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隊長被一陣刺耳的豬叫聲吵醒。
除了豬叫,還有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不是村長,村長的聲音粗。武隊長記得昨天夜里村長說過這家是烈屬,沒有男人,就芝子和她老瞎媽。武隊長還影影綽綽記得芝子瘦小的身影,還抹不過村長的胸脯??礃幼右簿褪奈鍤q,卻長了一雙漂亮的眼睛,黑葡萄似的,又圓又亮……
豬叫聲漸漸遠了,說話聲也沒了,小院又靜下來。武隊長感到很累很乏,便繼續(xù)睡下去。再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了。
芝子坐在桌前低著頭想心事,臉紅撲撲的,頭發(fā)挺黃,稍微有些卷曲,倒顯得十分清秀。又黑又亮的一雙眼睛正愣愣地瞅門前射進來一道尺把寬的光柱,里邊無數(shù)的小灰粒正沸沸揚揚地跳動。武隊長看芝子微微鎖住的眉頭,心里忽又感到芝子不像是十四五歲,十四五歲不會有那么重的心事。
桌上放著兩大碗水餃。武隊長心里一“咯噔”,這年頭吃上飯都難,不知這娘倆費了多大的心思。武隊長又想起昨晚進門時芝子的老瞎媽端著燈站在門口的樣子,村長說五嬸端著燈在那兒等了半宿。武隊長心里一陣熱浪翻涌,眼窩便濕了。
聽見響動,芝子轉(zhuǎn)過頭,見武隊長醒了,便笑了:“快洗臉吃飯吧,天都快晌了?!闭f著便站起來,將地上的木盆端到炕上給武隊長洗臉。武隊長問:“芝子,你們哪來的東西包餃子?”
芝子一笑:“反正是有東西,沒東西還能包出來?”說著便“咯咯”地笑,手里擰著毛巾給武隊長擦臉。武隊長忽然想起早上的豬叫,便問:“芝子,是不是把豬殺了?”
芝子說:“哪兒,那么點個東西就能殺?”
武隊長說:“我怎么聽見豬叫?”
芝子看武隊長一眼,才說:“那是三叔趕集,我媽叫他捎著把豬賣了,那個東西早該賣了,光吃東西不長肉?!蔽潢犻L心里有數(shù),便沒了吃餃子的胃口。
下午,芝子來給武隊長換衣服。
褂子稍微小一些,穿起來便有些費力。武隊長問:“這是誰的衣服?你哥的?”
芝子臉刷地紅了,好久不說話。一個一個給武隊長系好扣子,這才說:“俺漢子的。”
武隊長愣了,吃驚而疑惑地瞪住芝子看。芝子已經(jīng)低下了頭,有淚“啪嗒啪嗒”落下來,武隊長便明白了。再看芝子,便不是十四五了。
再見面時,芝子要給他侍候這、侍候那,武隊長便很不自在。
芝子倒是更大方、更親近了似的。見面便喊哥,甜而脆亮,叫得武隊長心里熱乎乎的。
武隊長發(fā)現(xiàn)芝子有一副好嗓子,便說:“芝子,你這嗓子能唱好歌兒?!?/p>
芝子臉便紅了,咬著辮梢兒,一邊抹桌子,一邊說:“你愿聽歌兒?”武隊長笑著點點頭:“愿聽?!?/p>
芝子便說:“你要愿聽,俺給你唱一段兒,一年多沒唱了,你別笑話?!?/p>
武隊長沒想到芝子會這么爽快,便趕緊說:“太好了,你快唱,我耳朵眼兒癢癢得難受?!?/p>
芝子便握著抹布直起腰,圓圓的黑眼睛看住窗外慢慢飄游的云彩,唱:
大辮子甩三甩呀
甩到那彌河崖
冷上那開水呀
等我的郎哥來……
唱著,芝子眼里便有淚直打轉(zhuǎn)轉(zhuǎn)。唱完了,芝子臉紅撲撲地看一眼武隊長:“唱得難聽,大哥別笑話。”
武隊長忙說:“唱得真好,往后你愿唱就天天唱給我聽……”
芝子竟哭了,淚刷刷地流出來。扔下抹布,捂住臉,快步走出去。武隊長一愣,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話。
過晌,芝子來廂房洗衣服,已經(jīng)十分平靜了。見武隊長就又笑:“大哥還聽歌兒不?”好像完全沒有上午的事。武隊長臉便紅了,連忙說:“芝子,頭晌是我不好,不該叫你唱……”
芝子眼圈兒又紅了:“俺愿唱,頭晌是俺不好。你不知道,俺自從漢子死了,一年多沒唱了,一唱就想起他……”
