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寧,真名湯元寧,四川遂寧人,干過記者、電視制片人,報刊出品人,現(xiàn)已辭職。開茶館,自由寫作。
一
女人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入定般地盯著手機,任憑他在室內(nèi)走來走去、翻東倒西。夕陽的光束穿進來,明白地顯微出一陣陣涌動的塵埃。她一直戴著口罩,只等這個男人快點收拾完東西走人,好塵埃落地。
樓下似乎在大聲地吵著什么,但她全然聽不清楚。
男人收拾的東西主要是書,這已經(jīng)是第五趟了,算來這一趟應(yīng)該搬得完。女人最看不慣男人搬書,就像男人看不慣女人收衣服,明明都要搬走的東西,卻要一本本翻一下。女人看到都來氣,但她還是很注意語氣:“請你快一點吧,統(tǒng)統(tǒng)收走,回去慢慢看?!疫€要打掃房間呢?!?/p>
“我只是看看哪些書可以給女兒留下?!蹦腥寺唤?jīng)心地回道,“馬上就走,今后再也不會讓你煩心了!”
“都拿走,我女才不看你這些東西,別害她了。“
“你為什么總是這樣自以為是,你教的那些就正確嗎?——奔時尚、混圈層、高消費。都啥世道了!再這樣下去,人就廢了!“
“說得對啊,都啥時代了,還不醒醒,我看你已經(jīng)廢了“。
“哈哈哈哈!“
男人高笑幾聲,不再言語,良久竟悠悠吟唱起歌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女人噌地站起來,立即就想打燃火,想想只苦笑了一聲,又跌回沙發(fā),繼續(xù)入定。心說算了算了,別爭別吵,走了一切干凈、世界太平、萬事大吉、阿彌陀佛!
不料書房里的男人卻沒看到她這些,還猶自說道:“你也別冷笑,氣壞了身體可不好,我就這么一個落魄的書生,窮酸,還這么多壞毛病,犯不著!我走了,你眼不見心不煩,好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p>
“你還書生!還落魄!還窮酸!”,女人再也按捺不住中燒的怒火,沖到書房門邊叫道:“梁齊,你知不知道,我最煩的就是你這種陰陽怪氣的偽君子做派,離婚是你提出的,搞得好像是我把你踢開樣。我追求啥子想要的生活?!我辛辛苦苦賺錢養(yǎng)家,把女兒盤大,送進大學(xué),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四十歲的老女人了,我還追求啥子生活,你自己想追求自己的生活,反來這樣栽誣別人,還自詡為正人君子!你就是個偽君子、真小人。我也算終于看清楚了一個人,懂得了一個人生道理,也不冤枉了我這二十年青春?!?/p>
“嗯!對,這個家都是你賺錢養(yǎng)的,女兒也是你一個人帶大的,我就是一個吃閑飯還添亂的多余人?!傲糊R也來氣了,“你不一直這樣想的嗎?我又沒和你爭,我走不就完了嗎!至于你損失的青春,我深表歉意,所以所有的房子和票子啊值錢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要,都留給你,我凈身出戶,還要我怎樣?!”
