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細" 目

1942年，錢鍾書先生為自己的《談藝錄》寫了序。六年后書出版前，錢先生對此序又補了一百多字，其中有“周振甫、華元龍二君于失字破體，悉心讎正；周君并為標立目次，以便翻檢，底下短書，重勞心力，尤所感愧”的字樣。引起我注意的是《談藝錄》原本沒有細目（目錄），是周振甫先生添加上的，如“一 詩分唐宋”“二 黃山谷詩補注 附論比喻”等等。

1972年，《談藝錄·序》寫完整整三十年后，錢先生為《管錐編》也寫了序，只有一百多字。難道書越厚，序越短？巧合的是，同樣是六年后書出版前，錢先生也補寫了一段，共兩行五十多字，僅為《談藝錄·序》補筆的三分之一。這次倒是沒提“標立目次”。周振甫《?管錐編?（第一部分）審讀報告》說：“擬編一細目，無細目則讀者不知內容為何，于書中材料不便利用，就是看過本書的也不容易找到要找的材料。細目即請作者改定?！欠裾堊髡吒亩〝M目及作些修改后發(fā)稿，請批示?！痹凇?管錐編?審讀意見》開篇謙虛了一下之后，周先生即寫道：“擬編細目，請改定。”錢先生沒有對此批復，看來是基本認可了細目。我們今天讀到細目（目錄）清晰的《談藝錄》《管錐編》，里面包含了周先生大量瑣碎細致的工作。

《管錐編》論述了10部著作，共781則，每一則擬一個細目，就是781個，如《周易正義》第一則“論易之三名——一字多意之同時合用”。極端的例子如《秦始皇本紀》《司馬相如列傳》，細目竟達13個，全書的細目應不少于千個，“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焙螞r這是千余細目，這是多大的工作量！

筆記體的著作，細目很麻煩，有的干脆沒有，況且作者無意將筆記視為滿意的著作，起碼沒有經(jīng)過作者反復的增刪理董。錢先生成型的《談藝錄》《管錐編》都沒有細目，更不用說還沒寫定的如《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郭宏安先生從《外文筆記》中發(fā)現(xiàn)了數(shù)萬字論述法國文學的材料，王水照先生則指導學生從《中文筆記》中輯出了二十多萬字的宋代文學評論，認為可以改寫宋代文學史。再以《容安館札記》為例，三巨冊共802則，2570頁，但的的確確沒有細目，只有4行目錄！“視昔猶今”先生（網(wǎng)名）把難以看清的手稿集辨識校錄整理出來，公布在網(wǎng)上，極大地方便了錢迷們學習、研究錢先生著作和思想?！版R書掠影”先生（網(wǎng)名）不僅為《容安館札記》每一則都擬定了細目（標題），還配上了所涉及的人物畫像、著作書影，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公布了700多則，受到錢迷們的普遍歡迎和贊譽。這些細目如果能夠修改完善后被出版社吸收單行，或作為附錄納入手稿集，則既體現(xiàn)了編輯含量，又方便了讀者，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道德經(jīng)》共81章5000多字，沒有細目關系不大，童年時多用些功，《老子》應該能背下來。而《錢鍾書手稿集》動輒幾十萬字，普通讀者又沒有錢先生的記憶力，沒有細目確實不方便。

宋朝名氣最大的兩部筆記《容齋隨筆》《夢溪筆談》，后者無細目，前者有，不知是后人所加，還是本來如此。《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被譽為清代文言小說集“雙璧”。后者每則無標題，沒細目?，F(xiàn)代編輯，可以考慮擬定細目，補上標題。酒好也怕巷子深，立起路標，下載導航，促進消費。前者一樣不少，想找哪篇一“索”即得，優(yōu)勢沒得說。

錢鍾書唯一的長篇小說《圍城》共9章，每章沒標題，所以1980年的新一版連目錄頁都沒有（匯校本反倒有）。魯迅唯一的中篇小說《阿Q正傳》也是9章，章章有題目，如果出單行本，目錄頁大概不可省，如同楊絳先生所譯西班牙中篇小說《小癩子》，雖然只有7章，因為有標題，單行本的“目次”赫然在目。當然，無論有無章節(jié)題目，都不妨礙這些作品成為名著，仿佛不管有無“劇透”，好的影視照樣能火。

