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雅麗
冬天的草庵依舊滿目芳菲,不見枯槁。如果不是小橋邊上,斜插幾株倚欄吐蕊的寒梅,還有攀上花崗巖石壁的藤蔓上經(jīng)霜的紅葉,你似乎覺得,春天一直在這里。
陽光若有所思,空氣中也氤氳著某種囑托。草庵寺的紅磚小筑靜候時光里的每一個過客。我不曾預約,也說不上想覓得什么,像流水浮云,漂泊、停歇,去留無礙。我的眼前似有人影幢幢,他們從不同的時空來,或擦肩而過,或彼此交匯。同樣踩著腳下靜默的石板路,同樣帶著塵世解不開的千千結(ji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有的人結(jié)化解了,有的人卻打成了死結(jié),任憑自己在漩渦里掙扎。風來過,打探你因緣的深淺。你俯下身子拾起一片落葉,你讀懂它縱橫的脈絡,也就有了智性的覺悟。
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無非是心事重重的紅塵過客,或者是來尋覓前世的蹤影,或者是留下來生的記號。所有或長或短的停留,都是在告別,也是萬水千山的重逢。
草庵很小,卻有大乾坤。世界清朗,卻有無數(shù)的明暗交織。我從小徑走來,看見光明與黑暗,看見錯綜復雜與清明澄凈。二者分分合合,無止無休。那個從遙遠的波斯古國跋山涉水而來的圣者摩尼,有如光明之神,他擎著火把,迎著東方的霞光而來,要來驅(qū)逐人們心頭的陰霾,使“明既歸于大明,暗亦歸于積暗”。摩尼既是傳播者,也是尋覓者。他打破了空間的局限,向大同世界張開了雙臂。沒有壁壘,沒有樊籬。只要能照亮世界的善知識,他都納入自己的錦囊,融于明教的教義里。
一生那么長,又那么短,因為有了光明,你不怕征途漫漫;因為看到黑暗,所以你要去照亮。而光照亮的地方,勢必有陰影,所以你無法停歇。這是一場接力。誰接過你手中的接力棒呢?你在尋覓與靜候中,吐故納新,修持著自己清凈的心。讓一縷縷光照進自己的心靈,自有人順著光芒尋你而來,并在交匯時互放著光芒。
我的腳步與無數(shù)或輕或重的腳步重疊。我的呼吸也與流水、暖風、紅葉交融著,同頻律動。因為同頻,才能互相傾聽,互相靠近。我在一步三嘆,回環(huán)往復中,踩上了,或避開了前行的絆腳石,也順手打撈了幾粒滄浪之珠。我終于擎著自己的微光,去沐浴你如炬的光芒。
行走的過程就是吸納的過程,也是釋放的過程。摩尼披一身風雨,行至東方古國時,宗教的界限已然模糊。摩尼走了很遠的路,他來了,住下了,在晉江之濱的華表山上默然寂然。蒼狗白云,千載流轉(zhuǎn),終于等來了一個個尋覓的身影,也等來了那個清瘦的身影。那個身影也是歷盡千帆,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閩南。他一定走到了深不可測的時空里,看到了那道從萬里星空傳來的光,聽到了某種聲音,某種召喚。托了無數(shù)的信使,在茫茫時空里,無數(shù)次交接,翻譯,終于抵達。
所有的尋找和等待都是一個雙向奔赴的過程。當你可以等到那個為你穿越了千年時空而來的靈魂至交時,即便把青山坐老了,也應無悔。
摩尼與弘一彼此尋覓,在某一個時空節(jié)點上相遇,并彼此凝望,彼此停留,互相貼近,相顧而笑。那會心一笑里,是人海中千萬次的擦肩而過,終有一人可回眸的欣悅。兩個深海一樣的靈魂都把珍珠般的光芒給了彼此。
摩尼的明教圣火里,萃集了萬物的光華,融合了基督教、拜火教、佛教的精髓。虔誠的佛子弘一向它走來。
冬日的陽光穿過薄薄的云層,在草庵依舊泛綠的草木上涂了一層光暈,也給遠道而來的故人絲絲縷縷的暖。
半生流離,步履蹣跚。從天津那個鹽商的深宅大院出發(fā),閱盡世間繁華,也看透人世荒涼。從成蹊、文濤、叔同,到惜霜、弘一,他一路在尋找著,叩問著,像一只彩蝶迷失于萬花叢中,又如一葉扁舟漂泊于風浪之上。世相如迷障,繁華又如何?我們?nèi)绾卧谌f丈紅塵中,究竟涅槃,抽身而出,見證因果?自性的覺悟才是真正的覺悟。不歷盡百劫,閱盡悲歡,如何在心中培植出一朵蓮花?從一開始,富貴溫柔就以無法把握的幻象來為那個尚在母親懷中的嬌兒演繹什么叫幻滅、虛空,也在牙牙學語時,就用佛澆灌他的靈與肉。從呱呱墜地至西歸極樂,一直有一束光,牽引著他去體察塵世之苦樂,去度己度人。