“離婚是你提出的,女兒歸我,她還在讀大學(xué),今后考研、留學(xué),找工作、嫁人、成家,哪一樣不花錢,我這些都是留給她的。我可不會要你一分錢,我覺得丟人。我自己有手,錢自己會掙,不用你操心!從此,我不找你,你也莫找我,我們從不認識。“女人顯然已經(jīng)氣急,她從小就不會吵架,只覺得血液直往心上蹦,拿手機的手抖得厲害。她按著心口狂怒道:“全部收走,明天門就換鎖,互不往來 !“
聽到女人這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男人的心有些隱隱著痛,后悔不控制自己的情緒,以致令這最后一面遺憾收場。他停下來,來到窗邊,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窗外一陣陣喧囂。他木然地從二十七層的高樓上看著這個蕓蕓而蠅營的世界,不知他們在忙活些啥。
他摘下眼鏡在衣角上使勁揩。他感覺這個戴了好些年的眼鏡越揩越花。其實他暗地很同意這個已和他離婚的妻子的說法,——他已經(jīng)廢了!這些年,他這樣看不慣,那樣看不慣,學(xué)院工作也辭掉了,生意也放棄了,——幾乎所有的事業(yè)行當(dāng)在他眼里都是有意無意的騙或混日子。他覺得自己很頹廢,未來暗淡無光?!F(xiàn)在干脆連家庭也放棄了。他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自己明白,他不是真頹廢,他只是不愿意這樣茍且地活著。
二
他快速將書籍裝進收納箱,還有一本家庭影集,他覺得應(yīng)該征求一下她的意見:“這本影集,我?guī)ё吡斯??!薄詾樗龖?yīng)該同意,不料女人斬釘截鐵地叫道:“不行,我要把有我的所有照片剪下來后再給你?!?/p>
男人杵在書架旁靜默了幾分鐘,輕輕地把影集拿出,放回原處,說了一聲“好”,——那聲音低得可能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他端起書箱,穿過客廳,看了一眼背對著他坐在沙發(fā)中的她,她纖瘦的脊背猶在起伏。他又一陣心痛,還夾雜一些煩悶,終于什么也沒有再說,戴上口罩開門而去。
電梯等了好久才上來,爬到四十樓后才又慢慢下來。不料電梯門一打開,里面竟擠滿了人,大家見他端著這么大一個箱子,都齊刷刷投來厭煩的目光,關(guān)門鍵同時被人使勁而頻繁地戳著,丟下半截話——“出不去了,封門了……”——電梯就下去了。
他很奇怪這些人的語言表達,明明是進不去,怎么會說成出不去?他搖搖頭,又按亮下樓的鍵。
終于又等了很久,才進得電梯。住樓上的柏大娘在電梯里和他打招呼:“梁老師,你端這么多書下去干啥?小區(qū)出不去了,你還不知道?。?!”
梁齊才恍然大悟,忙問她為啥,柏大娘道:“聽說小區(qū)有一戶人從外地回來,查出陽性,剛被救護車拉走,我在樓上看到好多白大褂,然后小區(qū)門就被封了,我也是下去看怎么回事的?!?/p>
梁齊急了,沒想到傳說中封小區(qū)的瓜竟落到了自己頭上,但是他得出去??!——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他的家了。
他急,偏偏電梯很慢,從二十七樓下來,幾乎每一層都停。里面早已擠滿爭著下去看究竟的人。每一次開門,他也和全廂的人都齊刷刷投去厭煩的目光,然后同時,站在門邊的人使勁而頻繁地戳著關(guān)門鍵。
電梯里,大家都戴著口罩一動不動地議論封門的事。出得電梯來,過道和門廳里都是進進出出的人,都帶著口罩七嘴八舌地吵鬧著。出來的人心急火燎地忙著打聽消息,進來的人口水暴濺地爭著發(fā)布新聞。梁齊耳里聽著,腳步絲毫不停,端著書箱分開人群奪門而走,——他必須要出去。
然而,終于擠到大門邊的他絕望了?!T內(nèi),一排太空人般包裹嚴實的白大褂,擺開十幾張桌子忙著給每個人檢測核酸;大門被兩米多高的鐵皮圍擋死死地釘牢,還有一排全副武裝的安保人員如臨大敵地守衛(wèi)在鐵桶陣下;兩個“太空人”背著藥桶噴灑消毒液,于是四處硝煙彌漫?!拔也?!”——所有人都錯愕觀望著這個“大片”的場景。
梁齊正彷徨無計,卻見一個矮胖的“太空人”上來叫道:“老梁,你還想出去呀?”他聽出聲音是他在社區(qū)衛(wèi)生院當(dāng)院長的同學(xué)、外號叫油渣兒的龍松。
梁齊像抓到一根幸運草一般,忙點頭道:“就是就是,我有天大的急事,給我通融一下,放我出去,改天我請喝酒。”
“油渣兒”搖搖頭說:“你咋不早半個小時嘛!這個咋出得去?上頭下了死命令,嚴防死守,外面還有很多武警呢。我也沒辦法,你就待家里耍幾天吧,比外面安全多了?!?/p>
梁齊湊上前悄悄說道:“老子離婚了,來搬東西的,這兒不是我的家了。(油渣兒甩著手指頭點了他幾下)老同學(xué),去跟外面管事的說一下嘛,我又沒外出過,絕對沒得新冠,可以查核酸嘛。但一定要放我出去,我回我小園里保證自己隔離?!?/p>
“不得行!”油渣兒搖頭道,說時用手指指前面,“你看,那邊還有個送外賣的小哥,也出不去了,急得打拳。人家車子還在門口停著呢。上面一刀切,統(tǒng)統(tǒng)不準進出,不然管理者就地免職?!?/p>
梁齊知道,任何解釋肯定都是徒勞甚至自取其辱的。他端著沉重的書箱,呆在當(dāng)?shù)?,人生第一回感覺到了無家可歸的窘迫。
三
人潮涌動,熙熙攘攘,梁齊似乎忘了身處何時何地。人們來來往往從他身邊走過,都忙著測核酸、屯食物、抱怨、互嘲、熱鬧……瞬間又都散了,連“太空人“的空間站都拆臺走人了。斗轉(zhuǎn)星移,夜燈都登場了。
平時跳廣場舞的壩子,顯得異??諘纾酃鉄粝戮蛯ψ鴥蓚€人,——梁齊坐在書箱上,那個外賣小哥坐在石球上。兩個人像剛完成一場??菔癄€的論劍,猶在疲憊又狼狽地對峙著。
飛雨點了,兩個“俠客“到底頂不住秋雨的凄涼,都退進單元門廳,又繼續(xù)對峙。
毛毛雨揮灑著時間,常人很難抵過這種清冷的枯燥。于是小哥問:“大哥,你有這個單元樓的門禁卡?原來你住在上面啊。那你為啥不回家呢?也陪我這么耗著!”