新一版一刷（1980年）的《圍城》借出后一去不返，手頭只有匯校本。心中沒底，不敢落筆，請教“白馬脫韁”先生（網(wǎng)名），得知中英對照版《圍城》頁沒有細目（目錄），看來英譯本沒有進一步加工，其他如法、德、日、俄等譯本，因為不懂，所以沒去打聽。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偶然注意到莫泊桑長篇小說譯成英文后，所有六部長篇都被加上細目（目錄），也就是對內容進行了“錨固”，或者說“劇透”。

英文一卷本《莫泊桑長篇小說全集》1928年由美國康沃出版社出版，版權屬于瓦爾特·J·布萊克公司。莫泊桑生前出版的六部長篇小說都沒有細目，布萊克都給它們加上了，還改變了結構，如《漂亮朋友》原文分上下卷，上卷8章，下卷10章。英譯本不分卷，直接1到18章。巧得很，我還見到了《漂亮朋友》的另一個英譯本（環(huán)球格雷電子書2021年版），也有細目，大家可以對照參考，前為布萊克譯，后為格雷版。

1 囊中羞澀（A Lean Pocket）/窮困（Poverty）。

2 重要的晚宴（An Important Dinner-Party）/福雷斯蒂埃夫人（Madame Frostier）。

3 第一步（The First Step）/第一輪嘗試（First Attempts）。

4 新聞寫作課（Lessons in Journalism）/杜洛華學有所成（Duroy Learns Something）。

5 第一場艷遇（The First Affair）/第一場艷遇（The First Intrigue）。

6 進了一大步（A Long Step Forward）/升了一級（A Step Upward）。

7 手段之于目的（A Means to An End）/決斗結果（A Duel With An End）。

8 杜洛華求婚（Duroy Proposes）/死亡與求婚（Death And A Proposal）。

9 婚禮（A Wedding）/結婚（Marriage）。

10 疑心（Suspicion）/嫉妒（Jealousy）。

11 瓦爾特夫人登場（Enter Madame Walter）/瓦爾特夫人插一腳（Madame Walter Takes A Hand）。

12 新獵物（A Fresh Conquest）/約會及其后果（A Meeting And The Result）。

13 外交秘密（A Secret Of Diplomacy）/德·馬萊爾夫人（Madame De Marelle）。

14 名譽證言（A Testimony Of Regard）/遺囑（The Will）。

15 小蘇珊懷春（Little Susan Comes Forward）/蘇珊（Suzanne）。

16 當場捉奸（In Flagrante Delictu）/離婚（Divorce）。

17 最后的陰謀（The Last Plot）/最后的陰謀（The Final Plot）。

18 勝利者的微笑（He Laughs Who Wins）/功成名就（Attainment）。

第2、7、10、12、13、18等章細目差別較明顯。由此可見，對于同一種內容，細目可以各異，“名”了還可再“名”，所謂“名可名，非常名?！比绻鸭毮恳暈檎部梢杂玫蒙稀暗揽傻?，非常道”這句話了。

《莫泊桑長篇小說全集》還收入了他死后發(fā)表的《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作于1875年。作者未必想公開，用現(xiàn)在的標準看只是個中篇，原著卻分了30節(jié)，而且都有細目！后來莫泊桑改弦更張，全部長篇小說都沒有細目，不知為何。中國傳統(tǒng)章回小說都有細目，而且基本全是對仗句，如四大名著，如《金瓶梅》《儒林外史》《老殘游記》等等?，F(xiàn)代小說不但省了章、回字樣，去了細目，個別的甚至連“一”“二”“三”“四”都懶得標了。

拉伯雷《巨人傳》超過80萬字，分5部258章，都有細目。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60多萬字，分6卷31章605節(jié)，節(jié)節(jié)有細目。普魯斯特的巨著《追憶逝水年華》，共7部，前4部雖然分為9卷，只有1、2部有卷名；5、6、7三部既不分卷，更不分章，也就談不上章名、卷名。作者越寫越隨心所欲，仿佛一氣呵成，給后來者樹立了樣本，如《廢都》。斯特恩的《項狄傳》也沒有細目，照樣成為名著，可見事情不可一概而論。

