如今全程居然只有一個小時出頭。時間真是改變了許多事情。至少,兩年前,我絕想不到會有一個女企業(yè)家和我同行。
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徐熙娟。她正在各種微信語音布置工作。這時我才意識到,雖然我認(rèn)識徐熙娟有年頭了,也常在各種青年商會和雕塑協(xié)會的活動中相聚,但這居然是我們第一次單獨活動。之前徐熙娟曾半開玩笑地問,你天天忙什么呀,都沒空請我吃飯看電影什么的嗎。我也有過一剎那動搖,但最終還是把這些當(dāng)成了玩笑。
我轉(zhuǎn)回頭,開始閉目養(yǎng)神。首先浮現(xiàn)的,是馬明成那漲紅的臉。隨后那些聲音也傳入耳朵:“我怎么能是吹呢?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一定給你辦一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禮?!薄皩Γ皇谴?,你肯定能辦成。我們家明成是什么人,那是我百里挑一選中的。我等著那一天。我們家明成,肯定會出人頭地?!蔽蚁肫饋?,這的確是大姑的聲音。她只比馬明成大三歲,但女人的早熟讓這三歲更加有分量。我想大姑的母性時常發(fā)光,只有她這樣的人,才能溶解馬明成那些奇怪的尖刺。
我的身上突然多了一件衣服。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好像睡著了。我轉(zhuǎn)過頭,正看見徐熙娟的臉?!鞍涯愠承蚜耍坎缓靡馑?,我怕空調(diào)太冷了,你睡著會著涼?!?/p>
“哈,沒有沒有,我本來就沒睡著。只是剛剛走神了?!?/p>
“那我們繼續(xù)聊會?你和蘇玲怎么離婚的?!毙煳蹙杲裉焖坪鯇μK玲充滿了熱情。
“這個說來話長……大概就是理念不同吧。大姑懷孕的時候,被單位開除了。馬明成沒辦法,就跳槽去了上海,想多賺點錢。他運氣還真好,那時候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個風(fēng)口,他收入翻了七八倍。他常會在晚上給我打電話,說他的理想和奮斗。他說他已經(jīng)升到主管,有干股。一旦公司上市,他就能分到幾百萬。我知道,在你面前說幾百萬不算什么。但那個時候,對我們來說,這已經(jīng)很好了。所以聽到這些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但高興之余我也很眼饞。我也想要跳槽,但蘇玲不同意。我們就吵了起來。先是熱戰(zhàn),后來是冷戰(zhàn)。甚至我們有好長時間睡一張床,但是誰也不和誰說一句話。然后有一天,我看到一個理論,說夫妻沒有隔夜的仇,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所以我就爬到蘇玲身上,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上K玲不這么想,她雙手雙腳都在反抗,我也只好雙手雙腿用力。結(jié)果,我們不僅沒‘和’,還‘戰(zhàn)’了起來?!?/p>
“哈哈哈?!毙煳蹙晗仁俏嬷煨α藥紫?,然后她瞬間就意識到了我不高興,趕緊用手捂住嘴說:“對不起,對不起。你繼續(xù)。”
“我不說了?!?/p>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真的道歉?!毙煳蹙晡兆∥业氖?,像個小孩子一樣,用祈求的眼神看著我。這招確實奏效。一個成熟女人的撒嬌,具有一種別樣的反差,的確很難讓人拒絕。我只能繼續(xù)傳達(dá)徐熙娟想知道的情報:“那天我就很生氣,像剛剛一樣生氣。我一句話也不說,穿了外套就下了床,噌噌噌走到小區(qū)門口。然后就在這時我接到了馬明成的電話。我一開始以為他是來勸和的。但我一接電話就知道不對。他講話時吞吞吐吐,語氣里都是遲鈍和謹(jǐn)慎,我知道他肯定是遇到難事了。我就說,你怎么了,有事說呀。馬明成說,他想找我借錢。他說大姑得胃癌了?!?/p>
“天吶,老天真是不長眼呀……大姑這么溫順的一個人?!毙煳蹙晗仁青皣@了半天,然后又問:“不過,這和你離婚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關(guān)系可大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難消化大姑得胃癌的消息。我有時在想,馬明成不是騙我的吧,大姑不會還好好的吧?但我又想,馬明成怎么可能拿這事開玩笑呢。我的心里就像來了一場大地震,把我所有的猶豫啊都撕裂了。我想如果不抓緊改變,也許就來不及改變了。所以我沒和蘇玲商量就辭職了,這可觸及了蘇玲的底線。她很鄭重地和我提起離婚。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書上說,女人要是變心了,是不會讓男人碰的。我就問蘇玲,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蘇玲當(dāng)時睜大了眼睛,整個眉毛都抬到了天上,直接給了我兩個字,離婚?!?/p>