“大哥”對小哥說:“搬家,最后一箱沒能出去,倒霉!”說罷拍拍書箱。
“哎!老子更倒霉啊,老婆孩子還等我回家呢,手機又沒電了,真急人!”小哥搖頭苦笑著說,“這也不知要關(guān)到啥時候!不像你,沒出去可以回家嘛,改天再搬不就完了嗎!——呃!你怎么不上去啊?咋啦?房子賣了?”
“大哥”說:“離婚了,不是我的家啰!”
“老婆帶新男友在家?”
“那倒沒有。既然離了,就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了?!?/p>
“大哥是個讀書人啊,還真講究!這有啥嘛,兩口子離婚不離家,現(xiàn)在多了去了,打個飯平伙總可以噻,夫妻一場難道離婚就不往來了?總還是親戚噻!”
“親戚?”
“?。∧闶呛⒆拥陌?,她是孩子的媽,這么硬的關(guān)系,還不算親戚?”
“大哥”一愣,是這個道理,笑著向小哥豎了豎大拇指。
他不由想起他的離婚初衷,為了便于完整表達,他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既深刻剖析了自己致命的性格缺陷,又委婉表達了自慚形穢的人生價值觀,表示為了各自的精神追求,希望他們能夠和平離婚,離婚后還能像朋友一樣相互往來,因為他們還有女兒,還有那么多共同的親戚朋友。他不希望女兒和親戚朋友為他們的婚姻變故擔(dān)心?!氲竭@,他不禁流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
苦笑被小哥發(fā)現(xiàn)了,他笑道:“大哥,你想啥呢?走神啦?”
“大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搭理他。
小哥望望外面,滿臉焦慮地自言自語:“這什么日子哦!想回家不能回!”
“大哥”似乎聽出了他的潛臺詞,——能回家的卻不想回。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電話響起,他一看是女兒的視頻,他忙站起來,整了整頭發(fā),接通視頻看到女兒在一個燈光柔和的房間里,不像她的宿舍,忙問道:“這么晚了,你沒在學(xué)校?。俊?/p>
“啊,這是賓館,今天好倒霉!去了趟機場,結(jié)果被要求隔離。”女兒一臉無奈,“——你看到這幾天南京機場的新聞了吧。網(wǎng)上訂不到回家的機票,所以我才想直接去機場試試?!?/p>
父親關(guān)切地說:“沒事,別擔(dān)心,這就是走個程序。那賓館條件怎么樣???要注意安全哦!對了,要給學(xué)校報告一聲哈,免得學(xué)校找人?!?/p>
女兒:“在班上微信群里說了,我還有一個同學(xué)一起的,她在隔壁。賓館倒是有吃的,也暖和,就是有點貴,每天還要查核酸,也不知關(guān)到什么時候,你打點錢過來哈?!?/p>
父親:“好好好,你別急哈,爸馬上給你轉(zhuǎn)微信?!?/p>
女兒:“你和我媽沒吵架吧?你們那兒疫情怎樣?”
父親:“家里今天也封小區(qū)了,聽說還封城了,你別趕著回來,尤其從南京回來,肯定要被隔離?!?/p>
女兒:“那你就別去園子了,在家陪陪媽吧,她膽小。一個人隔離真的很無聊的!”
