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二弟從老家打電話說,父親昏迷在床上了。我急忙問,怎么一回事?二弟說,我喊他起床吃早飯,聽他答應(yīng)一聲好,十幾分鐘過去不見有動靜,我進屋去喊他就喊不醒了。我問,你聽一下有沒有呼吸?二弟說,我伸手搭在他的鼻子上試不出來,就算有呼吸也很弱。我說,你趕緊打120叫救護車,送他去醫(yī)院。二弟說,現(xiàn)在送醫(yī)院不合適,候你回來再說吧。
眼下村里死人都是偷偷地土葬。父親早就準備好棺材和壽衣。父親要是去醫(yī)院死在那里,想拉回來土葬就不容易了。
我跟二弟說,你去找村醫(yī)生,聽一聽他怎么說。二弟說,我哪里都不去,就坐在床前看著他。二弟說話帶哭腔,他一個人面對父親這樣子,心里害怕是自然的。我說,我現(xiàn)在打出租車回去。
放下二弟電話,我心里有一種預(yù)感,知道父親這一回真的挺不過去了。
前天,我回過老家一趟,跟父親一塊吃一頓晌午飯。我半晌午到老家,父親跟二弟上畢家崗街上剛回來。家里有一輛電瓶三輪車,父親喂牛的時候,割牛草、拉牛糞使用。父親停下喂牛,三輪車成了他的代步車。每天早上,父親開車,二弟坐車,他倆都要去一趟畢家崗街上。二弟去那里買菜,父親去那里吃早飯。街上有一家面館,六塊錢一碗面,加一勺牛肉湯汁,含幾片牛肉。碗頭大,分量足,父親吃不下一碗面。每一回,父親都要向店主要一只空碗,吃一半,留一半,等二弟過來吃。二弟手上買兩個韭菜粉絲包子,同半碗面一塊吃,算早餐。
前天中午,二弟燒了三菜一湯。一碗紅燒肉,一盤瘦肉炒芹菜,一盤青椒炒干子,一盆西紅柿雞蛋湯。一碗紅燒肉是剩下來的。父親喜歡吃紅燒肉,頓頓少不了。他一頓吃不多,兩三塊足夠了。二弟跟父親相反,不沾葷,只吃素。我隨父親,喜歡吃肉,不敢多吃。飯菜端上桌子,父親說他早上吃面吃得多,不覺得餓。父親這樣說話,是不想起床,不想吃飯。每一天,父親大多的時間都躺在床上,偶或下床坐一坐,不到二十分鐘就又上床去。父親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想坐坐不住。候一候,父親說,我下床不吃飯,喝一杯酒。我上前攙扶父親起床。父親說他自個慢慢起床。二弟不喝酒,我和父親各倒一杯酒。
我們家人都不能喝酒。二弟滴酒不沾,父親喝兩杯酒,我喝二兩酒。一般情況下,不過年不過節(jié),我跟父親聚一塊不喝酒。就算過年過節(jié),我回老家喝酒也只是象征性地喝兩杯酒。這一天不年不節(jié)的,父親怎么想起來喝酒呢?父親嘴里剩下幾顆牙,晃里晃蕩的使不上勁。一杯酒,父親上手端起來,哆哆嗦嗦地合在嘴唇上,輕輕地抿一抿,像是濕潤嘴唇子。瘦肉炒芹菜,他吃不下。青椒炒干子,他吃不下。他吃肉,喝湯。肉爛不費牙,湯熱暖腸胃。一杯酒喝下去,父親放下酒杯說,不想喝酒了。我說,今天叫二弟陪你喝一杯。二弟聽不懂我說話。我跟二弟說,你端起酒杯做一做樣子,剩下來的酒我喝。
這一頓飯,父親一共喝下兩杯酒,就搖搖晃晃地上床去。父親躺在床上不睡覺,跟我和二弟交代后事。一共交代三件事。第一件事,他說他死后喊老虎過來,老虎知道通知村里的哪些人家。老虎是四叔家的二兒子,住在我家北邊,村里的事他比我和二弟清楚。去年,老虎和老婆一塊去常州帶孩子的孩子。第二件事,他說他死后沒有好多叫我和二弟操心的事,棺材現(xiàn)成的,墳地現(xiàn)成的,壽衣現(xiàn)成的,叫抬重(棺材)的人來挖坑埋下就照(行)了。村里人家死人,都是找喪葬公司,他們一條龍服務(wù),只是花錢的事。第三件事,他說他死后不雇嗩吶班子。依照老家的風俗習慣,父親死后雇嗩吶班子的錢和五七燒的紙馬紙人錢,都是閨女出。父親生前一個人在家孤獨寂寞慣了,他死后不想熱鬧,不想叫大姐多花這筆錢。
二弟問父親,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當我大哥面說清楚。父親不答話,閉上兩眼,眼窩里慢慢地滾出兩行淚。父親知道自個的來日不多,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那幾天我在淮南,從我住的江陳小區(qū)打出租車回老家,差不多五十分鐘路程吧。臨出家門我收拾一個包,一是帶上茶葉和紙杯,二是帶上羊毛衫和保暖褲。父親和二弟在家不喝茶,老家來一個人坐一坐,連一杯茶都沒有。時下已到陽歷十月下旬,老家夜里寒,要是不帶厚衣裳回去,只有干凍著。父親昏迷不醒,就算緩過來一口氣,也好不到哪里去。走到這一步,我要做最壞的打算。
半路上,我一口氣打三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單位領(lǐng)導。下午單位開會,我已買好回合肥的高鐵票。我跟單位領(lǐng)導說,父親在老家病重,我回去看一看。我從微信上發(fā)去一張車票截圖,說明我說話的真實性。新冠疫情持續(xù)蔓延,人情變得愈加淡薄。我說父親病重,單位領(lǐng)導不會提出來看一看。就算父親死,我也不會跟他們說。第二個電話打給四叔家的小有。父親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三。父親死,最先要通知家里人。小有家住淮河新城,離我家不遠。我給他打電話,沒敢把話說死,叫他有一個心理準備。我回去一旦確認父親死,他就得盡快趕回去。小有說,我在家沒事,現(xiàn)在就過去。我說,你回去也好。就算父親沒死,送不送醫(yī)院,多一個人好商量。大爺家的兩個孫子,離我家也不算遠。我跟小有說,你看這兩個孩子誰有空,開一輛車回去,辦事用車方便。小有說,我現(xiàn)在聯(lián)系。
第三個電話打給二弟。我問他,父親現(xiàn)在怎么樣?二弟說,還那樣,試不出來喘氣,喊也喊不醒。我能想象出,二弟一遍一遍地拼命喊父親,只是父親不答應(yīng)。我問二弟,大姐什么時候到家?二弟遲疑一下說,我忘記給大姐打電話了。我說,你現(xiàn)在就打。大姐家離老家最近,半個小時路程。
我跟二弟說,出租車過了蔡家崗,二十分鐘能到家。二弟說,你叫出租車開快點。我知道二弟一個人在老家快支撐不住了。面對生死誰都有膽怯害怕的時候。父親??!你還能挺得過來嗎?
二
去年,父親虛歲九十。臘月天,他賣掉喂的兩頭牛,跟家人說,下一年不喂牛了。父親從七十歲那一年開始喂牛,一年接一年,一趕氣喂了二十年。每一年,春天里買小牛,冬天里賣大牛,一年喂養(yǎng)兩頭牛。這一年,父親停下喂牛,不是他不想喂牛,是他沒了喂牛的力氣。他彎腰駝背,耳聾眼花,下地割牛草割不動,在家車牛糞車不動,咬緊牙,堅持著,把兩頭牛喂大賣掉。翻過年,挨清明,父親急慌慌地買下一棺地,算是操辦了余生的最后一件大事。接下來,父親就感到渾身不自在,白天沒力氣走路,晚上睡覺睡不安,好像有一個人坐在他的胸口上,壓得他喘不過來一口氣。
最初的一天夜里,父親“撲棱”一下坐起身,夜黑里上下左右瞅一瞅,不見有異樣的東西。父親認定這就是鬼壓床。不是鬼壓床,心口窩怎么會這么重?家里有一根桃木拐棍,直溜溜的,光滑滑的,比锨把細,比锨把短。父親白天走路上手拄著它,晚上睡覺把它靠在床頭前。聽說桃木能辟邪。父親有意找一截桃木做拐棍。父親再睡下,就順手把桃木拐棍掖進被窩里,與它相伴睡床上。這樣一來,父親心想異物就不會爬床上、壓身上。哪想到剛想睡著覺,身上又重重地壓下來,張開嘴喘不過來半口氣。父親抽出被窩里的桃木拐棍,人躺床上不起來,手持桃木拐棍上下左右亂舞一通。父親這樣是想打異物。拐棍碰墻上,碰床頭,叮叮當當?shù)匾魂図?。屋里有一盞老式燈,開關(guān)繩拴在床頭上。父親上手拉亮燈,坐起身靠在床頭上,不能睡覺就不睡覺。父親兩眼大睜地說,我看你還敢來,我看你還敢壓身上?
如此反復(fù)折騰三個晚上,父親夜里不能睡覺,白天不能吃飯,心里害怕了。他打電話叫二弟從金華回來家。父親在電話里跟二弟說,你快回來家,我夜夜鬼壓床!
二弟帶父親去市二院看醫(yī)生。醫(yī)生說科學,不說迷信。醫(yī)生跟二弟說,老人家年歲大了,身體器官衰老,胸腔里有積液,晚上睡覺平躺在床上容易胸悶喘不過來氣。二弟問,怎么治?醫(yī)生說,沒有好辦法!醫(yī)生開出兩種藥,一種是營養(yǎng)心臟的藥,一種是利尿的藥。兩種藥,父親按天吃,按時吃,心臟養(yǎng)一養(yǎng),積液排一排,胸悶見緩解,好像壓著的一塊大石頭換成一塊小石頭。夜里睡覺,父親斜靠一床被子,半躺著睡,喘氣不憋悶。二弟打地鋪睡在父親的床面前,半夜里父親有什么動靜,他好快速地爬起來。二弟在家待半個月,父親白天有人伺候吃喝,晚上能安穩(wěn)地睡覺,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半月后,二弟回金華。父親停下兩種藥,很快又恢復(fù)老樣子。
這一回,我跟二弟都回去。二弟回去是做長期打算。父親這樣子,二弟不能再離開。我回去想送父親去住院。父親有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簡稱新農(nóng)合),住院能全面地查一查。父親年歲大,身體器官衰老是自然規(guī)律,我擔心也沒有用;父親胸腔里有積液,吃一吃藥,排一排尿,也不是我最擔心的。我最擔心的是父親有大毛病,是現(xiàn)有醫(yī)療條件醫(yī)治不了的大毛病。我想安排父親住院全面檢查,其目的就是查出大毛病或排除大毛病。
這一想法我跟二弟說出來,二弟不同意。理由是,父親沒必要住院做檢查。二弟問,就算父親查出來有什么不好的大毛病,你說是治療還是不治療?我說,檢查不檢查是一回事,治療不治療是另一回事。二弟說,糊涂日子糊涂過,父親命大,他就多活一活,父親命薄,他就少活一活。
不能說二弟的說法沒道理。父親已經(jīng)活到九十歲,就算查出什么不好的大毛病,也不能輕易地住院治療了。不說住院花錢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不說人死在醫(yī)院里回不來家,就算不怕花錢送他去住院治療,最終依舊人財兩空。父親活到這種年歲,住院不住院早沒了主張。你說去住院,他點頭說一聲好,叫醫(yī)生瞧一瞧我有什么病。你說不去住院,他也點頭說一聲好,說去醫(yī)院白花錢。大姐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去問她,她更不會拿主張。我主張父親去住院,不是說我有多孝順,就算父親有什么不好的大毛病,就算父親最終逃脫不掉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吧。二弟糊涂日子糊涂過的主張,我接受不了。不過我得換一種方法去說服二弟。
我跟二弟說,我擔心他肺部有毛病,萬一是傳染病,最起碼你在家伺候他,要有不少注意的地方吧。二弟聽我這樣說,心里有松動,嘴上不再拒絕。我接著說,父親住院的費用,我一個人出,你回家照顧父親,耽誤打工掙錢,不該再叫你掏錢。
二弟說,我聽你的,你看去哪家醫(yī)院合適,就安排他去哪家醫(yī)院。
我說,礦三院合適。
礦三院離我家近。父親住院,我來回跑一跑方便。其結(jié)果,父親在礦三院一共住八天醫(yī)院。我找人安排父親住的小病房。他一生沒有“特殊”過,這是唯一的一次特例吧。
父親住下來,醫(yī)生就安排做各項檢查。主要有三樣,胸部CT,腹部彩超,全血化驗。胸部CT檢查出胸部有積液,位置標得清清楚楚的,沒見大毛病。腹部彩超檢查出腹部有積液,數(shù)量標識也是清清楚楚的,沒見大毛病。全血化驗出來父親有貧血,有一項指標直指血液的大毛病。主治醫(yī)生姓劉。劉醫(yī)生問,是轉(zhuǎn)血液科檢查,還是請血液科醫(yī)生先會診?我問,去血液科怎樣查?劉醫(yī)生說,做骨髓化驗。我問,那不是要抽骨髓嗎?劉醫(yī)生說,做腰椎穿刺手術(shù)。我說,先請血液科醫(yī)生會診,聽一聽血液科醫(yī)生怎么說?