竹杖芒鞋,袈裟風寒,弘一法師在行腳,在弘法,也在吸納,在尋覓。有短暫的駐足,也有時日較長的停歇。
華表山擋住了嚴冬苦寒,摩尼光佛于石室放光送暖。這是一場千百次輪回中的邂逅。1933年農(nóng)歷十一月中旬,游方閩南弘法研律的弘一法師應草庵住持廣空師之邀,在傳貫法師、性常法師的陪同下,到草庵卻寒度歲,到1934年二月初,大地春回才離開。
草庵的隆冬與早春,萬物的蟄伏與萌動,都潛藏著不可名狀的能量,也有千絲萬縷的因緣。在草庵,弘一法師遇見了于石壁上端坐的摩尼光佛。就像當年弘一法師在南安葵山與唐代詩人韓偓隔了千年時光的不期而遇。在深不可測的時空里,人來人往如過江之鯽,數(shù)不勝數(shù)的人于你我而言,只是構(gòu)成不同時代的微粒,并不具有真實意義的存在,連擦肩而過的緣分都沒有。而能隔了無盡的沉浮起伏走向彼此,必是累生累世的彼此凝望和踏遍萬水千山的雙向?qū)ひ挕?/p>
石壁、石室、石像,以不變的姿勢,定格于華表山南麓。松風鼓蕩,相思葉落。弘一法師攜著佛陀的一抹微笑,走在草庵的清幽小徑上。暖暖的陽光輕輕為他拂去一路風寒。他側(cè)身讓過那個擔水的小沙彌,也與那個來虔誠禮佛的閩南阿婆含笑互揖。草庵的紅磚小筑此刻醉了般的紅,仿佛知故人尋它而來,笑得那么歡暢。老榕樹搖落了滿枝滿葉的陽光,鋪成了一地碎金,弘一法師步步走來,步步生輝。
摩尼光佛翹首等待,他伸出雙手,仿佛招呼,仿佛要攙扶遠道而來的知己。石室微寒,因有摩尼光佛的光焰映照,也有了緩緩流動著的暖。弘一法師被這暖包圍著,而后他的體內(nèi)、他的心里也有暖源源不斷地沁出來。小小的石室,卻無限深廣。穿越萬丈紅塵,跨過千年風霜的東西方光明信使在草庵相遇了。他們也許徹夜長談,也許不著一語,卻已心領神會。
在草庵,弘一法師邊念佛弘法,邊靜養(yǎng)病弱之軀。草庵有八面來風,有冬日暖陽如影相隨。一切剛剛好,法師如坐如臥,如沐春風,甚是自在愜意,渾不知光陰流逝。其時方外知交蔡浪途經(jīng)閩南,追慕法師,想邀他一同返浙。法師卻覺與草庵相契相融,隨喜逗留,無意離開。他委婉回音:“講律未竟,不能返浙。又閩南冬暖夏涼,頗適老病之軀也……”
弘一法師精研佛法律宗,也對草庵教義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石壁光明,相傳為文佛現(xiàn)影;史乘載記,于此有名賢讀書”。法師來駐錫草庵撰寫的第一副對聯(lián)一語中的,草庵明教的精髓于佛法中來,摩尼光佛原是文佛現(xiàn)身。弘一法師千里而來,原是佛陀冥冥之中的引領。
是年除夕之夜,弘一法師在草庵意空樓登坐佛前,為傳貫、性常二法師選講靈峰大師《祭顓愚大師爪發(fā)衣缽塔文》,并贈以朱書“勇猛精進”橫匾一幅。春節(jié),法師再次登蓮臺講《舍注戒本》。正月,法師為晉江梵行清信女講習會第一期題寫“清高勤苦”,以資數(shù)勵。適逢蕅漓益大師忌日,他又為性常、傳貫等講《德林座右銘》……如此辛勞傳道弘法,直至1934年正月,法師在草庵為信眾講經(jīng),講者憐惜眾生,聽者泣涕如雨。弘一法師感于世人多苦難,遂寫下另一對楹聯(lián):“草蘵[zhī]不除,便覺眼前生意滿;庵門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睂β?lián)首字嵌入“草庵”二字,也把佛門憐蒼生之苦,濟世度人的宏愿與草庵明教的教義巧妙融合。人世之苦,皆因貪嗔癡,而貪嗔癡莫不因無明。學佛,就是戒貪嗔癡,明心見性,得無上光明。草庵摩尼佛曰光佛,教義的宗旨就是除惡從善,匯聚光明。它的教義核心莫不取之于佛法。
山勢舒緩,石徑漫綠。草庵依山而筑,樸而不拙。弘一法師樂之悠之,晨昏喜與草木低語,聽鳥雀呢喃。萬物皆為師,塵世即道場。他每有所得,所悟,即付諸筆墨,草庵石室前有弘一大師手書:“皆得妙法究竟清靜,廣度一切猶如橋梁?!扁智坝覀?cè)摩崖上鑲刻:勸念清凈光明,大力智慧。無上至真,摩尼光佛。法師每蘸筆墨,仿若都在與摩尼隔空對話,也在悟佛理,留佛偈,弘法度人。
陽光游離,春意闌珊,渾不覺時序更迭,轉(zhuǎn)眼間,弘一法師駐錫草庵已兩月有余。當他轉(zhuǎn)身離去時,仿佛有一抹微笑、一縷光在身后。
