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求

2023年11月2日，電影《喝采》4K修復版在香港重映，該片還將作為本屆金雞華語影展的閉幕影片在廈門放映，特別紀念主演陳百強逝世30周年。

《喝采》是導演蔡繼光的處女作，由陳百強、張國榮、鐘保羅、翁靜晶主演，上映于1980年，是陳百強第一部擔任主角的電影。那年22歲的他在影片中本色出演中學生Ken，與鐘保羅飾演的Paul、張國榮飾演的Gigo、翁靜晶飾演的Julie發(fā)展出屬于青春的種種糾葛。第二年，陳、張、鐘三人出演了另一部青春題材電影《失業(yè)生》。

唱了一輩子歌的陳百強雖與同時代的張國榮、梅艷芳等巨星齊名，但他少在影視劇中露臉。除了《喝采》和《失業(yè)生》，他戲份較多的電影就只剩1984年的《圣誕快樂》和1987年的《秋天的童話》。陳百強志不在此，但這幾部電影無意中成了他生命里的一些珍貴記錄。

電影中，陳百強的角色設定大差不差：富家公子、乖乖仔，有才華，有愛心，有抱負，青春義氣，不為金錢而放棄自己的理想。鏡頭里的他溫潤、素雅，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但歲月的磨礪仍被鏡頭捕捉了下來：《喝采》里還沒長開的稚氣五官和眉眼里的陽光爽朗到了《秋天的童話》里，唇紅齒白間已多了一絲愁緒和化不開的憂郁。

1987年，陳百強的事業(yè)已經(jīng)進入后半程。1985-1986年是他人生經(jīng)歷中的至暗時刻。期間，他身體抱恙，諸事不順。他與賭王千金何超瓊的交往遭到何家的反對。媒體對他不甚友好，盛傳他感染了艾滋病，后又說他精神分裂，再之后演變成傳他自殺。有時報館還接到爆料電話，稱“陳百強身亡”。

“你叫我怎能不介意呢，因為有人傳我染上那種病，我走在街上，行人當我怪物似的看，指指點點的，還說很多不能入耳的話?！标惏購娀貞?。為了應對流言，他曾在他人建議下進行了檢測，但拒絕公開檢測結(jié)果?；蛟S是作為對抗，他還在飛機上身著印有“IGOTAIDS”字樣的T恤。這個流言直到1992年他昏迷入院后，由醫(yī)生檢測證實陰性才徹底被打破。

他發(fā)行于1984年的專輯《百強84》收錄了大量改編自歐美歌曲的作品，在流行改編日語歌的香港樂壇獨樹一幟。但因與大眾口味的錯位，其中歌曲皆未能成為他的代表作。他花大力氣籌備演唱會，模仿王子的造型，戴著水晶面具演出，卻遭到媒體和輿論的批評。他說：“我內(nèi)心一直郁郁不歡，同時我發(fā)覺有人會刻意傷害我……當時我很脆弱，對于外界的新聞報道很重視，不知道怎么去反擊，所以我心里面陷入了一個迷惘的低潮?！?/p>

接下來他發(fā)行了專輯《深愛著你》（1985）和《當我想起你》（1986），但公司對此幾乎沒有宣傳導致聲浪微弱。香港樂壇也從原來的張（國榮）、陳（百強）爭霸變成了譚（詠麟）、張（國榮）爭霸。

這些負面情緒凝聚成了《秋天的童話》中陳百強的面容——清秀、俊朗卻疲憊?！肚锾斓耐挕穼а輳埻矜没貞洠臄z時，陳百強表現(xiàn)很好，常一遍就可以過，但他總是追求完美，追著導演再拍一條、再拍一條?！八峭昝乐髁x者，總是追求更好，想做到最好?！?/p>