父親住進醫(yī)院,就變成醫(yī)生的木偶。醫(yī)生說父親要做胸部CT。我和二弟找輪椅車,推父親去做胸部CT。醫(yī)生說父親要做腹部彩超。我和二弟找輪椅車,推父親去做腹部彩超。醫(yī)生說父親要做全血化驗。兩個護士來抽父親的血。父親的左胳膊抽不出血,抽右胳膊;右胳膊抽不出血,抽腳脖子。折騰半天,兩個護士從父親身上抽出六管血。
這一回,我和二弟不能只聽醫(yī)生的。我跟二弟說,血液科醫(yī)生說需要轉(zhuǎn)科,也不能轉(zhuǎn)科;父親受不了腰椎穿刺的一份罪,也沒必要去受那么一份罪。二弟問,就算父親骨髓化驗出來血液有毛病,我們能叫他治療嗎?我說,不治療!二弟說,不治療就不去血液科。
這就是我前后矛盾的地方。父親在家,我想叫他住院全面檢查一下。父親真的住院做全面檢查,我又伸手阻攔住。好在父親的五臟六腑沒有大毛病。好在血液科會診醫(yī)生沒有強求父親要轉(zhuǎn)科。醫(yī)生說父親的甲狀腺有一點小問題,同樣影響這一項血液指標異常,先吃藥看一看,再確定要不要轉(zhuǎn)血液科。
堅決不轉(zhuǎn)血液科!這是我跟二弟做的決定。父親留在心內(nèi)科,依舊用兩種藥,一種營養(yǎng)心臟的,一種利尿的。不一樣的是,口服藥改成針劑藥。醫(yī)生說,針劑藥治療效果更好。另外加一種治療甲狀腺的藥,每天吃一粒。從第三天起,父親就進入療養(yǎng)狀態(tài)。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清閑與舒適過。他整天待在醫(yī)院里,不用操心吃什么喝什么干什么。二弟陪伴在醫(yī)院里,我每天上下午跑兩趟。醫(yī)院附近飯館多,父親想吃什么就叫二弟去買什么吃。
父親說,昨天的紅燒瓦塊魚味道不錯。
二弟說,今天再去買一份。
父親說,昨天的肉燒茄子不爛,我咬不動。
二弟說,今天去買一份蒸雞蛋。
父親說,今天多買一個菜,叫你大哥在這里吃。
我說,家里有飯菜,我回去吃。
醫(yī)院不是吃飯的好地方,我只在那里吃過兩頓飯。
礦三院坐落在一溜山腳下。出醫(yī)院東大門,有一條漫長的上山路。路邊有幾家早餐店,二弟一大早推父親來這里吃早飯。出病房,二弟給我打電話,我從家趕過去,我倆再一塊推父親去遛彎子。初夏早晨涼快,環(huán)山路上早起鍛煉的市民不少。前面有一座山,叫金家?guī)X。206國道穿過金家?guī)X,直達省城合肥。父親說他修過206國道,在金家?guī)X下面待過半年時間。
我問,哪一年?
父親說,大躍進那一年。
那個年代,修路缺少大型機械。父親拉一輛架子車,在這里搬運土石方。這一天我頭一回聽說這件事,心里還是有一番感慨的。我對父親了解的不多,他早年經(jīng)歷的事很少跟我說。父親這一生很少出遠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家里要買四輪拖拉機,他沿著206國道,去過一趟合肥拖拉機廠。再者,父親早年使船做生意,沿淮河去過蚌埠,沿淠河去過隱賢集,沿潁河去過界首,沿渦河去過蒙城。淠河、潁河、渦河是淮河的主要支流。父親去過最遠的地方超不過三百里路吧。
金家?guī)X是舜耕山中的一座山。舜耕山南邊叫山南,是淮南市近二十來年傾力打造的新區(qū)。市委市政府在山南。高速路口在山南。高鐵南站在山南。山南有一條比一條更寬的路,有一棟比一棟更高的樓。父親沒去過山南新區(qū)。我跟二弟說,明天早上打一輛出租車,帶父親去山南轉(zhuǎn)一轉(zhuǎn)。二弟說,明天早上我問他愿不愿意去。二弟這樣說話,我明白是他自個不想去山南。隔天早上下小雨,二弟沒推父親出病房吃早飯,我倆更沒打出租車帶父親去山南。
后面兩天早上不下雨,我也沒提這件事。說到底,山南新區(qū)不是二弟的山南新區(qū),更不是父親的山南新區(qū)。老家是父親的,老家的那一棺地是父親的。父親住院第八天,出院回老家。
三
上午九點半鐘,我回到老家。
父親臉朝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兩眼緊閉,嘴巴微張,像是有話對我說。我大聲地喊父親,父親不答應(yīng)。我仔細地聽呼吸,一絲聽不到。我跟二弟說,我在家看父親,你去喊村醫(yī)生。村醫(yī)生在村醫(yī)務(wù)室,不到十分鐘跟二弟一塊進家門。村醫(yī)生姓王,本村人。他老子就是當年生產(chǎn)大隊的赤腳醫(yī)生。我認識他老子,不認識他。王醫(yī)生伸手把一把父親手上的脈,說把不出來脈跳。王醫(yī)生拿聽診器在父親的心口窩上聽一聽,說聽不出來心跳。
我問,是不是咽氣了?
王醫(yī)生說,氣弱!
我聽明白話,判斷一個人死不死,不是村醫(yī)生的職責。
我問,要不要送醫(yī)院?
王醫(yī)生說,這個你們家人定。
什么主意都不出,什么責任都不擔,二弟叫你來干什么呢?
王醫(yī)生說,有人在我那里掛吊水,我得快一點回去。
說完這句話,王醫(yī)生匆匆忙忙地走開了。
父親有沒有咽氣,要不要送他去醫(yī)院,我一時半會沒有主張。大姐和小有先后到老家。大姐說,不送醫(yī)院,不要瞎折騰。小有跟著說,沒那個必要送醫(yī)院。我走出父親的房間,站在老家的院子里,抬頭看一看天,低頭看一看地,心里想該怎么辦?父親要是有氣,放在家里挺著,我的良心過不去。我是家里的長子,送不送父親去醫(yī)院,這個主意必須我拿,這個責任必須我擔。
我給一個熟人打電話。他是一家醫(yī)院的領(lǐng)導。我簡單地跟他說一下父親的情況,問他能不能派一個醫(yī)生來我家,一是確定父親有沒有氣,二是確定要不要送醫(yī)院。我跟這個熟人說,需要送醫(yī)院,就送你那去。這家醫(yī)院離我家遠,舍近求遠去那里,就算父親死在醫(yī)院里,我也好把他運回家土葬。土葬是父親活著時的心愿。要不是考慮這一層,我早上就叫二弟打120,送父親去救治。相隔兩分鐘時間,熟人打來電話說,他安排兩個人已經(jīng)在路上,一個是心內(nèi)科李醫(yī)生,一個是醫(yī)務(wù)科尹科長,半個小時就能到。我連忙說三聲謝謝!謝謝!謝謝!熟人這么快做安排,算是解決了大難題,算是給了我大面子。
在老家的院子里,我腳下站著的地方,過去長一棵柿子樹。柿子樹長得慢,二十年只有兩拃粗,枝繁葉茂,每一年都結(jié)無數(shù)個柿子,先小后大,先綠后紅,就到柿子成熟的時節(jié)了。父親一個人在家吃,前后能吃兩個月。天冷了,下雪了,父親吃剩下的柿子,一個個像小燈籠一般,掛在樹枝上,掛在寒風中。
上個月我回家,柿子樹砍掉了,枝杈散落一地,堆在院子里。我問二弟,柿子樹怎么啦?二弟說,前兩天刮大風,柿子樹刮倒了。這棵柿子樹頭重腳輕,常年用一根樹棍支撐著。我說,你扶起來呀?二弟說,我一個人扶不動。我說,砍掉枝杈,扶起樹干是一樣的。二弟吞吞吐吐地說,是父親叫砍掉的。我說,他叫你砍掉就砍掉啦?二弟說,他說院子里栽柿子樹不好。我心里猛然地一咯噔。
長柿子樹的地方,原先栽一棵毛桃樹。老家大門朝西,出門向西有一條通往小東莊的村路。那里人家稀少,四周墳?zāi)箙s不少。當年我家房屋蓋這里,父親在院子里栽一棵毛桃樹,說有邪氣的東西想進我家院子,就會被毛桃樹阻攔住。毛桃樹一年一年往上長,有了房檐那么高。毛桃樹上結(jié)的毛桃不能吃,自生自滅地掛在樹枝上,招引小鳥飛過來一口一口地啄著吃,“嘰嘰喳喳”的叫聲里,院子倒是不寂寞。
有一天,母親跟父親說,這棵毛桃樹砍掉吧?父親問,這棵毛桃樹長一個好生的,砍掉干什么呀?母親說,我聽人家說院子里長毛桃樹不好。父親問,怎么不好啦?母親說,妨人!父親說,我家大人孩子都好好的,你說妨誰啦?母親說,妨我!父親說,你這個女人瞎說話。父親沒聽母親話,這棵毛桃樹沒有砍。
那些年,母親每一年都犯頭暈病。桃花開的時節(jié),母親開始覺得不舒服,先是頭疼,后是頭暈,一天比一天厲害。頭暈?zāi)垦?,天旋地轉(zhuǎn),母親吃飯往外吐,喝水往外吐,兩只腳站都站不穩(wěn),只好不吃不喝躺床上,如此兩三天過后,才能慢慢地往好處轉(zhuǎn)。母親再下床,雙手扶墻,面黃肌瘦,如生一場大病。父親帶母親去市二院看醫(yī)生。醫(yī)生跟母親說,是頭腦血管跟別人不一樣惹的事,到了開春換季天,別人頭腦血管供得上血,你的頭腦血管供不上血。醫(yī)生開一種擴張頭腦血管的藥,母親拿回家吃一吃。中間隔一年,桃花開的時節(jié),母親的頭暈病照樣犯,好像比上一年更厲害。中間隔兩年,母親突然離世。父親想起母親說過毛桃樹妨人這種話,他像瘋子一般,找一把斧頭砍斷毛桃樹,接著在院子里生一堆火,把毛桃樹的樹干、樹枝、樹葉燒成一堆灰。父親不說話,家人攔不住?;鸸庵?,父親一個勁地流眼淚。
經(jīng)歷這件事,我查找過資料,想看一看院子里能栽什么樹或不能栽什么樹。依照老輩人傳下來的規(guī)矩,家院里不宜栽桃樹、桑樹、槐樹、柏樹和柳樹,一共五種樹。我記得沒說院子里不能栽柿子樹呀?相反地,有不少人家喜歡在院子里栽柿子樹,有柿柿(事事)如意的吉祥含義在里邊。那一天,我望著一大堆柿子樹的枝杈,沒問二弟和父親砍掉柿子樹有什么講究。一棵已經(jīng)不存在的柿子樹,我還去追問干什么呢?