父親:“沒有沒有,這不,我剛下樓去小賣部買點方便面,她在家看電視呢。你就管好你自己吧,咱們家眾志成城,齊心抗疫,爭取最后的勝利!”
女兒:“奧里給!中國必勝!”
掛了電話,梁齊噓了口氣。他們離婚的事,約好先瞞著女兒,所以女兒每次電話詢問,他撒謊就像做賊似的。但是今天,他卻真正感受到另一種東西正在對他近期的人生大事喧賓奪主,這個東西就是悄然來襲的疫情。他有點陣腳慌亂,是不是該放棄一些精神執(zhí)念,先關(guān)心一下家人,特別是那個“親戚”的安全?——看這個小哥焦慮的肯定不是自己在這里受煎熬,而是掛念著他的老婆孩子。
四
對于妻子,他感覺他們之間早已經(jīng)沒有那種愛情。他們從結(jié)婚不久就矛盾不斷,經(jīng)常吵架。妻子是城里人,從小生活優(yōu)越,家里嬌慣。而他則是從農(nóng)村苦讀考學(xué)出來的。妻子雖然只讀過職高,但對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卻多少有些下嫁的意味。所以每一吵架,妻子就隨口而出“離婚”二字。男人其實并不怕離婚,怕的是女人說的是氣話,若真的應(yīng)承下來怕傷了她的心。有一兩次實在氣不過,就點頭應(yīng)承了,妻子也硬,看上去差點就離了,結(jié)果還是因為顧忌女兒還小,約定等她去讀大學(xué)后再議。其實男人明白,女人還是刀子嘴。
如今他對工作事業(yè)都氣餒了,滿心頹廢,只一心埋頭打理他在西山搞的一個小園子,經(jīng)常和他的三五好友吃酒喝茶,寄情山水。平時一個人在園子里讀書彈琴,高唱陶淵明的《歸去來辭》,自得其樂。而妻子的事業(yè)卻蒸蒸日上,女兒讀大學(xué)去了,她更加自由瀟灑,一個人搬到大城市去住,連戶口都獨自遷過去了。男人也落得自由,兩不相顧。所以當(dāng)他們再因一次瑣事吵架,女人再提離婚,男人考慮了很久,——當(dāng)然更多是站在妻子的角度考慮的,——他這次堅定地應(yīng)承了。
本來女人氣過后又忘了這事,男人卻在幾天后正兒八經(jīng)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建議和平離婚。女人的高傲受到了侮辱,——這如同一個懶惰的員工敢炒老板的魷魚?!坏卣f了一句:“你可別后悔,我可是來真的哦!”以她過去 “都是來假的”的肚量推測,這個書生味十足的男人也不過是鬧鬧脾氣,口是心非而已。不料這個男人卻鐵了心,寧愿凈身出戶也要離婚。女人一則惱怒,一則面子上放不下,爽快就簽了。心想讓這個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男人出去受點洋罪再說,騎驢看唱本,等著瞧吧。誰知看到這個像一頭倔強的豬的男人一趟接一趟地收衣搬書,搬得這個家空落落的,搬得心里都有點空虛了。男人其實感受得出來女人的心思,但他一則高尚地想,不做她的拖累,讓她去追求她的生活;一則又自私地想,從頭再來,規(guī)劃一種精彩的后半生。所以他裝作不懂女人的心思,只望早點搬出他的書籍,兩不相見,好讓時間去沖淡過去的記憶。
沒曾想,就在他差點成功脫身的這一刻,凜冽的疫情將他攔下,同時擊潰了他鐵化了的心壁。他開始有些擔(dān)心她了,——這個嘴上不服軟的女人,一個人被禁錮在家會不會思想出問題。他重新追問自己,你是不是太自私了,為了清靜自由,而一走了之;他又拷問自己,你是不是太卑鄙了,明知道女人嘴硬不服軟,而將計就計地對付一個無腦女人騙其簽字;他又責(zé)問自己,你是不是太狠心了點,你還可以規(guī)劃一個精彩的下半生,一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現(xiàn)已四十歲的女人如何去面對險惡的后半生?——她險惡了,你還精彩得起來嗎?!女兒知道了咋辦?對你關(guān)懷備至的岳父岳母咋面對?——梁齊之前也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但這些“小節(jié)”都被他的“君子氣節(jié)”和“大義”給掐掉了。現(xiàn)在這個情勢之下,再想起這些“小節(jié)”,他不禁背上起了一股冷汗。
“大哥”,”小哥“喂”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來一起整點?!闭f著遞給他一雙一次性筷子,只見椅子上已經(jīng)攤開了一大盒冒菜,和一小盒脆皮鴨,還有幾罐啤酒。
“這些都是客人點的外賣,也沒法送了?!毙「缣谷坏卣f,“管它的差評和違規(guī),一切都是浮云,人是活的,來,一起整點?!?/p>
梁齊這時才感覺到確實有些餓了。他是個隨意之人,也不推辭,便將書箱湊過去當(dāng)?shù)首樱瑢ψ??!按蟾纭边叧赃厡π「缯f:“天有不測風(fēng)云,公司知道這個特殊情況,應(yīng)該不會難為你的。來,為了這個緣分,干一個!”