武隊長說:“我沒想到……”
芝子說:“不怪你,你要聽你就說給俺,俺愿唱?!?/p>
武隊長身體一天天硬朗起來,只有右胳膊發(fā)麻,握不住槍,他便用左手提了匣子,天天對著豬圈北邊的那株香椿樹上的麻雀練,練了十多天,喊聲“行了”,便讓芝子找村長跟區(qū)里聯(lián)系,他要歸隊。第二天晚飯后,村長便跨進小廂房。武隊長正在擦槍,見村長來了,趕緊起身讓座兒。
村長托著煙桿兒在炕沿坐了,武隊長便催:“村長,你得抓緊給我聯(lián)系呀——”
村長吐口煙,說:“你別急?!闭f過仍舊悶頭抽煙,像有多大心事似的。太陽光從門上梁子射進來,正落在村長半邊臉和右肩上,那醬紫色的臉便顯得質(zhì)感極強,像鐵打的一樣。吸凈了一鍋煙,村長將煙鍋往鞋幫上磕磕,收起來別進腰里,這才看著武隊長的膝蓋說:“老武,有個事兒跟你說說?!?/p>
武隊長心一提,催著村長快說。
村長回頭看看院子和北屋,這才側(cè)過臉,盯住武隊長的眼睛問:“你看芝子這孩子怎樣?”
武隊長沒怎么想便答:“不錯呀?!?/p>
村長說:“可得說心里話呀。”
武隊長說:“自然是心里話,真的不錯?!?/p>
村長便說:“好,我再問一句,老武你老家還有沒有家口?”
武隊長一下明白了村長要說的事兒,臉就紅了,急忙擺手:“村長,你快別亂點……”
村長連忙說:“怎么是亂點?我看你倆正合適?!?/p>
武隊長還是搖頭:“不行,咱個當兵的,不知今兒死明兒活,又是個殘廢,別糟踐人家芝子……”
村長說:“你看你,老武,怎么說起了‘糟踐’,人家滿心里愿意……”
武隊長想起平時芝子看自己時綿綿的眼神,心里便熱乎乎的,卻依舊搖頭,依舊說:“不行不行……”
村長見勸不動,便起身要走??粗彘L站起來,武隊長忽然有了一種失落的感覺,從心里不愿村長這就走,只是話已經(jīng)說到了份上,也不好再留。村長說:“老武,你可好生想想,人家芝子等著你的回話兒呢……”
武隊長“嗯嗯”應著,送村長走到大門口,轉(zhuǎn)回身,看到北屋門口一個影子在動,心里便一顫。猶豫了一剎,還是抽身回到屋里。
武隊長坐著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吹燈爬上炕。被子剛黑天芝子便焐著了,這時候溫乎乎的。武隊長剛一躺下,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兒,爬起來摸摸枕頭底下,軟綿綿的,是一副針繡的鞋墊兒,武隊長劃火點亮燈,雪白的底線上,繡了一對芽芽葫蘆,被綠綠的藤蔓糾纏在一起……
武隊長心里“怦怦”跳得臉發(fā)燒,急忙吹滅燈,芝子那小巧、黑紅的臉蛋便在眼前沖他甜甜地笑。
第二天雞剛叫過頭遍,武隊長便被一陣槍聲驚醒,一下坐起來。仔細一聽,并不很近,可能是在東浪暖,聲音很密集,一色的大蓋兒和歪把子。是區(qū)里的同志又回來了?他心里便“怦怦”地急跳,剛剛摸出槍,芝子便領著村長闖進來,芝子臉煞白。村長說:“快走,到后邊地窖里躲躲,鬼子包圍了東浪暖,說不準哪一時兒就來咱村了……”
武隊長跟著芝子和村長從豬圈北邊的夾道穿過去,蹲下。芝子和村長扒開西墻的幾塊石頭,便有一個木門,是一個能容兩個人躺下的大洞。芝子將武隊長硬推進去,說:“你在里頭不要動,不叫你千萬不要動?!毕駠诟篮⒆铀频摹?/p>
武隊長弓身站在洞里,轉(zhuǎn)身都困難。村長說:“你坐下來,躺著就好了?!闭f過,便和芝子將木板堵死,又將石頭原樣砌上。洞里便黑了,洞頂上一個手腕粗的圓孔,透進亮兒來,像輪小月亮。
外邊槍聲仍舊很急,只是聲音顯得遙遠了。武隊長心里便又揪緊了,不知道鬼子為什么包圍了東浪暖。想得累了,便倚在洞壁上睡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芝子打開洞門,頭探進去,武隊長嚇了一跳,一下子坐起來,一看是芝子,趕忙抓住她的手:“怎么樣?”