現(xiàn)在我站在院子里等候熟人安排的醫(yī)生來。大姐也想起那棵柿子樹。大姐說,院子里長一棵柿子樹不好嗎?你說你偏要砍掉干什么呢?大姐的話語里,父親出主意砍掉柿子樹,才落到眼下這地步。
依照我的理解,父親在一生中不斷地樹立生活的目標和信心,卻又被無情的現(xiàn)實一次次地破滅掉。院子里栽一棵毛桃樹,原本想庇佑家庭無災(zāi)興旺的,不想母親半道上離開了。院子里栽一棵柿子樹,原本想事事如意的,不想百事不順,事事煩心。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我父親一樣,在生活中不斷地爬坡,不斷地跌落,直到生命枯竭的那一刻。
半個小時后,尹科長和李醫(yī)生開車到我家。李醫(yī)生手上提著一只急救箱,放在父親的床頭打開來。李醫(yī)生拿出一只小型的手電筒,翻開父親的兩只眼皮,各自照一照說,瞳孔已經(jīng)擴散開。李醫(yī)生戴上聽診器,放在父親的心口窩聽一聽說,心跳已經(jīng)聽不見。李醫(yī)生掏出電子血壓器,先測量父親右胳膊的血壓,后測量父親左胳膊的血壓,說兩只胳膊的血壓都是零。
李醫(yī)生做完上述三項檢查,對我說,家父沒有生命體征了。
四
送走尹科長和李醫(yī)生,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半鐘。也就是說,從這一刻起,我和大姐、二弟才開始商量父親的后事。最當緊的有這么兩件事。
頭一件事,聯(lián)系喪葬公司。他們來人給父親穿壽衣,搭靈堂,鋪草鋪。依照風俗習慣,父親死后要睡在堂屋地上,身下鋪麥秸草和燈草席,腳前放棺材,頭前擱燒紙盆和點長明燈。要在院子里搭設(shè)靈堂,擺上案幾和靈位,供來人吊唁行禮,供孝子叩首答謝。二弟說,小貴跟老吳熟,我打電話叫他跟老吳說。二弟說的老吳,是一家喪葬公司的人。村里死人,大多數(shù)都由他來操辦。我說,你給小貴打電話吧。小貴是二弟媳婦的弟弟,家住我家前面。二弟打通小貴電話。小貴說,我叫老吳快點到。
父親活著時準備的有壽衣。七十三歲那一年,他上街買兩丈老藍布,請人做了一件大袍子,一件長褲子,還買了一雙藍布鞋和一頂藍帽子。他跟大姐說,他死后就穿這一身。十幾年來,每一年夏天,他都要把壽衣從箱底里翻出來曬一曬。大姐問,父親的壽衣要不要買新的?大姐問這話,就是想買新的。我問,買一套新的,那一套現(xiàn)成的怎么辦?大姐說,塞棺材里帶走。我說,那就買新的。大姐松出一口氣說,穿舊的不像話。我跟小有說,你現(xiàn)在去街上買,老吳來就穿上。
第二件事,請曹姓家門的長輩人。曹姓家門戶數(shù)多,彼此間有近有疏。我們家與老長戶走得近。所謂老長戶,就是村里輩分最高的一支人家。老長戶的輩分高,是他們家這一支不旺興。村里曹姓活著的人,按輩分往下排:志、家、傳、政(云)、多(登)、懷、永,七輩子人。我跟二弟去請的這個人,名叫曹家強。他當過村干部,各家人他都熟,要是遇見事,他出面好調(diào)停。
曹家強在家里蓋鍋屋,我跟他說父親去世,請他過去幫忙。曹家強說,我早上就聽說你大(爸)不好了。村里發(fā)生的大事小事,曹家強都第一時間知道。曹家強問,跟喪葬的人說過了吧?二弟說,小貴跟老吳說過了。曹家強說,你家那邊暫時沒我的事,我吃罷晌午飯過去。二弟說,你去我家吃晌午飯,安排在飯店里。曹家強說,我家請人干活,我在家陪他們。他家有四五個瓦工,有的我認識,有的我不認識。
我跟二弟去請曹家強,還有一件當緊的事,那就是父親的棺材地。去年清明前,父親做主買一棺地。地是王家莊王書洪家的。上兩個月我回老家,聽說河防公司要修一條防洪堤壩,正好從那一棺地經(jīng)過。當時我跟二弟說,你去王書洪家問一問,是退錢是換地?父親買那一棺地花了一萬兩千五百塊錢。二弟說,父親說他自個哪天去找王書洪。二弟就是這么一個缺少責任心的人。事不燒眉毛,他不急。事燒眉毛,他一樣不急。眼下父親的棺材地沒著落,你說父親葬哪里?
我跟曹家強說,還有一件事,你看怎樣解決?曹家強問,你說什么事?我說,父親的棺材地。曹家強問,王書洪家怎么說?我說,父親活著時沒顧上去找他。曹家強說,你大(爸)真馬虎,這么大的一件事不上心?我看一眼二弟,二弟低下頭。曹家強說,你去跟王殿春說一聲,叫他找王書洪下午來你家一趟,我們當面協(xié)商這件事。王殿春是曹家的女婿,跟王書洪關(guān)系好。我說,我倆現(xiàn)在就去找王殿春。
父親的一棺地,買了三十年。
三十年前,母親死的那一年,父親就應(yīng)該在母親身旁買一棺地。父親不買,他覺得離死遠得很,買一棺地在那里不吉利。七十三歲那一年,父親覺得離死靠近了。他買布做好壽衣,依舊不去買棺材地。好像一棺地沒買好,閻王爺就不會找上門。八十四歲那一年,父親找人打好棺材,生一場小病,閻王爺邁門而過,買一棺地還是不去操心。父親虛歲九十這一年,知道大限臨近,向閻王爺?shù)皖^,花錢買下一棺地??吹兀詡€去看。付錢,他自個去付。父親不識字,地契合同是二弟辦理的。二弟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回去看一看。我說,不回去。父親一生獨斷專行慣了,他想做一件事,我和二弟都沒有參與權(quán)。他做過的事,對是對,錯也是對。哪能料想到他看上的一棺地,變成一個爛攤子。
我和二弟一塊到王殿春家。王殿春說,我吃罷晌午飯去一趟王家莊。我問,你沒有王書洪的手機嗎?王殿春說,這種事手機里說話不方便。在我和二弟來之前,曹家強已經(jīng)打電話跟王殿春說過這件事。王殿春當面見王書洪,先把事協(xié)商差不多,等下午我們見面就好說話了。事先王殿春不去做溝通,萬一下午見面分歧大,曹家強和王殿春都沒面子。再說王殿春答應(yīng)協(xié)調(diào)這件事,是看曹家強的面子,不是看父親的面子,更不是看我和二弟的面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王姓人家遇見事,同樣要找曹家強出面去協(xié)調(diào)。村里的事就這樣,牽一發(fā)動全身。這件事牽扯到曹姓人家和王姓人家,說小小,說大大。看似我們家的一件私事,擺在桌面上就是曹姓人家的一件大事。
我跟王殿春說,那我和二弟先回家看一看老吳來沒來。王殿春說,你們兄弟倆先忙你倆的事。
老吳已經(jīng)到我家。小有騎電瓶車買回壽衣。大姐在鍋屋里燒熱水。小貴跟老吳在院子里支棚子。棚子里放桌子和凳子,來人有地方坐,茶水有地方放。靈堂搭好,排位擺好,點上三根蠟燭,燃著三炷香。地上放四只草墊子,來人吊孝跪在上面行禮,孝子跪在上面答謝。
老吳說,你倆回來得正好,快給曹老頭換衣裳,過一過身子硬就不好換了。
我和二弟不在跟前,老吳不能給父親換壽衣。
一盆熱乎水,一條白毛巾。老吳頭頭臉臉替父親擦洗一遍,再上上下下穿上壽衣。老吳倒半碗白酒去擦洗父親的面部。老吳說,人咽氣時,心里難過,臉上不好看,白酒擦一擦潤一潤就好看多了。我問,父親的嘴半張著怎么辦?老吳說,抬草鋪上,頭下墊枕頭,嘴就能合上。
燈草席,老吳車上帶的有。時下沒有麥秸草,老吳車上帶著一捆稻草。稻草鋪下面,燈草席鋪上面,再上面鋪一床被子。老吳抱父親的腰,我抱父親的頭,二弟抱父親的腳。我們?nèi)齻€人齊心協(xié)力把父親抬放在堂屋的草鋪上。父親的腳扎上麻繩,再不能在世間走路。父親的嘴含上硬幣,再不能跟家人說話。父親的臉蓋上黃表紙,再不能面見世人。父親的頭前,擺上長明燈和燒紙盆。點燃長明燈,照亮父親去陰間的一條獨孤路。焚燒黃表紙,父親好有足夠的盤纏錢。
燒紙的時候,我跪在父親的頭前,面對父親說,你去那邊跟我娘和小妹一塊好好地過日子吧。假若真有一個柴米油鹽的陰間,母親愿不愿再做父親的妻子?小妹愿不愿再做父親的閨女? 或許母親和小妹在那邊迎候著父親,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
五
下面說一說父親的這一口棺材。
母親死的前一年,上面就推行火葬了。農(nóng)村集上的棺材鋪關(guān)閉,轉(zhuǎn)入地下買賣。母親突然死去,父親晚上開一輛拖拉機偷偷摸摸地去一戶人家買棺材。棺材有十二圓的,十四圓的,十六圓的。數(shù)目越少,木料越粗,棺材越大。棺材鋪里的棺材一般都是杉木的。一棵杉樹鋸成三截子。樹根一截打十二圓棺材,中間一截打十四圓棺材,樹梢一截打十六圓棺材。價錢上,十二圓棺材最貴,十六圓棺材最便宜。父親去買棺材,那家只剩下一口十二圓棺材。棺材沒話說,木料粗,個頭大,只是價格要的貴。父親咬一咬牙,不得不買回來。母親不火葬土葬,是父親定下來的。父親血紅一雙眼,誰去阻攔,他跟誰拼命。四周鄰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村里干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母親就順利地埋土里。村里推行火葬就這樣子,鄰居不去村里告發(fā),村干部不往鎮(zhèn)里匯報,都是假裝不知道,土葬就土葬了。要是真有鄰居去村里告發(fā),村干部匯報到鎮(zhèn)里去,就算埋下土照樣扒出來去火葬。父親執(zhí)意土葬母親,是有一些風險的。
母親安葬下土,父親就想著他死后也得土葬。土葬要棺材,父親就想著早早地準備一口棺材。母親睡的是十二圓棺材,父親就想著他也得睡十二圓棺材。買一口十二圓棺材不難,難的是買一口可心的棺材。父親先后去過幾家棺材鋪,都沒看見一口可心的。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父親轉(zhuǎn)變想法,買樹木打一口棺材?自家打棺材,就不一定要用杉木,可供選擇的樹木有不少。柳木、楊木、泡桐都比杉木差,父親不去考慮。桑木、槐木、楝木、栗木都比杉木好,父親重點去考慮。到底打一口什么樹木的棺材?父親一時半時地還沒有想好。父親跟自個說,打棺材不能急,不買到可心的樹木,怎么能打出一口可心的棺材?
