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斐
(作者單位:晉中信息學院)
作為第一位使得藏族電影在業(yè)界獲得地位的中國導演,萬瑪才旦在《五彩神箭》(2014年)、《塔洛》(2015年)、《撞死了一只羊》(2019年)、《氣球》(2020年)等藏語電影中,鐘情于對藏地個體式的影像表達,表征藏族群體在現(xiàn)代文明中所面臨的身份困頓。相較于小說文本的簡潔留白與荒誕感的營造,電影《塔洛》更具有現(xiàn)實質感與現(xiàn)代性張力。
可以說,萬瑪才旦導演非凡的成長體驗使得他心中誕生了“塔洛”。萬瑪才旦曾自言:“我是藏族人,迄今最大的夢想,就是拍出純粹的藏族電影,關注最普通的那一個群體,然后完整地藝術地再現(xiàn)。不需要刻意地虛構、創(chuàng)造什么東西,不像以前寫小說,我必須把自己藏在鏡頭后面很遠的地方?!盵1]不論是《塔洛》,還是《氣球》,這位藏族導演不斷在顯、隱、藏、露中追求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自覺表達與對西藏生態(tài)狀況的深思。萬瑪才旦在《塔洛》中以身份敘事作為框架,延續(xù)一貫垂青的“尋根”母題,為觀眾描摹了一位牧羊人在文明碰撞中尋找身份的歷程,書寫了不同以往的西藏圖景。在此背景下,本文在對電影《塔洛》的文本研究基礎之上,結合鏡像符號、身份敘事等理論,探討萬瑪才旦一以貫之的“尋找”與“身份焦慮”的敘事母題。
縱覽萬瑪才旦的系列文本,從《靜靜的嘛呢石》(2006年)到《氣球》,“尋找”的故事總是貫穿其中,構成了他電影敘事的獨特母題,也同時形成其固定的類型敘事模式。在諸多“尋找”的敘事母題當中,萬瑪才旦不僅描摹了真實樸質的藏地景觀,同時亦質詢了關于民族身份的認知,這種關乎“尋而不得”的母題,蘊藏著導演對于藏族文化與命運的深入思考。
電影《塔洛》中,以“鏡子”為中心的大量實體性存在被萬瑪才旦賦予了隱喻的功能,并將某種程度上符號化的人與物組成了藏文化完整的表征系統(tǒng),透過能指與所指的結合為觀眾呈現(xiàn)出藏區(qū)漂浮者的身份探尋之旅。根據(jù)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皮爾斯的觀點,“能指是符號的物質方面:紙上的墨水字(書面語言),變化的聲波(口頭語言)”[2]152,“所指就是能指所代表的意義。所指可以是一個概念、一個物體或一個視野”[2]152。由此而言,萬瑪才旦利用文本中無處不在的隱喻符號讓觀眾解碼,并借此傳達導演意圖,使能指達到所指。
“西方從柏拉圖開始,就用鏡子作為比喻來說明文學藝術的模仿本質?!盵3]在東方,道家莊子又將鏡子喻為人的心境,正所謂“心如明鏡”。而在詩學中,作者的內心常被稱為鏡子。電影本身就是一面鏡子,而鏡子出現(xiàn)在電影中,則可作為電影符碼表達抽象之義。電影《塔洛》中始終貫穿著“鏡視角”,鏡子時而在窺探個體的不適,時而又在反射民族的困頓。該片中,鏡子與鏡像的視覺符號富有寓意而又耐人尋味。鏡像的出現(xiàn),使得塔洛的世界被分割為三部分,分別是原始封閉的大山、文化融合的縣城、虛幻的第三重“鏡像”世界。在塔洛進入縣城之前,鏡像世界未曾出現(xiàn)。進入縣城,遇見楊措,塔洛掉入了鏡像的世界中。他和楊措的愛情,在鏡子中充滿不確定性與虛幻性。譬如,楊措與塔洛的第一次對視出現(xiàn)在理發(fā)店鏡像中,兩人共處于畫面左下方,暗示這是兩個居于社會邊緣的個體。盡管兩人在鏡像中對視,而發(fā)廊的流行海報與電視聲音則占據(jù)畫面的另一側,這種看似有、實則無的虛幻鏡像世界無時無刻不潛隱著兩人的沖突與矛盾。
楊措為塔洛剪辮子的鏡像,無疑也帶有強烈的符號意識。片中剪辮子的鏡像畫面被分割為三部分:畫左三分之一處兩人擠在同一面鏡子中;三分之二處則是明星海報、吹風機、收納架等發(fā)廊流行元素;而畫右反射著簡陋發(fā)廊的鏡子則占據(jù)了這一鏡頭中最后的三分之一畫面。在這一鏡像中,兩人親密共享一面鏡子,看似極其親近,實際上卻隱藏著矛盾。楊措意欲觀看演唱會,塔洛卻執(zhí)意為她唱《拉伊》,這時楊措從前景走出畫面,出現(xiàn)在鏡面的第三部分中,剪掉小辮子后的塔洛與楊措各自陷入沉思時,鏡子卻巧妙地映射出了兩人分離的鏡像,也再次隱喻楊措與塔洛關系的脆弱性與虛幻性。