芝子像是老了許多,滿臉的疲倦:“沒事兒了?!甭曇艉茌p很小。武隊長爬出洞口忽然聞到一股很濃的腥氣,心里一緊,這才看到芝子身上、臉上沾滿了血污,趕忙問:“芝子,你這是……?”
芝子便哭了:“東浪暖,東浪暖完了,全村一百多口子都……”芝子說不下去了,捂住臉嗚嗚地哭。
武隊長頭便大了。兩個人來到廂屋,五嬸和村長都坐在炕沿兒上,村長悶著頭抽煙,身上、衣袖也沾滿了血污。五嬸倚著墻壁空望著房頂罵。
武隊長進門,村長點點頭,依舊坐在炕沿上,一邊“嗞嗞”地吸煙,一邊罵:“東浪暖完了,這些王八蛋……”頓了一會兒,抬起頭,盯住武隊長,老眼里紅紅的,含滿了淚,“我們埋了整整一天……”
武隊長身上一陣涼麻,眼前便堆滿了尸首和血污。心里有火一燎一燎地往上躥。仍舊憋不住,便問:“有沒有……見著區(qū)里的……?”
村長淚眼瞪住武隊長,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武隊長便明白了,抓住村長的手:“誰?”村長眼里的淚終于滾出來,哽咽著說:“王區(qū)長,還有幾……”
武隊長頭“嗡”地像被敲了一棍。
這一夜,緊傍著東浪暖這個死村的西浪暖誰也沒有睡著。天似乎一下子進入夏季了,反常地燥熱。夜很靜,早上的槍聲似乎沒響過,可是王區(qū)長他們,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武隊長想著心里便一陣陣地發(fā)酸、發(fā)狠。猜不透王區(qū)長到底為什么事到東浪暖,又怎么讓鬼子知道了,心里便有一種難抑的急切。
武隊長開門走出來,外面下起了小雨。第一場雨,很涼。芝子一個人呆愣愣地坐在廂屋窗前的石板上,無遮無攔,在雨里淋著。武隊長走過去,夜色里見她滿眼里淚汪汪的,便扶她起來,一起走進廂屋。
芝子倚著炕沿兒,淚眼直盯盯地看著武隊長。武隊長一抬頭,那淚水便嘩嘩地流出來。
外邊有雞“勾勾”地叫,窗戶開始發(fā)白。兩個人這時都平靜一些了。武隊長說:“芝子,我想明兒走?!?/p>
“明兒走?”芝子一愣,眉頭皺著盯住武隊長好一會兒,剛剛干爽的眼睛里又濕了,“再住一晚不行?”
