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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是山長水闊,最后是你

        2023-12-29 00:00:00梅影
        今日文摘 2023年14期

        過年回家的途中,我時不時接到父親的電話,詢問我走的哪條高速,現(xiàn)在到哪里了。我一邊不厭其煩地回答,一邊想象他此時的樣子——一定正戴著老花鏡,站在貼有中國地圖的床邊,認(rèn)真地聽我報出的地名,然后眼睛在地圖上細(xì)細(xì)地搜尋,手拿著筆飛快地在地圖上圈畫著。掛了電話,他一定還會站在地圖前,再仔細(xì)端詳一會兒那個畫圈的地名,在心里計算那個地方離家的距離。

        從我第一次離家開始,他就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沒事就站在地圖前看一看,算一算,仿佛看著地圖,就是守在我的身邊,可以亦步亦趨地陪著我,從異鄉(xiāng)趕回故鄉(xiāng)。

        我離開家,尤其是在成年后,他都是用默默地看地圖的方式參與我的生活,完成對我的照顧和守護(hù)。

        那張粗糙又碩大的中國地圖,是他在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買下的。彼時,我的偶像是三毛,一心向往著詩意的遠(yuǎn)方,期待有一天也能四海為家,浪跡天涯。所以填報高考志愿時,我沒有和任何人商議,選擇學(xué)校的標(biāo)準(zhǔn)只有一個——哪里離家遠(yuǎn),就報哪里的學(xué)校。滿滿一張表格,從新疆、內(nèi)蒙古到云南、廣東,我處處留情,遠(yuǎn)走高飛之心路人皆知。

        父親看了我的志愿表,雖然沒有贊許,但也沒有反對,他很平靜地接納了,只說了一句:“只要你通過自己的努力能去到那些地方,我和你媽都沒有意見?!比缓?,他就買來了這張一米五長的地圖,掛在了自己的床頭。接著,他把我填報的所有城市都標(biāo)注出來,并分別計算從家到那些地方的距離。那時,他還不需要戴老花鏡,看地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尚不算吃力。

        領(lǐng)到錄取通知書后,在我準(zhǔn)備離家的那段日子,他時常默默地站在地圖前,或怔怔地發(fā)呆,或若有所思,或悵然若失,我雖然有些輕微的心疼和難過,但并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有什么不妥。

        離家的日子終于到來了,父親到底不放心,決定送我去學(xué)校。而我也在現(xiàn)實面前心生各種怯意,已無力拒絕他的好意。于是,他一路扛著大包小包,領(lǐng)著我倒了三趟火車,花了兩天三夜,終于如期抵達(dá)我的大學(xué)。

        我真正開始揪心地難過,是在送父親離開時。安頓好一切之后,天色已晚,我想當(dāng)然地以為他會在當(dāng)?shù)刈∫煌?,然后至少花一天時間轉(zhuǎn)一轉(zhuǎn)這座被譽(yù)為“七朝古都”的城市??伤普f家里事多,執(zhí)意要當(dāng)晚離開。后來我才知道,他在為我交了學(xué)費、住宿費、購置費和生活費后,身上的錢已寥寥無幾,僅剩下一點路費。一個被錢所困的父親,是羞于向女兒說出真相的,天真的我卻難以體會他彼時的難過和窘迫。

        他坐上由校門口始發(fā)開往終點火車站的10路公交車時,街燈四起,把我一臉洶涌而至的淚照耀得無處躲藏。我一邊呆呆地矗立在站牌下抹淚,一邊看著上了公交車的他,一路趔趄著從前門走到最后,跪坐在一個座位上,隔著車窗看著我。公交車開出去好遠(yuǎn),我還能看到他緊貼著車窗的臉,我終于忍不住蹲下身,在馬路邊哭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很多年后,我都記得父親貼在車窗上的面孔,他的表情里有巨大的不舍、不安和不忍,流瀉了整座陌生的城市。每次想起來,我都忍不住淚流滿面。

        回到家后的父親很快給我寫了信,我由此得知,因為沒有買到火車票,他當(dāng)晚并沒有離開這座城市,而是在火車站湊合了一夜。在信中,他還很滿足地說,10路公交車真不錯,繞著一座城晃悠了一圈,所有聽來的景,他都一一看到了,心中一點遺憾都沒有。

        后來,我外出也愛坐10路公交車,雖然它總是慢吞吞地繞來繞去,雖然我在坐過之后發(fā)現(xiàn)所謂的看景,不過是一個僅有大門和圍墻的善意謊言,但我還是對它充滿了難以言盡的感激和依戀。

        再后來,等我經(jīng)歷了獨自買票、倒車,在售票大廳休息時被人趕來趕去,車廂里人多得雙腳幾乎不能同時落地……我一步步走過父親的路后,才逐漸明白,真實的生活,永遠(yuǎn)都不完全是三毛的文字里所描述的那樣綠意盎然,詩意叢生,并金光閃閃。一個人能活成一段輕倩的文字,并覺得歲月靜好,不過是因為有人在替你負(fù)重前行。

        畢業(yè)工作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省吃儉用攢了一筆錢,請了假帶著父親重游古都。每個他聽來的景點,我都提前買了門票,陪他進(jìn)門參觀。雖然他一路抱怨著不劃算,一直強(qiáng)調(diào)自己已經(jīng)看過了,但我還是挽著他的胳膊,一次次跨過敞開的大門,一次次看高高的圍墻內(nèi)乏善可陳的風(fēng)景,并在每個標(biāo)志性景觀前為他拍照。

        晚上,我?guī)チ水?dāng)?shù)刂男〕猿?,給他買了黃燜魚、鯉魚焙面、杏仁茶……父親笑說我買東西的樣子像個暴發(fā)戶,這句話讓我感到特別開心和滿足。

        往事浩蕩,伴我一路顛簸。

        回家后,看到父親果然站在地圖前,盯著上面的圈圈點點,我馬上擺出一副暴發(fā)戶的表情“教訓(xùn)”他道:“給您買的手機(jī)和iPad上都有地圖,你打開都能看見?!彼樞χ穑骸澳巧厦婺芸吹侥銊傠x家的時候嗎?”

        嗯,看不到。

        那張貼在他床頭近20年的地圖,怎么可能輕易被取代?它有遙遙的故事,有脈脈的溫情,它是我心中的自由和遠(yuǎn)方,是父親心底深埋潛藏的愛與牽掛、守護(hù)與尊重。

        (曹矗薦自《青春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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