大哥小哥正推杯換盞,突然亮光一閃,電梯門打開。梁齊一看是她,喝了半口的啤酒向外流了一下巴。他狼狽地站起身,想說點啥,又不知說點啥。
“還在這喝酒哈,還以為你早出去了呢?!迸似届o地說,“你們繼續(xù),我上小賣部買袋米。”說罷打開單元門。突又折回來,一邊還自言自語道:“怎么還在下雨?上去拿個雨傘再去?!闭f罷又進電梯去了。
梁齊有些無措,又有些失落?!顺鲭娞輹r掃了一眼他之外,好像對他視若無物。
他端起那罐殘酒示意小哥繼續(xù)喝。
小哥止住大哥的酒道:“大哥,我都看出來了,嫂子是放心不下你,故意來看你的。你別陪我這喝了,跟著回去吧。”
大哥硬道:“她最多也就是來看我笑話的,好馬不吃回頭草,別管,咱們繼續(xù)喝。”
小哥說:“大哥,說你什么好呢!你們讀書人就是矯情,生在福中不知福啊。你看我,巴不得插翅飛回家去,老婆孩子熱炕頭。老婆兇點有啥嘛,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看你女兒也這么大了,又這么優(yōu)秀,別人羨慕死了!回去吧,別等天亮了,樓上樓下的看見也該看你笑話了?!?/p>
“笑話?笑話算個球,老子要是怕笑話,不曉得現(xiàn)在還在哪個榻榻蜷起!”,梁齊豪氣地一飲而盡。過了一會兒,又幽幽地長嘆一聲:
“哎!算了!去他媽的,都是這疫情鬧的!”
說罷起身,冒雨走開。
小哥叫道:“大哥你這是去哪?”
“大哥”頭也不回地揮手叫道:“買米!“
五
半年后,春節(jié)還沒到,梁齊的小園子里的桃花已經(jīng)被“反季節(jié)“陽光糊弄得打花苞了??諝庵羞€有一絲絲沁涼,但是干凈而純潔。梁齊和他的琴友凡云最喜歡這個時節(jié)在園子里曬太陽煮茶喝。
但是今年,凡云略顯蒼老的臉上卻有些愁容。這個家伙前些日子還舉杯高歌,得意洋洋。因為新娶的年輕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梁齊笑道:“你都‘夫復(fù)何求’了,還愁個啥?人呀,不能太貪心!”
凡云瞟了他一眼,冷笑道:“得了美不要賣乖哈!“說時拈杯喝了一杯茶,臉上卻夸張地像喝了一杯烈酒樣。
梁齊也不反駁他,也端起茶杯嘬了一口他這泡珍藏的馬頭巖肉桂,甘美無比。
凡云看不慣他這“張口嗟舌“的臭美樣,丟杯叫道:“你這啥茶喲,浪費這么好的陽光,還不如搬酒出來喝?!?/p>
梁齊笑道:“忙啥嘛,余珊今天專門去整了幾斤燙皮羊肉?!?/p>
凡云道:“從沒見你老婆下過廚,她還會整羊肉?”
“她啥都不會,只有打打下手。再說她身子也不方便。我不讓她摸冷水。今天有大廚在!”
“哪個喲?”