在這部電影中,萬瑪才旦不斷地用鏡像符號呈現(xiàn)塔洛的虛幻世界,彰顯塔洛身份尋找的困頓。影片即將步入尾聲時,塔洛發(fā)現(xiàn)自己人財兩空,透過電視機屏幕反射的模糊畫面,觀眾可窺探塔洛內心的顫動與焦灼。此刻,萬瑪才旦運用鏡像這種非語言符號,使得觀眾與塔洛達成了心理認同機制。最后,導演用汽車的左視鏡將模糊的塔洛再次呈現(xiàn)在鏡像之中,這一模糊鏡像將塔洛內心的崩塌推向了高潮,并切實地暗示了塔洛身份的徹底迷失。失去所有的塔洛,同時亦失語。
縱覽萬瑪才旦的作品,實物性的隱喻成為其一以貫之的符號表達手法。譬如,《靜靜的嘛呢石》中的“孫悟空”,《老狗》中的“藏獒”,《撞死了一只羊》中的“羊羔”,《氣球》中的“避孕套”。在電影《塔洛》中,“小辮子”與“小羊羔”作為塔洛身份認證的標識,亦成為該片關鍵的視覺符號。
貫穿全片的重要敘事線索——塔洛進城辦理身份證正是他確認身份、尋求身份認同的蛻變過程。眾所周知,姓名是個體獲得社會認同的第一符碼,而塔洛的真名卻不為人知,“小辮子”成為其唯一的名稱代號。塔洛作為傳統(tǒng)的藏族牧民,其生活方式、情感體驗均以傳統(tǒng)少數(shù)族群的固有形式而存在,當他從孤寂草原走向紛繁復雜的現(xiàn)代文明時,隱匿在習性中的差異就成為塔洛最獨特的符碼標識,而他的“小辮子”正是他的身份標識。如若鏡像是折射塔洛與外部世界的視覺符號,那么小辮子則成為界定塔洛身份的象征。
在傳統(tǒng)意義上,“小辮子”是藏族男性的身份象征,而在文明碰撞的過程中,這一符號象征儼然不再具有必然性。初入縣城時,“塔洛”的名字不為人知,“小辮子”成為塔洛的代號。事實上,“小辮子”被視作藏族典型的一種文化傳統(tǒng)與習俗而存在,因其存在,塔洛屬于藏族原生態(tài)社會的一員。而當塔洛踏入縣城的時刻,身份象征隨之缺失,因為塑造塔洛新身份的第一步即為“剪辮子”。影片呈現(xiàn)剪辮子的過程中,塔洛神情凝重,盡管塔洛萌生了對于愛情的欲望,但在其潛意識中,排斥現(xiàn)代文明的洗禮是他的本能反應,傳統(tǒng)藏族符號已扎根于這個個體的身上。電影中“小辮子”的缺席,同時造成了羊羔的死亡,塔洛不再擁有藏族人的身份標志,同時也始終無法躋身于現(xiàn)代文明社會??梢哉f,小辮子的在場與缺席,對于塔洛的身份認同具有潛在的暗示意味。此外,“羊”這一意象在影片中亦是一種有深刻內涵的符號?!端濉分袆偝錾男⊙蚋岢霈F(xiàn)于第一個鏡頭,塔洛不管走到何處都會帶著它,但當羊崽被塔洛殺掉的瞬間,也暗示著他身份迷失即將開始。因為羊與牧民共同存在,兩者可謂互相依靠,是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腕w不在,作為主體的“牧羊人”這個身份也將不復存在。無疑,這一出生到毀滅,是導演有意而為之的。
“現(xiàn)代性就像一個工具箱,種種診斷分析現(xiàn)代問題的工具均可以裝入其內?,F(xiàn)代性又像是一個萬花筒,旋轉角度,它可以不斷地變幻出現(xiàn)代社會和文化的種種面相?!盵4]而查爾斯·泰勒則認為現(xiàn)代性有兩種取向:一種取向可看作文明與文明之間的差別,比如西方與中國;另一種取向則為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碰撞。萬瑪才旦電影中所彰顯的就是后者所具有的現(xiàn)代性取向,并透過傳統(tǒng)文化的消亡與現(xiàn)代文明的崛起,表達他對于民族文化焦慮與認同的發(fā)掘與探尋。萬瑪才旦力求真實地勾勒藏地風貌,以人類學的深描手法潛入文化內部,將文化的褶皺與裂隙通過紀實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梢哉f,不論是在電影《塔洛》中,還是在其所創(chuàng)作的《靜靜的嘛呢石》與《老狗》中,身份焦慮的主題始終存在。
