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瀅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新聞傳媒學院)
電影《暴風》融合了香港商業(yè)電影風格和主旋律紅色敘事的同時,還取景于故事發(fā)生的真實地點廣東省汕頭市,為觀眾重現(xiàn)了20世紀30年代的汕頭歷史風貌。影片中的潮汕文化符號也是地域文化與該類電影相結合的一次嘗試。本文旨在通過分析電影中的汕頭地域文化元素,進一步闡釋影片如何藝術化地呈現(xiàn)地域文化符號,實現(xiàn)諜戰(zhàn)電影的在地化表達。
從2009年上映的《風聲》一直到近幾年的《懸崖之上》《無名》等,21世紀以來的諜戰(zhàn)片已漸漸成長為內(nèi)地市場中重要的商業(yè)電影類型,以反轉(zhuǎn)迭出的懸疑敘事和緊張刺激的心理體驗贏得了觀眾的喜愛。雖有較為固定的類型模式,但近些年來的諜戰(zhàn)電影也在遵循類型特征的基礎之上,嘗試探尋出更有新意的內(nèi)容表達與形式呈現(xiàn)。電影《暴風》選取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中央紅色交通線中唯一未被破壞過的汕頭秘密交通站作為敘述背景。1930年到1934年,在地下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的情況下,南方秘密交通線將周恩來、鄧小平、鄧穎超、董必武、劉伯承等多位黨的核心領導成員安全轉(zhuǎn)移至中央蘇區(qū)。同時,秘密交通站還承擔著向中央蘇區(qū)轉(zhuǎn)遞大量重要情報文件、輸送急需物資和經(jīng)費的任務,為革命事業(yè)作出了卓越貢獻。目前有關汕頭紅色交通站的文藝作品已有紀實小說《秘密交通站》、電視紀錄片《中共閩粵贛秘密交通線傳奇》、電視劇《絕密使命》等。而此次《暴風》則是以電影的形式再次講述了這個歷史故事,這些文藝作品的出現(xiàn)也讓這個發(fā)生于汕頭的隱秘的革命故事逐漸進入大眾視野。
地域歷史作為地域文化的一部分,留存了城市空間中獨特的時代與地域人文印記?!侗╋L》取材于真實歷史,塑造了一群紅色交通員的歷史人物形象,將地域歷史文化與紅色文化相結合,講述了在國民黨中央黨務調(diào)查科剿共行動組組長王歷文前來汕頭抓捕接頭的共產(chǎn)黨員、破壞交通站的艱難處境下,紅色交通員受命保護交通線,并秘密傳遞出情報密碼本的故事。電影在汕頭實地取景拍攝,盡可能地回歸歷史真實,為觀眾展現(xiàn)了一段隱秘而偉大的革命史詩。
歷史上汕頭因地理優(yōu)勢被中央指定為紅色交通線的其中一站,主要原因如下:一是汕頭作為當時華南地區(qū)重要的商埠港口,僑民和客商間的商貿(mào)往來頻繁,喬裝打扮不易被察覺,也便于掩護。這在片中就有所呈現(xiàn),如前來送密碼本的神秘人江河就自稱是香港人來汕頭跑單幫、做生意。二是汕頭作為水路交通便利的港口城市,是當時前往其他交通站如大埔、閩西的必經(jīng)之處。片中王歷文早年告別陳家棟外出打拼或是上級組織安排江河離汕等故事情節(jié),都運用到了碼頭場景。接頭暗號也是與水路相關的“桅桿尖頭下的航船還在”“船靠岸了,信寄出了嗎?”等。因此,將敘事空間放置于汕頭,讓交通員在此交換物資與情報信息,恰好符合影片的敘事語境。電影也是通過精心打磨這些具有地域特點的細節(jié),成功構建出20世紀30年代的汕頭場景,以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統(tǒng)一,喚起觀眾對這座城市的紅色歷史記憶。