那個時候,父親開一輛四輪拖拉機往蒙城縣販運塊煤。有一天,父親路過一座寺廟,看見寺廟門口堆放兩棵柏樹。兩棵柏樹正好是一口棺材木料,寺廟也是當作棺材木料堆放在那里出賣的。兩棵柏樹,一棵粗一棵細,粗的差不多有七十年,細的差不多有五十年。寺廟擴建,挖出兩棵柏樹,賣一筆磚瓦錢。柏樹是打棺材的上好樹木,過去都是有錢的大戶人家打棺材,一般人家想都不要想。父親上前問價錢,果真不是小數(shù)目。不是父親口袋里掏不出這筆錢,是覺得花這么多錢買一口棺材木料,是不是有點太鋪排了。買樹木花一筆錢,打棺材花一筆錢,加一塊數(shù)目更大了。父親回來家,半夜里睡不著覺,好像嘴里含一口燙白芋,吞下去不敢吞,吐出來不舍得。父親想象兩棵柏樹打出來的棺材模樣,似乎都能泛出金光銀光來。隔天一大早,父親卸下拖拉機上的塊煤,開空車去蒙城縣買回兩棵柏樹。拖拉機拉著兩棵柏樹停放在我家的院子里,父親圍繞兩棵柏樹轉(zhuǎn)上一圈又一圈,恍恍惚惚的有一種做夢的樣子。父親自言自語地說,我能睡上這么一口棺材,就算現(xiàn)在死都值了。
父親有了棺材木料,并不心急打出一口棺材,兩棵柏樹一直堆在我家房屋的廊檐下面,風吹日曬都不去管。人們說,一口柳木棺材埋地下,頂多漚十年八年的;一口柏木棺材埋地下,夠漚上百年上千年。柏樹就是柏樹,不怕風吹日曬,不怕雨水漚爛。父親七十三歲這一年,去畢家崗帶鋸房,把兩棵柏樹鋸開,剖成打棺材的料子。帶鋸房的人不知道棺材的尺寸,父親去一趟許家崗,喊許木匠一塊去。許木匠比父親小兩歲,專門替人家打棺材??恐@一門手藝,過去能養(yǎng)家糊口,現(xiàn)在喝稀飯都不夠。打棺材的人家越來越少,一年間請他打棺材的沒有幾家子。四周村里死人,火葬的省下棺材,土葬的買一口棺材省事,誰家“叮叮當當”地去打棺材?
父親去帶鋸房在春天里。打棺材的料子拉回家。許木匠問,你看哪一天我過來干活?父親說,等冬天吧,我賣掉兩頭牛有空閑。許木匠問,你心不急,下料子干什么呀?父親說,料子經(jīng)夏天干一干。許木匠說,兩棵柏樹都干了七八年,早干透。父親說,我怕沒干透。許木匠說,立冬后我背工具箱來你家。父親說,哪天打棺材,我去請你。
轉(zhuǎn)眼到冬天,許木匠在家等一天等兩天,不見父親的人影子,不得不來我家一趟。父親說,我今年不想打棺材了。許木匠奇怪地問,不是你說冬天里打棺材嗎?父親找一個理由說,打一口棺材沒地方擱。打棺材的料子堆在我家房屋的廊檐下,就是過去堆放兩棵柏樹的地方。許木匠說,棺材打起來,你還擱在廊檐下面呀?父親搖一搖頭說,我怕孩子們過年回來家,看見棺材害怕。許木匠說,自家老人的棺材,有什么害怕的?父親吞吞吐吐地說,反正我今年不想打棺材了。許木匠一下看透父親的心思,“噗嗤”一聲笑出來說,你能邁過七十三歲的命坎,不怕我邁不過七十三歲的命坎?
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的兩道命坎。命硬的人能過去,命弱的人過不去。父親春天里準備好棺材的料子,一旦覺得身上有什么不舒服,打棺材來得及。這一年順順當當?shù)剡^來,還打棺材干什么呢?
中間隔一年,父親聽說許木匠死掉了。許木匠命弱,沒能撐過七十三歲的命坎。父親不知道許木匠死掉,還有誰會打棺材。父親不去查聽,心里想到打棺材的那一天,一準能找一個打棺材的木匠。直到父親八十四歲這一年,他才早早地張羅把棺材打起來。人活到八十四歲,像一截朽木頭,等著身上感覺不好,就怕打棺材來不及。
這一回,父親找的是高家湖的高木匠。高家湖離我家三十里路遠,有熟人領(lǐng)路,帶父親去一趟高木匠家。高木匠比父親小二十歲,年輕時與父親在家開棺材鋪。父親死,關(guān)上棺材鋪,他去城里的建筑工地做木工。前兩年,電鋸截斷兩根手指頭,高木匠回來家。父親看一看高木匠,心里不放心。木匠分三種,直木匠、圓木匠和斜木匠。直木匠專門做家具,上下講究一條線筆溜直。圓木匠專門做木盆和木桶,跟直木匠的手藝差別大。斜木匠專門打棺材,不去做家具,不去做木盆和木桶。就算斜木匠會干其他活,誰家會請他?這些年,高木匠在建筑工地做木工,在傳統(tǒng)的木匠行當里什么都不算。父親對他不放心,有道理。
父親問,打棺材的手藝你沒忘?
高木匠說,家傳的手藝哪能忘!
父親問,打棺材的尺寸你還記得?
高木匠說,刻在腦子里想忘都忘不掉!
父親問,你少兩根手指能干活?
高木匠說,干活慢一點!
高木匠說他干活慢一點,他干活真的慢,一口棺材他前后打了半個月。高木匠干活慢,工錢是死的,不會多一分。問題是父親要一天三頓飯伺候他。父親自個過日子瞎湊合,不會燒菜,不會做飯,多出一張嘴怎么辦呢?高木匠說他吃飯不挑揀,早晚兩頓飯吃饃饃,喝稀飯,就臘菜。饃饃和臘菜,父親上街買,稀飯在家燒。晌午飯,父親在家炒蔬菜,葷菜去村里飯店端。高木匠喜歡喝酒,父親搬兩箱酒,半個月他一個人喝凈光。
高木匠說,我的兩根手指頭,就是跟工友在一塊多喝兩杯酒,兩眼一恍惚,手指頭塞在電鋸上。父親說,你在我家喝酒沒事,晚上喝過酒不干活。高木匠說,我天生秉性弱,不喝二兩酒,打棺材扛不住,干活身上沒力氣。父親說,你要是真想晌午喝酒,你就少喝兩杯酒,不要耽誤干活,更不要磕著碰著。父親看出來,高木匠是一個酒鬼。酒鬼不喝酒,不要說打棺材,站在那里都沒精神。高木匠先是晚上喝一頓酒,兩天后變成早中晚喝三頓酒。
不管怎么說,半個月父親的一口棺材打出來。高木匠的手藝不精不細,打出來的棺材毛里毛糙。再毛糙的棺材也是柏樹棺材呀!再精細的杉樹棺材也不能跟它相比呀!父親兩眼放光地盯著這一口棺材,人生中的一件關(guān)鍵大事完成了。父親心滿意足地跟自個說,方圓左右誰人有這樣的一口柏樹棺材。父親總算有了一口可心的棺材。
棺材依舊放在房屋的廊檐下面。不同的是,兩棵柏樹不需要遮蓋,打棺材的料子不需要遮蓋,打出來的棺材需要遮蓋。一是棺材放在那里礙眼。二是棺材下雨淋濕不好。父親買一塊防雨布,嚴嚴實實地包裹好,上面壓幾根柳樹枝杈,猛一眼看上去,像是堆放一堆爛劈柴。到了第二年夏天,父親選一個大晴天,掀開防雨布,挪開棺材的蓋子,讓棺材見一見風,透一透氣。八十四歲這一年,父親躲過命里的一劫,他知道少說還要活三年五年的,往后活的每一天都是上天恩賜的。不說別的村莊,單說我們大河灣村,往上數(shù)三十年,邁過八十四歲命坎的都沒有幾個人。
這一天,父親掀開棺材上的防雨布,太陽落山?jīng)]蓋上,半敞口撂那里。隔天早上,父親趕一趟集,買回十斤油灰,八斤桐油,還有錘子、鑿子、捅條三樣工具。早年父親在淮河里修過漏船。手持錘子、鑿子、捅條,一點一點把油灰塞進木縫里,再刷上兩遍桐油晾干,漏船就不漏水了。父親想用這種方法,去拾掇他的這一口棺材。先是在棺材的木縫里塞上油灰,再里里外外地刷上兩遍桐油。這樣的一口棺材埋地下,少說要多漚一百年。
父親首先拿一塊干凈布去擦棺材縫里的木灰。木灰擦干凈就能往木縫里塞油灰了。先擦棺材外面的木灰,再擦棺材里邊的木灰。父親搬過一只板凳,兩只腳站上去,慢慢地爬進棺材里。柏樹有一股濃烈的樹木味道。棺材外面變得清淡,棺材里邊依舊濃烈?;蛟S別人聞起來刺鼻難聞,父親聞起來就像饑餓的人聞見麥面饃的味道,就像嘴饞的人聞紅燒肉的味道。一下子,父親兩腿發(fā)軟,胳膊無力,很想就勢躺在棺材里舒舒服服地睡一睡。這之前,父親從來沒想過,活著時在棺材里睡一睡。父親被這一想法嚇一跳。
父親問自個說,我在棺材里睡一睡有什么呢?
父親回答自個說,睡我自個的棺材什么事都沒有?
父親慢慢地躺下去,棺材底挺硬,兩只胳膊放上面硌人,兩只腿放上面硌人,頭和身子放上面硌人。站外面看棺材像一個龐然大物,睡里邊棺材的空間很狹小。父親覺得棺材的兩側(cè)夾身子,都有一點塞不下的樣子。父親“撲騰”一下坐起身,一下想到一個大問題。是不是棺材的尺寸打小了?尺寸小,不是外觀小,是內(nèi)里小。兩棵柏樹鋸開的料子厚,高木匠打棺材的時候,是不是光想著棺材外面的尺寸,忽略去棺材內(nèi)里的尺寸。父親是一個干瘦干瘦的小個頭,他躺里邊都覺得擠,不是尺寸小了是什么?父親站在棺材里往腳下瞅。腳下就是棺材的底部,父親越看越窄,越看越覺得棺材的尺寸有問題。父親的頭腦一陣“嗡嗡嗡”地響,連一口晌午飯都沒吃,就去三十里遠的高家湖,去找高木匠。高木匠的家在,高木匠的家人在,高木匠卻不在了。半年前,高木匠得一場重病死去。父親沒跟高木匠的家人說找他什么事?一個人慢慢騰騰地往回走。
父親從高家湖回家,冷靜下頭腦。就算高木匠不死,就算棺材內(nèi)里的尺寸小,能夠怎么樣呢?棺材能拆開重打嗎?就算棺材能夠拆開重打,去哪里找柏樹的料子。用別的樹木替代,不是一件新衣裳補上一塊別種顏色的爛補???父親沒跟家人說,沒跟村人說,害怕家人說道他,害怕村人笑話他。父親勸說自個一番,心里往開處想一想,重新爬進棺材里。這一回,不是進棺材里擦木灰,而是抱進去一床被子。被子墊在棺材底上,父親再一次慢慢地躺下去。這一回,父親覺得胳膊腿沒那么硌人了,肩膀和屁股也沒那么擁擠了。
父親問自個說,這口棺材就這樣啦?
父親回答自個說,不這樣還能怎么樣?