“嘿!沒想到吧,那個外賣小哥,還是一個美食家,很會整吃的。我們已經(jīng)成為了朋友,他現(xiàn)在廚房弄羊肉。一會我們圍著爐子吃羊肉,邊喝酒邊喝普洱,人間一絕!——趕快打電話,把小嫂子喊上來,把娃娃抱起哈,老子今天準備了壓歲錢。”
“算了,不喊她,她這幾天又鬧脾氣,和她同學(xué)耍去了。“凡云臉上的愁云開了一下又聚回去了,搖搖頭道,“——呃!你小子帶余珊去檢查一下沒?是兒子還是女兒?”
梁齊手搭嘴桶,神秘地輕聲笑道:“兒哲!——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梁冠?!?/p>
凡云大喜,舉杯賀道:“你娃安逸,一場新冠,一舉兩得!”
“還不敢高興太早,”梁齊輕聲說,“她都四十出頭了,屬于高齡產(chǎn)婦了,我都說不要的,怕危險。是她一定要要,拗不過她?!?/p>
“還在賣乖!裝好人,最壞的就是你!”凡云笑罵,又問道:“你女同意了?她不是不準你們要兒子嗎?”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梁齊得意地說,“二胎放開了,疫情又杵起了,只有關(guān)到屋里造人訕!——女兒現(xiàn)在懂事了,還很高興有個弟弟呢!——趕快,叫小嫂子來嗎,我開車去接,咱們高興一下,——她還是個有氣度的女子,不會和你真生氣的!”
凡云嘆道:“哎!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說,十天半月就吵一回,老子一輩子都沒有這一年來吵的架多。”說著回頭瞟了一眼廚房,小聲道:“幸虧你小子又復(fù)了,不然跟老子一樣?”
梁齊幽幽說道:“還不是因為疫情,被關(guān)到一起了的嘛。不過想想也是,都二十年的夫妻了,湊合著過唄!”說著也湊近悄悄道:“我當(dāng)時離了,就想找個農(nóng)村女孩,丑點更好,只要勤快,給老子生幾個兒子,天天在這園子里跑,你說安逸不?”說罷大笑。
“你想得美,得虧這次疫情,不然你娃就走遠了。”凡云壓著嗓子說道,“老子何嘗不是你這樣想的,這個老婆……哎!趕我原來的老婆……哎!這些我都跟你一樣,四五十歲半蔫老頭了不會計較,就想追求點桃源生活。結(jié)果呢?哎!要不是看在幺兒份上,依老子的脾氣,早他媽一走了之。哎!好多人等到看笑話啊,現(xiàn)在為了這張臉皮,還得人前裝出很幸福的樣子,滾他媽一轉(zhuǎn),該!”凡云連連唉聲嘆氣,一口茶,像酒一樣爛著臉,一飲而盡。
梁齊也不好多說,也端杯品茶。良久道:“這些——你應(yīng)該先都有想到哦?”
凡云道:“其實這些也沒啥,每次吵架后,我都能平心靜氣,我只把這些折磨當(dāng)成修煉。本來我也欠,前半生確實在順境中度過,沒有受過的苦現(xiàn)在都來嘗食一遍,心中倒也坦然。只是我沒料到我和女兒的關(guān)系會這樣僵,心頭痛啊!還有就是對前妻的牽掛與日俱增,天天夢到。有時候老子控制不住脾氣吵架就是因為這些,——你本身心里就不好受了,她還矯情作態(tài),可笑地還以年輕自居!所以啊,我和她吵架,看似吵得兇,其實我心里不急,開車去書房看書,或到你這喝茶,若無其事。狗日的不像以前吵架,吵一次傷心好久,還是不一樣??!”
凡云又道:“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問自己,要是也跟你一樣,和前妻居家隔離在一起,我肯定就沒得這些麻煩了。你看你好安逸嘛,夫妻好了,兒也有了!結(jié)果老子隔離期間,和這個老婆在一起,說真的,我很掛念她們,但是這邊已經(jīng)懷上了,我自己曉得回不去了,只能任由這個歉疚,像腫瘤一樣永遠掛在我的心上了!”
兩人沉默,園子里播放著余珊喜歡聽的那首《后來》
“后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你都如何回憶我
帶著笑或是很沉默,
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后來, 我總算學(xué)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 消失在人?!?/p>
凡云聞歌自嘲道:“后來,……笑死在人海!”
梁齊道:“確實,這次席卷全國的疫情,就像一座大山飛來橫在面前,不得不讓人重新看待生活和親情。被攔在山這邊的人還可以回去和親人抱團相聚,被攔在山那邊的人確實回去不容易了!不過也還幸運,還有好多被瞬間壓在山下面的呢?他們什么都失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