歷史是地域意象的重要元素,而人與地域之間又存在著特有的精神聯(lián)結,因此地域的文化精神也作用于歷史人物意象中。但影片并沒有選擇有名的歷史英雄進行塑造,而是精心刻畫了一系列國家危難時刻下的小人物群像。由于信仰不同,小巡警陳家棟不惜與自己昔日情深義重的兄弟反目,二人從一開始的惺惺相惜走向最終的兵戎相見;一直在亂世中選擇明哲保身的紈绔公子哥十二少,卻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拉車小弟刺仔雖目不識丁但重情重義,看不慣平民百姓受欺壓,在知曉心儀的女孩被公安局局長凌辱而死后,不顧一切為其報仇;為了溫飽在日本餐廳給敵人打工的服務生虎牙,其實是深藏不露的地下工作者;新任公安局局長趙三響看似小人得志,實則暗藏身份,并在最后時刻協(xié)助陳家棟反擊了叛徒王歷文……這些人物的身上都具備著時代性,影片通過一個個小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紅色歷史中無名英雄的家國情懷。
在電影的宏大主題之外,觀眾也能感受到影片中不乏商業(yè)元素。這與導演陳嘉上有關。他拍攝過大量賣座的商業(yè)片,雖然《暴風》是他首度涉足諜戰(zhàn)片,但在如何有效縫合主流意識和商業(yè)元素這個問題上已是頗有心得。電影應以輸出主流價值觀為重要目標,適當融合類型電影特征以激發(fā)觀眾興趣,擴大電影受眾群體。在《暴風》中,導演除借鑒香港電影中經(jīng)典的“雙雄”角色關系設置之外,也不乏密碼本、街頭暗語、雙槍對峙等驚險刺激的懸疑諜戰(zhàn)元素,以及槍林彈雨、火中肉搏等極富視覺沖擊力的動作片元素。諜戰(zhàn)片“與死亡共舞”的心理刺激和動作片暴力美學帶來的視覺震撼,一同為這一紅色題材電影的觀眾增添了心理與感官上的雙重刺激體驗。此外,明星的出演是觀眾觀影選擇時的重要影響因素,“一種心理是認為觀看一部由明星出演的影片,意味著該片在演技、制作水平等方面有一定的保證,可減少影片質(zhì)量的不確定性,從而減少時間、金錢方面的浪費。另一種心理主要針對‘粉絲’群體,他們出于對某一明星的喜愛,會將自己對于明星的喜愛投射到明星參演的電影產(chǎn)品上,進而建立起對電影的良好預期”[1]。因此,合理利用明星效應也是電影類型化制作的常用方式之一。《暴風》就邀請了陳偉霆、王千源、王瀧正、尹正、王紫璇等明星演員出演。無論是近年來主演過《除暴》《你是兇手》《解救吾先生》等犯罪片和動作片的類型演員王千源的參演,給予觀眾一定的審美預期,還是流量小生陳偉霆自帶的粉絲基礎,都為影片帶來了較高的關注度和討論度,可見邀請明星參演電影,是吸引觀眾了解這段革命歷史的有效途徑。
概言之,《暴風》以歷史敘事與商業(yè)敘事相結合的形式,實現(xiàn)了地域歷史文化和主流價值的融合。同時,電影從小人物的個人情感敘事角度切入,淡化了宏大的革命話語,更大程度地收獲觀眾的情感認同,從而完成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傳達。
如前文所述,《暴風》是目前國內(nèi)電影市場上較為少見的融入嶺南地域文化元素的諜戰(zhàn)電影。地域文化符號的應用既為影片提供了戲劇性因素,又營造出了嶺南城市特有的視覺氛圍。以民俗、飲食、建筑等為代表的視覺文化符號,展現(xiàn)了潮汕的市井民俗與生活百態(tài),更使電影兼具地域性與時代性。
地域文化在片中的首次亮相是“營老爺”,這是潮汕民間的游神賽會活動,英歌舞、舞獅等表演也是這一民俗活動中的遺存?!懊袼椎恼鎸嵭浴ⅹ毺匦詾橛耙曌髌饭适碌臄⑹鲆约碍h(huán)境的渲染打下了十分堅實的基礎,有利于突出影視藝術的畫面語言魅力,有利于提升影視的審美娛樂性,增強影視的藝術性?!盵2]影片一開頭就是對一系列潮汕民俗的鏡頭呈現(xiàn),這種開場方式不僅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更是以節(jié)俗儀式特有的鮮明色彩、熱鬧氣氛和傳統(tǒng)藝術氣息迅速吸引觀眾眼球。迎神儀式在信仰神明的百姓心中具有難以撼動的地位,但這種歡慶場面還未完全結束,就傳來了日本軍艦進入港口的消息,更是凸顯出了“喜”與“?!钡臎_突。隨即而來的另一暴力沖突場景,則是意圖抓捕接頭人士的公安局警員沖入茶樓,正在品飲工夫茶的茶客被嚇得四處逃散。民俗在此承擔著敘事表意符碼的功能,暗示百姓的美好生活受到了侵擾??梢哉f,電影運用了民俗符碼,既以民俗文化的形式美感營造出獨特的藝術情境,也將視覺奇觀與電影敘事巧妙結合,進一步服務于電影的情節(jié)發(fā)展和主題表達。