父親爬出棺材,合上棺材的上蓋,重新裹上防雨布。接下來,父親收拾好油灰、桐油,還有錘子、鑿子、捅條三樣工具,兩只眼流出憋屈的眼水。就像有一戶人家,興沖沖地買一棟別墅,到頭來成了一棟敗興的爛尾房。從那過后,父親不去拾掇棺材,連掀開棺材上面的防雨布,吹一吹風,透一透氣,都不愿意去做了。不管不問,一口棺材扔在那里好多年,真的像是一堆爛劈柴。
六
父親躺在堂屋里的草鋪上。老吳跟我們一家人在院子里說事。每一樣都跟父親有關(guān),父親卻只能睡在那里閉眼不看、閉嘴不說了。
老吳問,要不要嗩吶班子?大姐看一看我,不說話。我說,不要!父親生前交代過,他死后不吹嗩吶,就按他交代的辦。大姐遲疑地問,村人會不會說閑話?我說,誰想說誰去說。
這之前,我跟大姐、二弟說過這么一個原則,就是父親的喪事,我們姐弟三人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具體某一件事,我們姐弟三人沒意見,其他人有意見也白搭。其他人,包括我的家人,二弟的家人,大姐的家人,七七八八的親戚。這樣定原則,就是避免產(chǎn)生矛盾。俗稱鬧家窩子。村里人家辦喪事,鬧成一鍋粥的不是一家子兩家子。按照老家風俗,嗩吶班子的錢和五七燒紙馬紙人的錢,由大姐家出。不雇嗩吶班子,少花一筆錢,大姐心里過意不去。我說,等五七那一天,你家花錢多扎兩樣紙器。其實,我說不要嗩吶班子有私心。我跟父親一樣,喜歡安靜,不喜歡熱鬧。父親辦喪事,嗩吶班子在家里吹吹打打,吵吵鬧鬧,我心里厭煩。
老吳問,用不用冰棺?小有說,天不算太熱,需要嗎?老吳說,前兩天有一戶人家沒用冰棺,第三天下葬時頭臉泡起來。我說,那就要冰棺。老吳做的就是死人的生意,這不要那不要,他賺誰家的錢?老吳打電話,叫人快點送冰棺。
老吳這個人,我在四嬸的喪期上見過一面。他過去在畢家崗礦下井,煤礦不景氣,提前退休,入了這一行。這一行一般人干不了,整天跟死人或死人家屬打交道,一顆心要多硬有多硬,要多軟有多軟。老吳的兩眼陰森怕人,他坐在我對面,我不敢抬眼去看他。他常年跟死人打交道,死亡氣息慢慢地聚集在他眼里。
老吳問,棺材要不要刷漆?我說,刷漆能干嗎?老吳說,有一種漆刷上去,過一夜就能干。我說,能干就刷漆。一口白茬棺材不刷漆不好看。二弟在家伺候父親這半年,我跟他說掀開防雨布,晾一晾棺材。父親買的桐油放在家里幾年了,我叫二弟買一把刷子,刷兩遍棺材。棺材畢竟是棺材,我說二弟不動彈,就不好再說了。二弟是忌諱是懶惰,我不知道。
老吳給一位姓李的木匠打電話,叫他來我家刷棺材漆。這人說他白天沒空,晚上過來。老吳問,好多工錢?這人說,包工包料,六百塊錢。老吳說,看我面子,少收一百塊錢。這人說,我問你一組油漆好多錢?我忙一趟不給我兩包煙錢。老吳說,五百五十塊錢。這人答應(yīng)下來。老吳說,晚上不得眼,干活細磨(仔細)一點。
老吳跟這人合作關(guān)系。老吳手上有活給這人,這人手上有活給老吳,都有一份介紹費。老吳跟這人討價還價一番,是做樣子給我們家人看。
老吳說,抬重的費用,十個人兩千三百塊錢,你們家不用管他們飯,多給三百塊錢,叫他們自家吃;他們明天坐井(挖墓坑)的時候,往地里拿一條煙,搬兩箱礦泉水,還有一人一條毛巾一塊香皂,是規(guī)矩。喪期上,抬重人重要,依照老規(guī)矩,要管兩頓飯,現(xiàn)在只給錢。
我說,到時候結(jié)賬,我家付給你抬重錢兩千六百塊錢。
老吳說,你直接遞他們。
抬重的人不固定,老吳要用人,打電話跟一個工頭說,由工頭召集人,再由工頭分錢。兩千六百塊錢,老吳得好多錢,我不知道。
這時候,一對中年夫妻送冰棺過來。老吳和我們家人一塊搭手,把父親從草鋪上抬起來,擱進冰棺里。中年夫妻插上電源,調(diào)試好冰棺溫度。不用問都知道,冰棺的錢,直接付給這一對夫妻。這一對夫妻再把老吳應(yīng)得的一份錢付給老吳。我明白,老吳這樣一項一項把錢肢解開,主家花錢不覺得多。帳篷,凳子,案幾,香爐,蠟燭,香,燈草席,白布,毛巾,香皂,鞋套(白色的鞋套套腳上不用穿孝鞋),大大小小十幾樣,都是老吳帶來的,到時候由老吳算錢。
這對夫妻離開,老吳跟著離開。一般情況下,老吳不在辦喪事的人家吃飯。晌午吃飯,只有自家?guī)讉€人。二弟叫飯店送幾個菜在家吃。吃飯時,我不停地去看父親的冰棺。父親躺在草鋪上,我覺得喪事辦的潦草寒酸。父親躺在冰棺里,我覺得喪事辦的正規(guī)富足。冰棺這一筆錢,花得值。
下午一點半鐘,王殿春領(lǐng)王書洪一塊來我家。王書洪,六十多歲的樣子,右手提著一捆黃表紙,左手捏著兩百塊錢,進門先吊孝行禮。小有伸手接紙接錢,二弟跪下磕頭還禮。我招呼王殿春在院子里落座喝茶。半路里,王殿春聯(lián)系過曹家強。前腳后腳,曹家強緊跟著走進我家門。
曹家強開門見山地問,那塊棺材地怎么辦?王書洪說,我路上考慮過,換我家的另一塊地。曹家強問,兩塊地離多遠?王書洪說,地邊挨地邊,中間隔一道路埂。王殿春說,這樣好,不用多費事。他們?nèi)齻€人在來我家前已經(jīng)通過氣。有了一個初步解決辦法,到我家好說話。曹家強問,那一塊地怎么樣呀?王書洪說,比先前那一塊地還要好。王殿春說,我三叔有福氣。王殿春喊我父親三叔。他老婆跟我同一個輩分。
我問,要不要請一個地理先生看地?先前那一棺地,父親看上的,好是好,不好也是好。換一棺地,不請地理先生,沒人懂。曹家強說,村里哪有地理先生呢?當年母親的那一棺地,是找曹傳發(fā)看的。曹傳發(fā)一死,村里就沒了地理先生。王殿春說,叫老吳看地,他天天忙這事,能不懂嗎?曹家強說,那就叫老吳看地。王書洪是地主,抽煙喝茶不插話。
小貴打電話找老吳看地。老吳說他直接去地里。
小貴在我家等著送煙酒。小貴有一個堂弟在畢家崗街上開超市。他跟二弟說,煙酒飲料都從那里拿。二弟問我怎么辦?我說,拿誰家的都一樣花錢。二弟問,拿什么煙酒?我說,我家不能比人家差。小貴一個電話打過去,煙酒飲料送過來。煙是金皖煙。酒是古井貢原漿年份酒。
二弟和大姐在家守靈。小有去砍柳樹枝,扎父親的靈幡用。我和王書洪、曹家強、王殿春一塊去看地。王書洪開一輛三輪車過來,曹家強和王殿春坐在車斗前面,我坐在車斗后面。車斗里擱上小板凳,屁股坐上面,顛屁股。我蹲在車斗里,一搖一晃地往前去。我家住在村西頭,沿一條東西路到村東頭,轉(zhuǎn)頭向北去,至淮河邊再轉(zhuǎn)頭走上一條土路,走一千米那么遠就來到目的地。這一段路靠腳走,少說要走一刻鐘。
老吳開一輛三輪車先到,站在路邊等我們。路旁地里揳木樁,插旗子,標出河防公司占地的路徑和位置。王書洪走到一根木樁面前,點一點腳跟我說,這里就是你大(爸)買的一棺地。這一片都是崗頭地,找不出兩畝地的一塊地。王書洪眼前的這一塊地卻有兩畝地那么大。整塊地,南端高,北端低,像一只敞口的大簸箕。父親買的一棺地就在兩手端簸箕的左手處。應(yīng)該說,這一棺地風水不錯。只是再好的一棺地,父親沒法睡也白搭。王書洪帶路往前走。我問,那一塊地在哪邊?王書洪往東北指一指說,往那走!
曹家強和王殿春,一個八十多歲,一個七十多歲,我陪他倆走后面。王書洪跟老吳走前面,小聲地咕嘰說話,肯定說那一棺地的事。這個時候,王書洪跟我一樣,都擔心換地換不好。他擔心換不好地,要退回我家錢。我擔心換不好地,去哪里找父親的一棺地。那一刻,我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期望換地順利,省心省事;一方面又擔心換一塊不適合的地,父親睡下去不安心,我良心上受責備。
我跟曹家強和王殿春說,看地不能光聽老吳的,你倆要多費一費心,地好就換地,地不好就重找地。王殿春說,地好地不好,我老太懂。王殿春跟我一樣,喊曹家強老太。曹家強說,先聽老吳怎么說。曹家強這樣說話的意思,請老吳看地,就老吳當家。不是曹家強不想當家,是這個家不好當。
往前翻過一道路埂,就到那一塊地。這塊地不足一畝,往東北傾斜,是一塊斜楞地。斜楞地不能跟簸箕地相比,人睡在簸箕地里穩(wěn)當,人睡在斜楞地里不穩(wěn)當。我不懂風水,兩塊地的差距,還是看得出來的。一句話,我頭一眼沒看上這塊地。我問王書洪,你家這里還有沒有地?王書洪說,就這兩塊地。
老吳不著急說話,南南北北地查看一遍說,南北一溜有三棺地,曹老頭睡北頭一棺地合適。老吳說這話的時候,就站在那一棺地上面。我問,用什么向?向就是死者埋地下兩腳的朝向。老吳伸手朝東南指一指說,用東南向。東南的近處有蘆葦塘,遠處是畢家崗礦的五號井,那里圍一圈院墻,還有一根直插天空的信號塔。我問,蘆葦塘好不好?老吳說,面前有水好。我問,院墻和信號塔要不要破一破?破一破,就是避一避。老吳說,要。我問,能不能破得開?老吳拿出羅盤,看一看刻度說,能破開。
我跟老吳說話的時候,他們?nèi)齻€人不插話。老吳問曹家強,你是曹家老長輩,你看這一棺地合適不合適?曹家強說,你看照(行)就照!王書洪緊張的臉上有了竊喜的顏色。王殿春問,向樁定在哪里?向樁的位置確定墓坑的位置。老吳退回路埂邊,手捧羅盤看一看說,后一根向樁在我腳下。前一根向樁在后一根向樁的直線上。老吳向前走上幾步說,前一根向樁在這里。
左為上,右為下。父親的一棺地在北邊,再往北就斜楞下去。老吳說,坐井緊挨路埂坐下去,上手(北邊)就不會有人家埋墳了。王殿春問,向樁往南邊挪一挪呢?老吳說,你是怕埋墳左肩塌,下年清明節(jié)棚墳多墊兩車土。按契約合同,一棺地五米寬,五米長。這一棺地往南挪一挪,那兩棺地就不夠?qū)挸?。老吳問我,曹老頭的一棺地就這樣定?我點頭說,就這樣吧。我點頭時心里很糾結(jié),急急慌慌地替父親定下一棺地,不得不這樣子。
回頭路過父親選的那一棺地,我站下看一看。這一棺地朝向東北,近處有淮河,遠處有淮河對岸的堤壩,堤壩上有消失的大河灣村莊。父親選在這里的時候,一定想著他的靈魂回到淮河的對岸去,回到那個消失的村莊里。
七
父親睡的堂屋,是三間破舊的瓦房。緊挨瓦房的東邊是新蓋的兩層樓房。這是父親活著的最后幾年一意孤行蓋起來的。按道理說,父親死后應(yīng)該睡在樓房的客廳里,從那里裝棺材埋下地。這種話,二弟不說,我和大姐都不適合說。樓房是以二弟家的名頭蓋將起來的。父親死后,樓房歸在二弟名下,跟我家不相干,跟大姐家不相干。或許父親交代過二弟,他死后不從樓房里走,留下一個“干干凈凈”的樓房。就算父親說過這種話,二弟窩在心里,也不好說出口。就這樣,父親活著住在三間破舊的瓦房里,死后從三間破舊的瓦房里出門下葬,似乎變成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那一年,父親邁過八十四歲命坎,就想著他活著還有什么大事要做,或者說他活著必須要做的還有什么大事。自然而然地,父親就想到要把老家的樓房蓋起來。那個時候,父親手上剩下一點早年做生意的錢,還有這些年喂牛積攢下來的錢。這兩筆錢合一塊,蓋樓房都不夠。蓋樓房的材料費用,一年一年往上漲。蓋樓房的人工費用,一年一年往上漲。父親向人一打聽,少說相差十萬塊。父親想到我家和二弟家。要是我們兩家各拿五萬塊,老家的樓房就能蓋起來。樓房蓋起來,我家和二弟家,一家分一層。父親在家里想清楚,來我家跟我說這件事,叫我家出五萬塊錢。我猶豫一番沒答應(yīng)。