縱覽《塔洛》整部文本可知,萬瑪才旦始終將其對“身份”的描摹與對“文化”的重構穿插于影像世界之中,他在兩種文化的交鋒與共和的敘事語境中,潛隱著塔洛對其身份焦慮的言語機制。導演弱化了傳統(tǒng)藏族電影的“奇觀化”,通過粗糲的黑白鏡頭表達了牧羊人塔洛進行身份認證的歷程。
在塔洛的認知里,他的死是否“重于泰山”是其對自己身份的最好確認,進城辦身份證是他者對自己身份的確認,剪掉小辮子是塔洛以為自身得到身份認同的幻象。根據(jù)拉康的鏡像理論,一個人的成長要經(jīng)歷“理念我”到“鏡像我”最后到“社會我”的過程。嬰兒在6到18個月的階段,在鏡像面前無法區(qū)分自我與外在世界,之后嬰兒會區(qū)分自己的身體與母親的不同,這一過程是身體的一次同化。當嬰兒到4歲左右,經(jīng)歷了俄狄浦斯情結的階段后完成二次同化。塔洛通過辦理身份證來建構自己,在他的身份確認之路上,完成了兩次“身體同化”。初入縣城的塔洛需要到德吉照相館照相后才能夠得到身份證,這是通過自我形象的認證的“一次同化”。在照相過程中,諸如不能戴帽子、不能笑、頭發(fā)太臟、不能戴護身符等一系列要求,無不使得塔洛處于被動的壓制和規(guī)范之下,在這些尷尬處境中,塔洛完成了第一次身體同化,也是塔洛“身份認證”的開始。
在與楊措的交往中,塔洛不斷地審視自己與城市現(xiàn)代文明的差異,其中產(chǎn)生了諸多現(xiàn)實性的異質沖突。譬如現(xiàn)代流行歌與藏語《拉伊》、現(xiàn)代煙和卷抽煙等,現(xiàn)代化元素在塔洛眼里都是從未接觸過的“怪事”,這些元素逼迫著他不得不去調整自己形成已久的習慣與選擇,從而獲得身份認同。此外,一個不知自己年齡的牧羊人,也從未有過欲望的萌生。在楊措不斷的誘惑下,塔洛沉睡已久的欲望被喚醒,而這一欲望亦成為其身份裂變與焦慮的象征。塔洛對于愛情的渴望導致他賣羊換錢、剪掉小辮子,致使其成為自身價值觀里所認同的“壞人”。他渴望成為“我”,成為這個充滿現(xiàn)代性元素的城鎮(zhèn)里的主體,這一過程是塔洛確立自己身份主體的二次同化過程。
“文化身份既是‘存在的’,又是‘變化的’,文化身份是有源頭的、有歷史的, 是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力的不斷‘嬉戲’中。”[5]也就是說,文化身份會像歷史上的很多事物一樣,它們要經(jīng)歷不斷的變化,絕非一成不變,而這種變化則是受制于權力和文化歷史的不斷影響。藏族導演萬瑪才旦就執(zhí)著于在影像中不斷為觀眾展現(xiàn)變化中的西藏文化與藏族身份,而塔洛正是這身份不斷變化的路途上的新生兒,他在現(xiàn)代文化中探索屬于自己的那一塊“方圓之地”。塔洛的名字,甚至年齡都像是一個不可信的謎,到最后,連面目都變得不再會令人相信他是曾經(jīng)的“小辮子”,這位探索者注定是被時間遺落的人,同時也成為一個民族的群體縮影。
毋庸置疑,經(jīng)歷兩次身份同化的塔洛仍未能找到自己的身份,這將必定是一首再次循環(huán)的身份悲歌。塔洛的兩段身份認同具有強烈的情感色彩,因為這并不是塔洛內心情愿達到的生活狀態(tài),似乎是現(xiàn)代文明在隱形中逼迫他確認自己的身份。因為身份認證本就是種無意識的行為,只是個人想要在群體中獲得一種身份認可,這種身份認同機制的追尋也恰好映射了現(xiàn)代文化的焦慮性,蘊藏著現(xiàn)代文明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消解與解構。而對于以塔洛為代表的一類個體,被迫尋得現(xiàn)代文明的身份認同必然存在主體的裂變性與焦慮性。
萬瑪才旦,這位兼具民族性、文化性與現(xiàn)代性的藏族導演,鐘情于傳達本土文化被他者侵襲、擠壓甚至改造之后的焦慮感。黑白的粗糲鏡頭、牧羊人善良的孤守、對現(xiàn)代文明的體驗,這不僅是一場冷靜的儀式,亦是一種綿長的孤獨。萬瑪才旦的少數(shù)民族電影,并非通過建構對立性而去凸顯少數(shù),而是以內向視角,借以“尋找”與“文化焦慮”的敘事母題去思考藏族群體的命運與困境。這讓我們看到了少數(shù)民族電影導演是如何站在全球文化語境下,去思考個體與他者、族群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建構的。