這時列車突然開進(jìn)了一個隧道。我看不清徐熙娟的表情。我以為她接下來會批評或者奚落我,但是她沒有。我們就這樣沉默著,直到我突然感受到一個擁抱,并聽見了徐熙娟的聲音:“你做得確實不太對。但是,這并不只是你的錯……有些錯,不一定非要彌補的?!边@個擁抱很溫暖很柔軟,我似乎很期待,但又很抗拒。我兩個肩膀用力,想要掙脫這個擁抱,卻突然被徐熙娟抱緊:“你不要動,聽我說完。我很心疼你。其他人看到我都說,哎呀,你好漂亮呀,你真美呀,只有你從沒有這樣表述過。我們連續(xù)在商會、校園里、雕塑協(xié)會遇到三次,我都覺得有緣,可你居然那么淡然。這種淡然一度讓我很受傷,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對一切都很淡然。每當(dāng)其他人看見機會撲過去的時候,你都是很從容地站在一旁。這種從容居然給了我一種巨大的安全感。我好像就想和一個很從容的人一起生活。而那些半真半假的‘你真漂亮啊’就像泡沫,根本經(jīng)不起戳?!?/p>
徐熙娟的話前所未有的真誠,給了我巨大沖擊。這時列車穿過了隧道,但依然被群山擁抱,天空飄著小雨,四處云煙縹緲,看起來一片迷蒙。我在朦朧中看著徐熙娟的眼睛,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也在看著我。我們之間好像突然有了一個神奇的磁場。這個磁場既有引力又有斥力,讓我們在短暫又漫長的對視后,彼此分開。我從小桌板上拿起保溫杯,推開保險鎖,摁開出水口。我剛想喝一口水,卻被水燙到了嘴。幸好徐熙娟也在拿水杯,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把保溫杯放在小桌板上,整個人還沉浸在一個巨大的謎團里。這時徐熙娟轉(zhuǎn)過頭,看了看我敞開的保溫杯,從包包里取出一瓶橙汁,遞到我的手里,說:“其實我回漢川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讓你看看我的老家。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我小時候特別的窮,所以我特別的想成功。不過,現(xiàn)在也沒必要讓你看了,反正大概就和馬明成的差不多吧?!?/p>
5
紅白相間的色調(diào)、方正與圓弧的搭配,這的確是漢川高級中學(xué)的模樣。我快步走到校門口,光潔的水泥路面,冷冷清清。沒有人,大家都在上課,徐熙娟也回了她“后買的家”。所以這里沒有聒噪、沒有溫情,只有我一個人。
我離婚后也是一個人。我去上海工作時,馬明成早已去了北京。他始終沒等到第三輪融資,那“幾百萬”也離他總是有些遙遠(yuǎn)。他狠下心來辭職,帶大姑在北京看病,順道在中關(guān)村工作。我有時候會給馬明成打個電話。我會先問大姑病情怎么樣,然后再讓馬明成把蘇玲朋友圈發(fā)我看看。后來我不再這樣叮囑了,反正過不了多久,新消息提醒聲就會不斷響起。
我?guī)缀跏且园l(fā)瘋的態(tài)度在工作。我拼命想要過得更好,想向蘇玲證明我是對的,但我又模糊地認(rèn)識到,這些證明沒有任何意義。我很快接了一個大項目,從前期對接到設(shè)計到施工全程跟進(jìn)。最忙的一陣,我有一個月沒顧得上和馬明成打電話。等我再想給馬明成打電話時,我又有點害怕。我害怕大姑的病情出現(xiàn)了變故,害怕大姑的結(jié)局不是我期待的模樣。這種害怕是一種很可怕的拖延,它讓我不敢給馬明成打電話,而時間越是拖得久我就越是不敢。大約有三四年的時間,我一直沒聯(lián)系過馬明成,他也一直沒聯(lián)系過我。
徐熙娟發(fā)來微信:“等你的消息哦?!蔽覂?nèi)心突然涌上很多溫暖。我想起來,我一直似乎有些排斥徐熙娟。我討厭長袖善舞的人,覺得他們很虛假。但我又切實感受到,徐熙娟并不虛假。至少,剛剛那段長長的陳述,還有那個長久的擁抱是真誠的。那一刻她散發(fā)的母性光輝,竟有點像大姑。在我還租著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的時候,我好幾次看見大姑像哄孩子一樣,說相信馬明成一定能讓她幸福。大姑確實是溫和善良的人吧。