“當建筑成為一種電影意象,實際上它已經(jīng)脫離了物質(zhì)實體功能,而成為一種承載文化和人類精神痕跡的對象?!盵3]《暴風》中出現(xiàn)的地標建筑作為另一類鮮明的地域文化符號,也承載著城市的歷史記憶,具備相應的地域性文化氣質(zhì)。影片中的場景多是根據(jù)具體的情節(jié),取景于汕頭各具特色的標志性建筑,且場景在影片中的功能與其在歷史和當下的功能基本保持一致。電影中雙方在碼頭火拼時,岸邊??康臐O船和居住的漁民正是一種對“魚米之鄉(xiāng)”的海濱鄒魯形象的側面刻畫;繁華的小公園街區(qū)及鱗次櫛比的騎樓建筑,更是對汕頭“百載商埠、樓船萬國”歷史風貌的重現(xiàn);接頭地點鳳記茶樓的取景地汕頭大廈,其前身是汕頭舊時四大酒樓之一的“永平酒樓”;十二少的兩處家宅則分別取景于“嶺南第一僑宅”陳慈黌故居與民國時期林姓商人的私宅桂園,中西合璧的府第式建筑和歐式洋樓風格,都正好貼合角色的身份背景。再如江河寄信時的郵政總局大樓、監(jiān)禁嫌疑人的崎碌炮臺、承擔義務消防工作的存心水龍局、幫助平民收尸埋骨的存心善堂等,地域特色建筑的運用賦予并強化了影片的地域感。電影將這些地域建筑中的歷史表征與文化記憶一同融入敘事當中,達成地域景觀與敘事內(nèi)容的相互契合。地域建筑也以其自身獨有的文化特征,令觀眾的個人想象與影片構筑出的歷史人文景觀實現(xiàn)了心理對接與銀幕認同。
電影運用了服飾、飲食等日常生活方面的地域元素以刻畫角色、傳遞情感,既展現(xiàn)了當?shù)厣鐣盍晳T,又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實立體,凸顯出人物對地域的情感認同。潮汕地區(qū)悶熱多雨,片中不少雨夜戲體現(xiàn)了這一氣候特點。陳家棟非工作狀態(tài)下常穿木屐,既方便穿著又可用于雨季防滑,在當時潮汕一帶普遍可見。在飲食方面,除了蠔烙、薄餅等傳統(tǒng)食物外,粿條更是頻頻出鏡。王歷文第一次帶陳家棟去日本高級餐廳時,陳家棟就表示不想在日本人的地方吃飯,回家后還連吃了兩碗粿條當夜宵,刺仔因此問他高級餐廳的飯菜還不夠好吃嗎。之后王歷文又看到陳家棟在日本餐廳里吃粿條,開玩笑道“在這種地方不吃牛排吃粿條,你也是夠有個性的”,陳家棟笑著表示自己吃不慣外國菜。在此,不斷出現(xiàn)的日常服飾、飲食等意象,既作為地域符號,又作為情感符號,雙重體現(xiàn)了陳家棟對自己所生活的土地的熱愛,也是為他后來在家國情與兄弟情之間作出最終抉擇作鋪墊。
簡而言之,傳統(tǒng)民俗、地標建筑、地方生活特色等視覺層面上的地域元素不僅作為影片的場景或道具穿插于情節(jié)當中,也成為展現(xiàn)地方特色和推動敘事的重要元素。電影中地域性視覺文化符號在承載了過往時代的人文記憶的同時,又進一步體現(xiàn)出片中人物的地域情感認同。
隨著電影創(chuàng)作上的不斷開放創(chuàng)新,方言已漸漸被運用于院線電影的創(chuàng)作當中。將方言合理有效地融入電影敘事,不僅能夠為電影帶來別樣的點綴,也能增強環(huán)境與人物的真實感,讓觀眾更加沉浸于影片所創(chuàng)造的地域空間中。近年來,各地域的語言特色在院線電影里時有呈現(xiàn),如《老炮兒》《手機》中的老北京腔調(diào),《無名之輩》《瘋狂的石頭》中的云貴川方言,《愛情神話》《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的滬語情調(diào)等。潮汕話方言版電影近來已有《爸,我一定行的》《帶你去見我媽》等作品,但其故事的落腳點仍是聚焦于當下潮汕家庭的現(xiàn)實生活,屬于主打溫情和喜劇類型的小體量電影。而在商業(yè)性的諜戰(zhàn)電影中運用潮汕方言,《暴風》可以說是一次大膽的嘗試。