應(yīng)該說,父親想集資蓋樓房沒有錯。錯在時間節(jié)點不對頭。前兩年,我調(diào)省里工作,在那里買一套樓房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部分首付款都是找熟人借來的。我家買樓房這一年,閨女大學畢業(yè),接著上研究生沒工作;妻子剛退休,工資一千四五百塊,不夠家里的生活費;我的一份工資,要供養(yǎng)閨女上學,要按月還房屋貸款,要補貼家庭日常開銷,還要節(jié)余錢,等期房出來裝修用。不能說我家沒有五萬塊錢存款。這筆錢就算我同意拿出來,妻子都不會同意。我不想滋生家庭矛盾,只好拒接父親的要求。
那個時候,二弟一家人在浙江金華生活。父親找我之前,有沒有跟二弟說蓋樓房的事,我不知道;二弟愿不愿出錢,我更不知道。就算我家和二弟家出錢,眼下老家蓋樓房都不是最佳的選擇。我跟父親說,眼下我家最當緊的是閨女研究生畢業(yè)找工作,等樓房出來裝修住進去;二弟家最當緊的是在那邊買房屋,買不起大房屋買小房屋,買不起新房屋買舊房屋,全家人在那邊一年一年待下去,一直租房屋住不算事。父親蓋樓房除去完成活著時的心愿,還有一層意思在里邊。那就是二弟家的男孩一天一天大,老家不蓋上樓房,他擔心孫子找對象不順當。我跟父親說,你說在老家蓋樓房,跟二弟一家在那邊買樓房,哪一樣對小亮找對象更重要?小亮就是二弟家的男孩。父親說,你二弟不是在金華買不起樓房嗎?我問,你說村里誰家在城里買房屋,不借錢,不貸款?我?guī)投芩氵^一筆貸款買房的賬,他們一家四口人打工,向銀行借適量的錢,按月還貸不成問題。二弟是一個榆木疙瘩腦袋,我沒說得通。二弟這一輩子,從沒向銀行借過一分錢,當然他口袋里的錢也不會向別人借一分。
父親蓋樓房的一顆心不死。中間隔兩個月,我妻子回一趟老家去看他。他跟他家大媳婦再一次說到蓋樓房。這一回,父親調(diào)整蓋樓房思路,不是跟我妻子協(xié)商,只是簡潔明了地指出兩條路。第一條,我家出五萬塊錢,老家的樓房蓋起來,我家和二弟家,各住一層樓。父親說,兩層樓隨你家挑,你家想住一樓,你二弟家住二樓;你家想住二樓,你二弟家住一樓。第二條,我家不出五萬塊錢,老家的樓房蓋起來,就是二弟一家人花錢蓋,跟我家不相干。
妻子問,蓋樓房的錢,都是二弟一家出?父親說,你二弟家不出錢,我哪里會有錢?妻子問,你一分錢都不出?父親說,我不出。妻子問,樓房蓋起來,我家一間都沒有?父親說,那沒有。妻子說,你好好地想一想,樓房沒有我家一間,我一家人還怎么回老家。父親說,你們想回就回來,不想回就不回來。妻子再問一聲說,我一家人連老家門都進不了,還怎么養(yǎng)你老?父親說,你回家跟我家大孩子說,我活著不要你們問事,我死了一樣不要你們問事。
父親說出來的兩條路,明擺著是死心塌地地要蓋樓房,明擺著已經(jīng)跟二弟協(xié)商好。我給二弟打電話,想阻止老家蓋樓房。我跟二弟說兩點。第一點,你和父親把積蓄花在老家蓋樓房上面,你跟前的兩個孩子一天一天長大,結(jié)婚辦事,花錢怎么辦?再說過一過,你想在金華買房屋,手上空又怎么辦?你家有閑錢,老家的樓房蓋起來是臉面,你家沒閑錢,老家的樓房蓋起來是負擔。第二點,父親不管不顧地蓋樓房就是蓋出一大堆矛盾。我倆換位想一想,老家沒有你家的一間樓房,將來你還想不想回老家?
二弟把責任往父親身上推。二弟說,父親想蓋樓房,我說不蓋樓房就不蓋樓房啦?我說,父親把手上的養(yǎng)老錢花光,將來有一天他生病住院,你家能拿出這么一大筆錢?二弟裝悶鱉不說話。
老家蓋樓房動工后,我回一趟老家。這一趟,我有話要向父親問清楚。我問,樓房蓋起來真沒我家一間?父親說,那沒有。我問,我一家人回來住哪里?父親說,三間瓦房不扒,你一家人回來住瓦房。我問,二弟一家人住新樓房,我一家人住破瓦房,你能看下去?父親說,你想住樓房,扒倒三間瓦房蓋。我問,三間瓦房是我家的?父親說,那不是。我問,我家有幾間?父親說,頂多一間。
那一年,大河灣村從淮河北岸搬遷淮河南岸,我家分四間宅基地,蓋四間瓦房。父親蓋樓房,扒倒東頭一間瓦房,又從鄰居家買兩間宅基地,一共占三間宅基地。當初家里五口人,分四間宅基地。父親說歸我名下的只有一間宅基地,沒說岔?,F(xiàn)在的問題是,就算我手上有錢,我愿意花錢在老家蓋樓房嗎?就算我愿意,妻子愿意嗎?父親明白我不會回去蓋樓房。父親說,你要是不想要這一間破瓦房,哪天我跟你二弟說一說,叫他多少給你幾個錢。這是錢的問題嗎?我沒答應(yīng)。
我家一個孩子是閨女。二弟家兩個孩子,大的一個是閨女,小的一個是男孩。在父親的如意算盤里,樓房蓋起來是二弟家的,三間瓦房同樣是二弟家的。我一家人就像老家院子里的一盆臟水,父親伸手端起來,一狠心,一使勁,潑出老家門。老家所有的房屋都歸在二弟名下,其實就是歸在小亮名下。這才是父親想要達到的。這才是打動二弟的地方。父親和二弟聯(lián)手,把我趕出老家門。那一天,我是兩眼含淚離開老家的。不能說,我今后不回老家了。走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心和魂都離開了老家。老家成為我活著和死后都回不去的地方了。
回來的路上,我冷靜下頭腦,仔仔細細地去想這件事。我是家里的長子,要是我掙到了大錢,孩子上學和貸款買房不用發(fā)愁,還能拿出一筆錢在老家蓋樓房,父親就不會這樣對待我,其結(jié)局就不會這樣子;要是我當上了大官,手里有權(quán)有勢,有能力把二弟一家人照顧好,他們不用去金華打工,其結(jié)局一樣不會這樣子。說來說去,我沒有盡到一個長子和長兄的責任。這才是事情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
半年后,老家的樓房蓋起來。前后兩年間,我不關(guān)心樓房蓋成一個什么樣子,我沒進過一次樓房門。父親不明白我的一副決絕心態(tài),見面依舊想跟我說一說蓋樓房。什么蓋樓房包工包料好多錢一平方啦?什么樓房蓋起來通水通電還要花好多錢啦?父親說的這些話,我左耳進右耳出,記不住半句話。這些年,不管老家遇見大事小事,不管我能不能幫上忙,內(nèi)心的焦慮和擔憂是真實存在的。這兩年,面對老家的大事小事,我的內(nèi)心變得冷淡與麻木。我不想去過問老家的任何事,父親說一說我聽一聽都厭煩。我痛恨自個變成這樣子。我痛恨父親和二弟逼迫我變成這樣子。
這幾年,我回老家的趟數(shù)明顯減少。清明和過年,我不得不回老家上墳,回一趟。父親畢竟八九十歲了,一個人在老家過日子,你說不牽掛是扯淡,等候我良心不安、承受不住的時候,回一趟。妻子說,你回不回老家我不管,我和孩子不回。妻子說,你跟二弟什么都不去爭搶,到頭來你在老家沒地位,老婆孩子跟著你一塊受欺負?父親蓋樓房這件事,對妻子的傷害一點都不比我小。
父親生病,打電話叫二弟回家,帶他去看病。父親和二弟都沒跟我說。父親信守他活著、他死了都不要我問事的諾言。我找人,我花錢,我安排父親去住院,是我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生命是父親給我的,這就足夠了。
八
夜里,我、二弟、小有和小亮,我們四人打地鋪,睡在冰棺旁邊。這叫暖棺。暖棺,就是怕父親一個人在堂屋里太孤單,子子孫孫盡孝心,陪伴他走完人世間的最后一個夜晚。父親死,靈魂留在家里游蕩沒有走。誰暖棺,他知道。按照風俗,棺材應(yīng)該架在兩條大板凳上面,地鋪應(yīng)該鋪在棺材底下,這才叫真正的暖棺。只是父親的棺材上晚上刷漆,擱在院子里沒晾干,不能抬進堂屋里。
天黑時,姓李的木匠騎一輛摩托車,帶工具,帶油漆,來我家。棺材從房屋的廊檐下抬出來,擱在院子里的正中間。扯拉一根帶插座的電線,在棺材一旁點亮一盞大瓦數(shù)的燈,李木匠干起活。第一步,用電刨刨光棺材的表面。白茬棺材瘆人眼目,電刨響聲尖利刺耳,刨花粉末在院子里四處飛揚。要不是父親的喪事,在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里,我一分鐘也待不住?,F(xiàn)在反過頭來,我家花錢請木匠,端茶遞煙地伺候他,我一步離不開。第二步,打膩子抹平棺材外面的縫隙。這一步?jīng)]有刨花粉末,只有膩子的味道。膩子是白色的,抹上去花花搭搭的,比棺材本色還要白。第三步,刷油漆。油漆一組兩桶,往一塊調(diào)和,產(chǎn)生化學反應(yīng),短時間內(nèi)可凝固。刷一遍,刷兩遍,一組油漆只夠刷兩遍。棺材是父親在那個世界的房屋。一口白茬棺材相當于毛坯房,經(jīng)過拋光、抹膩子、刷漆,變成精裝房,只是一切都顯得潦潦草草的,急急慌慌的,父親就要住進去。
李木匠是一個多干活少說話的人,他說父親的棺材木料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就是沒打好。我問,怎么沒打好?李木匠想一想說,我們家跟你們家打棺材不一樣。李木匠家住蔡家崗,他們家跟我們家風俗差別大,打棺材不一樣算正常。具體怎么不一樣?他不想說,我不再問?;蛟S高家湖的高木匠,就是一個混吃混喝不會打棺材的人。走到這一步,父親的一口棺材只能這樣子。我跟看不見的父親靈魂說,裝棺入殮時,我叫老吳在你的棺材里墊上兩床被,保準叫你爽爽朗朗地睡里邊。
刷好油漆,李木匠收拾工具,準備回去。一口紫紅色的棺材擱在院子里的正中間,在燈光下就是黑乎乎的龐然大物,顯得陰森嚇人。我說,棺材往旁邊挪一挪。李木匠說,油漆沒干,上不去手。燈是老吳帶來的,不挪棺材,挪燈。李木匠收錢走開。家里只剩下我、二弟、小有和小亮。我站在父親的棺材旁邊,心里遲疑要不要挪燈。想一想算了吧。這是父親的棺材,我沒有理由忌諱與害怕。
小亮是最先從外地回來的家人。我是父親的長子。小亮是父親唯一的孫子。小亮下午四點鐘回來,我倆一塊守靈,迎送吊孝行禮的客人。我接紙接錢,小亮磕頭跪謝。小亮今年虛歲三十,不要說結(jié)婚成家,連對象都沒有。父親活著時,處心積慮地把所有家產(chǎn)都留給小亮。老家的房屋再多,老家的房屋再值錢,小亮又不能在老家找對象,在老家過日子。小亮一年一年在外地城市打工,沒車沒房沒錢,在哪里都扎不下來根,誰家的閨女能跟他?