但這樣的大姑居然死了。我是在談生意時知道的這個消息。當(dāng)時父親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在干什么,我說有公事。父親說那我微信和你說吧,然后我就收到了那條訊息:你是不是有個朋友叫馬明成?我記得你之前和我說過他老婆好像得了癌癥。剛剛我聽王集莊的朋友說,他老婆確定死了,而且死了好幾年了,是跳樓死的。
我愣了很久,然后想著是時候該聯(lián)系一下馬明成了。
我是在北京和馬明成匆匆見了一面。當(dāng)時,馬明成從北五環(huán)趕到南三環(huán),和我在南站的上島咖啡相見。他西裝筆挺,看起來派頭十足。他看到我之后,臉部肌肉拉開,似乎很想笑一下。但他實際做出的舉動卻截然相反,他在下一秒哭了出來,嚎啕大哭。這哭聲格外悲慟,像一個猛獸,幾乎要把這寧靜的咖啡廳撕成碎片。我有些動容。我想起馬明成上次哭還是十二年前,那時蘇玲還在我身邊。
馬明成花了好久才停止哭泣。他哭得最狠的時候,我心中一直涌動一個畫面。在人山人海的北京城里,有個人孤身一人。他還是像高中那樣,騎著一輛三八大杠在無邊的黑夜里穿行。他轉(zhuǎn)了好幾班地鐵,跨越了大半個北京,只為了見一個人然后大哭一場。他需要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也許只有這樣他的心才能有片刻安寧。
是的,那的確是四個月前發(fā)生的事,那是我創(chuàng)作《穿行》的動機。
6
我終究來到了漢川大酒店。
如預(yù)料一般,是場宏大的婚禮。最大的廳里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也許,一個免費的飯局,的確能吸引好事的人。我走到最前排,那里有一張桌子,上面的席卡里有我和蘇玲的名字。我意識到我很有可能和蘇玲見面,在我們離婚五年之后。五年,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五年了。在剛離婚的那段時間,我斬釘截鐵地認(rèn)為我和蘇玲很快會見面。我并不懷疑我們會復(fù)婚,我相信那是早晚的事。只要等我事業(yè)做大,我就去找蘇玲。可事實上,我一直沒有等到合適的契機,然后時間就在所謂的“拼搏”中,一點一點的流逝了。這種流逝讓人感到莫名的恐懼,我甚至漸漸懷疑,也許我這輩子都不能和蘇玲再見面。
“歡迎大家來到馬明成先生和蘇玉琪小姐的婚禮現(xiàn)場?!彼緝x用萬分熱情的語調(diào),拉開了婚禮的序幕。我不由得好奇,馬明成到底如何和大姑辦婚禮。是擺出照片嗎?還是做一個沙畫?這時,我看見了大姑。我登時愣了一下,頭皮有些發(fā)麻。大姑不是死了嗎?一瞬間的熱血上涌后,我冷靜下來,意識到那所謂的“大姑”不過是一個投影,只是這投影活靈活現(xiàn),立體展示,能給你一瞬間的迷惑。馬明成就和這投影一起,鞠躬、對拜。我涌起一種荒誕,又涌起一種莫名感動。真正停留在時間里的人,好像并不是我。
就婚禮而言,這大概是一個成功的典范。馬明成從北京帶來的團隊,在婚慶上確實是專業(yè)的。我相信足以讓馬明成小小告慰自己。但又有什么用呢,已經(jīng)走掉的人再也不能回來。當(dāng)初我在北京見馬明成時,我曾看過蘇玲的朋友圈。我很難從朋友圈里看出蘇玲的生活狀態(tài),但我想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蘇玲沒有曬娃??蛇@又說明了什么呢?今天,在和徐熙娟的談話中,我恐懼地發(fā)現(xiàn)了兩個問題。其中一個有關(guān)于蘇玲。我還愛她嗎?我居然無法立刻回答。即便我愛她,她真的期待我搖身一變,再來找她嗎?她的期望好像一直是有人陪伴,過安穩(wěn)的日子。而那些無聊的虛妄的夢想,好像從來都是我的一廂情愿。
另一個問題有關(guān)于徐熙娟。我總是把她當(dāng)成“假的”,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想起她和我分開時的那句話:“我其實這次來,就是想較量一下。你說,到底是和死人較量容易呢,還是和活人較量容易呢?”這個問題我覺得我沒有答案。畢竟,即便我們都有了選擇,這個樣本也太小了。徐熙娟的老家嗎,好像去看一下也不是不行。我摸出手機,想給徐熙娟發(fā)條微信。但在字打了一半時,我把文字全刪掉,站起來,向漢川大酒店的大堂走去。
我要在那里,學(xué)一下穿行。看看,我到底會遇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