二、書名翻譯一瞥——從莫泊桑長篇小說談起

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不僅發(fā)表、結集了300多個中短篇小說，而且連載、出版了6部長篇小說。按照問世時間順序，長篇小說是：UNE VIE（1883），BEL-AMI（1885），MONT ORIOL（1887），PIERRE ET JEAN（1888），F(xiàn)ORT COMME LA MORT（1889），NOTRE COEUR（1890）。手頭恰好有康沃爾出版社的英文一卷本《莫泊桑長篇小說全集》，6部作品不是依據(jù)出版順序編排：

1 BEL-AMI（法語版出版順序二，《俊友》《漂亮朋友》）

2 OUR HEARTS（法語版出版順序六，《我們的心》《人心》）

3 UNE VIE（法語版出版順序一，《一生》）

4 PIERRE AND JEAN（法語版出版順序四，《比埃爾和若望》《兩兄弟》）

5 MONT ORIOL（法語版出版順序三，《溫泉》《奧里奧爾山》）

6 STRONG AS DEATH （法語版出版順序五，《如死一般強》《勝過死亡》）。

英文版1、3、5直接使用了法語原著的書名。大概一百年前的英語讀者對法文常用詞司空見慣，毫無障礙。如果MONT ORIOL是專有名詞，用法文原名情有可原，那BEL-AMI和UNE VIE都是普通名詞，為什么不能翻譯過來用DEAR FRIEND和A WOMAN′S LIFE做書名呢？5沒有直譯為《奧里奧爾山》而眾口一詞譯為《溫泉》，有些“劇透”或意譯的意思，如塞萬提斯的DON QUIXOTE“劇透”為《魔俠傳》，狄更斯的DAVID COPPERFIELD“劇透”為《塊肉余生述》，OLIVER TWIST“劇透”為《賊史》，司哥特IVANHE“劇透”為《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堂吉訶德、奧利弗、艾凡赫等都已成為個性鮮明的文化符號，非共性的魔俠、賊、撒克遜劫后英雄所能代替或代表。西方突出個性，以人名為書名的名著比比皆是：《歐也妮·葛朗臺》《簡·愛》《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約翰·克利斯朵夫》等等，拉伯雷《高康大和龐大固?！?，譯為漢語就成了《巨人傳》，泛泛取代了具體。中國以人名做書名的名著似乎不多，史書中的傳記另當別論。4只是把法文連詞ET改成了英文連詞AND，其他兩個詞沒變。2是兩個英文詞對原著兩個法文詞，只是“心”由單數(shù)變成了復數(shù)?！拔覀兊摹狈ㄎ膎otre有復數(shù)形式nos，后面跟名詞復數(shù)；英文our沒有復數(shù)形式。原著單數(shù)是否蘊含“我們同心同德”之意，變?yōu)閺蛿?shù)則有主人公各懷心事，不是一條心之隱喻？6譯為《勝過死亡》也確實勝過了字面意義，或表層結構，本是同級比較《如死一般強》，現(xiàn)在則成了差別比較。

英文版的順序不知是按照什么標準安排的。也許是依據(jù)優(yōu)劣？《漂亮朋友》排在首位毋庸置疑，因為無論從思想性、藝術性，還是從描寫的社會面上來說，其他五部小說都有一些差距。按照國內專家的看法，《一生》《溫泉》屬于第二梯隊，我個人也這么認為。另外三部著重心理描寫，描寫范圍狹窄，社會意義較小，不被看好。但見仁見智，言人人殊。英文版把《我們的心》排在第二位，把《勝過死亡》墊底，這不但表明東西方的評判標準不同，而且顯示西方讀者本身的審美趣味也有差異，因為《勝過死亡》出版后，“特別受到年輕作家的推崇，他們紛紛前去謁見莫泊桑，尊之為大師?！蹦憧纯?，這部著作是否應該排在第二？

《如死一般強》（或《勝過死亡》原法文名FORT COMME LA MORT，原英文版名為STRORG AS DEATH）書名來自《圣經(jīng)》?！妒ソ?jīng)》我沒有法文版，英文版倒是有兩種：新國際版（1987）與欽定版（2000）。英文《圣經(jīng)》是文學經(jīng)典，基本指的是欽定版。《圣經(jīng)·雅歌》即《所羅門之歌》的相關詩句是：

…for love is strong as death; jealousy is cruel as the grave.

…for love is as strong as death， its jealousy unyielding as the grave.