十年前,父親就覺得小亮常年在外地打工不算事,跟我和他家的大媳婦說,看可能找一找熟人,叫小亮回淮南上班。小亮技校畢業(yè),學的是機械制造。妻子去找閨蜜。閨蜜的丈夫在一家機械企業(yè)當領(lǐng)導,說小亮能去那里上班。我電話聯(lián)系小亮,他吞吞吐吐地說想一想。這個時候我明白,父親想叫小亮回來,只是一廂情愿罷了。我打電話問二弟是什么意見。二弟說,我聽小亮的。小亮不想回來,父親和二弟當不了他的家,我和妻子一樣當不了他的家。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老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跟父親說,小亮的事,你就叫他自個操心吧。
三年前,父親再次向我提出,替小亮安排工作,叫他回淮南。父親說,小亮要是有一份像樣的工作,找對象就不難了。什么叫像樣的工作呢?依照父親的想法,就是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差一點的也要國有大型企業(yè)。這怎么可能呢?一來小亮是技校學歷,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招人,他連報考的條件都不夠。二來哪家國有大型企業(yè)要人,不是要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少說要有本科學歷吧。當時我沒回絕父親,說我找人問一問。父親緊抓不放,每回見面都問這件事辦得怎么樣?父親跟我說,你過兩年就退休,退休前找人,人家搭理你;退休后找人,人家不再搭理你。有一天,我跟父親把話說破,依照小亮的現(xiàn)有條件,我只能替他找一份不像樣的臨時工。父親聽我這樣說話,不認為小亮自身條件不夠,是認為我不出力不幫忙。父親當時臉色大變,直接跟我說,你走吧!就當我沒你這個兒子!
小亮走到這一步,根源在哪里?不知道父親想過沒想過。
早年,我通過高考這條路,走出大河灣村。二弟緊跟后面,頭一年沒考上大學,復(fù)讀交過費用不愿上,吃不了上學的一份苦。二弟回家第二年結(jié)婚成家,很快有了兩個孩子。那個時候,母親死,父親一個人開拖拉機做生意,二弟兩口子在家坐吃坐喝,什么都不干。一晃悠十多年過去,先是二弟一個人去金華打工,后是二弟媳婦去金華打工。二弟家的兩個孩子,大的閨女留在家里,住校上高中;小的男孩帶過去,在金華上技校。幾年后,閨女考上大學去廣東,男孩技校畢業(yè)進工廠。開頭,我跟二弟說,小亮不能上技校,上一所差的高中都比技校強。二弟聽不進去我說話。后來,我跟二弟說,小亮不能進工廠,上一所差的職業(yè)院校都比上班強。二弟依舊聽不進去我的話。小亮打工十年,先在金華,后去南昌,再回巢湖,又去武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沒掙著錢,倒是把青春搭進去。
一個家庭的興旺,要有幾代人一代接一代用力攀爬。一個家庭的衰落,或許只要有一個錯誤的念頭,哪怕走錯一步路。父親活著的最后幾年,操心最多的是小亮?;蛟S父親從小亮身上沒看到家庭興旺的希望所在。
這一夜,我一刻沒有睡。下半夜,小有關(guān)掉冰棺的電源。冰棺顯示的溫度是零下十八度。小有說,這么冷,我三大爺哪能受得了。我說,關(guān)掉就關(guān)掉。
我們四人睡在地鋪上一樣不暖和。地上鋪草,墊被子,蓋被子。二弟家沒有這么多床被子,用父親的被子不合適。小有家在村里有房屋,去他家拿被子同樣不合適。小有說,我回家拿兩床被子?我說,不拿!好在我包里帶有羊毛衫和保暖褲,一件一件拿出來穿身上。夜里地下寒氣重,我穿這么多依舊不暖和。
父親這一生,我了解得不多。他年輕時、年少時、童年時的事,我知道得更少。爹爹(爺爺)死得早,奶奶一手拉扯大四個孩子。一九三八年,蔣介石下令扒開花園口,黃河水黃澄澄地流進淮河流域,大河灣一連淹水十三年。有一年深秋天,父親和四叔,跟隨逃難的村民一塊去幾百里路遠的滁州。他們住在滁州城北的一溜山窩里,砍柴割草,擔城里賣掉,換取米面油鹽。瘟疫流傳開來,有村民上吐下瀉發(fā)高燒死去。奶奶在家聽說這件事,沒白沒黑地去滁州找兩個孩子。父親和四叔沒染病,娘三人抱頭哭一場,趕緊地往回走。那一年冬天,雪下得出奇大,娘三人一路要飯,回到家都是春暖花開時節(jié)了。
父親十四歲那一年帶四叔一塊去正陽關(guān),幫船家打零工混一口飯吃。兩年后,他倆省吃儉用買一條破舊的木船,去隱賢集買山貨,運至正陽關(guān)賣掉。那幾年,父親經(jīng)見過不少世面,能吃飽穿暖,年老時他經(jīng)常跟我嘮叨這段事。一九五二年,政府號召船民上岸,木船上繳生產(chǎn)大隊做渡船,父親回生產(chǎn)小隊做農(nóng)民。一九六○年,父親跟母親成家,先后生下我、二弟和大妹、小妹。大妹幾歲夭折,小妹二十歲自殺。大姐與我是同母異父姐弟。小時候,我去鄰居家玩,聽見幾個女人唧唧咕咕地說大姐。大意是大姐的親生父親找過來,想領(lǐng)走大姐,母親和父親不同意。大姐的親生父親在哪里,我一直不清楚。母親活著時,我不可能去問母親。有一回,父親跟我拉家常,他說母親遇事有主見,他說母親心高好強。那一天,我很想問一問大姐生父的事,話到嘴邊咽下去。這是一個禁忌話題,父親不主動說,我就不能問。父親這一死,很多事就隨他一塊去了。
一九六二年,我出生,父母親又喜又愁。那個時候,家里窮,沒吃的。母親缺奶水,我餓得整天哭。村里渡口南岸有一處畢家崗煤礦的八號井,那里住著七八戶礦工人家。有一天,有位姓許的礦工來村里,看見母親抱著我流眼淚。這人問,怎么一回事?父親說明原由。這人說,我想出一個法子,就怕嫂子不愿做。父親問,什么法子?這人說,傍晚里你叫嫂子抱孩子去八號井,七八戶人家一家給一口吃的,也夠孩子吃啦!這人是叫母親抱上我一塊去要飯。母親不好意思,又不得不硬著頭皮這樣做。姓許人家的女人端著飯碗勺子,領(lǐng)著母親一家一家去。人家給稀飯,母親隨手喂進我肚子。人家給干飯,母親掏一塊白布包進去,帶回家。第二天早上、中午,干飯兌水熬稀飯喂我。大姐比我大五歲,站一旁眼巴巴地望著。母親說,這是你小弟的活命飯,給你吃一口,你小弟就餓死。大姐懂事地走開。
父親脾氣暴躁,做事武斷。幾十年間,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一個人說話算數(shù),他不跟家人協(xié)商溝通,家人反對也白搭。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父親暴怒起來,張嘴罵一罵老婆孩子,伸手打一打老婆孩子,不說時常會發(fā)生,最起碼一年間有幾次。面對這樣的父親,我們姐弟很難體會到溫暖與關(guān)愛。相反地,母親倒是像一只呵護小雞的母雞,隔攔在我們與父親中間,更是很少打罵我們姐弟四人。我和二弟長大,變成兩個性格懦弱的男人。在父親面前,我倆一直唯唯諾諾的,不敢說他一個“不”字。他做過的事,對頭是對頭,不對頭也是對頭。
這一夜,我睡不著覺,反思這件事。要是我和二弟的性格不這樣懦弱,敢于面對父親說一個“不”字?;蛟S我們家跟現(xiàn)在就會有很大的不同。會有哪些不同呢?我說不準。
“喔喔喔”,公雞報曉天亮。這個早晨不再是父親的。
九
父親的下葬時間,定在隔天晚上八點鐘。
老吳查看父親墳地的時候,包里帶著一本黃歷。回到我家,抽上煙,喝上茶,他拿出黃歷,翻開看日子。依照我的想法,父親死后三天下葬,村里人家大多都是這樣安排的。老吳打開黃歷,手指上下滑動找日期,嘴里“咦”一聲說,曹老頭三天下不了葬。我問,怎么一回事?老吳說,不宜安葬。黃歷我看得懂,我接過來看。第三天,第四天,都不宜下葬。能下葬的日期,第二天或第五天。第五天,相隔時間太長。第二天,相隔時間太短。不能說父親死的日期不好,只是下葬日期選擇有困難。
我跟大姐二弟協(xié)商,看父親下葬的日期怎么定。我問二弟,小琴和勝男什么時候能到家?小琴是二弟媳婦,勝男是二弟家閨女。父親下葬,家人要在跟前。我家人能回來,主要看大姐和二弟兩家人。二弟說,她們娘倆明天早上到。從金華開過來的火車,有動車,有慢車,娘倆坐動車沒趕上,只能坐慢車慢慢地回。我問大姐,你家的兩個孩子怎么安排的?大姐家,大孩子在深圳,小孩子在合肥。大姐說,你姐夫打過電話了,五一這么遠就不叫他回來了。五一就是大姐家大的。我說,五一不回來,父親明天下葬就來得及。大姐和二弟說,那就定在明天下葬。
曹家強和王殿春陪老吳在我家院子里說閑話。曹家強說,明天下葬就擱在晚上出棺。老吳在黃歷上找一找時辰說,晚上八點鐘。六點鐘、七點鐘對應(yīng)的時辰有點早。八點鐘、九點鐘對應(yīng)的時辰正合適。王殿春說,八點鐘就八點鐘,吃過晚飯不耽誤。
就這么,父親下葬的時間定下來。
隔天半晌午時辰,親戚陸續(xù)來我家。父親兄弟四人,按照順序往下排,大爺大媽跟前有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兩個閨女。男孩叫大牛,比我大十三歲,今年七十二歲了。大牛家有兩個男孩。大的在外地開大貨車,回不來。小的開車帶大牛來我家。父親一死,我們一大家人,數(shù)大牛最長。我見他面,大事小事說一遍。這是禮數(shù),理當?shù)摹8赣H老死在家里,二弟在跟前伺候半年。在這一方面,大牛說不出二話。大牛說,三叔生病住院,應(yīng)該說一聲,我去醫(yī)院看一看。大牛眼下住的地方,離礦三院不遠,坐公交車半小時。我找理由說,去醫(yī)院看病人不方便,不做核酸不讓進病房,你說我怎么跟你說?