電影人陳欣健和陳百強相識多年，在《喝采》中飾演陳百強角色的舅舅。他認為，陳百強骨子里不開心。“那種不開心有如地球核心，像熊熊烈火不停燃燒。他有很多快樂的瞬間、有很多朋友，但是每次快樂的時間迅速被烈火蒸發(fā)?！彼f，“他有好多壓力，對自己要求很高，表演不夠好，會不開心很久。表演好了，開心一小會兒，又開始擔心下次的演出?！?/p>

這樣的情緒同樣出現(xiàn)在陳百強的歌曲中。1987年，他發(fā)行專輯《夢里人》，同名主打歌是他在1980年所作的《我愛白云》——由陳海琪填上新詞后重新推出。原曲中的“看白云，瀟灑自由，可望，不可捉摸透，飄過，只可以盡引首，翩翩那朵云，匆匆去不留，遠外在飄浮，背影越見清秀”變成了“這夢人，飄走，為誰，傾盡一生心傷透，此刻心想愛是永久，空空轉(zhuǎn)千回，偷偷愛不停，匆匆去不留，背影越見清秀”。

這張專輯中更廣為流傳的是由陳百強作曲、向雪懷作詞的《我的故事》。作曲完成后，陳百強認為這是自己的寫照，本想自己填詞，但無從下手，他對向雪懷描述了自己的感覺，向?qū)懗隽爽F(xiàn)在的歌詞。錄制時，陳百強數(shù)度落淚，稱這首歌是真實自陳?！安刂酝适碌哪槪哌M再走出一天，雙眼的茫然偷看每天……時候?qū)ξ依^續(xù)欺騙，總會等到新一天……苦痛的謠傳累人不淺，往事全無痕跡，困在重重墻壁，誰沒有從前讓快樂重建?！边@首自傳式歌曲得到樂迷共鳴，當年獲評年度十大中文金曲。

四年后，向雪懷為陳百強填了另一首歌《一生不可自決》的歌詞：“我沒有自命灑脫，悲與喜無從識別……誰人又知道我的心靈熾熱，誰人又知道再說已不必，仍然愿一生一世的欠缺，不想再暴露我于他人前，你會令誰人自覺生可戀……”這首歌被認為是陳百強當時的內(nèi)心寫照。

香港電臺唱片騎師、陳百強好友鄧藹霖認為，陳百強是個很敏感的人，這是他成功的地方。他對感情很敏感，能將那種感覺在歌曲中發(fā)揮出來。但同時他也很痛苦，因為敏感，很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他的音樂可以走出來，但是他的個人情緒沒法走出來?！?/p>

“他的旋律很少愉快。他的音樂大部分代表他的性格，比較孤單?！备惏購姾献鞫鄰埑男烊涨诳偨Y(jié)。

1989年，陳百強發(fā)行專輯《一生何求》，同名主打歌《一生何求》獲評年度十大中文金曲以及十大勁歌金曲。他的不快樂在這首歌里集中涌現(xiàn)：一生何求，迷惘里永遠看不透，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后期的陳百強比較收藏自己，他不想面對人，失去了以前的光彩。”與陳百強共事過的經(jīng)理人黃柏高說。職業(yè)生涯后期，陳百強原創(chuàng)作品逐漸減少，時任經(jīng)紀人陳家瑛回憶，陳百強一方面擔心自己的創(chuàng)作力不足，一方面四大天王也出現(xiàn)了，他給自己更大的壓力，創(chuàng)作就減少了?！八粫?jīng)常笑臉迎人，后期喝酒麻醉自己，喝了以后才有膽量傾吐心事，讓自己情緒高漲。其實是一個悲劇人物，他不是一出喜劇?！标惣溢f。

1990年起，陳百強任何工作都不肯接，陳家瑛曾在深夜接到他的電話：我在家里喝一口香檳，吃一粒安眠藥。等他放下電話趕到陳百強家里，陳已經(jīng)昏迷，好在及時送去醫(yī)院，有驚無險?！八麤]事后，我曾經(jīng)好努力去鼓勵和開解他，可惜他總有自己的一套人生觀，無論我費多少唇舌，他看事物永遠是灰色?！标惣溢f。