我稍改張久宣先生譯文——愛情如死亡強而有力，嫉恨似陰間堅不可摧。引文前者是欽定版，后者是新國際版。

曾經(jīng)有一本64開中文版《圣經(jīng)》，因為字小就送人了，現(xiàn)在知道什么叫“書到用時方恨少”了，實在不方便。

《圣經(jīng)》對世界文學有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在許許多多的名著中都可以看到，如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歌德的《浮士德》，托爾斯泰的《復活》等等。河南大學設有圣經(jīng)文學研究所，2006年就出版過梁工主編的《圣經(jīng)與文學》。

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辈蛔x《圣經(jīng)》，難辨淵源；多讀經(jīng)典，舉一反三。

三、《一個女人》雜談

安妮·埃爾諾的《一個女人》，二十年前由百花文藝出版社推出，當時我就收藏了一本，但沒有馬上閱讀。去年，她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從報道中得知，敝社除了《一個女人》，還出版過安妮·埃爾諾的《位置》《恥辱》。奇怪的是，后面的兩種我卻一直沒有見到。翻開本社的《一個女人》，我才明白，此書包含了《位置》和《恥辱》，是三合一。

安妮·埃爾諾獲“諾獎”的消息一公布，上海人民出版社適時地組織了她的三部作品出版：《位置》《一個女人》《一個女孩的記憶》（原名為MEMOIRE DE FILLE）。作為同一個系列，為了統(tǒng)一，起碼是書名字數(shù)要一致，就把《位置》（原名為LA PLACE）改為《一個男人的位置》，把《一個女人》（原名為UNE FEMME）增補為《一個女人的故事》。其實，書名也可以改為《爹的位置》《娘的故事》《我的記憶》，字數(shù)也是一致的，而且書名更具體更“劇透”了，因為作者寫的是自傳體小說，用的都是第一人稱。

“百花版”的《一個女人》，二十年前是12.8元。現(xiàn)在一分為三，三分之二相同，三分之一相似，平裝改精裝，定價恰巧是當年的十倍——分別是42元、38元和48元，共128元。書價的上漲不足為奇，令人更感嘆的是時間的飛逝！

《位置》（英文版書名A MAN′S PLACE），是作者對父親的描述。開篇第一段卻是“我”參加里昂市中學教師任職資格證書的考試?！拔沂窃谝粋€高二理科班試講，所講的內容是巴爾扎克《高老頭》中的一個片段，一共有二十五行”。試講的內容奇妙似有寓意——高老頭寵女無度，兩個女兒對他卻毫不在乎。女兒真能了解父親嗎？包括“我”，盡管“我”能理解與講解《高老頭》。

第三段開始——“就在我當上教師整整兩個月的那天，父親去世了?！弊娓副┰晷锞撇蛔R字，祖母知書達理有教養(yǎng)，“她不像大部分農村婦女那樣為了方便就站著撒尿?！备赣H為生存而奮斗一生，渴望在社會上有一席之地，或適當?shù)奈恢谩霓r民、工人到咖啡食品店主，前半生理想是不能比別人差，后半生理想是“希望我生活得比他好”。而“我”從住寄宿學校，到上大學，去留學，任教師，結婚，終于完成了身份轉變，成了資產階級，從地理位置到心理位置、社會位置都離家越來越遠，無法回頭了?！拔抑孕枰獙懽?，也許正是因為我和父親之間沒有共同語言，沒有溝通的可能了?！比伺c人的心是不相通的，哪怕是父女。

小說的結尾——“我”在超市等待結賬時遇見了五六年前的學生，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班級和姓名了。我只是她的顧客、過客；她對我來說，何嘗又不是顧客、過客呢？其他人對我來說呢？包括父親。

《位置》于1984年獲得法國雷諾多大獎。

《一個女人》（英文版書名A WOMAN′S STORY），似乎英文書名更喜歡精確，如莫泊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一生》（UNE VIE），英文版有的譯成A WOMAN′S LIFE。由此可見，書名中的“故事”“經(jīng)歷”“遭遇”“生活”“奇遇”之類，都是可有可無的?！兑粋€女人》的開篇：“母親于四月七日星期一在蓬圖瓦茲醫(yī)院的托老院謝世了?！边@讓人想起加繆《局外人》的著名開篇：“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迸c《局外人》主人公默爾索對母親的冷漠淡漠相反，母親“是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女人?！?/p>