大媽是童養(yǎng)媳,八歲到我們家,奶奶當閨女養(yǎng)大。父親對待大媽就像親姐姐一般。小時候,父親帶我去大爺家,大媽見了我特別親。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毫不遲疑地拿出來。那個時候家家窮,大爺家顯得更窮,一家人住在三間破舊的土坯房里,大牛過了三十歲成家成不了??课壹液退氖寮医訚?,大爺家蓋起三間新的土坯房。這樣子,大牛成了家,有了今天一家人。父親活著時,老家的那個家父親當家。大牛有事去跟父親說,我倆來往少。
大爺家的兩個閨女,大的叫登蘭,小的叫登秀。登蘭家的大外甥開車,帶上登蘭,帶上登秀兩口子,一塊來我家。眼下都是忙,各家顧各家的日子,父親跟他的這兩個侄女,怕有好多年沒有見過面。現(xiàn)在父親睡在冰棺里,兩個侄女“撲通”一聲跪在父親跟前,“哇啦哇啦”就是一陣子哭??迒适侵杜穆氊煛N疑锨耙粋€一個攙扶起她倆。大的比我大,是堂姐。小的比我小,是堂妹。堂姐嫁楊家湖楊家,出嫁那一天,我和四叔家的大兒子一塊去送親。那一年,我在淮南十九中上初二。曠一天課,被班主任訓一頓。堂姐跟前有五個孩子,四個閨女,一個男孩。堂姐夫早年死,堂姐算是一個苦命人。男孩叫楊曹,在煤礦下井,剛過四十歲,謝頂,勾腰,像一個半截小老頭。聽說他跟老婆離婚,孩子丟給堂姐帶。堂姐操不動心還得操。
堂妹跟前一兒一女,閨女出嫁,兒子成家在合肥有車有房。兩口子在合肥跟孩子一塊過日子。堂妹說話慢聲細語,堂妹夫說話嗓門高,底氣足。去年有一天,堂妹夫打電話找我,說他孫女上小學,想去一所好學校,問我能不能找到人。我說,合肥的小學是劃片,你叫你家孩子問清楚,不屬片內(nèi)的能不能找人上。這件事,他沒打電話再找我,我也沒再去問。妻子不喜歡跟我家的七七八八親戚往來,嫌麻煩。妻子問,人家找你辦一件事,你能辦得了?我無權(quán)無勢,自家遇見事都辦不了。
二大爺家一個閨女,叫多芝。多芝比我大,是堂姐。二大爺,早年餓死,我沒見過面。大爺家和二大爺家住曹家崗,我家和四叔家住大河灣,兩地距離五里路,中間相隔一道河。小時候,父親帶我過河去那里,先去二大娘家,后去大媽家,為的是省二大娘家一頓飯。二大娘,個頭高,身體壯,住在堤壩上的草庵里,放十幾頭山羊。二大娘家的房屋緊挨堤壩下面,堂姐和堂哥住里邊。堂哥是過繼的。二大娘死,堂哥就不跟我們家來往了。堂姐嫁的堂姐夫,是學校民辦老師,等候好多年轉(zhuǎn)正,退休有一份退休工資,堂姐家的生活有保證。
前幾年,四叔死,沒跟多芝說,多芝生氣有看法。二大爺家就這么一個閨女,不跟她說有瞧不起的誤解在里邊。父親死,不能再不跟多芝說。登蘭到,登秀到,多芝沒到。我心里沒底,叫小有打電話問情況。小有打過電話說,快到了。二十分鐘后,多芝跟堂姐夫一塊走進我家的院子里。照例,多芝“撲通”一聲跪在父親冰棺跟前,“哇啦哇啦”地哭起來。
——我的三叔呀!你家不孝的侄女來看你啦!你活著時,我沒端一口吃的,我沒端一口喝的,我沒盡半點孝心。上一段時間,我還想著哪一天過來看一看你,你怎么沒說一聲走就走啦?
父親活著時,是這個大家的唯一長輩,也是多芝與娘家的唯一聯(lián)系人。父親一死,多芝與娘家的牽連就斷了。就像父親一死,我與老家的牽連就不多了一樣。一下子,我的眼睛流出淚。這是父親死,我唯一一次流眼淚。
四叔跟前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閨女。老大登淮在巢湖打工,半晌午回到家。老二老虎,在常州帶孩子的孩子,頭天下午回的家。老三小有,最早回來家?guī)兔?。閨女登霞,在上海打工,先說請不了假,回不來;后說坐上高鐵,挨晚到。小時候,我家與四叔家相隔兩個生產(chǎn)隊,四叔家住西頭二小隊,我家住東頭五小隊。按說不算遠,兩家卻走動少。原因是母親與四嬸妯娌倆不和,見面連話都不說。有時候,父親帶我去四叔家,四嬸見我面,冷冷淡淡的,跟大媽和二大娘不能比。我與四叔家的四個孩子陌生,沒到上學的時候不在一塊玩,到了上學的時候不在一個班。登淮比我大一歲,上學比我晚一年。我在學校受人欺,登淮看見會幫我。別人問,你憑什么幫他?登淮說,他是我三大爺家的孩子。
大河灣村搬遷至淮河南岸,我家與四叔家住一前一后,相隔六排房屋。村中有一條東西大路,我一家人出門走上面,四叔一家人出門走下面,兩家人天天都能碰面。四叔家有大事小事,我家人知道。我家有大事小事,四叔家人知道。慢慢地,我家和四叔家走動多起來。那一年母親突然死,父親好似挨上一悶棍子,不清楚母親后事怎么辦。四嬸來我家,大事小事都是她支派。母親三天下葬,四嬸痩一圈。后來,四嬸生病,我去醫(yī)院看她。四嬸死后,我去守靈暖棺,送她入土。再后來,四叔生病,我去家里看他。四叔死后,我去守靈暖棺,送他入土。我這樣做,不是臉面,是真心。血緣是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我能感覺到它在我們之間扯拉著。
近些年,父親一個人在家里,侄子侄女中,老虎去看他最勤快。老虎家離我家近,三五分鐘就能到。老虎三天兩頭上門,遇見順手活,上手做一做。比如說,車牛糞,鍘牛草。再比如說,帶父親去看病打針。隔一段時間,我要是沒回去,就打電話問老虎,父親在家怎么樣?應(yīng)該說,父親在老家有老虎照應(yīng)著,我和二弟都省心不少。老虎去看父親次數(shù)多,他倆翻臉是常事。父親好像分不出一個好歹來。遇見一件事,老虎明明為他好,他卻翻臉不認人。老虎生氣離開,背一背臉,消一消氣,還是上門去看他的三大爺。老虎這樣做,跟我對待四叔和四嬸一樣,不是臉面,是真心,是一條看不見的血緣繩子牽連著。
上午十一點半鐘,家人親戚該來的都來了。一共二十多口人,黑壓壓地聚集在我家的院子里。安下心來的,坐下來喝茶拉呱。安不下心來的,在房屋前后胡亂轉(zhuǎn)悠。平時,每個人都有一攤子事,猛然地一下子閑下來不適應(yīng)。父親死,親戚相聚,待上大半天時間,安葬下父親,又各回各的家,各忙各的事。大多數(shù)親戚,我上一回見面,是在四叔的喪期上;下一回見面,肯定是遙遙無期了。我跟二弟說,你領(lǐng)他們?nèi)ワ埖瓿燥埌?。二弟領(lǐng)頭去飯店。家里一下安靜下來。安靜得有些不真實。安靜得有些令人恐慌。
十
二弟昨天去飯店安排好,晌午五桌客,十二點鐘開飯。除去自家親戚,還有村里吊孝行禮的人家。二弟說,晌午五桌客,晚上五桌客,一共十桌客就差不多了。我交代二弟說,多花幾個錢,安排像樣一點,不要叫親戚鄰居說閑話。二弟說,五百塊錢一桌,村里家家喪期都這樣。
老家的這些事,我平常不大過問。昨天晚上,我隨手拿過禮單,看一下親戚鄰居吊孝行禮的錢數(shù)。自家親戚五百,村里鄰居兩百。二弟媳婦娘家的禮錢重,叔叔大爺每家出一千。小有負責記賬,禮單和錢放在他包里。到晚上他想把禮單和錢交給我。我說,你交給二弟保管吧。我這樣說話,有我的考慮。按照風俗,村里人家辦喪事,花錢收錢兩條線。花錢,兄弟平均攤,誰家多出錢,那是兄弟間的情分。收錢怎么分配呢?一是親戚的錢,叫公親錢,兄弟平均分。比如說,叔叔大爺家出的錢,我跟二弟平分。大姐家不出父親的喪葬費,也不分配公親錢。二是自親錢,是哪家親戚出的錢分哪家。比如說,二弟媳婦娘家出的錢,分二弟家,跟我不相干。禮單上的錢,是人情往來錢,將來一筆一筆要還禮。二弟拿的,二弟家還禮。我拿的,我家還禮。
早上吃早飯時,小琴和勝男回到家,當著小有和老虎面,我跟二弟兩口子把錢的事說清楚。一是父親手上留下好多錢,我家一分錢不要。二是禮單上收好多錢,我家一分錢不要。三是父親喪期上花好多錢,我兩家平均攤。
我先問二弟媳婦,這樣安排,有沒有意見?二弟媳婦說,你們兄弟倆的事,我不參與。我后問二弟,這樣安排,有沒有意見?二弟說,我聽大哥的。
父親手上留下的錢,我家一分錢不要。禮單上的錢,我家一分錢不要。不是說,我家比二弟家有錢,我是不想惹麻煩,兄弟兩家鬧矛盾。按理說,父親留下兩塊錢,我跟二弟一家分一塊;禮單上的公親錢,我跟二弟平均分。我這樣安排,干凈利落,二弟兩口子半點意見不會有。其實,我心里很難受。父親死,老家的房屋沒給我一磚一瓦,留下來的錢我沒要一分一厘。我這是凈身出戶呀!能夠料想到,父親下葬后,二弟回金華,我再回老家,連院子門都進不去。老家在我的生命里,還留下什么呢?三座墳,一座母親的,一座小妹的,一座父親的。我今后回老家,就是去看三座墳。人生的悲涼感,潮水一般涌向我,我的心隱隱約約地疼起來。
我和小亮留下守靈。二弟和小有吃過飯,回頭替換我倆。我和小亮不說話,聽得見 “嗡嗡嗡”的冰棺壓縮機響聲。小亮蹲在父親前面,焚紙?zhí)碛?。紙盆里半盆紙灰。燈碗里半碗燈油。長明燈不能滅。紙盆里的紙灰越多越好。我斜靠一扇門坐在父親前面,一邊閉目養(yǎng)神,一邊細細去想,父親的葬禮還要做哪些安排。昨天下午,我和曹家強、王殿春、老吳四個人,一項一項協(xié)商過,只等晚上八點鐘,一項一項去照辦。
過去像父親這樣的老喜喪,每一步怎么做,誰去做,都是一點不能馬虎的。現(xiàn)在能馬虎則馬虎,能簡化則簡化,一是時代變化的要求,二是現(xiàn)實土葬的要求。父親死,土葬是目的,其他都變得可有可無了。炮仗一掛不放,不去驚動不該驚動的人。孝男孝女在院子里披麻戴孝,走出家門不掛一綹白布。選擇晚上出棺,也是為了動靜小,不聲張。我問,草鋪燒不燒?老吳說,不燒。我問,草鋪不燒怎么辦?老吳說,出棺時帶走,找一條土溝扔掉。
父親出棺,我摔紙盆,小亮打靈幡,大姐夫路上撒紙錢。到墓坑,我下去領(lǐng)棺,我攉頭一锨土。抬棺材的大杠子,有上百斤那么重。母親死的那一回,我肩上扛杠子,不許回頭,不許歇氣,一口氣扛回家。我說,大杠子,小亮扛,我扛不動。老吳說,晚上拉棺材用三輪車,杠子扛車子跟前,十來步遠。眼下出棺,棺材抬出家門上車,車拉地頭卸下,再抬下地。我問,能這樣?老吳說,眼下家家都這樣。曹家強說,風氣都是你帶壞的。老吳說,要不晚上曹老頭的大兒子扛不動,叫曹老頭的大孫子扛。王殿春說,家家都這樣,你一家扛,人家說你家二愣子。
一道太陽光,斜斜地照在我身上,暖暖和和的。不一會,我迷迷糊糊地睡著。我夢見父親坐在我對面,就像往常我倆說話的場景一樣。父親說,你把我的拐棍遞給我,我去外面走一走。我站起身進屋里拿拐棍。一根桃木拐棍靠在床頭的老地方。我手拿拐棍回轉(zhuǎn)身,卻不見父親。我手拿拐棍出房門,父親不在院子里。我手拿拐棍出院子,看見父親正往房屋后面的路上走。我喊,大(爸)!大!父親不回頭,不理我。父親沿東西一條大路,快速地朝東邊走過去。我激靈一下醒過來,知道父親的魂離開家去墳地。那里是父親在那個世界的家。我跟小亮說,晚上入殮的時候,你爹(爺)的拐棍不要忘記裝進棺材里帶走。
父親,名叫曹政榮,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人,一九三一年生,二○二一年死,享年九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