1935年乙亥臘月,弘一法師二度駐錫草庵。如果說第一次到草庵是因緣巧合,這一次,他是主動奔著草庵冬日的暖而來。他在日記中載:“十二月初三日(12月28日)到泉州,臥病草庵?!痹诤敕ㄑ新傻穆飞希胍环◣熖け榍嗌?,風餐露宿。又于寒夜孤燈下,埋首經(jīng)卷,修訂律宗典籍。他對塵世無所求,一床薄被,一身補丁疊補丁的僧衣,一把跟隨他風雨輾轉(zhuǎn)的雨傘,就是他的全部家當。每日只用二餐,過午不食,每餐只一粥一菜。少時的體弱,常年的苦修與皓首窮經(jīng),他山問道,人間跋涉,一點一點地銷蝕著他本不強健的身體。塵世何以安頓他的老弱之軀呢?年過五旬的他再次選擇了閩南,尋向了草庵?;蛟S,文佛之光可以給他足夠的溫暖,足以驅(qū)逐嚴冬之寒?;蛟S,摩尼光佛的慈光穿越了蒼茫人世,柔聲喚他歸來。弘一法師再次沿著那道熟悉的小徑,覓蹤而至。
這回弘一法師病情兇險。風濕性潰瘍引發(fā)的肌肉腐爛,令他疼痛不已。廣洽法師聞訊急急前去探望他,看到他不顧病體虛弱,依然秉燭夜讀,弘法修持,遂一疊聲囑咐他顧惜身體,多休息。弘一法師聽聞后則一臉莊重地說:“你不要問我病好沒有,你要問我有沒有念佛……”在病痛的折磨中,他依然持戒念佛,并從容安排后事。他安然如昔,一筆一畫寫下一紙遺囑給隨侍身邊的傳貫法師:“命終前請在布帳外助念佛號,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終后勿動身體,鎖門歷八小時。八小時后,萬不可擦身體及洗面。即興隨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夾被,卷好,送往樓后之山凹中。歷三日,有虎食則善,否則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萬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終前后,諸事極為簡單,必須依行,否則是逆子也。演音啟?!痹谒男睦?,真正的眾生平等,或者已無我。愿意將自己的遺體供虎食,視死同生,慈悲佛心,貫穿生命始終。
自覺命之將絕的弘一法師交代完后事,心無掛礙,靜待生死輪回。能枕著草庵的落日余暉,與華表山的葳蕤草木同生息,在他看來,亦應無憾。
或許是弘一法師的慈悲感動上蒼,或許是他與草庵的因緣殊勝。天氣漸暖,在草庵靜養(yǎng)一個多月的弘一法師竟奇跡般日漸痊愈。春節(jié)那天,在人們迎新年的喜慶中,弘一法師仿佛也添了新的元氣與活力。他撐起身子,寫下“菩薩四攝法”:“布施、愛語、利行、同事——丙子元旦試筆。時臥病草庵,沙門一音年五十又七?!?/p>
在《閩南十年之夢影》中,弘一法師如此記之:“到了十一月的時候生了大病,以后即到草庵養(yǎng)病。這一回的大病,可以說是我一生的大紀念?!?/p>
大病初愈,感念生命之脆弱,弘一法師對萬物的敬惜之情尤甚。1936年正月初六,草庵養(yǎng)的四群蜜蜂,因誤食山中毒花而亡,弘一法師與諸師行施食法,為100多只亡蜂超度。大師一生度人無數(shù),乃至度世間萬物,悲天憫物,乃至極細。
五月,弘一法師離開草庵,至廈門南普陀寺及鼓浪嶼養(yǎng)病。抱恙之余,他依舊夜以繼日地吟誦講經(jīng)、研究經(jīng)典、編印佛經(jīng),忙碌依舊……
游方閩南諸山各叢林,大師的目光終不離草庵。丁丑年臘月十八日(1938年1月19日),又是天寒地凍時,于病弱者,也是最難挨的時節(jié)。大師三度蒞草庵度歲。草庵成了大師生命最羸弱時的偎依之處。多少游蹤如云煙,大師念念不忘草庵舊蹤。千與千尋,只為讓自己內(nèi)心的光,讓佛法的光,與草庵的這一縷光相融合相輝映。如春蠶吐絲,燭炬成灰,大師竭盡自己的能量,不停歇,不保留。他寫了一封封信給李遠芳等居士,為他們開示,在草庵石室為信眾講《華嚴經(jīng)普賢行愿品》,還提筆撰寫了《重興草庵記》……他或講經(jīng)布道,或養(yǎng)疽習靜,俱竭力弘法,鞠躬盡瘁,直至耗盡最后一絲燈油。他在尋覓中,遇見了草庵。明教之圣火,佛法之光明,因之更貼近塵世,照向天界。
“淹留累月,夙緣有在,蓋非偶然。”大師如此說給草庵聽。草庵聽懂了,來來往往的追隨者也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