母親粗暴自信、野心勃勃，但“有抱負”就意味著分離和痛苦，外祖母沒能離開家鄉(xiāng)，母親卻做到了。父親雖然“自己認為他應該有自己的位置”，面對困難，他更多的是恐懼。母親則信心堅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改變命運。母親把酒瓶子夾在兩腿中間起瓶蓋，講話粗魯舉止粗俗都使“我”羞愧不安?！案F孩子的蛻變之路：對原生家庭的排毒。”看到了家庭的不足，克服了父母的短處，才能達到新的高度（位置），應該有些道理。

安妮·埃爾諾在結尾說：“這本書不是傳記，當然也不是小說，可能是介于文學、社會學和歷史學之間的什么東西?！币嗵撘鄬?，亦真亦幻。不可不信，不能全信，畢竟這只是埃爾諾用文字構筑的社會，不能等同于現(xiàn)實。

《恥辱》的開頭頗為驚悚：“那是六月的一個星期天，中午剛過，我的父親要殺我的母親?！比缓蠊P鋒就蕩了開去，這僅僅是夫婦的又一次吵架，只不過格外厲害而已?！白屓烁荒苋淌艿膼u辱是當你認為只有你一個人才感覺得到的恥辱?！睕]有睡裙就等于恥辱。書近結束，再次點題：“我們生活中的一切都只是恥辱的象征：院子里的公共小便池，兩代同睡一個臥室——我和父母睡在一起——母親的耳光和粗話”。

貧窮不僅限制了想象力，而且還放大了恥辱心。貧窮本身就是原罪，就是恥辱的根源。

《恥辱》以下面的文字結束全書：“是它（父親要殺母親的畫面）讓我與照片上的這個小女孩（我）成為同一個人，畢竟讓我認識自己并且感受深刻的第一次性高潮是在兩年以后才經(jīng)歷的?！弊屓四憫?zhàn)心驚的文字，此書稱得上虎頭豹尾，也給讀者留下了疑問：性高潮能治愈恥辱心終結自卑感？

另一位“諾獎”作家?guī)烨械男≌f《恥》（DISGRACE），無論從篇幅、反映的社會面、矛盾的沖突，都劇烈得多、廣得多、大得多，更具可讀性。庫切是舉重若輕，埃爾諾是反復咀嚼個人經(jīng)歷，小中見大。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見仁見智，讀者各取所需。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偏之見、片面之言。相互比較，我最喜歡《恥辱》，《位置》次之，《一個女人》殿后。

從《譯后記》得知，郭玉梅教授當時接手的是四部小說，翻譯的也是四部，成書的卻只有三合一的一冊，共15.1萬字，210頁，平均每部書只有5萬字，斃掉了一部。究竟是哪一部，現(xiàn)在無從得知，但肯定不是《一個女孩的記憶》，因為那部著作是《譯后記》面世十四年后（2016年）才出版的。

雖然貴族未必關注平民，但百姓多半八卦朝廷。凡人敘事倘若缺乏詩意，戲劇性不強，故事性又弱，則吸引力可疑。埃爾諾的系列小說都是自傳體，碎片化、散文化，情節(jié)平淡，夾敘夾議，“位置”“個人奮斗”“恥辱”是貫穿始終的主題?！耙弧本褪恰耙磺小保耙磺小本褪恰耙弧?，讀二三部，可以想象其余。她的小說只能讀，很難講，普通讀者（如在下）還是更喜歡能講的小說，起碼有“事”可說。

“百花社”曾出版過莫迪亞諾的《暗店街》、略薩的《情愛筆記》《中國套盒——致一位青年小說家》、埃爾諾的《一個女人》、克萊齊奧的《金魚》，都是在他（她）們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一旦獲獎，除了克萊齊奧的《金魚》出了第二版又印刷了一次，其他作家的版權全流失了。每念及此，總是有那么一丟丟不爽不甘與無可奈何。

參考文獻：

【1】周振甫《管錐編審讀意見》，見北京《書品》1999年2月號，2000年7月號、9月號

【2】莫泊?！秳龠^死亡》（含《勝過死亡》《我們的心》兩部長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9月版，桂裕芳譯

【3】埃爾諾《一個女人》（含《位置》《一個女人》《恥辱》三部小說），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1月版，郭玉梅譯

高為，編審，編書百余種，出版隨筆集《徘徊在門外的感覺》（文化藝術出版社）、《書緣與人緣》（北方文藝出版社）。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