此次《暴風》上映了三種語言版本,其中就包括貼合故事背景的潮汕話版本。如果說故事原型提供了歷史層面的地域性,民俗、建筑等地方傳統(tǒng)元素以視覺文化符號的形式提供了視覺層面的地域性,那么潮汕方言的使用則是在聽覺層面上進一步增強了地域色彩。關于在電影中使用方言的想法,導演陳嘉上在采訪中如此表述:“我經(jīng)常強調(diào)語言,強調(diào)廣東話,方言這一特質(zhì)很重要,廣東文化、華南文化對我來說是珍貴的,我們國家的文化之所以這么有趣,是因為由各種方言、由各種文化構成,普通話當然重要,但是令電影多一些接地氣的感覺,也是一件很好的事,當?shù)厝藭X得原來我們在國家中是有位置的?!盵4]
電影在視覺層面上已滿足了地域文化呈現(xiàn)的需要,方言的使用可以說是在此基礎之上加強了對地域文化在聽覺層面上的展示。方言自帶鮮明濃厚的地域色彩,可以將人物與特定的地理人文聯(lián)系起來,因此潮汕話的使用在一開場就能將觀眾迅速帶入極具地域性的敘事背景,也使其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真實立體。以方言輔助構建出來的地域語境,有助于電影在敘事和視聽層面保持地域性的統(tǒng)一,也使地域色彩得到更充分的展現(xiàn)。再者,影片塑造的并非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是隱匿在歷史中的無名英雄。就此而論,方言的使用也更貼近大眾群體,讓角色與環(huán)境的契合度更高,敘事的真實感得到增強。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盡管電影分為三種語言版本,不同語言的采用仍是根據(jù)具體的人物情節(jié)設計的。如在潮汕話版本中,王歷文、江河、竹君等角色并非汕頭人,其他人物與他們交流時用的就是普通話,但同時又保留了一部分本地人的口音以貼合角色的地域特征。再如陳家棟得知江河來自香港后,立即用粵語要求江河出示證件,試圖試探出其身份的真實性。
另外,方言的一大特點即接地氣、通俗有趣。作為一種歷史與文化的載體,方言也反映出不同地區(qū)的文化特質(zhì)。學者史博公在《中國電影民俗學導論》一書中提到,方言能夠逼近藝術真實的第四維空間,是張揚角色性格的得力工具,也是渲染喜劇氣氛的有效途徑[5]。潮汕話作為一地方言,在片中要比普通話更能直接地體現(xiàn)出一方百姓的日常,并呈現(xiàn)出普通話難以表達出的生動通俗的意味和喜劇效果。當陳家棟勸說刺仔和心愛的女孩子賽云表白時,罵了他一句“旦敗仔”(傻小子)。方言在此處的使用更凸顯了陳家棟對于刺仔一直不敢表明心意的無奈,以及把刺仔當作自己弟弟一樣的愛護之情;其間“散靠北”(胡說八道)等粗話的使用則表現(xiàn)出人物身上也有粗俗的一面。一些俚語的使用也讓電影呈現(xiàn)出原汁原味的潮汕風情和方言詼諧幽默的獨特文化趣味,如“蘿卜頭”是當時廣東地區(qū)對日本侵略者的普遍叫法;將“十二少”叫成“十二舍”,也是因為潮汕習慣用“阿舍”來稱呼富家子弟;“無影”(毫無根據(jù))、“食茶”(喝茶)、“做尼”(干嗎)、“肚困”(肚子餓)等口頭禪更是增添了人物之間對話的輕松氛圍和喜劇效果。
潮汕方言的語音語調(diào)與普通話有明顯差異,它有八聲調(diào),而不是像普通話一樣有四聲調(diào),因此使用潮汕話作為本片主要言語表達方式,會使本土觀眾深覺親切,對外地觀眾而言也會有一種“陌生化”的審美體驗。當然,方言在翻譯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文化折扣現(xiàn)象,這也是目前大多方言電影面臨的問題,即如何在不影響原本語言含義的前提下,更大程度地保留方言俗語中普通話難以表達的意味。
《暴風》將歷史、民俗、方言等潮汕地域文化元素巧妙融合于電影敘事,以歷史文本、視覺文本與聽覺文本互為補充的方式精心編碼,并藝術化地呈現(xiàn)了一系列地域文化符號,展現(xiàn)了地域元素在商業(yè)電影中的更多可能。這種諜戰(zhàn)電影在地化影像表達的嘗試,既提升了當?shù)赜^眾的地域文化認同感和其他地區(qū)觀眾的陌生化審美體驗,也大大減弱了以往類型化電影中程式化、類型元素重復等問題給觀眾造成的審美疲勞,讓地域文化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