武隊長從芝子濕漉漉的眼窩里讀出了什么,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行……”
第二天一早,芝子推門進來。武隊長還躺著。芝子走到炕前,直盯著武隊長的眼說:“昨晚回去我跟媽說了,咱倆的事兒今兒就辦了?!闭f得十分肯定,十分嚴肅,驚得武隊長一愣一愣,心里“撲騰撲騰”地熱跳,嘴里還是說:“芝子,不行……”
芝子已經(jīng)轉(zhuǎn)身向門外走了。武隊長趕忙爬起身,把芝子叫住,芝子轉(zhuǎn)過身,緊張地看著武隊長。武隊長說:“芝子,我有話跟你說?!敝プ颖阆蚯白咭徊健?/p>
武隊長說:“芝子,我是個背著腦袋干事兒的……”
芝子說:“我知道?!?/p>
武隊長又說:“我明兒就走了,這一去說不準多會兒能回來……”
芝子說:“我知道?!?/p>
武隊長說:“打仗可不是鬧著玩兒,王區(qū)長他們你看見了,說不準今天就……”“死”字還沒有說出來,芝子便捂住了武隊長的嘴。武隊長心里一熱,抓住芝子軟軟的小手:“芝子,我說的都是實話……”
芝子眼里已經(jīng)含滿了淚:“你別說了,我問你一句,你到底嫌不嫌俺……”
武隊長抬眼看芝子,心里禁不住一顫,見芝子亮閃閃的淚眼死死地盯住自己,便從心里跳出兩個字,聲音低得近乎耳語。
芝子眼里的淚刷地滾出來:“有你這話就行了,你也放寬心,你說的這些俺都想過多少遍了,俺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多人都死了,俺還怕……”說著又哭起來,越哭越厲害,伏在炕沿兒上,小巧的身子一抽一抽。武隊長走過去,扶起她的肩頭,伸手抹她臉上的淚,涼涼的,怎么也抹不凈。
晚上,五嬸便請了三叔、三嬸和村長,炒了幾樣菜,村長揣來一瓶酒?!昂唵瘟它c兒?!贝彘L說,“等打敗鬼子,咱再好好補一回……”
送走了三叔、三嬸和村長,直看著五嬸北屋里熄了燈,兩個人這才走進西廂屋。芝子深情地看一眼武隊長,關上門,閂緊,爬上炕,放好被子,兩只枕頭平平整整地并排放好,這才紅著臉抬眼深情而慌亂地看武隊長。武隊長坐在炕前的杌子上,看著地下,一動不動。芝子說:“睡吧……”武隊長看一眼芝子,忙又收回來:“你先睡吧……”
芝子坐了一會兒,身子突然一跳撲過來,“撲”地吹滅了燈,一把拉住武隊長的胳膊,武隊長便撲倒在芝子身上,頭卻在一個硬硬的東西上硌得生疼。一摸,涼涼的,是槍,武隊長勁兒便小了。
芝子睜開眼:“怎么了?”
武隊長不回答,跳下炕,重又坐到炕前的杌子上。芝子急得要哭了:“你到底怎么了,不滿意俺?你倒說話呀——”
武隊長抬起頭,好一會兒,終于說:“芝子,我一閉眼就想起王區(qū)長……”
芝子眼里的淚一下子涌出來:“你以為俺就忘……”說著聲音便啞了,抱住武隊長就哭。武隊長摟住她的肩頭,竭力忍住淚水。芝子哭過一會兒,武隊長臉抵住芝子的頭:“芝子,我想這就……”
芝子臉一下子仰起來:“這就走?”亮亮的眼睛吃驚地瞪住武隊長。
武隊長把芝子用力地摟緊,好一會兒,芝子抬手抹一把淚,說:“就不能待到明兒?”
武隊長心里一酸,想哭,心有些軟,但還是說:“我還是走吧……”
芝子從武隊長懷里掙出來,淚一個勁地流,也不擦,彎腰拾起武隊長的鞋往武隊長腳上套。武隊長伸手去奪,芝子晃過去,固執(zhí)地給武隊長穿。
武隊長眼淚便憋不住了。
已經(jīng)過了半夜,月亮彎彎地吊在西天上,夜色半明半暗的。兩個人出了院門,繞過村子向村后的赤楊林子插。武隊長說:“回去吧,芝子。”芝子仍舊在前邊不住地走。出了赤楊林子,穿過一條大溝,上了溝沿,再往東便是山坡了。武隊長緊走幾步擋住芝子,說什么也不讓她再送了。芝子將包袱遞給武隊長,武隊長抓住芝子的手:“芝子,我對不住你……”
天慢慢地開始放亮了。武隊長咬咬牙背起包袱往山上走。走出好遠也沒有回頭。終于忍不住,轉(zhuǎn)回頭,芝子仍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武隊長停住,芝子身邊還有一個人,是五嬸,頭發(fā)被晨風吹起來,草一樣地飄。遠看真像一座碑,武隊長心里一咯噔,眼里便有淚滾出來,那首歌便又在心里飄起來:
大辮子甩三甩呀
甩到那個彌河崖
冷上那開水呀
等我的郎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