有媒體拍攝到陳百強當時的居所，位于香港中西區(qū)堅尼地道9A號御花園，由他親自打造，全是黑色。進入房間，整個2000呎的面積幾乎是漆黑一片：黑色地毯、黑色墻壁、黑色沙發(fā)、黑色餐桌、黑色餐椅、黑色云石燭臺、黑得發(fā)亮的鋼琴，唯一色彩繽紛的是客廳墻上的畫，一幅意大利抽象表現(xiàn)派畫家Adevor的作品。臥室里是黑床單、黑被褥、黑枕套、黑地毯、黑拖鞋、黑衣帽間、黑書桌、黑色水晶金屬感的獅子裝飾品、黑色的美人榻……只有落地燈不是黑色。媒體形容他“非常壓抑”。陳百強在御花園附近還有一套房子，格調(diào)截然相反，全屋都是白色。這被外界視為他憂郁心境的外化。

1992年1月30日至2月1日，陳百強舉行了三場“告別上海演唱會”，宣布于年底告別樂壇。陳家瑛回憶，那次演出非常圓滿，“他好開心，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事情?！?/p>

1992年5月18日，陳百強被發(fā)現(xiàn)于住所內(nèi)昏迷，送至醫(yī)院搶救，此后一直昏迷了17個月。1993年10月25日，陳百強因腦部衰竭去世，卒年35歲。

偏偏喜歡你

往前十年，1983年，陳百強的職業(yè)生涯登上頂峰。他推出專輯《偏偏喜歡你》。深情款款的同名歌曲，迅速被歌迷傳唱，在各大榜單排名居高不下。他的樂壇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音樂人林一峰認為這首歌道出了當時人群的心理：渴望被了解，卻害怕受傷。

這是他眾多金曲中流傳最廣的一首，也是最能代表他特質(zhì)的一首：清新、質(zhì)樸，略帶憂傷。與他日后的種種嘗試相比，這類舒緩、溫和、矜貴的情歌更能與他融為一體。以此為代表，陳百強與華人音樂的記憶緊密相連，綿延至今。

歌手、演員鐘鎮(zhèn)濤分析，陳百強唱歌會用上粵曲用氣的方法，加上他的個人氣質(zhì)，擅長演繹小調(diào)歌曲，能以現(xiàn)代的方式演繹老舊及傳統(tǒng)的旋律。青少年時期，陳百強常去看溫拿樂隊的演出，由此認識了鐘鎮(zhèn)濤和譚詠麟。

1982年，陳百強推出專輯《傾訴》，其中的《今宵多珍重》一曲改編自1961年的經(jīng)典老歌——由王福齡作曲，崔萍演唱。陳百強的《今宵多珍重》廣東話版本推出后，奪得第一屆十大勁歌金曲獎，專輯賣出超過25萬張。同時，由他作曲的《漣漪》也獲得十大中文金曲獎。

再往前，1979年他出道發(fā)行的第一張專輯《firstlove》已經(jīng)大受歡迎，歌曲《眼淚為你流》很快榮登十大中文金曲。陳百強一炮走紅，成為香港流行樂壇的當紅明星。

在當時的香港，改編、翻唱日文歌是主流，陳百強改編曲目不算多，有源自歐美的歌曲，更有大量原創(chuàng)作品，這使他在一眾歌手中格外引人注目。他長得帥，又能唱、又能寫，鋼琴彈得非常好，還會彈吉它，畫得一手好畫，衣著品味出眾。這樣近乎完美的形象使他在出道后人氣迅速上升。

人們好奇他的來處，媒體探尋的結(jié)果沒讓他們失望，那是一個符合人們期待的貴公子成長史：1958年9月7日，陳百強出生于香港，父親陳鵬飛是中環(huán)金寶表行創(chuàng)辦人。父親很喜歡他，打算將他培養(yǎng)成自己的接班人。但母親不是大房，整個童年，他和母親在別處居住。或許因此，他的性格也與別的孩子不同，沉靜伶俐，喜歡整潔，對人彬彬有禮，但又保持距離。

陳百強從小就有很強的音樂領悟力，許多歌曲他聽一遍就能哼出曲調(diào)來。他無師自通學會了彈電子琴和鋼琴，惟獨沒興趣念書，說自己“一看見課本就頭疼”。

在中學，他已經(jīng)是風云人物。鄧藹霖在學?；顒又挟斔緝x，發(fā)現(xiàn)女生們都在討論一個男孩好帥，彈琴很好，無師自通，還會作曲。后來的歌手林姍姍在中學三年級舞會上第一次見到陳百強時，鉚足了勁在陳百強面前跳舞，只為了讓陳百強和她講話。陳百強約她看電影，她整場都看著陳百強的側(cè)臉，心想：他在笑，有表情，是真情流露，可不可以把這個瞬間留下來呢？

但是，父親最初不支持陳百強的音樂夢想，只想讓他接自己的班成為商人。二人多次爭吵，直到陳百強厭學輟學。他偶爾為一些樂隊做客串歌手，先后在溫拿樂隊和電臺唱過歌，也是在這個時期認識了鐘鎮(zhèn)濤和譚詠麟。

父親最終同意了陳百強的選擇，將他送到美國舊金山音樂學院進修。1977年他回到香港，趕巧參加了“山葉電子琴比賽”，奪得冠軍。隨后，他憑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英文歌曲《RockyRoad》獲得“香港流行歌曲創(chuàng)作邀請賽”季軍。次年，他再次以個人創(chuàng)作的英文歌曲《TheSunrise》拿下“香港流行歌曲創(chuàng)作邀請賽”季軍。他很快引起了百代唱片公司的注意，成為該公司旗下的簽約歌手。

音樂人黃霑回憶：“在他的“小妖”時代（大概是說他人小小的、十分精靈的意思），時常和我們玩在一起，所以他的藝術細胞，是多人一點。Danny（陳百強英文名）學了兩年琴，就已經(jīng)彈得很好。當年‘山葉電子琴大賽’，我有份做評判，大家一致認為他應得冠軍。因為他的演繹，有感情且細膩。和他一齊比賽的，有好多比他學得久，但都不及他?！?/p>

陳百強很早就用相機自拍。1979年冬天，他在紐約街頭的一把長椅邊，支好了相機，趴下身子，看著鏡頭，給未來的自己一個微笑。他也曾到希臘海邊，支起三腳架和相機，拍下面帶微笑的自己，風吹起發(fā)梢和衣襟，海浪在身后翻涌。

周潤發(fā)說：“丹尼仔（陳百強）他就是一個大男孩，不要把他看作一個成年人，要把他當作孩子一樣愛他，疼他……”陳欣健評價當時的陳百強：他的憂愁，加上他的烏黑眼睛，讓很多少女著迷，他讓人覺得是一只受保護的、可憐的、雨中的小貓。

種種因素疊加，陳百強的形象更惹人憐愛。讀書時的陳慧嫻超愛陳百強，讓身邊的男生全部梳陳百強的發(fā)型，化妝成陳百強的樣子。而她則逃課去看陳百強的電影《喝采》。

這部電影中的陳百強，定格了一種理想的男孩形象：干凈瘦削，短發(fā)白襯衣，眼里有光，笑容略帶憂傷，為夢想而執(zhí)著。他原本只會活在每個少女的夢里，但他竟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

如果知道他后來的人生，多少人會希望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再對他說一句：“偏偏喜歡你?！?/p>

（參考資料：《陳百強情感寫真》《這樣憶起陳百強》《陳百強別去三十周年紀念全集》《不死傳奇·陳百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